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思及听雪廊下的梦字,一时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幸是宋樊济未曾为难,出了殿,由一众护卫相送离开。
时玉书前去查看尸身,柳简则留在承香殿中。
柳简站在绿纱屏后,看着时玉书蹲在常德身前,隔着纱,瞧不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伸出手,将尸体头抬起,似是端看伤口,她不忍看,立即转了头向殿内。
承香殿本是冯玉棠入宫封嫔位后的居所,依着规制,并不大,由殿上落下轻纱珠帘,遮了殿中大多景致,然本身也已自成景致。
黎明之前,天色依旧昏暗,殿中若有似无绕的香气沾染上柳简周身,她顿了一下,先行在轻纱之后寻见香炉。
香炉之中,还有残香,柳简嗅了嗅,其味甘如桂子,可桂子之下,似可嗅见一丝清冽之气。
醒神香?
她不精于香道,有几分不确定,回头想唤时玉书,却见千代灵提着裙子走了进来。
“听了宫人说时卿去寻你,想来是出了案子,我便来瞧瞧。”
柳简侧了身子,让出半个空来,招手向她:“公主来闻闻,这是什么香?”
圆圆跟在她身后,紧张道:“不如让婢子来。”
千代灵摆摆手,将宽袖拉起,近身至香炉,轻挥手,又当即起了身:“晨香,加了冰片,香浅而淡,是烘烤过的,加得不多,醒神之用。”
见柳简不开口,她疑惑道:“是香里有什么问题吗?”她又细细嗅了:“应不曾错啊,只是寻常晨香罢了。”
柳简顿了一下,看向窗子,解释道:“夜深入眠,殿中当燃安神香。”
千代灵眨眨眼:“对哦……”
柳简拂开珠帘,耐着性子走过重重轻纱,直至榻前,她转身去瞧,只瞧得纱后人影朦胧,只勉强辨认出人形轮廓罢了。
“公主可否过来一下?”
她瞧着外处人影,轻声相唤,不见那处人影靠近,她略高了声音:“公主?”
千代灵却从一旁走出,她一时不妨,惊得险叫出声来,看着千代灵疑惑面容,她惊恐指着外处:“那是何人?”
千代灵回头看了一眼,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圆圆。”
外头的人影动了动,便有声音传进来:“公主是唤奴婢吗?”
眼瞧着她愈走愈近,却到两重纱外才瞧得清她衣裳,一重纱后看清面容。
千代灵好奇跟着柳简身后打量着承香殿的摆设:“柳柳你瞧了这许久,对凶手可有猜测?”
凶手?
天子说杀害常德的凶手是柳淮。
但……
一个死去八年的人,要如何现身执剑杀人呢?
她退回殿中央,又朝殿中剑台走去,俯身将视线与剑台齐平,剑台之上,还有两把剑,柳简抽出其中一把,剑身轻巧,银光闪闪,却未开锋。
可承香殿外的那把名作青锋的剑,却开了锋。
一个妃子居处,怎么会有一把开锋的利剑。
“时少卿这是何意?莫是不怀疑贵妃娘娘杀了常公公不是?”
偏殿似久无人居,四五个婢子正拿着香炉熏屋子。
冯玉棠面色不佳,眼底似还带着青灰,她坐在宽榻上单手支着头假寐,两个婢子正轻打扇,替她打散暑气。
另有一鹅蛋脸、红官袍的女官端着香茶伺候在一旁,才听了时玉书的问话便尖着嗓子打断:“大黎哪道律法定下,这在殿中放把剑,须得向大理寺禀报了?”
时玉书只看了她一眼,便教她止了话音。
冯玉棠缓缓睁开了眼,从女官手中将茶盏接过,目光轻轻放在时玉书身上,嘴角却是拉下嘲讽:“先前听闻少卿断案如神,本宫还当作是真的,如今看来,这京都果真是人心浮动了,前有范学铭,后有时少卿,这大理寺的官儿也是谁都能做了。”
柳简站在时玉书身后,听得是惊心动魄,这冯玉棠到底是有何倚仗,敢如此出言不逊。
她将冯玉棠三个字在心头念了数遍,又琢磨着昨日千代灵所提及的冯玉棠之父冯椿秋,却只得个朦胧印象,很不真切。
若是连记都记不清了,料想那冯椿秋许非是朝中重臣。
她动了动眼睛,忽然想起冯玉棠晋为贵妃,也只是一个月的工夫,莫非是这一月之中,朝中有了变动?
时玉书神色未改,依旧如常,他漠然道:“常公公身死于贵妃殿中青锋剑,倘若贵妃说不出此剑来处用途,只能请贵妃娘娘往大理寺一遭了。”
女官急道:“放肆,贵妃娘娘何等身份。少卿既为刑官,这以下犯上,该受多少板子,便不用奴婢告诉你了吧。”
冯玉棠未曾开口,懒懒喝着茶。
——针锋相对。
柳简忽笑了一声。
这一声,真教在场数位的目光都凝到了她身上。
冯玉棠轻蹙了眉,身边女官立马厉声问话:“你是何人?”
“奴婢是飞鸾殿的婢子柳柳。”
柳简低下头朝冯玉棠浅浅行了一礼,忽然想到若是千代灵在此,是不是这一礼便能免了——千代灵还在正殿中寻查线索,是时玉书说是来问话,她才跟着过来。
“你笑什么!”
