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清得知了这一桩惊天消息,原本还有些惴惴不安,但回来仔细一想,却冷静了下来。

    只要昌陵侯不是打算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掩藏两者的真实身份,那这桩事情迟早是要暴露的。不,不能说暴露,应当说主动地公开更为妥当。而根据昌陵侯那日来找老夫人的情况看,更大可能是后者。

    果然,没过几日,陆晏清就听到这桩消息在整个昌陵侯府传开了。

    “你说府里是怎么说这件事的?”陆晏清抿了口花茶,朝一旁的弄墨问道。

    “侯爷说,十八年前先夫人在台州原是生了双胎,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动乱流离,只带走了一位少爷,还有一位落在了那农户家中,如今才寻回。”

    陆晏清听完便明白了,这就是两个都要的意思,真少爷自然是得迎回府里,不过假的那个也没打算放弃。她觉得这也完全可以理解,昌陵侯府在邵斐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精力,如果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岂不是太浪费了。

    邵宗甫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他虽说那日已经认定盛顾言就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派人去台州仔细查探了一番。查出来的结果是,一切信息都能够吻合,并且这应当是一桩意外,刚出生的孩子分辨不出什么区别,兴许是无意间弄混,那农妇完全是把盛顾言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而非有意调换。

    邵宗甫这才放下心来,他可以接受意外,但却不能接受有人恶意混淆昌陵侯府血脉。他后来仔细思量过,邵斐如今是昌陵侯世子,将来定是要承爵的,如果将人赶回台州那个贫苦之地,不仅是对于邵斐的残忍,更是对于昌陵侯府这些年来投入的浪费,而盛顾言身上已有状元之位,又要在朝廷中任职,换他来做这昌陵侯世子只怕有大把的人不乐意,最先不满的估计就是上头那位。

    这样看来,最好的选择还是使邵斐维持原状,再把盛顾言拉进来。世子之位向来是嫡长子所居,便让盛顾言居幼,左右两人年纪本身相同,又说的是双胎,别人倒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如此一来,邵斐自然是牢牢捏在昌陵侯府手中,而盛顾言呢,他若是倾向于昌陵侯府,那自然是好事,若是坚持要做皇帝手下的寒门棋子,他毕竟还得顾及自己现在的昌陵侯府出身,即便出手昌陵侯府也可顾全自身。

    邵宗甫如是计议,也将此番打算说与老夫人听过。只是老夫人毕竟和昌陵侯所处的位置不同,邵宗甫能够做政治利益的切割,老夫人虽也明白,但首先涌上的还是祖母对孙儿的情感:“你对外人这么说倒是没有问题。但对阿斐呢……你可要告知他真相?”她实在是没想到,家中会出这么一桩事情,倒是恰好应验了前段时间去永宁寺求的家宅不宁的签文。

    “这……”邵宗甫一时语塞,这问题他竟一时间答不上来。对盛顾言自然是已经说明了真相,但对邵斐,说罢,难免会让他升起什么别样的心思,不说罢,这样瞒着也不像话。

    最后还是老夫人下了决断。她对邵斐这个孙儿自然是有感情的,但她也明白自己对邵斐的偏向就是对另一个孩子的不公:“还是告诉他罢,阿斐懂事,想来是知道分寸的。”

    邵宗甫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也把这番说辞说与了盛顾言听,表明昌陵侯府的态度。盛顾言倒是干脆地接受了,既没有一朝迈入侯门的欣喜,也没有对邵斐占着位子的不满,只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侯爷所言,我皆无二话,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侯爷不要让我更改姓氏。”

    “这是为何?”这个要求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姓名本就是一个称呼而已,但姓氏却代表着一个家族的传承,邵宗甫对此盛顾言这个要求颇为不解。

    盛顾言自然不是毫无理由提出这种请求的。他跟昌陵侯才相识没几日,尽管知道这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心里却还没有培养出什么情感基础,但相比之下,他对自己在台州的那位父亲更加没有什么好感。

    酗酒、好赌、打骂母亲……一切恶习在他身上全都沾染。他幼年便活在这样的阴影下,然而不知是否老天开眼,他七岁那年,这人因饮酒过度而亡。后来他母亲便没再嫁,而是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他也将自己的姓氏改为跟从母姓。

    是的,盛并非他那父亲的姓氏,而是其母亲之姓。

    邵宗甫听完其中缘由,倒是很快答应了。不管哪朝哪代,对孝一道都是极为看重的。因感念养母养育之恩而保留其姓氏,说出去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左右他不管是姓盛还是姓邵,都是昌陵侯府的人。

    邵宗甫动作利落,此事既已敲定,便不再拖延,赶紧将人恢复身份,免得夜长梦多。

    “你说什么,现在将我们都叫去归颐堂?”陆晏清看向前来禀报的舞文。

    舞文点点头道:“是了,府上两位姑娘也被一同叫去。”

    归颐堂位于昌陵侯府的正院,陆晏清至今还未去过,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唤人聚集于此。而这几天来,还有什么消息能重要的过昌陵侯府血脉一事呢?

