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成被官府传唤之时,他正在沈府同沈章成饮茶,因是严峭亲自去拿的人,沈章成倒没说什么,不过也是难得踏进了府衙一回。
严峭虽是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因是一夜未眠,他精神不济坐在上首看着座下两人谈笑风生,没由来的起了一阵烦躁,总觉得眼下情形不应是如此闲适。
时玉书换了身衣裳,不见半分萎靡。
一见他来,严峭才强打起精神,起身唤道:“少卿。”
时玉书点头应下,又应了沈章成同李乐成二人的见礼,他目光轻飘飘落在沈章成身上,询了他的来意。
沈章成反倒被他如此直白询问弄得不自在起来,官场行事说话,向来讲究个婉转,便是严峭不满他今日进府衙,却也不曾言语半句。
他眼睛转了两下,一瞬思及万千,以己度人,他总觉是因自己何处惹了他不喜,这才被落了面子,念及近日家中之故,他略沉了沉心,面上不显,答话却是慎重:“听着严大人说是案子有了进展,到底怜云是沈府的婢子,老子娘亦在沈家服侍多年,如今出了这等子事,下官也想早日替她伸了冤屈。”
坐在他下首的李乐成摸着手中的杯子,没有言语,甚至都不曾主动开口询为何府衙要将他带来问话。
时玉书倒好似全不曾留意到李乐成,只拣着闲话同沈章成说,几回下来,沈章成终也是发觉了时玉书是何意思,抬眼望了一眼李乐成,便起身向时玉书道:“今日府上还有琐事,下官便先告辞了。”他又望向严峭:“若是怜云一案有了进展,还请严大人着人去家中通报一声,这孩子平日做事尽心,落得如今下场,下官实在心中难忍……”
严峭自是应下。
时玉书自不会相留。
复将目光移到李乐成身上:“今日请李先生过来,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先生。”
李乐成抬手将杯子放到手边的小桌上,看向时玉书:“少卿有何想知晓的,在下必是知无不尽。”
“先生同顾台柳是因何相识?”
“是一日落雨,我出门谈生意,马夫莽撞,纵马撞伤了顾画师,雨水寒凉,顾画师身着薄衣,本是我不对在先,又见他生计不足的模样,我便使人拿了银两相赠,可他却执意不收。我长年经商,自不愿在这等事上落人口舌,虽也瞧出画师并非是阴暗之人,却难免还是提防。便借口买下他的画作,后来回家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画技超然,后着人多番打听,才算与他真正相交……”
说起从前,李乐成面上显出一片怀念之色:“他家中不足,正好我前些年开了家书画铺子,虽算不得大,来往熟客倒也不少,我便与画师相商,教他将画放到我铺子里卖……他不喜出入闹市,我便隔上几日到他家中小坐,将卖画的银钱拿给他,顺便拿新画。”
严峭任宁州府衙也有数年,对李乐成其人倒也听闻过一二,知他向来少虚言,便也轻轻地点着头,倒是认同他与顾台柳这份忘年之交。
“看来李先生倒是好风雅之人……”时玉书轻声念道:“这也难怪,先生写的《桃妖录》如此盛行了,只是不知这后续如何?”
严峭闻言惊呼一声:“什么!沈老板是听妖先生?”
此时正好有人敲门进来送茶,时玉书接了茶盏轻吹茶沫,品下一口茶,才听得李乐成应话。
李乐成眼睛眯了眯,不再小瞧于眼前少年,他干笑两声:“本是闲暇时的无聊之作,少卿果真了不得啊……”
如今少年人当真是了不得,前有那个笑容如花的女子擅从话中取意,后有此间少年深藏不露。
严峭听他承认,脸色黑下几分。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李乐成曾也为府衙之人,当知案情不明之时不可将案子告知他人,可他竟写下《桃妖录》一书,在书中对怜云之死进行了详细描绘,甚至还提及乡野之处——那不正是顾台柳所居之地?
他大为震惊。
莫非——莫非此人便是杀害顾台柳的凶手!
若是如此,那他的杀人缘由又是什么呢?
严峭将他上下打量几回,虽不知缘由,却愈发觉得他可疑起来。
时玉书动了动手指,未曾对此话题紧追不舍:“听闻先生生意做得极广,不知可开过脂粉铺子?”
李乐成轻轻摇了摇头:“都说三百六十行,生意虽一门,内里行当却多,我原也是读书人,生意不过便是些书画酒家,何况家中并无亲眷,女子脂粉一行,实在一知半解,便也不曾涉足。”
“那说来倒是不巧。”时玉书点了两下桌子,眼睛半垂:“前些时日里,公主曾在沈家瞧到一盒沉花脂……问遍宁州,只道是整个宁州,只有先生买过。”
“沉花脂?”李乐成沉吟两遍,“倒是不大记得,不过若果真是我所买,应也是赠给生意往来或是好友家眷。”
对答如流,半点不漏。
“嘶……”
一低头,便嗅见肩上浓重的药味。
柳简掩了掩鼻子,可到底是没什么用处,她又将手放下了。
总觉肩上的伤已痛得麻木,可偏每走一步都痛极。
“道长是来寻少卿的吗?”
她总与时玉书同进同出,府衙上下倒也混了个眼熟。眼下行至此处,竟也有人相识。
柳简当下端了个温和的笑来:“少卿在里头吗?”
“早走啦,先前同严大人一块儿走的,道长要寻,怕是得往前头去找找呢。”
柳简轻轻点了下头,当即转身往外行,忽又停了脚步,转头询道:“对了,听说昨日里捉了几个人,如何了?”
