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玉书说:“周家此一辈,每房都是两个孩子……往上一辈,若是没有周景和,亦是二子呢。”

    周老夫人眼前似蒙上一片黑雾,她喘息着,伸手端了桌上的冷茶,急饮一口,身边丫环才想提醒,只瞧得她面无血色,竟被这可怖模样吓住,怔怔立在原处,不知如何反应。

    她大力咳嗽了数声,惊得满堂热闹骤然停下。

    周湍忙起身,急道:“去请大夫!”

    周老夫人皱了眉,忍着心中不适:“不必,只一时呛了风,咳咳……”

    青姑同锦屏从外头回头,见了她这模样,锦屏立即端了茶壶上前,替她换了盏热茶,伺候着她用了,等她好过些,锦屏便转了身责方才被吓住的那婢女,低声骂了两句才被周老夫人制止。

    周老夫人又多饮了两口茶,这才应了:“是二子……巧合罢了,若是景同他们还在,子嗣许会多些,只可惜他们去的早。”

    时玉书盯着她瞧了一会,只见她面上神色坦然,在他的打量之下,那双半眯的眼中亦没有显露太多情绪,似若一潭古井。

    夜色落尽,冬夜的风却被拦在水楼之外,内里暖风宜人,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被风吹散,在柳简耳边多了份不可琢磨的旖旎。

    这一场宴席,似是宾主尽欢,纵是先前周家公子中最失意的周温,在此香风暖意、佳人在侧下,也露出轻松的笑意。

    柳简伸着筷子夹起雪酥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不动声色看着这满室欢腾。

    枚儿突然走过来:“三姑娘刚点了戏,说是想同道长一块儿听。”

    柳简目光在屋里扫了一眼,周清带着几个丫环站在水楼外头的栏杆前,似是为了瞧得更清楚些。

    柳简道了声好,回头望了一眼文祁,他正和周家几个下人说着闲话,借着醉意探听梨素之事传到什么地步了。

    她起了身,正准备往前处走时,却被枚儿拉住,在她疑惑的眼神中,枚儿低下了头:“柳道长,前头人多,我们还是从楼外绕过吧。”

    柳简往前望去。

    周温送着一块糕点到娟儿手中,娟儿眼波似若秋水,倒是郎情妾意。

    她了然颔首,顺从跟着枚儿从楼外绕到前外。

    周清听得认真,柳简并未打断,静静走到她身边站定。

    戏本唱得是前朝二龙夺位,说是贵妃生下一胎二子,依规矩,本应留一子,杀一子,可怀胎十月,贵妃不舍,瞒了天子,将两个孩子都留下了,一个孩子光明正大养在膝下,另一个孩子则托人送到宫外,后来宫中的孩子落病,奄奄一息。贵妃担心天子盛宠不再,忙使人将宫外的孩子接回,谁料宫外皇子进宫后,养在膝下的孩子病竟也一日日好了,此事天子知晓,虽气贵妃不守规矩,却也只得接受,赐回宫外皇子身份。

    二子本无悬殊,后因人事变迁,落得地位之差,一朝再见,兄弟情深却比不过江山之重,自此兄弟反目,二龙争位。

    这一场,唱得正是宫内外两个皇子反目后的再见,一人执剑,一人执枪,边打边唱。

    周清突然出声:“柳柳,这两个孩子为什么只能留下一个?”

    柳简偏过头去瞧她,只瞧她伸手抓着栏杆,弯腰探头向前,像个孩子一般,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想来她是不知道这戏唱的什么,柳简简单将戏讲了讲,又道:“前朝宫中有规矩,若有双生子,为防二子争权,便要放弃一个孩子……若非是嫡生双子,也可都留在宫中,做两个闲散王爷。”说完她笑问:“三姑娘喜欢听戏?”

    周清嘟着嘴点了头,她想了又想,显得有些难过:“被放弃的孩子好可怜哦。”

    她转了身子:“这个戏清儿不喜欢,不听了!”

    她孩子气的掀开珠帘进了屋里,珠帘映着灯火,璀璨耀眼,绚丽奢华。

    柳简回望了一下戏台之上,执剑者唱“十六载孤苦无人问,一朝回宫心茫然。”,拿花枪者唱“虽得父皇母后宠,却是看我看他人。”

    到底兄弟反目成仇是因为钱权,还是因为其他呢?

    “咳咳……”周浅端着帕子从屋内走出,面上依稀带着零落的笑意:“方才三妹妹气呼呼的回了席上,抱怨了好一会的戏本,她也是天真,这戏里的事,怎能当真呢。”

    柳简不知她是何意,犹豫了一瞬,才浮了个笑道:“三姑娘稚子心性,体贴戏里的悲凉,是心善呢。”

    周浅笑着应声,站在栏杆前陪着她听了几句,又道:“这场戏,我总是不知后面的结局的,最后,是哪位皇子夺得了皇位?”

