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玉书回望了她一眼,而后神色淡淡:“你是指青姑吗?”
柳简点了点头:“不像吗?依着如今轮廓就可知青姑当年也是个美人,十二年前,她正与周家三爷年纪相仿……何况她又在藏锋院之中,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当年藏锋院那么多婢子,只她一人能入周老夫人院中做事。”
时玉书不可否置:“晚间周府设宴,你若是有疑,不妨再看看。”
“周家厨房里有个洗菜的婢子,就是那个先前去府衙说青姑是下一个要被害的,我若是遇着她,再问问吧,她是府上旧人,当年旧事或许也是知道一二的。”
正到了她的屋门,时玉书示意了一下:“此物置于何处?”
柳简只觉疲累,摇了摇头:“还是少卿先看吧,我回屋里头再想想案子。”
说是想案子,却是没有去书案上写写画画,而是身子一倒,陷进了被褥之中。
早间起得早了些,本是睡意朦胧,可一倒下,神思却越发清晰。
脑中思绪万千,她只觉得单扯着哪一头都能走进一团迷雾之中。
翻来覆去,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此案一开始,她因周家祠堂走水而被抓入大牢,罪名是纵火。
——周文思分明是死在了祠堂之中,既然如此,为何不趁机将他的死讯道出,嫁祸于她?
除非,周家人觉得比起推脱罪责,周文思最好是“活着”。
他活着,才能风平浪静,他活着,才能掩盖一些不可显于明面的事。
那么在处置周文思身死之事,府上有谁知晓呢?
三公子周渚、三姑娘周清。
还有借故遣散家中奴婢的大公子周湍。
柳简揉了揉眉,或许,还有人。
此案死的第二人,是司买卖的管事崔常安。
这一回,因声势巨大,连大理寺少卿时玉书都惊动,周家无力压制,故而报官府处理。
崔常安之死引出梨素。
案中第三位死者,是厨娘金良贞。
崔常安同金良贞为藏锋院旧人,而周文思死前调查过梨素。
这三个案子同梨素皆有关联,将他们的目光引到了十二年前藏锋院旧事之上。
周家三爷周景和与其夫人、梨素之死疑点重重,云雾之中,又可见当年之事真相未现阳光之下。
柳简翻着身坐起,她想起了当年金良贞供词——“奴婢到前院的时候,三姑娘抱着枕头摔在地上,头发都被撩着了……”
也就是说当年的周清,或许成为了一个被所有人漠视的、唯二知晓陈二等人纵火的证人!
那叠供词之中,确实没有周清的口供。
哦,她记起来了,周渚提起那段过往时,曾说过,周清自那夜出事后,曾大病一场,后来形如童稚,记事不清了。
她被这个可谓疯狂的想法惊得将仅余的困意都逼退,她迅速起身,连衣上的皱褶都来不及拉平,匆匆拉开门,却是一门撞上从另一边跑过来的文祁——文祁功夫尚佳,察觉到了她立即转了身子避开,又稳稳停在另一处,倒是她,明知要撞上,既收不住势又不能扶住什么,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只能抱着手臂含泪查看伤势。
她摔下的声音太响,惊落院中梅上碎冰都落下一场小雨,文祁先是吓了一跳,见了是她才急急蹲下查看:“如何?可是摔伤了?我替你去寻大夫瞧瞧。”
柳简按了按手肘子处,有些钝痛,有些无可奈何,却只能只叹倒霉:“拉我一把。”
文祁依言将她拉起,她正想着控述他的莽撞,却敏锐察觉身后一阵风动,偏头去瞧,果然见了时玉书立在檐下,目含冷光。
她将手臂从文祁手中抽出,无意去辨别时玉书眼中深意为何。
时玉书将目光收回,浅浅一声:“周家设宴,走吧。”
文祁看了看天色,嘟囔一声:“不过露一面的场合,这么早去做甚。”
柳简心有疑惑,自然欣往,反扒拉了他一下:“去瞧瞧周家各位主子的反应啊,这三公子不难不死,倒在争夺家产之前回来了,周家的大公子同二公子,怕都是要失望了。”
文祁想了想:“那位二公子如今桃花缠身,怕是有心无力,周湍怕才是要气伤身子。”
“那宴上你便多注意着大公子。”
他二人嘀咕胡言,惹了时玉书不喜,他素袖轻甩,自二人眼前打过,这才叫他们闭了嘴。
水楼亦是周家之地,一楼一台间隔绿水,两两相望。
清雅苑距此地有些距离,三人到场之时,楼中已经有入席者。
因是家席,倒不曾男女分席而坐,周渚正拿着戏本子同周清凑在一处说戏,似是为了接下来的点戏。枚儿也跟在两人身后,比起那日,她脸色好了很多,她瞧了柳简,微微朝这处行了一礼,露了个无力的笑容。
时玉书之位自在高位,由美貌婢女引了上坐,柳简同文祁则在稍下处坐下。
柳简看了一眼文祁,不见他面上异色,反倒是神色自然看着周湍去与时玉书攀谈。
她挑了下眉,转了目光去瞧门口。
