“冯家姑娘是唐卿所杀?”

    宋樊济注视着唐明邈,想从他脸上察觉出一丝心虚或是胆怯,可却未果,如此,他只好问道:“若是唐卿所杀,那朕得到的那张纸条……”

    那张写着冷宫二字的纸条,指引着他往冷宫。

    可宋樊济怎么都想不通,依唐明邈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外臣,是如何安然走入后宫,躲过云川殿中那么多宫人,将纸条送到他的手中。

    绝无可能!

    所以,只能是……

    时玉书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冯姑娘之所以会到冷宫,我想,是与陛下却往冷宫的理由一样的。”

    宋樊济稍显迷茫:“时卿是说,冯家姑娘是被先生唤去冷宫的?”

    难怪唐明邈不愿说起杀人缘由,莫非是他杀人,也是柳淮所指?

    “非也,臣的意思是,冯姑娘正是瞧见了那张、所谓已故之人所传的纸条,才会往冷宫去。”

    宋樊济同秋梧都不自觉抬起了头,而其他几位不知详情的却未曾留意,只是一如初始听着时玉书的推断。

    千代灵亦是关切,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时卿快说。”

    时玉书却道:“要解释纸条的来源,便须得再揭开一桩骗局,若非如此,恐怕任谁都无法相信冯姑娘会因区区二字便决意前往冷宫。”

    “骗局?”

    冯椿秋狐疑看了一眼时玉书,又望向冯玉棠,冯玉棠坐姿僵硬,面上表情也不尽自然,像是刻意地显得乖巧,眉目间却是掩盖不住的烦躁。

    冯椿秋红了眼睛:“如今要紧的,乃是将杀害小女的凶手定下罪过,至于小女到底为何会出现在冷宫中之中,我想案子已明,也不必再纠结于此。还望少卿重……”

    他话未说全,便又听了时玉书冷道:“冯太史不想听一听缘由吗?”

    秋梧轻声接道:“冯太史还是耐心些,毕竟是冯姑娘的案子,这世上哪有女儿死了,父亲只图个不明不白的结果。”

    秋梧在朝中虽无官无职,可她这一出口,冯椿秋却不敢不答。

    他才升迁月余,尚还未曾习惯于身份,一遇了事,依旧是旧时雀林小吏的姿态,何况说话得,还是秋梧,那个不高兴了,敢对着天子摆脸色的秋先生。

    他佝偻着身子,低声辩驳:“害了我家小女的人,我恨不得教他早些定罪来为我家小女偿命,琼儿已故,我再知道这些,又有何意义。”

    宋樊济出口断了两人交谈:“好了,朕知冯卿爱女之心,可这既是大理寺的案子,自有断案流程,冯卿莫要急切,有罪的,有律法来定,逃不去的。”

    秋梧、冯椿秋皆点头应是。

    时玉书得以继续:“奎和年间,南蜀多地,买卖人口成风,买家以数吊铜钱买得清贫人家的女儿,容貌身段差些的,便送到各处做婢子,而相貌端正,资质上佳的姑娘,便留于家中,由家中出资,请教习娘子先生,供女儿读书习琴,长大后,再转手卖予富商贵人,光一人,便可谋得数百两乃至千两之银,因利益非凡,官中屡禁不止,还是后来,朝中颁布律规,命各地依户部所批文书家家查探,若有女子来处不明或非家中所生,一应由官府做主送回各处,又颁发严令,如此三五年,才止此风。”

    当年旧事,这堂中不少人听闻过,只是熟知此事者寥寥,也仅有范学铭长长一叹。

    此时时玉书旧事重提,倒是叫人深思一二,毕竟冯玉琼的相貌太过出众,如今身死,连仵作都不忍心教她再受一回苦楚。

    察觉到众人探寻目光,冯椿秋几乎是一下就激动起来:“琼儿乃我亲生女儿,出生之时,曾上报官府登册,能被买卖的女儿,皆有五六岁,这其中差的年岁,要如何造得了假。”

    冯玉棠也冷着脸开口:“我与琼儿自幼一处长大,莫不是少卿也怀疑我的身份不成?”

    在场众人也才惊觉,冯椿秋不止一个冯玉琼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儿正是宫中受宠的贵妃娘娘。

    但凡入宫者,身份自有人查过数回,冯玉棠能坐在此处,便可证明些什么了。

    那时玉书提起买卖女子的旧事,是何意思?

    千代灵不免替时玉书担忧起来,抬手捧茶,却见茶已见底,转头欲唤唤圆圆,却见她神色呆愣,不知思绪飘在何处,她唤了两声,圆圆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替她倒茶,似是预见是秘事将现,她手抖得竟是控制不住。

    “可是身子不适?”千代灵将目光从杯上移到圆圆脸上,俱是温意:“若是身子不适,可去一旁歇息着。”

    压制住心头的恐惧,圆圆摇了摇头:“无……无事。”

    千代灵也不强求,又望向了时玉书。

    众人也都在等着时玉书的解释,自无人留意到公主身边的一个小婢女,现下的两股颤颤。

    “冯大人确有两位女儿,也曾于官府造册。”时玉书淡望向冯椿秋:“只是如今的两位女儿,可还是当初的那两位冯姑娘?”