    柳简顿了一下,望着台上:“是宫外的皇子。”

    周浅低下头,复又将头抬起,她说:“但前朝,是宫里的皇子夺得皇位了吧。”

    柳简笑道:“是。”

    周浅如释重负:“这才对,虽说大家都爱白衣成龙的戏,但朝堂风雨,江山之重,怎么会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呢。”

    江山之重,朝堂风雨,不是不能给名不正言不顺之人。

    而是不能交给一个没有半点根基的帝王。

    前朝宫中皇子步步为营,小心计谋,党羽遍布朝野上下,而另一人,弱冠入宫,以为携父母恩宠便能与其兄抗衡……

    柳简看了她一眼,只是如常带着笑意,并无反驳。

    宛转悠扬的曲调之中,一声瓷器碎裂突然传来,紧接着便是吵闹。

    “二公子!你怎能护着她!”

    “娟姑娘,可不能……”

    柳简微顿,回头瞧了一眼,珠帘内面面相觑,却非事起之地。

    她与周浅对望一眼,又顺着来时路回行,从檐下走过。

    周温、枚儿、娟儿,还有数名小厮婢女站在门外,灯火隐约之中,每个人脸上神色各不相同。

    娟儿脸色苍白,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指着枚儿,怒道:“如今我怀着二公子的孩子,你还到他眼前转,你到底存着什么不要脸的心思!”

    她有了身子,邻近的几个丫环也不敢碰她,只得在一旁劝着,周温皱着眉头看着她,解释了几句,却如烈火焚油,娟儿上前就要去扯枚儿的头发。

    枚儿心惊胆战躲在周温身后,眼中含泪不住后退。

    屋内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随着周老夫人怒目拍案,内里走出几个年长些的婢女,也不顾娟儿是否是带着身子的人,直接就拿帕子塞了她口中,将她拖了下去。

    周老夫人沉着脸将周温唤进了屋中:“温儿,你是要参加会试的。”

    只这一句的责备,或许连责备都算不上,却让周温白了脸。

    屋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似都凝在了周温一人身上。

    枚儿瑟瑟发抖跪于一旁,在周老夫人的目光扫下来时,她双手合于地,将头抵在手背之下,不敢言语。

    “你是哪个院的婢子?”

    她的声音含糊在嗓间,似是恐惧极了,话已说不完全,还是周渚从席位上起身,拉了衣摆跪下道:“祖母,这是我院里的丫头。”

    周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后才懒懒道:“既然是你院里的人,就要看好了。”

    周渚应声道:“这丫头向来行事有度,今日同二哥的……院里的人起了争执,想来怕是误会。”

    周老夫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嗯……”

    周浅在柳简身边轻吐了口气,仿若无意叹道:“兄长也真是的……”

    在柳简回头望她的工夫,她已动了身子,让人挑了红绣帘,低头走了进去。

    她柔柔往周老夫人身边贴了过去:“都怪浅儿不好,想着留娟儿一人在院里孤单,又想着叫她同兄长述清前日误解,没想到这丫头闹出这番动静来,扰着祖母。”

    她模样乖巧和顺,总算使周老夫人勉强露了个笑来,冲着堂下几人轻抬了手。

    事自此,便也算是解决,可就在此时,周漪却突然推开了身边伺候婢女,双颊红透,一瞧便知她饮多了酒,她跌跌撞撞跪在周老夫人面前:“祖母,漪儿心中已经良人,不愿嫁给徐家!望祖母可怜漪儿……”

    周浅现出惊恐,忙起身去拉周漪:“姐姐乱说什么呢,”

    “你走开,你若愿嫁便你去嫁!”

    周漪借着醉意,半分面子不给,伸手便将周浅推开,若非是周浅身后婢女相扶,怕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的动静。

    周漪跪在地上,泪光闪烁:“明明是哥哥做生意欠了债来,为何要我去还?祖母,祖母!我知道您一向不喜漪儿,可我周家分明是容州首富,何时沦落要卖女儿才能换得生意……”

    便是商户女儿,当众说出此话来,也是极不合礼。

    时玉书没有再坐,立即起了身朝周老夫人道:“想来今日府上多事,在下便先告退了。”

    周老夫人面色铁青,今日宴中所有,似如一道道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有千言万语要去解释,可此生的骄傲与理智,都告诉她不能唤住那个冷漠而危险的少年。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时玉书唤了柳简、文祁离开楼中,再看堂下荒唐,心中郁意难平,竟生生吐出一大口血来,一时水楼之中乱作一团,惊声、惧声、责声、哭声……

    柳简回头望了一眼,低敛神容,乖觉走到时玉书身旁。

    此时月上枝头,纵使她不识人间冷暖,也可知,今夜的月,冷得让人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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