长久守在阴暗之地的狱卒,脸上带着一份不自然的苍白,他看着立于阳光之下的清瘦女子,竟觉得她更虚无起来。
女子歪了歪头,好像疑惑于他长久的沉默。他惊得忙应道:“还在牢里头呢,几个贼子,骨头茬子倒是硬得很,不过听说到底是问出了些什么。”
他似瞧着女子蹙起了眉,想来到底是女子,怕是听不得这些审讯的手段,便也停了话,只等着她离开。
可没想到,她要进去。
“这……牢里头脏乱,怕要污了道长的眼。”
“无妨,我只去瞧瞧到底是何人欲伤少卿,若知晓些什么,日后也好防备着些。”
原是瞧上了少卿……
狱卒露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侧身让她入内,还小心嘱咐道:“那伙人都是些跑江湖的,行事说话最是无端,若是惹了道长不喜,只管同我们说。”
柳简便这样入了里。
往里走,直到头,便是那群贼子的所在。
这是狱卒的话。
贼子……
每近那处一步,柳简便要大口呼吸一下。
肩上的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能步子再小一点,再小一点……
可站跟到牢门前时,她站直了身子,甚至违了周渚的嘱托,双手配合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杜经义瞧着是受了刑罚,无力倒在木板之上,身上还是昨日刺杀他们时着的那身衣裳,上破了几个洞,露出内里结着血痂的伤口。
杜经义听着门口响声而动了动眼珠子,在瞧见她时露了个讽刺笑容:“是柳道长啊。”
柳简走到一旁,挥袖掸开尘土,开口道:“为什么?”
杜经义连动都没动,语气聊赖:“什么为什么?”
“折柳相赠,为何不走?”
轻轻八个字,落在杜经义耳中犹如八声惊雷。
他顾不得身上伤痕累累,翻身便坐了起来,他目光紧锁在柳简身上,划过她的眉、她的眼、她那握紧的拳头,最后停在她的肩上——他看到了她受伤。
她一身道袍,宽松得遮去她身形,连同肩上那一点的包扎的起伏都瞧不出来了,可此时她的肩上,有一点暗色,那是血沁了出来。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你是……”他话未竟,忽又大笑起来,笑到眼角带泪:“那个人果真是心狠手辣,你如今这般年岁,她没死前,你才七八岁大吧,竟也被她哄着卖命了?”
“十岁。”柳简抿了抿唇:“家师仙逝,那时我十岁。”
“家师……家师……”他将这两个字念了数遍,又将她打量了几遍:“你怎么会同大理寺少卿混在一处?”
柳简垂下眼,低了声音:“我身中朝暮之毒,先前遇见一姑姑,说师父在故去之前,曾递过一封信,信中言及京都燕子楼,凭我一人之力,近不去那处。”
杜经义这才算是信了。
他瞥眼看了一眼外头,见着偶有来往的狱卒将目光送到此间,又仰身倒了下去,极粗鄙地的骂了句娘:“本想着走之前替宫鹤宫雀那两个丫头开个道儿,谁知碰上个硬茬儿,倒在自家门口,实在是丢脸……”
他懒懒翻了个身:“放心好了,我没提门内之事,她都死了八年了,除了京都那些个那些个吃墨的,谁还记得住她。”
是啊,已经八年了。
可她的名字,不是至今都无几人敢提起么?
柳简手指抖了抖:“当年你与家师,因为相识?”
“因何相识?”杜经义闭上眼睛想了想:“我遭人陷害,进了牢里头,她正好去问一个老头话,呵……她就像是从地狱而来,操纵人心,几句话的工夫便将那老头的清高尊贵踩在了脚底下,我从未见过那样冷血的人。”
“那时我就在老头的对面,她没问出许,便让牢头将我带了过来。”他闭着眼睛,却依稀流露出当年的恐惧:“她告诉我,只要我能让那老头说出一句话来,她可以让人放我走。”
“我妻儿才生了孩子,若是我继续留在牢中,那我的孩子这辈子都没有父亲。”
他话并没有停下:“所以为了那句话,我向那个老头磕头,拳脚相加,伏小作低,痛骂他祖辈后人。”
“我这样的泼皮无赖,竟对一个老头束手无策。”
柳简抿了抿唇:“后来呢?”
“后来啊……”杜经义晃了晃脑袋:“我就像现在一样,倒在地上,和那个老头说起我的出身,说起我的儿子……听了之后,他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第二日,他便走出了牢房……再后来,我也出来了,她告诉我,那个老头说了那句话,所以她应诺言放了我。”
“我想谢谢那个老头,我寻上门,只见一旧竹屋,窗户都破了,满屋子的书,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里面落了许多尘,有人告诉我,里面那个作学问的老头死了,他没有子孙,所以我欠他一条命……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她给我坠子时,我只提了一个要求,我要改杜姓。总不能让老头儿成了孤魂野鬼,死了都教人欺负,就是后人是个市井混混,给他丢些脸面罢了,可每到清明中元,也算能收点钱不是,知道那老头清高,可钱这玩意儿,好呢……”
走出牢狱时,柳简只觉眼前忽明忽暗,脚下步子都虚浮三分,不知是谁扶上了她,她亦瞧不清了,依稀觉得头晕,她张了张口,却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身子一轻,便觉梅花香绕了周身。
她无意识抓着那人衣襟,犹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少卿,杜大儒,是因何而故?”
“陛下登位前,他孤身立于城墙之上,当京都众学子之前宣读立贤论,后被射杀,陛下登位后,设十贤阁,他为其七,追谥号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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