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声,时、柳二人皆停了脚步,甚至连呼吸都有意放轻了。

    “不是我。”

    那是另一道声音,是个女子。

    柳简同时玉书一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还是那个声音,听起来,稍稍有几分疲倦:“她死了吗?怎么死的?”

    “我听说,姑娘她是吊在树上……”初才责问的那个女子声音带着哭音:“她被大理寺带去了,待得天明,我出宫去大理寺瞧瞧。”

    “大理寺?你疯了不成?如今她死了,自有大理寺的人查她死因凶手,你巴巴凑到前处去做甚?”

    “可是,可是我毕竟与她相识多年,她待我一向极好……”

    “好?到底是谁对谁好?”

    沉默了一会,柳简才听到先前那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开口,只这回,分明低下了声音:“数年不见,你怎么这般冷漠了……”

    “你也知是数年不见!你莫不是忘了我是因谁入的宫,又因谁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在宫中谨小慎微,卑微求活,好不容易争得一丝喘息机会,你们偏偏又害我背上罪过,如今倒成了我冷漠了?”

    “对不起姐姐,是我说错了话,可是……可是她是无辜的啊!我听说大理寺里可怖得很,我就去瞧瞧,看看她……”

    “如今多事之秋,你就乖乖在家,莫乱跑生事了。”

    “我怎就是生事了!我与她情似姐妹,又是主仆,我去大理寺求一求,她们必然会让我进去的,旁人也不会怀疑的!”

    劝说着她的声音越发的不耐:“你大理寺是何等地方,指不定你半句话说偏了毫厘,便教人发觉出你的身份,你的身份一旦被人发现,你觉得谁脱得了干系。到时你我皆得给她陪葬!”

    “我笨,不懂这些,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果然是因为你不乖,所以当年爹卖了你。”

    啪!

    巴掌清脆,随之而来还有女子隐忍的声音:“冯玉琼,你若想陪着她去,便死得远远的,你若敢拉上我,我就是拼了命也会扯着他们一同下地狱!”

    忽有脚步声,时玉书反应极快,拉着柳简躲到一旁,又以身子将柳简挡在角落之中,吹熄手中的烛火。

    阴影之下,此间倒不分明,柳简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舒出一口气,才发觉此时姿态暧昧,她竟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中,距离之间,呼吸清晰可闻。

    “少……少卿。”

    不知怎么,她竟有些结巴了。

    “嗯。”

    清清浅浅的声音在她头顶,只此一字,教她心跳快了许多。

    “人,走了。”

    时玉书顿了一下,终于退后了两步,柳简悄悄吐了口气,脸上红晕却久久不退。

    方才之举……

    罢了,情急之下,失礼些,也是可以理解。

    “灯灭了……”他将手伸到她面前:“牵着袖子走吧。”

    她低下头小声应了声好,才抬手拉住他衣袖小角,却是未察时玉书脸上,亦有可疑红云。

    拐角过去,已无人在那处了。可因方才一事,两人竟一路无言,连那个出奇可疑的“冯玉琼”都未能教二人讨论一番。

    拿了玉牌,顺利出了宫,二人一路往大理寺去,才到门口,便见早候在此处的小吏:“老卢叫属下等着少卿,他说冯姑娘的尸首,查出了些东西。”

    本来二人是先往曾女官处,如此一来,只好先改道往验尸房去。

    卢听生正在灯下小憩,昏暗之中,他那副不那么整洁的打扮显得更胡乱,小吏上前将他唤醒,他不顾姿态伸了个懒腰,一抬头见了跟在时玉书身后的柳简,呵欠才打到一半匆匆收了势,忙忙起身:“少卿来了。”

    时玉书微颔首,直接问道:“冯玉琼的尸首上,有何异常?”

    卢听生拿了手边一叠得小心的纸包呈上,在时玉书接过后又拿了尸检的单子:“姑娘生得花容月貌,瞧着颈骨断裂,估摸着死因便是上吊,便也不曾剖开,想着这样好看的女子少受些罪。”他絮叨着:“但因她身上染了不少泥水,小人便仔细瞧了她手指,足腕等处,在她指甲上发现一小段棉絮。”

    他又递上一个纸包:“这是在她口鼻上发现的。”

    棉絮无力躺在纸上,虚弱得好像靠近光便会化为烟消失,时玉书看了一眼,将其递给了柳简,自己则拿了另一小包,打开,是些末褐黑的粉迹。

    “这是?”

