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宁州沉月楼。
柳简等人来的早,沉月楼的门才开,她们便坐下来了。
“燕燕?今儿个燕燕要登台弹曲,这会还在装扮呢。”粉裳的女子打着呵欠,此等无礼之举,偏生使得她瞧起来慵懒勾人,那又如同带了钩子的眼睛里,升腾起一抹水色,她又道:“怎么,难道我还不如燕燕?”
千代灵看着她额间的花钿,憋着一口气:“我还是喜欢燕燕。”
看着女子明显僵住的面色,柳简忍了忍笑,抬手道:“还劳烦姑娘引路,我们也不打扰燕燕,就同她说几句话就好。”
“这燕燕,倒是好本事。”
她一扭头,气呼呼走在前头。
生了气,却不令人讨厌,反倒觉得她率真得可爱。
这沉月楼里的姑娘可当真有意思。
“呀,你们来了呀!”燕燕一见她们,立即放下了胭脂,笑着迎上来,目光落到站在最后的时玉书,愣了片刻,喃喃道:“真好看……”
她后知后觉掩上唇,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垂下头不敢再看时玉书。
柳简回头冲着粉裳女子一笑:“多谢姑娘。”
她便又握着扇子气呼呼下了楼。
燕燕闻了来着,想了想,道:“若是看今日的戏,在一楼瞧着最好。”
她自二楼往下看了看,一楼之中,设一长台,前有数排桌椅,有些桌上已经放了写着绿漆字的木牌子,在前头的桌子皆被木牌占了,独剩下后排几张,她点了点:“不如坐在那处,虽说瞧得没有前头分明,可毕竟……坐在角落里也不引人在意。”
时玉书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两张银票送到她手上:“姑娘安排便是。”
燕燕红着脸接下,称了一声好。
周渚一日都在忙着生意,及至沉月楼的灯都点上了,他才姗姗来迟。
“春日盛?”周渚沉吟几瞬,才道:“此毒倒是不常见,无色无味,下在水里,倒也有可能。不过……”
“不过什么?”
周渚犹豫了一下,才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洗漱的水,向来是打了即用,若凶手若是毒杀于她,必然是要趁她打完水后,又要在洗漱前下毒,可有将毒下到水里的工夫,怎么不直接下在她身上,何必多此一举。”
千代灵眨了眨眼睛:“也对哦……”
时玉书想了想:“脖颈既伤,那必然需要抹药,此毒或是下在伤药,早前我也让仵作寻了她屋内的药膏。”
周渚笑道:“是我多虑了。”
楼内灯火突然一同灭下,柳简一惊,身子如同僵住,连动都不敢动,呼吸渐乱。
黑暗之中,看不清事务,其他感官却越发敏锐。
楼中客人窃窃私语、姑娘们的笑声、桌椅挪动、酒盏碰撞……
柳简渐觉后背阴凉,甚至有人贴着她脖颈吹风……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准确无误的捉住了她的手,在她想惊叫出声前,她听见时玉书压低的声音:“是我。”
对黑暗的恐惧未曾消减半分,可手上的温度却使她觉得安心起来。
不惧黑暗中行走,只怕孤身一人。
这是当初师父信中所写。
“呼~”
长台之上,有人吹开火折子,点燃火烛一瞬,七重莲花上近长台的花瓣上也亮起来。
这短短黑暗之间,长台之上已设一桌一椅,桌上放一酒盏,一灯台,笔墨纸砚,书册若干。东生一花树,轻纱绕枝,轻轻舞动。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吹落几朵桃花至邻近客桌之上,引得阵阵惊叹。
树悬一秋千,花藤绕绳,形单影只。
吹开火折的,是一白衣书生,形容潦草,执笔于桌前,眼中含泪:“我以丹青绘你千遍、万遍,桃花仙啊桃花仙,你怎么,便不能现身一回呢!”
说罢,他将笔丢下,对画叹惜几句,端了案上酒水,自斟自酌,三杯过后,竟似生了酒意,端了酒杯便送向画中,那酒盏之中洒出几点酒水,落到画上。
而书生却醉倒台上,沉睡过去。
忽又起一盏风,那案上画作竟应风而起,飘飘悠悠挂到了花树之上。
众人细细看去,那画上竟也绘着一花树,正同这长台之上的花树一般,不同的是,画中花树上的秋千之上,还坐着一位粉裙佳人,墨发翠环,桃花眼、秋水眸,眉间染媚,却有桃花仙三字落在画作一旁。
“哎呀,这呆子,竟将酒洒到我衣上了!”
台上一声女子娇俏声起。
两侧丝竹起音,烟雾忽升,一片朦胧中,烟气将花树笼住,隐瞧得那秋千之上的花藤动了一动——七重莲花灯上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再看长台。
秋千之上端坐一人,粉衣云裳,周身打扮竟同先前画中女子一般!