    此一言,如鱼食入池,水面激起的浪花险要翻了大理寺的审案堂。

    有激动者。

    “时少卿,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岂可诬陷娘娘与小女的声名!”

    “简直荒唐!”

    亦有以劝止言者。

    “时卿,这女儿声名清白,无凭无据绝不可胡言。”

    “女子入宫,有州府、户部、礼部多处核验,如此,也会有错失吗?”

    自然亦有附和者。

    “旧时买卖女儿,皆是由小养起,日子久了,知情者便也模糊了过往,借了旁人身价,顶了姓名嫁入高门比比皆是。若当真有意,倒也不是寻不到机会,只是严令之下,事发抄家问斩,等常人少有这样的胆子。”

    “所谓无巧不成书,世事多变,谁也不能说这万万个秀女中不会错一人。”

    冯玉棠红着眼睛向宋樊济:“陛下,妾知少卿乃朝中重臣,又是时家的长子,必然不会无端针对妾身,可纵使是妾身何处做错了,也不该给妾安上一个抄家问斩的罪过,母亲早故,父亲为养大妾与琼儿,亦未曾续弦,冯家此辈无子,父亲已然自责多年,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妾要如何自处,父亲又要如何面对百官。”

    宋樊济沉着一张脸未曾开口。

    站在一旁的柳简,听着满堂之音,也难免生出一份胆怯,谁都明白,如今之势,倘若拿不出凭据,或者,无法将时玉书之言证实,无论是为平冯家委屈,还是为天家威严,时玉书必都要付出代价。

    她看向堂上,正与看过来的时玉书撞了个正着,许是察觉出她的犹豫,时玉书微不可察向她轻轻颔首,示意她不必惊慌。

    “凡行止,必留痕迹,要寻过往,当至南蜀细查。往来南蜀,必要耗上许多时日。”在众人千种反应之中,时玉书轻声道:“不过好在,这堂中,便有知此事前因后果之人。”

    在哗然中,时玉书的目光穿过数人,落在公主身后那个低头掌扇的小婢女身上:“如今,是称你一声冯元,还是唤你本名——冯玉棠。”

    冯椿秋涨红了脸,还未从对冯玉琼悲凉命运难过中走过,又因时玉书此言而愤怒。

    现下的他全无风度,短而胖的脖子此时像是更短更胖,涨了气一样红通:“少卿怎可随意对着一人唤娘娘尊名,何况,这个婢子她怎么会是我的女儿,简直,简直荒唐至极!我这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只有娘娘和玉琼两个女儿!”

    那急于撇去的模样,好像圆圆是什么洪水猛兽,沾上了便去不了了。

    圆圆被人推到堂中,一时之间,竟成了主角,所有人都在望着她,期盼她吐露出时玉书口中的前因后果、或者是狠狠的反驳回去。

    她先是迷茫,而后又害怕,最后不经意撇向冯椿秋,瞧到他躲之不及的模样,圆圆眼底尽是受伤。

    时玉书挑着案上一物,正是那夜宋樊济交给柳简的、那张写着冷宫二字的纸条。

    他看向圆圆:“这张纸条,是你送到云川殿的,对吗?”

    圆圆抿了下唇,沉默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婢子的字,婢子也从未曾见过这张纸条。”

    柳简站出来,轻轻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圆圆姑娘可曾记得昨日你在飞鸾殿中,曾写下一句词。”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这可是你昨日写的字?”

    圆圆看着她拿出的纸张,那正是昨日她在园中所写,那时婢女传阅,她阻拦不得,众人笑闹时,这诗词最后传到何处,她亦不知,原来,竟是在柳简手中。

    圆圆眼神微暗,却也无可辩驳:“是。”

    “雨复回,宫城多少无根叶,新信上。旧时衣裳,犹存东风冷。”柳简将诗念了一遍,又将纸展示给众人:“极巧,这词中,亦有冷宫二字。”

    宫城、东风冷。

    宋樊济扫了一眼:“可是字迹,并不同。”

    柳简浅浅欠下身答道:“草民曾习百家之字,擅仿旁人笔迹,日子久了,便也有见字识人的本事,这字形人力能改,可习惯是一时改不了的,尤其是相同的字上,细瞧之下,便可认出乃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指着字上的轻提与收笔:“这两处,落笔收势皆是相似。”

    堂中有人似信非信,她也不急:“若是不信草民识字之说,诸位可现场写字,任改字形,如错一字,草民愿受罪惩。”

    “不必了。”圆圆轻声打断,她认命似地跪下:“这个纸条,是奴写的,也是奴送入的云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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