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难查旧迹,倘若常德要查,怕也是如此。
时玉书倒未现难色,领着柳简重回承香殿,寻了两个问事,便将此事吩咐下了。
“此事过去已久,宫中典册又烧毁了,如今怕是只能去吏部查一查了,你们查此事时,须记得查验常德可曾去吏部问过……若有旁人问及此事也要留心。”
问事领命而去。
瞧着暮色退尽,承香殿中一片寂静。
二人踏进殿中,竟瞧得千代灵仍在此处,她坐在庭前的树下望月,圆圆站在她左侧打扇子,另有一唤茶茶的婢子在一旁伺候着茶水糕点。
身后不远处便是凶杀之地,她竟如此怡然自得,柳简不由连叹数声。
千代灵亦瞧见了他们,抬手招了他们前去,待二人行礼后,又挥开身旁婢女,她才问道:“你们这一整日都去了何处,我在殿中等了你们一日。”
柳简将常德之事相告,见千代灵连连点头,她询道:“听掖廷的何公公说,常德入太极宫,还是公主举荐,公主与常德,是早便相识?”
千代灵当即摇头:“陛下宫中的人,我倒是记得几个,可常德,我应是在陛下宫中见过才识得的。”
嗯?
柳简疑惑转向时玉书,她分明是记得何公公说的正是淮临公主,莫不是她听错了?
时玉书开口道:“劳公主再想想,他先前并不唤作常德,而是叫作霍自平,是宫中洒扫的小奴才。”
“啊——我记起了,确有这么个奴才的。”千代灵摸了摸头:“那时他被人欺负,我替他说了一回话,我头一回回宫时,他还偷摸给我送过礼。只此事过去许久了,我早忘了他的相貌。”
她回头望过去,昏黄的灯光下,血色被染成了黑色,溅出痛意来。
千代灵沉默一瞬:“没想到,是他啊。”她低了头:“先生为何要杀他呢?”
是啊,深宫之中的一个小小奴才,若非是死在天子的“梦中”,恐怕连一点水花都翻不起。
凶手为何要害他性命呢,是恰巧,还是故意。
柳简走到殿前,在一地血色旁,她看向殿中的青纱屏,忽觉有异,她转身看向偏殿,这才知承香殿中寂静缘故:“冯贵妃不在偏殿吗?”
承香殿唯正殿燃着灯,偏殿里一片寂静的黑色,似凶手将身子小心蛰伏。
千代灵行到殿前,拿着团扇半倚在门框上,血腥浓重,她并无动作:“承香殿出了案子,总不能教她长住,正好宫中空着殿堂多,太妃有旨,指了云川殿,她下午已搬过去了。”
见柳简面露疑色,她又详细解释道:“云川殿在东处,比起承香殿,离太极殿虽远些,不过论规制,配得上她的贵妃之位。”她感慨道:“此事一出,于她倒非是祸事。”
至少会少去很多因宫殿规制而对她质疑嘲笑的声音。
柳简也安了心,如若冯玉棠还在此处,她那嚣张跋扈的性情,这承香殿怕不是她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
时玉书在外查着承香殿地形,她便一脚踏进了屋子。
绕过青纱屏,她挑了下眉,向一旁的千代灵询道:“这殿中像是少了不少东西。”
千代灵点了头:“左右这殿中也非是案发之处,冯玉棠的那些个衣裳首饰拿走了大半,不过这墙上、架上的书画摆件,大理寺那几个官吏嘱咐要先留着时日,便不曾拿走。”
那柄未开锋的剑器,亦好好留在剑台上。
柳简左右看了看,走到昨夜宋樊济所坐的位置,桌上有几滴风干的水渍,昨夜被砸在地上的酒盏也被人收拾了。
在屋内走了两圈,一个没留神撞到绿纱屏的木架上,力道之大,教纱屏都移了半寸,她才捂着额头唤疼,忽瞧见木架之下滚出个褐色的丸子,大小不过千代灵发间珠钗上的珠子大,却是幽香扑鼻。
她低头将那香丸拾起,仔细辨认之下,似与记忆中何处的香味相似,再端看,竟见一侧有烧焦迹象,不过香丸被水沾湿,捏在手中,指尖留下些末焦迹。
抬头欲寻千代灵,从内向外瞧去,瞧得灯花摇曳之下,窗上出现千代灵一点投影,她发后步摇坠下的蝴蝶仿若是没了束缚,随着千代灵轻动而微微飞舞。
柳简赞一句宫中之物当真精巧。
她拿着香丸出门,教千代灵坐了,自己随坐一旁。
千代灵招手揽过香气,轻嗅了两回:“陛下的香?”
她眉头一动:“道长再将此香与我再闻闻。”
柳简依言将香丸交到她手中。
千代灵面色愈沉:“这香与陛下平日所带的香味道相似……可用料却不相同。”她细细辨别着:“有一味橙皮,用的是旧年的料。”
柳简或是不明白千代灵话中的意思,才行到此处的时玉书却是明了。
倘若是这宫中宦官婢女所用,还有内廷中饱私囊之嫌,可此物是献与天子,倘若有半点闪失,轻责受罚,重则经手制香的宫人将因一味旧料而失了性命。
千代灵将香丸复递到时玉书手中,面上尚有余疑:“近时陛下神思不济,常备香料在身……此丸,有数味与陛下所用的不同,时卿还是带回大理寺,再教人验一验。”
柳简倒不关心此香配料如何,只问道:“亦是醒神之用?”
