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风光正好,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下来,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树枝上站着一群脑圆肚肥的麻雀,扯着喉咙“啾啾”地叫着,也不怕人。
虽然到了八月,可是午后,却依旧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香客们都会避开这一段时间来上香。
却偏偏今日大昭寺内却迎着日头来了一队车马。
“小姐,小姐,快别睡了。”
陈舒窈正在午后小憩,睡得正香呢,却突然被杏儿给吵醒了。
“怎么了?”陈舒窈打着哈欠,双眼迷离看着杏儿,似乎看不懂她脸上的喜悦。
“小姐,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快起来。”杏儿面漏喜色,难掩激动。
好事?陈舒窈脑子还有点混沌,这寺中能有什么好事?也还没有到谢书白来的时候。
“小姐,是夫人来了,夫人来接您回家了!”杏儿还没等陈舒窈琢磨出个结果,就激动地说了出来。她甚至激动得手舞足蹈了起来。
“你说真的?”陈舒窈眼睛一亮,一扫刚刚的迷糊,头脑瞬间变得清醒了起来。
“阿娘在哪呢?”陈舒窈手忙脚乱地穿戴好衣服,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往外跑。她简直高兴得要疯了,她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阿娘!”
陈舒窈飞奔了出去,一头扑进宋韵芝的怀里就不肯走了。
“阿娘,你终于肯来接我了。”
“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陈舒窈想起这些日子,闻着阿娘身上熟悉的香味,委屈地落下泪来。
“没有你祖母的恩许,我哪里敢来接你。”
宋韵芝怜爱地摸了摸陈舒窈的头,她也是借着中秋团圆这个借口,求了好久,才终于求得老夫人松口。
宋韵芝出声告诫道:“你今后可得听话些,别又惹了你祖母生气。少不得她要罚你。”
陈舒窈赶紧摇了摇头说:“不会了不会了。”
她是说什么也不想再来寺中抄经书了。
“窈窈瘦了些。”宋韵芝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脸上的婴儿肥都消减了不少,分外心疼。
“收拾东西,咱们走。”
宋韵芝发了话,仆从们利落搬着行李,出了大昭寺。
坐上了马车,陈舒窈才知道自己是真的要离开大昭寺了,仿佛做梦一般,她开心地问:“阿娘怎么突然来接我回家了?”
她本以为自己还要在待上一段时间的,而且家中也没有写信过来。
“马上就要中秋了,咱们一家人总得团团圆圆的。”宋韵芝哪里忍心让陈舒窈一个人在外面过节,想到她就心痛不已。
“居然要中秋了?我还以为还有很久呢。”陈舒窈有些惊讶,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真的让她忘记了时间。
八月十五,是中秋也是谢书白的生辰。她又突然想到了他。
“阿娘,你知道八月十五除了中秋,还是什么日子吗?”陈舒窈问。
“不就是中秋,还能是什么日子。”宋韵芝略感诧异地看了陈舒窈一眼,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着说,“你是想打趣阿娘吗?”
陈舒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原来真的没有人记得谢书白的生辰。
她想到了前世的那场宫宴。
那是李承宇登基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举办得格外隆重。
觥筹交错、欢歌笑语、君臣和睦。
当时已是德妃的顾佩容献了首曲,曲声激越昂扬,一下子就唤醒了已经熏熏然的众人,引得群臣夸赞。
陈舒窈自然是不愿意输给顾佩容的,俩人素来明争暗斗,她又岂能被顾佩容抢了风头。
“臣妾近日学了一舞,想要献给陛下。”陈舒窈行了个礼,柔柔地说。
“甚好,朕也很是期待爱妃的舞姿。”李承宇抚掌大笑,眼神宠溺。
“容臣妾换身衣服。”陈舒窈福下身子,退了下去。再登场时,一身胡装,面纱半遮着脸。
环佩叮当一动一响。
胡琴声响起,陈舒窈随之而动,以足点地,璇起一个又一个圆,腰肢窈窕,柔软中又不失力量。
这是一支胡璇舞,她特意跟着西域的舞姬学的。
一舞毕,技惊四座。赢得掌声雷鸣。
陈舒窈骄傲的抬起头,挑衅地看了顾佩容一眼,成功看到了她微微变了脸色。
她知道这一次是她赢了。
陈舒窈对着李承宇笑得极为开心。
“贵妃娘娘一舞动京城,老臣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贵妃娘娘舞姿无人能及。”
坐下的一些臣子开始附和着。
李承宇没有接他们的话茬,反而将目光落到了一旁只顾着喝酒的谢书白身上。
“谢相,不如你来说说贵妃这舞如何?”