可当众人再瞧那画作时,却只见得画作的秋千上却无佳人,白纸如新,只余一空寂花树。
粉裳姑娘跳下秋千,不住擦着衣袖,分明可见她袖上不多不少,三块酒水渍。
这一时半会擦不干净,她跺脚气道:“这蠢书生!”
声音是与方才一般。
“桃花仙!”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引得楼中许多人皆呼仙子。
千代灵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直瞧着台上人的喜怒哀乐,在那桃花仙起舞之时,她甚至已经备好打赏钱。
台上忽有鸡鸣,台上的书生也懒懒翻了个身,只瞧得又是一阵烟起,粉衣女子坐回了秋千之上,端着温柔笑容——楼中灯灭。
仅有台上案前一盏烛火。
黑暗之中,粉衣女子以半曲唱词结束。
灯火再亮时,粉衣女子消失不再,而树上的画上,佳人又现。
台上叫好声不绝,一瞧不出年纪的女子身姿摇曳登上台,一把摘下树上的画,娇笑道:“这桃花仙图今日花落谁家,可就看各位爷的抬举了。”
千代灵咦了一声,万分疑惑:“这是做什么?”
周渚同时玉书对望一眼,有些尴尬,只默默低了头去饮茶。
见他们不答,千代灵转头看向柳简。
柳简咳嗽了两声,压低了声音:“这……我也不甚明了。”她犹豫了一下,向时玉书道:“此处与台上隔得远,隐约瞧着,这与怜云那幅桃花仙图,似是一人所绘。”
时玉书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亦不曾瞧清,灯火晦暗,后大亮时,却又换了一幅画了。”
千代灵微惊:“换画?”她苦下脸来:“我便说么,怎么会人真从画上走下来……那烟便是为了换画才使出的吧。”
柳简浅笑点点头:“是,也为了教那桃花仙突然出现在人前,不过借了这烟,倒也是心思灵巧,若是旁物,必然不如这般方便,也显不出这份仙气出尘来。”
“五百两!”
有人唤起价来。
“五百五十两!”
“六百!”
千代灵蹙了下眉,站起身来大呼一声:“一千两!”
这一声才落,长台一侧的暗处,一声琵琶弦音惊起。
柳简眼皮一跳,见得有人朝此处望来,她吓得忙扯了千代灵袖子坐下,自己起身替她挡住旁人视线:“阿灵你这是作甚!”
周渚不慌不忙端起酒杯:“这世间美人再美,也不过凡俗之人,今儿个这沉月楼的画中仙子,却是天上人。我愿出一千两,相购美人图,周某便以薄酒一杯,多谢诸位承认了。”
他这话一出,坐在前头的几位便坐不住了:“且慢,周公子也说了,这世间美人多得是,可天上人哪得几回见,以一杯酒水便想哄得旁人相让,周公子怕是小瞧了我等……我出一千二百两。”
周渚咬了咬牙:“这……一千三百两!”
“一千五百两。”
周渚抬袖擦着额,张嘴喊道:“一千……”他停下望着对方,轻叹一声:“是周某财浅,甘拜下风。”
他懊悔摇头的模样引得旁人一阵嗤笑,而在对他的嘲讽之中,他们却忘了,头一个唤出一千两的人,并非是周渚。
千代灵犹是不解:“怎么不喊了,只才一千五百两罢了,若是周公子身上银钱不够,我还有好些呢。”
柳简小心问道:“你,你为何要……要买这画?”
“你们不是说不曾瞧清吗?”千代灵道:“将画买来,与怜云屋里的那幅细细对比,如若是同一人所绘,这千两白银丢下去,总能见一见画师吧。”
周渚向她温和一笑:“无事,若想瞧画儿,过会借来看看便是。”
见得柳简、时玉书皆无急色,千代灵不由更是迷惑。
前头已定,一千五百两又被加了两回价,最终敲定了一千八百两的高价。站在台上的那女子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戏已终了,人也要散场。
来往之间,柳简等人却安然坐于原处。
燕燕抱着琵琶过来:“哎呦,小公子方才那一嗓子,可吓坏了我。”
她抿着笑:“我方才在台下瞧了归弦姐姐,她正同妈妈说着什么,想来要等一会儿才得空来寻你们呢,不如先随我去楼上雅间,我再为几位弹一曲。”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冷声:“不用了。”
燕燕一回首,瞧着两人过来,盈盈曲膝盖行了一礼:“许妈妈,归弦姐姐。”她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几回,又笑道:“那燕燕先退下了。”
先前台上拿画的女子将画作送到了几人画前,大方道:“既然几位替我抬了个好价钱,这画便赠与几位了。”
柳简离她最近,便起身双手接下,有礼道:“多谢许娘子——”
她目光停在了许娘子腕间,心跳一瞬如雷。
许娘子似是发觉她异样,却不在意,反伸手扶了扶发髻,宽袖滚下,露出手腕上一只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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