“气味香,微甜,清而淡,当是安神之中。”
时玉书以手绢将香丸包了,放至袖间:“夜色浓重,殿外已瞧不分明……”
到底是承香殿,规制所限,入了夜,并不能点全灯火,多处仍就陷在黑暗里。
“真真是晚了。”千代灵瞧了外处,叹息腹中饥饿:“你们可曾用过晚膳?随去我宫中一处用些吃食吧。”
时玉书自是婉拒,道是还须将香丸送至大理寺。千代灵点了头,并不多劝,引着柳简与一众婢女回了飞鸾殿。
柳简如今隐了身份住在飞鸾殿,只作宫婢柳柳,飞鸾殿的宫人特意给她送了几件新衣裳,早间她换了新裳,又习着旁的婢女一般梳着两只圆圆的发髻,左右发间各插着一只珠花,行动间珠花若花枝颤动,教她整个人都似活泼起来。
才出门,便见了圆圆正于拐角低声斥着茶茶,茶茶红了眼睛,小声地辩驳着。
“这是怎么了?”
“昨儿个才从尚服局拿回的簪子,方才被我磕坏了。”
茶茶摊开手,手里是一只金钗和两片掉落下的金叶子,瞧着簪子样式,这金叶子当是原先缀在其上的。
她隐带哭腔:“当真是有人绊了我,我才摔倒的,可偏偏她们谁都不认。”
圆圆无奈:“罢了罢了,公主心地善良不曾责罚于你,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须得好好改改。”她又道:“陛下寿辰将至,六局近来必是繁忙,你早些送去,教她们赶紧重制一支送来。”
“可是……我还须得去御膳房,待公主练完了剑,便该用早膳了。”茶茶顿了一下,转头向柳简:“柳柳,你可有空?”
柳简瞧着她那通红的眼睛,实在不忍心,点了头道:“好,我替你去吧。”
走出飞鸾殿不久,柳简便察觉出她应下的是一桩极难的差事。
——她这个假宫婢,才来宫中一日,怎识得去什么尚服局的路。
“柳柳?”
听得身后有人声,柳简回头。
一身红色女官袍的萧堂合手中拿了两本蓝皮册子,秀丽的姿态犹如初沐晨光的兰花,她缓缓而来:“我不曾记错吧,你是淮临公主身边的婢女柳柳。”
柳简点了下头,她便笑了一声,又问道:“这样早,是去何处?方才见你一直在此处打转。”
许是因她是时玉书的阿姐,她竟全无防备之心,如实便说了自己将往何处。
萧堂合温笑一声,抬手指向东方:“瞧到那个台子了吗?”
远处高台如天柱,直挺挺矗立在东方,柳简没有去过那处,但曾听闻,宫墙之中,有一高台,是整个大黎离天最近的地方。
萧堂合道:“那是观星台。”她目光停在最高处,一瞬又低下头将目光移到柳简的身上:“你瞧着它走,然后向北再过一座宫殿,便能瞧见六局所在了。”
晨光洒在萧堂合的身上,她身上那件红裳在晨光之下,折出带着光的暗纹,似察觉到了柳简略带疑问的目光,她低头一笑,发间那支海棠花形的金钗便盛开在柳简眼前。
“你与我那弟弟,确有些相似。”
也不知她是从何处而来的感慨,柳简看着她渐渐走远,忽惊觉回神,拿着金钗寻至六局,又依着几人指点,将簪子送到尚服局。
“簪子制成后,会着人送到飞鸾殿。”
得了回话,柳简也不多呆,转身便往外走,才行至门口,忽撞上一人,她哎呦一声,捂着肩退了两步,脚下一滑,身子半倒,她下意识以手撑地,掌心擦着地,勉强稳住了身子。
才站起身便瞧见对方亦捂着肩膀,皱着一张面恶狠狠朝她瞪过来,待瞧清她的脸后,对方怒气更甚。
“宫中行路忌疾忌乱,你莫不是有意撞上来寻事?”
像是寻到了发怒的由头,她咬着牙道:“没规没矩的,还不跪下。”
与柳简撞到一处的,正是昨日承香殿中伺候在冯玉棠身边的女子。
她一身红裳,乃是宫中女官,品级皆高过柳简,自是仗着身份有意发难。
柳简迟疑了一下,方才忙着行路,确实不曾瞧见她,一时也拿不准是否是自己的过错,秉着大事化小的想法,她温声向那女官行了一礼:“方才是我的错,对不住。”
得了这声道歉,那女官态度更是张扬:“一声对不住就完了?”
她站直了身子,似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跪下!”
柳简皱了下眉头,隐隐觉得此事善了不得。
她无声的回应惹怒了女官,在旁人若有似无的探看中,她竟直接迈步上前,扬手打下——
柳简直直地站在那处,眼中带着嘲意,连躲闪都未躲闪,她看着对方:“你敢打吗?”
像是挑衅一样,她脸上还带起了一抹笑意。
因了这一点笑意,女官竟真的停下了动作,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为何。
反应过后,她又羞又怒,却又听得柳简开口:“既然不打,我便回去了,公主还在殿中等我。”
说罢便绕过她,缓缓离开。
“不过是个婢子,竟这般猖狂。”她满肚的火气无处发散,只得回头冲着尚服局内怒吼一声:“贵妃娘娘的衣裳呢,一早便交代了,怎还不曾送到云川殿中去。”
尚服局中多得是比她品阶高的女官,听了她这声带着怒气的声音,眼皮子都不抬:“陛下寿辰将至,宫中诸事繁忙,贵妃的衣裳还须得两日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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