柳简忙应了:“奴婢之愚思,不敢说与娘娘听。”
话虽如此,她那掩不住笑容却是教人难以忽视。
又或是她话中自谦取悦了冯玉棠,她慵懒开口:“说吧,本宫恕你无罪。”
时玉书回头看她一眼,目光之中隐含着警阻。
柳简浅笑着开口:“少卿承陛下之命主理常公公一案,这满屋里,何人为上?既无上,又何来以下犯上之说。娘娘身边这位姐姐,倒是擅逗人开心。”
“你……”
冯玉棠目光才压下来,门口忽然跑进了蓝衣的小公公:“贵妃娘娘,萧女官……”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便走进了三名人,为首的是一头带黑纱帽、身着红色官服的女子,瞧着不过二十三四的年岁,眼神坚定,神色得体,一入内便先向冯玉棠行了一礼:“参见贵妃娘娘。”
“萧女官。”冯玉棠顿了一瞬,忽怒向着蓝衣的公公骂道:“你这没规没矩的奴才,萧女官到了都不通传,莫不是本宫这承香殿全然是旁人来便直入的地儿么。”
蓝衣小公公喏喏告罪,冯玉棠才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今日便不罚你,退下吧。”
萧堂合不动声色看着冯玉棠演完这场戏:“方才臣在殿外听得哪个宫婢胡言乱语,怕贵妃娘娘沾惹上麻烦,忙进来告诫一声,少卿是为朝臣,乃陛下管责,后宫无权干涉朝堂之事,纵是贵妃娘娘,也责罚不得。”
萧堂合看了她一眼:“这规矩立下,便是用来守的。这知道的是娘娘心善大度,舍不得惩罚奴才,可若是不知道的,只当娘娘认许了,日后这承香殿的规矩可就要坏了。”
冯玉棠终于看向了她:“萧女官这是何意?莫不是在教本宫做事?”
萧堂合行了一礼:“臣不敢。”她拱手道:“只是担心娘娘初晋贵妃之位,尚不知如何管束这些个行事肆意无矩的奴才。”
冯玉棠身边婢女又羞又怒:“你这话,是连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
冯玉棠盯着萧堂合:“一口一个规矩,萧女官果然名不虚传。”
“臣为六局宫人,依宫矩行事,等哪日贵妃娘娘再进一步,登上那个位置,执掌后宫,改了宫规,奴婢自是遵守。”
冯玉棠冷笑数声:“好一个时家!”
萧堂合神色淡淡,全然不在意冯玉棠的怒气,她伸手示意身后婢女将东西放下:“太妃说了,当日娘娘晋妃位时,她在礼佛,并不知此事,如今赐下如意一对,愿娘娘往后诸事顺遂,早为陛下诞下麟儿。”
她听着冯玉棠咬牙谢礼,也不得意张扬,依旧神色淡淡,略低了头:“既然娘娘没有旁的吩咐,臣便回去复命了。”
冯玉棠看着萧堂合的背影,几是咬碎一口银牙,手中杯盏重重丢在桌上,发出一声怒响,她又看向堂下还站着的时玉书:“少卿不走,还等着本宫亲自相送吗?”
时玉书漠然道:“娘娘宫中青锋剑,是从何而来?”
冯玉棠一口气堵在心里,脸都憋红了一分,她咬牙道:“陛下寿辰将近,本宫本想以剑舞相贺,谁知剑竟开了锋,本宫便换了把剑。”
“此事还有谁知?”
“本宫怎么知道!”冯玉棠捏紧了拳头:“准备的,经手的,还有本宫殿中的几个,都有可能知晓,就一把剑,放在人人都能瞧得见的地儿,谁□□都瞧得出来开了锋,莫不是就一把剑,本宫还要盯着么。”
“那么常公公身死时,娘娘在何处?”
“深更半夜的,自是在承香殿中,难不成是本宫跑到殿外杀了人,再躺回到陛下身边吗?”
从偏殿走出,树下站着一人,背对着承香殿,似瞧着树干出神。
正是方才在殿中不卑不亢的萧堂合。
时玉书同柳简一同上前,他轻声唤了萧堂合一声,又道:“方才殿中多谢阿姐。”
萧堂合,时兰溪之女,当年父亲早故,时兰溪便带着她回了时家,虽是姓着萧,却是时家人。
柳简这才明白冯玉棠方才那句“好一个时家”是何意思。
时玉书看着她:“得罪贵妃,日后阿姐在宫中行事怕是不易。”
萧堂合语气平淡:“没有根基的虚荣罢了,比起我时家……后宫之中,我尚得自保,你不必担忧。”她顿了一下:“是陛下身边的人吗?”
她问的是死者。
时玉书并未开口,她明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不问便是。”她看了一眼柳简:“这位是?”
柳简忙开口道:“奴婢是飞鸾殿的婢子柳柳。”
时玉书望了她一眼,倒也不曾再开口解释她的身份。
萧堂合点了点头,注意并未多在她身上停下,目光又放回到时玉书身上:“虽说这京都皇城,是天下权谋中心,可有我同叔伯,你便只管查案便是,陛下知你性情,不须忍气吞声。”
萧堂合匆匆说完,便转身离开。
柳简站在时玉书身旁,轻声道:“少卿有个好姐姐。”
时玉书浅浅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尸体已让大理寺带了回去,一处去看看验尸单子吧。”
柳简答了声好,先向千代灵交代了去向,才跟着时玉书往宫门处走。
将至宫门,竟遇着一人,瞧清那人面容时,柳简挑了挑眉,小声唤道:“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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