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同知立即便掷了牌子:“周湍,咆哮公堂,意欲伤人,杖责十一。”
柳简心有余悸吐了口气,闻言立即朝堂侧看去。
他已是转头与站在一旁衙役说话了。
徐同知暗暗叹了口气,早知大理寺护短,但他竟未曾想到只一同查了数天案子的小道士,竟也能被时玉书这般护着。
他换上副温和些的模样,催着柳简继续往下讲。
周湍被捕快从旁拉走,惊得柳简往旁处躲了躲,这才继续道:“正如周大公子所言,周家三爷虽是外室之后,但入了周家,便算是周家认下此子,依理而言,当入祖地。然,周家三爷身故之后,周老夫人以周家三爷葬身不祥而不允其入祖地。”柳简望向青姑,缓缓道:“我一直以为,是周老夫人不喜外室之子,而借故拦下,可方才一瞬才明了。”
“明了什么?”
“不知徐大人可曾留意,藏锋院起火后,还令一五岁稚童丧命。”
“你是说,梨素?”
“是,查案之中,我同少卿询了周家不少人,皆道是梨素乃为周家三爷同三夫人捡回周家的,但只有一人,不止一次告知于我,梨素并非是捡来的孩子。”
徐同知身子略前倾,他屏住了呼吸:“嗯?”
柳简顿了一下,却未将周清的名字念出:“梨素来处不明,周家三房又对其另眼相待,周老夫人便或是以为,梨素乃是周景和私生。彼时周家三爷膝下已经有三公子与三姑娘,如此,梨素也成了除三公子和三姑娘之外的第三子——违此言之不孝子孙,不入族谱,不入祖地——这才是周景和不入祖地的真正原故。”
周渚曾见那张纸,也曾因那纸猜测父母身死缘由,可他从未曾想过,父亲不能入周家祖地的缘故。
徐同知疑惑道:“梨素当真是私生?”
青姑突然抬起头来,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不是。”
徐同知一怔:“你……你怎么如此肯定?”
“因为——”
“因为她同周景和有染!”跪在地上的周词突然暴怒出声:“她是为了周景和才连杀三人的!”
周词如同癫狂一般,连连往徐同知脚下爬了数步:“大人,大人,我都交待!”他伸手指着青姑:“就是她,是她让我去清雅苑偷东西的!她被周文思威胁,她说周文思拿了她的簪子,那是周景和送给她的。她说被人知道了她和周三爷的关系,肯定要被府衙怀疑,是她,是她教我去偷的!”
徐同知重拍一声惊堂木:“周词,你所言可真?”
“真!真!”周词不住的朝徐同知磕着头:“大人明鉴,这是她亲口同我说的。”
时玉书漫不经心开口:“你为何要替她去偷东西?”
先前于清雅苑之中,他宁道出当年使计入周府,骗崔常安,也闭紧了嘴替青姑遮掩下。
周词动作僵住,一瞬后缓缓抬起头来,额上已是青红一片,可他仿若不觉,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出来,直至双眼滚下泪来,他才勉强出声:“我没有钱了……”
他呼吸急促,又带着哭腔,声音便更难听:“……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没有钱了啊!”
他用手捂住脸:“我答应了崔管家的,我要替他养老送终,他如今死了,我却连给他打口棺材的钱都没有了。我答应了他,我给他当儿子……我都做了什么糊涂事啊!我居然答应了杀害他的凶手,去替她偷东西脱罪。哪家的儿子像我这般混账,我有什么脸去见他啊……”
堂中只余他一人的嚎哭声。
柳简看着他,心中百般滋味。
他当日因伤而废了一条腿,为了生计,他昧心借着崔常安进了周府,却又在日复一日中,将崔常安看作父亲一般的存在。为了银钱,他忍下府衙多日折磨,只为崔常安的身后事。
可如今,却发现仇人竟是自已咬牙也要护下的人,他怎么能不崩溃,怎么能不悲嚎?
只是——
“我同三爷,只是主仆,并无旁的情愫。”青姑站得笔直,眼中没有一点惧意:“三爷同夫人举案齐眉,恩爱不疑,绝不会与旁人有染……”
周词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胡说!若非如此,周文思又怎能向你敲诈银钱,我曾不止一回见到,他向你讨要银钱!”