谢书白这才抬起头,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说:“胡舞艳俗,不堪入目。”
他甚至都没有看陈舒窈一眼。
他究竟是有多看不上她?陈舒窈气极,也反唇相讥:“总归不是跳给你看的,与你何干。”
众人皆大气都不敢出,一人是位高权重的丞相,一人是天子宠妃,他们谁也得罪不起。
这倒也印证了丞相与贵妃不和的传言。
反观李承宇,却不气不恼还哈哈大笑起来说:“谢相果真古板无趣,也不知天下哪个女子能入你的眼。”
“臣只想为天下尽一份力,无意儿女情长。”
谢书白说这话时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陈舒窈在心里默默地呸了声,暗道他虚伪。
“谢相有此想法是天下之幸,也是朕之幸,朕敬你一杯。”李承宇举杯遥敬,此事也就此揭了过去。
又有宫人上来表演,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
陈舒窈倒是心中不爽,坐在李承宇身边,悄悄对他说:“你为和要问他?你不知道他与我一向不和吗?”
“你是不是故意想要给我难堪?”
她私下里仍用你我,不称呼陛下与臣妾,这是李承宇给的特权。
他们少年夫妻,登基后却不能立她为后,便是李承宇对她的亏欠。
“窈窈想多了,我怎么舍得给你难堪。”
“窈窈一舞艳绝京城,只是往后不许再跳给他人看。我会吃醋的。”
“下次去你寝宫,再跳给我看好不好?”
少年天子温声细语叫着她的小名,陈舒窈哪里还舍得生他的气,娇嗔了他一眼,依偎在他身边喝酒。
世人便都知道,天子对贵妃有多偏爱。
酒过三巡,众人喝得正酣,却没有人看到谢书白悄悄离了席。
陈舒窈也感到有些热,又觉得宫宴上吵闹得让她头疼,有些透不过气来,就离了席。
她没有叫侍女陪着一起,自己一个人找了个远离宴会的院落,准备吹会风,散散酒气。
也许是今日宫宴,宫人们都在忙,也许是他们借机躲了懒,她一路上都没看见人。这倒也合了她的心意,可以一个人待着,不会被打扰。
院子里有个凉亭,她借着月光一人走上了凉亭,却发现早就有人在这里了。
绛红色的宫袍,玉带束腰,几缕青丝散落在肩上,他喝得醉醺醺的,半倚在石桌上,桌上还有一壶酒。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他的眉眼,长眉入鬓,目若寒星,薄唇微抿,倒像是仙人喝醉误入凡尘。
这人不是谢书白还能是谁。
陈舒窈却无心欣赏这番美景,在这里见到谢书白,她只觉得晦气。
她转身欲走,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娘娘,既然来了,不如喝杯酒再走?”
做梦!陈舒窈只想送他这两个字,她可做不到和一个刚刚羞辱了她的人一块喝酒。
随即抬脚往前走,却被谢书白扯住了裙摆。
“娘娘,今日是我生辰。”
陈舒窈听到这句话,转过身来,她本想说,你生辰与我何干。
却在看到谢书白落寞的双眼后,硬生生把这句话给咽下去了。
她有些不忍心。
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神色。
“娘娘可以陪臣一会吗?”
谢书白不敢看陈舒窈,担心自己提出的这个要求太过分而被她拒绝。
“你如今贵为丞相,天下人对你甚是喜爱,愿意陪你的人多了去了。”
“你若不信,便拉个宫女问问。她们都很乐意陪你的。”
陈舒窈还是不想的,和谢书白呆在一起,她总觉得有些别扭。
“可他们都不是臣的家人。”
“中秋不就是应该家人团聚的日子吗?”
