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浅眨了两下眼,眼眶之中便依稀闪出泪光:“为什么?”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竟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念了数遍,后才缓缓开口:“幼时我体弱,家中姊妹都不亲近于我,便是身边的奴才们,也个个背着我骂我性子孤僻,不如家中其他兄弟温善……”
“一年我病重,连吹风都受不得,夏日炎热,我倒在床上,大汗淋漓,下人们齐聚屋外摸叶子牌躲懒,我却连杯茶水都喝不到。哥哥突然出现,见我受如此慢待,当下便教训了他们,半点情面不给,直接下令将他们发卖出去,若非如此,我怕是熬不去那个夏日了……”
说起当时情形,周浅眼中泛出温柔来,似又回到了那个本该被绝望充斥却又被人生生拉开一道期待的夏日,她抬着头,面露浅笑,一如寻常时日望见周湍时的模样:“哥哥,你可记得,那日你还赠我一本《群芳录》,那本书我一直留着……”
可周湍并没有看她,他一直看向别处,就像是往常一样。
周浅低下头去:“自那时起,我便总盼望着哥哥你来看我,可他们说你承了家中生意,每日都忙着处理铺子的事,生意场上,人情善恶,来往是非,总是辛苦,我帮不上你什么,那么至少,要保全你的掌家权吧……”
周湍精神一震,立马望向了她。
周浅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叙说着:“一个沾惹红尘的浪荡公子,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之后,他们怎配得与哥哥争夺家产……哥哥生意遇了难处,又怎能指望一个只知风月的闺房小姐,周府之中,只有我才能帮助兄长……只有我才配做哥哥的妹妹……”
“你误会了。”
周湍声音有些干涩,那四个字就像是挤出来的一样,他突然的打断,让堂中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可他仿若无察,又或者,他早料想到了如今情形,本也就是求这一幕。
他只盯着周浅,在她期盼中,缓缓道:“那书本原是我想送给三弟的……那时三叔同三叔母故去,清儿也神志不清,他难得对花草有兴趣,我便想着身为长兄,理应关切他……”
柳简默然,她猜中了其中缘故,如周老夫人一般,大公子也只以为三公子喜爱的是普通花草,在得知三公子所植为药草后,那本《群芳录》自是送不出去了。
只是他大抵未曾想到,一卷随手送出去的书,竟成了旁人活下去的希望,也成了她行差踏错的因由。
周湍此时早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周浅的目光愈发的冷漠:“至于责骂家中奴才……你虽是体弱多病,可到底是我周家的小姐,哪里容得下几个下人指指点点,这奴才不守规矩,自然是打发卖出去。”周湍盯着她,语气残忍:“若非是你自做聪明,此案怕是早就水落石出。”
一字字,一句句,如利刃扎进周浅的骨血里,往事如尘烟一般浮现在她眼前,泛着水光,又渐渐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直到温热沿着她的双颊落下,重重砸在她的手背上,她才知那是泪。
周温白着脸,虽是不愿再看周浅一眼,可血脉里那一丝的相连,使他不忍:“大哥,别说了。”
徐同知此时也拿起了惊堂木,一声落下,使得满堂寂静:“如今铁证如山,凶犯——”
青姑终于有了动作,没有一丝慌张,平静得就似早已预见她的结局,她动了动唇,将徐同知的话打断:“道长的推断着实精彩,可我,为何要杀害他们呢?”
徐同知话被堵到嗓子里,此时才惊觉,杀机缘何还未可知,他下意识望向柳简。
柳简余光正见周浅垂头跪坐,整个人都被郁意笼罩,似是明了方才时玉书那数遍提醒为何。
沉默一瞬,她抬头应道:“杀人之因,乃因十二年前一桩旧案而起。”
青姑不似先前平静,光听了这一句,便重重呼吸一口,眼眶也微微红了起来,可她仍是强撑着:“柳道长此言当真是笑话,这杀人的缘由,怎么是十二年前就有了的。”
“十余年前,周府大半家财散尽,日渐势微,与周家有生意往来的陈二,因周家欠债多时不还而闯进周家,因那日周府大多人皆外出,而使留于周家养病的周三爷同其夫人、另并一幼婢被人放火活活烧死于小楼。后府衙调查,因为藏锋院护院崔常安与厨娘金良贞之证词,府衙迅速抓捕陈二一众人等归案,自此旧案了结。”
青姑声音轻抬:“既是旧案了结,便已是前尘旧事,黄纸一卷,一生了了。”
柳简微顿,目光偏向时玉书:“前尘虽散,可记着前尘的人还活着。”
徐同知早知他们在查此旧案,他也曾拿过旧时案卷查看,可当时人证物证皆存,便是凶犯都签字画押认了罪,他并未看出不妥来,只得开口询问:“莫不是当年旧事,还有内情?”