青姑嗤笑一声,似是嘲他天真,偏了头,不再理会于他。
柳简叹了口气,朝时玉书轻轻低下头:“昨日我曾交予少卿二物,不知少卿可曾带来。”
时玉书动了动手,让人将周文思的箱子和她所说的二物一同拿了上来。
衙役将东西送到堂中,柳简蹲下身子将手绢打开,又在箱子里翻弄一番,从一堆帕子之中,将角落里安然躺着的石头拿了出来。
“昨日我去了西山一趟。”
柳简将两块石头送到徐同知面前:“这一块石头,是在梨素坟前拾得的。”
徐同知案前已堆了不少东西了,为了这两块随地可见的石头,他却不得不将手边的证物挪至一边,腾出空地放它们。
他瞧了瞧两块石头:“这两块石头倒是相似,可在容州,处处可以拾到这样的石头。”
“不然。”柳简摇头道:“石头易寻,然磨痕难消。”
徐同知再细看,这才观得两块石头之上皆有数道痕迹,瞧了一会,他将两块石头对换了位置,轻轻靠在一处——两道压痕皆连成线状,且新旧程度相似,他抬起头,额上立刻浮现了数条皱纹:“这是……”
柳简望向周词:“我想,这才是周文思真正用来威胁青姑的东西。”
周词如受重击,双眼赤红,嗓音呜咽,犹如困兽。
周湍复被衙役拉了回来,他本就多日困于府衙,牢中简朴,自是比不上周家,本就强撑着一口气立于堂上,如今受了十余板,却是再撑不住,只得由周温、周漪搀扶着——周渚立于侧处,手指展了几回,却终究还是收在了身后。
“梨素,是我的女儿。”
这个短短几日里,连伤数人性命的凶手,在说起梨素这个名字时,眼中泛起的,是如春雨一般的温柔。
徐同知惊道:“什么!?”
青姑看向柳简,唇边勾出浅浅的笑意:“柳道长当真了得。”
柳简抿了一下唇,并未回应她,只一双如水似的眼睛盯在她眼下的那枚痣上。
“我本渔家女,家贫,爹娘将我卖入邻村商户作妾侍,我不愿如此一生,择机逃出商户家中,可商户有财有势,派了数人来抓我回去,若非三爷同三夫人,我怕是……”她哽咽一声,停下换了口气继续道:“三爷同三夫人怜我境遇,做主替我与商户周旋,替我赎回了自由身,可天意弄人,却在此时,我竟发觉我有了身孕。幸得三夫人心善,收留我生下女儿,又替我照料女儿……为报恩情,我入周家为婢女,只愿此生守着我的女儿,服侍三爷同三夫人。”
“可是!”她一瞬目露恨意:“我才入府数月,尚来不及相报三爷同夫人点滴恩情,他们便葬身火海,而我的女儿……才五岁,便丢了性命。”
青姑抬起头:“而这场火事的缘由,正如道长所推测那般,因一纸荒唐言,她竟暗生杀心!三爷同夫人是何等温善纯良之人,哪里会猜到,那个表面接纳他们的主母,早已备好了杀局,只待夜色降临;那个赤胆忠心的护卫,大开藏锋院之门,还替纵火者指了方向;那个终日唯唯诺诺的厨娘,一包软骨散,倒进了本该是治病的药中……”
一滴泪,从她眼角滚下:“杀人的,拿着金银坐于上位;叛主的,成了管事,耀武扬威;下药的,一跃主掌厨房,大权在握。唯有那纯善之人,被这腐臭的周家啃得皮肉不存,至使魂归清天,泥削白骨。”
周渚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紧,却还是忍不住的颤抖。
他七岁那年,辞别父母,出门念书,谁知那日,便是最后一面,自此之后,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出现在他记忆里、别人口中、旧时画中,可唯独,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只浸着寒意的手贴在他的手上,将他从悔恨中拉出。
他偏过头去,只瞧得他的妹妹——周清,以一种十二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清明眼神望着他,他听到一道无比清晰的声音。
“哥。”
一瞬间,他睁大了眼……
堂上旁人皆看着青姑,竟无人留心此处发生的这点变故。
徐同知只觉嗓间被不知名的东西堵住,身作父母官,他断过案子也已不可数,可每一次探清犯人的杀人缘由,总使他更为悲悯人性:“你杀人,是为替周家三房同女儿报仇吗?”
“是!”青姑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不止如此,我还要十二年前的旧案大白于天下,还三爷和夫人一个真相,还我女儿一个公道!我要教世人知道她的卑劣,我要让叛主求荣的人付出代价。”
徐同知突然记起:“十二年前的案子,只与那三人有关,那周文思呢?”他顿了顿,目光转至柳简身上:“这周文思是为何人?又与此案有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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