谢书白反问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
“那你成亲啊,娶个媳妇不就有家人了。”陈舒窈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本宫让皇上给你赐婚。”
此话一出,谢书白沉默了,拿起桌上的酒就往嘴里灌,随后自嘲地笑了笑说:
“不劳烦娘娘费心了。”
谢书白又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她不喜欢我。”
只是陈舒窈没有听见。
“臣只有娘娘一个亲人了,娘娘若不愿意陪臣过生辰,那便走吧。”
“反正也不会有人记得,每年都是如此。”
谢书白扯出了一个笑容,明明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陈舒窈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是的,他们还是亲人。
纵使并不亲密,谢书白也做了她十多年的哥哥。
不过是陪他过一个生辰罢了。陈舒窈想,她没有对谢书白心软,只是可怜他罢了。
陈舒窈在谢书白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却是侧着身子对着他,她不打算看他。
“喝一杯?”谢书白递了杯酒过来,陈述舒窈确定,他是真的喝醉了。
她也没有推迟,甚至还觉得有些有趣,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是好酒,香气凛冽,味道热辣。入口即化,随之入喉,在胃中燃起一团烈火,让人浑身一暖,酒香长久不散。
和她喝得那些果酒截然不同。
两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也不说话。如水的月光在两人身上流转。
“臣小时候过生辰,阿娘会为臣跳一支舞。后来阿娘死了,臣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也没有人为臣跳舞了。”
沉默了良久的谢书白突然开口道,他的目光变得迷离,好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本宫刚才不也跳了舞,可你说不堪入目。”
“你这样毒的嘴,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敢为你跳舞。”
陈舒窈虽然也有些醉了,但是还没有忘记刚刚谢书白在宴会上对她的羞辱。
“娘娘又不是跳给我看的。”谢书白拿她说过的话来堵她。
“你确实跳得不好看。”谢书白心想露腰露胳膊的成何体统,便是跳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跳。
“你懂什么。”陈舒窈来了脾气,觉得谢书白简直是目盲心瞎,不懂欣赏。
这更激发了她的好胜心,她站了起来,略退了两步,美目紧盯着谢书白,不服气地说:
“睁大你的眼睛给本宫看好了。本宫就是这天底下跳得最好的女子。”
话毕,陈舒窈足尖轻点,在月下翩翩起舞,这是将胡舞和中原舞蹈相结合的一支舞。
含蓄与热烈恰到好处,她转起来的时候衣裙蹁跹,像是月下仙子一般,好像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一舞毕,陈舒窈体力不支,跌坐在地上,却仍旧仰起头,骄傲地问:“如何?”
谢书白这才回过神来,他早就沉醉在了她的舞中。并非是不堪入目,只是他不敢看罢了。
看一眼便会沉沦在其中,可他却忘了,他早就沉沦其中,不可自拔了。
他想说些什么夸赞的话,却说不出,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
陈舒窈倒觉得他没有憋什么好话,皱着眉头说:“你不许说话。”
她喝多了酒,本就有些醉意,这舞又转得她头晕,刚想从地上站起来,却腿一软,又跌了下去。
谢书白见状,一个箭步像前,扶住了她下跌的身子。
陈舒窈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抬起头就看见了谢书白的脸,挣扎着说:“放开本宫。”
“娘娘发钗乱了。”谢书白扶住她,手绕到了她的头发上,替她插好松掉的发簪。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不知道是什么香料,却很好闻。谢书白垂下眼,看到仅到自己胸口高度的陈舒窈,她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有多暧昧。
“好了吗?”陈舒窈不耐烦地催促道。
谢书白没有吭声,他的手微微用力,让她更靠近了自己。
陈舒窈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擦过一个温热的软软的物体。一触既离。
她猛地推开谢书白,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是被气狠了。
“若我现在喊一声非礼,谢相该当如何?”
陈舒窈目光微冷,看着谢书白。
“臣大概会与娘娘同归于尽。”
谢书白站得笔直,手垂在身侧,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漫不经心。好像打定了主意她不会这样做。
这话听在陈舒窈的眼里却是十足的威胁了。此时她酒也醒了不少,脸色十分难看。
她真是发了疯才会陪谢书白过生辰。
她气呼呼地走了,这散心没散成,还生了一肚子气。
待她再次回到席上,宴会已经接近尾声。
“方才干什么去了?还一身的酒气。”
李承宇一下子就闻出来了陈舒窈身上的酒味不是他给她准备的。
“发簪也丢了一只。”
李承宇面色阴沉,往下扫了一眼,发现谢书白也不在,脸色就更难看了。
“随便拿了瓶酒去外面透气了,发簪大概是不小心丢了。”
她只口不提谢书白,心中却将他骂了一百遍,这个卑鄙小人,居然连她的发簪都偷。
李承宇亲了亲她的额头,发现她醉得睡了过去,就下令解散了宴会,抱着陈舒窈回了寝宫。
路上遇见了姗姗来迟的谢书白。
谢书白看见他怀中熟睡的陈舒窈,行了个礼,恭敬地站在一旁。
“离她远点。”李承宇经过谢书白旁边的时候,用仅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说。
他面色不愉,隐隐动了怒。
“陛下说什么?臣听不懂。”谢书白淡笑着问。
“你自己明白。”李承宇冷哼一声。
“陛下是后悔了吗?”谢书白问。
李承宇望着陈舒窈的脸,没有说话。
“陛下既然做了决定,就应该好好待她。”
“她虽然娇纵任性,却对陛下一片赤子之心。”
“臣看着她长大,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陛下莫要辜负她。”
谢书白几番话,算是挑明了立场。
李承宇听了也不表态,只冷冷地看了谢书白一眼,就走了。
谢书白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难辨。
他露出掌中一直紧握着的白玉簪,露出一抹苦笑。
那个人眼中,从来都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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