“是。”
柳简朝周渚望去,似是已经猜到她将说出什么,周渚闭了闭眼,才轻轻朝她点了头。
时玉书正瞧见这一细微动作,无声垂下眼,望着指间的杯盏,声音几不可闻:“茶味淡了。”
一旁衙役忙低头询问,却不闻他声音。
柳简抬头道:“周家三爷乃为外室之子,因母故去而随周老太爷入周府,或是周老夫人本就不喜,又或是周老太爷问心有愧,周家三爷入住的藏锋院,是离周家主屋最远的一处院子。”
回忆起当时父亲入周府的窘迫,周渚的心狠狠疼了一下,虽是陈年旧事,可那个将腰挺得笔直的身影却时时出现在他脑海之中,那人总爱拿着书,温柔嗓音念着诗词。
柳简继续道:“可惜一朝事变,祸事缠身……周家日益拮据,几度欠下债务,以致陈二上门——那夜,大雪压了周家铺子,周老夫人携子去救,又带走家中大半奴仆,而藏锋院也仅余周家三房夫妻及小女周清、侍女梨素另并崔常安、厨娘金良贞六人,据崔、金二人口供,当夜藏锋院用餐极早,而后周家三爷染疾,三夫人亲自去厨房端药,途中吩咐崔常安挂灯,金良贞做点心,之后回屋中,陈二进了院子,三夫人于屋中问崔常安何事,却直至火起,未能再出小楼。”
徐同知不解:“这怎么了?”
“三夫人下楼之时,嘱咐院中挂灯,故而陈二进院之后,三夫人听闻楼下动静,只须立于二楼一观,便能借灯火瞧清来人,口供之上,崔常安有提及,当日他尚还不曾回应三夫人的话,便被人踹倒,双方既已然动手,三夫人怎不知事起?”柳简顿了一下:“周家三爷识书念文,颇有君子之风,不过微恙,怎会在卧房见客,即便与陈二因家中债务聊得不大愉快,也不致使陈二放火烧楼——或是陈二本就此决断——可纵使如此,周家三爷怎会就生生见火卷小楼,却不与妻儿逃生?”
徐同知越听越糊涂:“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简道:“小人是说,依崔常安之言,周家三爷同三夫人不会葬身火海。”
徐同知顿了顿:“那周景和与其夫人却是被烧死楼中,又是为何?”
“虽如今无证,但我想,是因为金良贞的那碗药吧。”柳简看向青姑,见她并未反驳,便继续道:“金良贞在药中动了手脚,致使周家三爷无力逃生,至于三夫人……”
周渚声音有些颤抖:“母亲同父亲感情甚好,凡有汤药,必身先亲尝。”
周漪吓得六神无主,慌张道:“这,这,他们怎么敢!”
周湍也垂下了眼:“是我周家识人不清,竟放任这两个恶奴逍遥周家十二年!”
“识人不清?”柳简望了周湍一眼:“大公子可记得,周老夫人从不允崔常安入内院,又定下规矩,周家主子,不可食大厨房之物。这条规矩却又在金良贞身死后废去。”
周湍一瞬白了脸,而后急红了脸,暴怒道:“你这妖道,口出狂言,如此污蔑我周家,是何用意!祖母既然允三叔入住周府,便是认下这一子,纵使不亲近,也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时玉书不慌不忙从袖将掏出一方指宽小盒,交由一旁衙役:“此乃周老夫人置于衣间之物,上书周家一秘训。”
徐同知小心将盒子打开,展开锦帛,其上以墨着了几行字:
周祖曾贫,得仙人指点,得秘法,富甲一方。仙人有言曰:百年之限,一家不逾二子,一族不允独支,如此,周家气运绵延可期。
违此言之不孝子孙,不入族谱,不入祖地。
柳简细声道:“正因是这‘一家不逾二子’一句,周家三爷身为周家同辈的‘二子’之外,是为破坏周家气运之人,这才使得性命葬于火海。”
“荒唐——”
周湍冲到她面前,挥手便欲砸下——一只细细小小的杯子自堂侧飞来,带着半盏茶水击上他胸口,逼得他倒退二步,角落里又传来一声:“周大公子,这是本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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