    卢听生肯定道:“雨棠香。”又补充道:“与女官身上的味道,一样。”

    柳简扬眉看向时玉书,见他微蹙着眉头看着手中的纸包,竟无言。

    又是雨棠香。

    从验尸房出来,二人直往曾女官处,看着从大理寺地牢走出长身玉立的青年,柳简下意识想到立在岩石间的青竹。

    时玉书竟主动上前打了招呼:“阳伯。”

    柳简立即记起,这位便是大理寺二位少卿的另一位——席阳伯,铁血手腕,最擅长询话之术。

    原以为定是阴寒之人,不曾想,竟是这般风华。

    柳简不免几分诧异,一时之间,竟忘了移开目光,眼见他勾了唇看过来:“这位便是与玉书一同破了容州梨花案的那位柳道长吧,不知为何,在下瞧着道长,倒有几分眼熟。”

    这位席少卿出身江南,少年便入仕途,与她当是从未见过。

    柳简神色茫然:“小人是头次入京都,与席少卿应是从未见过的。”

    时玉书亦点了头,替她作了证:“宫中拿了一人,不知阳伯可有空替我去问一问。”

    事关萧堂合,若由旁人问出线索来,倒是更合适些。

    席阳伯了然,又听他说了始末细节,当即点了头:“内子先前着人来告,是亲自下厨做了膳食,正愁着无借口推脱,到时她若生了气,玉书当替我解释一二。”

    说罢,他又转身进了地牢。

    时玉书看着柳简略疑惑的眼神,时玉书温和解释道:“阳伯的夫人,做饭……不大好吃。”

    看着席阳伯转身入内的轻快步伐,柳简温笑一声,心中猜测一二。

    走出大理寺,柳简忽想到一事:“我记得寻雨棠香那日,少卿是与冯姑娘一处的。”

    时玉书伸手将她扶上马车,边应道:“只是偶然遇见,她见我欲寻香,便主动引我去了香铺。”

    “只是如此?”

    坐定后继续与她道:“她说了些胡乱话,似有意同时家交好,又说起她将入宫中,想教时家护她在宫中安生。”时玉书停了一下,见柳简等着他的话,继续道:“只她寻错了人,我虽为时家人,但于朝局,却并无天赋,家中来往人情,多是长辈同浅知做主,而大理寺素来只管推断之事,朝堂与后宫,并不在职责之中。”

    柳简抿唇笑了下,也不追问冯玉琼是如何向时玉书提出请求的,只是觉得她分明瞧着时玉书时眼中带着欢喜,偏偏世事无常,少遂人意,她的欢喜,也输给了权衡。

    “原二公子这般厉害。”柳简笑着揭过这个话题:“等此案了了,我定请二公子吃饭,向他讨教讨教。”

    看看这京都的富家公子,皆到些什么地儿,介时她摆摊测字,想必日进斗金。

    时玉书眼色一深,伸手握上柳简的手:“浅知无状,你少与他厮混……我断案,比他厉害。”

    柳简愣了一下,手指微动,回握于他。

    像是给了昨夜一个答案。

    尚还来不及回答,马车便停了下来,二人看向门口,下一瞬便听得马夫道:“少卿,是二公子。”

    手上力道紧了一瞬又松开,柳简抿唇一笑,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轻轻将手抽回,端放在膝上。

    时玉书面色不善应了:“问他何事。”

    帘子被掀开,露出个头带玉冠的脑袋,时浅知眼眸在车里扫了一周:“我还说到宫里头去寻柳姑娘呢,没想到竟在此处,还好拦了马车,不然是要多走路了。”

    他由人搀扶着上车,伤腿还见跛态:“柳姑娘与兄长和好了?”

    时浅知伸手撑着他坐下,语气虽冷,却也见得关切:“这几日家中忙,你怎么出来了?”

    “姐姐故去,如今受着传言所累,便想着不若先在萧家设灵,可伯母去了一回,爹又去了一回,他们道是姐姐在时家养了多年,便是时家的女儿,若是将姐姐葬在萧家,便是引邪祟入萧家……”时浅知叹了口气:“姑姑气得晕了数回,萧家是文臣,爹又不好同他们计较,我怕再闹下去生出是非来,还是先去老师府上走一回。”

    时玉书面色更沉:“我去萧家……”

    “此事不劳兄长操心,我自有作量。”时浅知摆了摆手:“萧家如此行事也好,这些年他们借着姑父,多次纠缠家中,等此事一了,便可名正言顺与萧家断了干系,若实在气不过,改天找人蒙上他们脑袋打一顿便是。”

    柳简咳嗽两声:“此法子倒算是解气。”

    时浅知勉强勾了个笑:“柳姑娘昨日问我的事,我也去户部查了,唐明邈家中并无妻妾。”

    柳简不防他竟这般直接便将话说了出口,阻拦不得,抬眼怯怯望向时玉书。

    依着唐明邈那句“是我负她”,她便当作是唐明邈家中已有妻眷,这才说出此言,毕竟事关萧堂合,无端猜测她也不敢轻言与时玉书,便只瞒下此事,只教时浅知去查。

    时玉书轻蹙了眉头,倒未曾说什么。

    时浅知转向时玉书:“兄长,今日是最后一日,杀害姐姐的凶手,可曾寻到?”

    “寻见了。”

    “这,便好。若姐姐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时浅知眼眶内聚起雾气,重重吐出口气:“还好,有兄长在。”

    他唤停了马车,由着四儿将他扶下去,他还未曾站稳,忽听得时玉书唤他。

    “浅知。”

    时浅知转过身去,抬头看向车窗处,竹帘被挑开,时玉书低头看着他:“时家有你,才为幸事。”

    他未曾反应过来,马车便跑动起来,方才那句低语,亦消散在空气之中。

    时浅知望着马车背影,无声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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