周温一身浅色儒衫,眉眼之中都带着失意,他独自一人从门外走进,见了满室暖风,一堂欢闹,面上反显出一份凄凉来。
周湍停了同时玉书相谈,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来:“二弟怎来得这般迟,这戏都唱了半场了。”
周温勉强扯出了笑容,叫人觉得有些可怜起来。
他走上前,先朝着时玉书行了一礼:“时少卿。”
时玉书轻点了下头。
周温在坐席下坐下,离周渚同周清兄妹极近,避无可避,自然也打了两声招呼,周清一脸天真,还询他面色不好,身子是否康健。
门外又走进几人,是周漪同她身边几个婢女,见她进来,周湍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周漪却是半分不在意,直接到了自己坐席上,踢了凳子便坐了下来,这一不大得体的动作让周湍脸黑了一瞬,却又顾忌着时玉书而忍下。
等得这场戏唱完,周老夫人才姗姗来迟,由周浅相扶,笑着进门,一见时玉书捧着茶坐在上首,忙上前见了礼,等时玉书回过礼,这才坐到最上席位,唤着周湍问些宴上细则。
柳简边举杯同文祁相碰,一边又不动声色打量着满面春风的周浅。
同她兄长不同,她整个人都是鲜活的,今日或许是刻意为之,她面上以脂粉染出了极美丽的容貌,娇美自然,没有一点病态。
让柳简觉得在意的是,她身后站着的那人,竟是前日在藏墨苑闹出一场风雨的娟儿。
她已经换上了同周旁丫环不同的华贵衣裳,头上亦多了几支金簪,身为周温妾室的她,如今却低眉顺眼跟在周浅身边,下意识做着婢女的活计。
周浅就着她的手坐在周温邻旁、周漪的下首,等坐定后,她才温柔她:“娟儿你如今是兄长的人,不必再服伺我,去兄长身边吧。”
娟儿低声应了一声,动了脚步站到周温身边,似是有些胆怯,连看都不敢看他。
周温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起了怜悯之心,指了旁侧:“你带着身子,便不要累着了,坐下吧。”
娟儿感恩戴德坐下,忙不更迭替周温倒酒送筷。
柳简若有所思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下一瞬却皱了眉头,咳嗽两声,让丫头换了清茶。
文祁轻笑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挑了此时让婢女给他新添了一盏酒。
柳简只当是听不到。
人皆是到齐,周老夫人一脸感激朝时玉书表明了感激之情,数度举杯,终于在时玉书的皱眉中沉寂下去。
周老夫人得了点戏的本子,随意勾了两出,听着对面戏台之上的咿咿呀呀声,她半眯了眼睛:“既然渚儿已经回来,不知我周家的这桩命案,少卿可曾查清?”
时玉书目光落在堂中某处角落里,看着那人侧了身子,同旁人相谈甚欢。
他捏紧了酒杯,却又在一瞬后放下,他转过头去,目光无意在周老夫人身后的青姑身上划过,她静默替周老夫人摆弄着碗筷,似无察觉。
时玉书低声道:“已有眉目……既然老夫人此时提了,本官倒是有些问题想问问。”
“少卿但说无妨。”
“周景和既非老夫人亲子,后为何一直居于府上?”
周老夫人一声轻笑,不知是嘲讽还是单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当年我虽不容人,可事成定局,由不得我……他毕竟是老爷的儿子,我便是再生气,那也是气我的丈夫不忠,与这可怜无辜的孩子何干。”
时玉书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抬头望过去,那人身边又多了个两人……她真是好本事,谁都乐意亲近于她。
他移开目光,盯住了周老夫人:“周景和当年只娶一妻,不知他房中可另有人伺奉?”
周老夫人声音沙哑,她似是也知自己身子有恙,抬手指了旁边,青姑便将挂在一边的毯子拿了送到她腿上,她端了茶,低声道:“老夫人,茶凉了,婢子去换一壶。”
周老夫人点了头,青姑才往前走了两三步,周老夫人突然又开口:“锦屏,你同青姑一块去吧。”
等两人走完,周老夫人这才开口:“没有……除了我的丈夫豢养外室,我周家的子孙、我的两个儿子——还有景和,都是极好的品性,一生一人,至死不离。”
台上唱戏的两人拿着红白缨的花枪做着假式,铜钹一声响,惊了四座。
时玉书的第三个问题,随着这一声传到了周老夫人的耳中,这一问,叫她面上血色全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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