    她预想到昌陵侯定会在众人面前公开正式宣布此事,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这样的架势……陆晏清猛地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间亮了一瞬。

    邵斐自然是没有指望了,但这不是还有一位昌陵侯府少爷吗?而且这位可是她实打实的“表哥”,又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日后前程自不用说。

    才想着另寻出路,这不就正好给她送上门来么。陆晏清心下一番盘算,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的丁香色交领云纹襦裙,又看向铜镜中自己的妆容和发髻,拿起青黛描了两笔眉毛,随后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走吧,我们这便过去。”陆晏清理了理衣袖,带着弄墨转身朝门外走去。

    -

    归颐堂中,陆晏清来的倒还早,只有萧夫人并邵宁媛两人。她自觉地行礼问候,随即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等着待会真正的主角出场。

    不过主角一般都是最后才出场的,她刚坐下没多久,就见到邵宁婉匆匆赶了进来。她这回倒没再咋咋呼呼的,乖巧地行礼过后,坐到了陆晏清身旁来。

    陆晏清感觉她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已经扭头朝自己看过来好几次,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嘴转了回去,想来是顾及着这场合,不敢当面交头接耳。

    归颐堂中一时极静,没有人说话,还是另一个人影的到来打破了这沉寂的氛围。

    “见过夫人,两位妹妹还有表妹。”邵斐依次向她们问好,依旧是那个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如画眉眼,俊朗非凡。

    这副姿态,不禁让陆晏清暗暗揣测,他究竟是知道真相呢,还是仍被蒙在鼓里?

    只是没等她想出个结果,邵斐就干脆地在她对面坐下了。陆晏清只看见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脸色倏地冷了下来,像是极不待见她的模样。

    陆晏清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她果断地移开视线,故意不去注意来自对面的凝在她身上的目光。

    想必昌陵侯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就连平日不大露面的老夫人也过来了,这下昌陵侯府的人可谓齐聚一堂,只等着最后的两人出场。

    半晌过后,邵宗甫才从屋后出来。他坐到主位上,没急着开口,而是扫视了一圈下面的人影。

    这是陆晏清第二次见到昌陵侯,对方不愧是久居高位的将领,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时,身上的气势属实不可小觑。陆晏清抬头望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眸。

    只听得邵宗甫缓缓开口道:“今日唤众人前来,是有一事要宣布,同时还有一人要让你们认识。”

    众人皆没有开口,只等着他的下文:“你们想必也有听闻,十八年前,先夫人在台州一位农户家中产下双胎后亡故,当时情况紧急,我以为只有一位麟儿,便只带走了邵斐,却留下一人在那农户家中,如今方才寻回。”

    “此后府上便是两位少爷。”邵宗甫提高了声音,朝屋中之人道,“谨之,你也出来让众人认识一番罢。”

    “是。”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顺其所言从屋后走了出来,行礼道,“见过父亲。”

    老夫人坐在昌陵侯身旁,这是她第一回见到自己这位嫡亲的孙儿。若说她先前还对邵宗甫的话有一分怀疑,如今见到真人,便连一分怀疑也无。像,实在是太像了。舒氏早亡,府中如今已没什么人见过,但老夫人却是不会忘的。舒氏当年便是难得的美人,如今她的孩子,不仅继承了她的容颜,更是出落得一副神仙样貌。

    这位新少爷的声音传至耳畔,倒是给人一股清风朗月之感。听闻此人正是那新科状元,还是三元及第,联想起之前听到的对于这人外貌的传闻,陆晏清不禁升起几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对方几步走到昌陵侯面前,陆晏清只来得及瞥见一个侧影,随后便是一个面向她的乌黑的后脑勺。

    不过她倒也不必着急,这位新少爷初来府上,自然是要给府上诸人一一见礼。

    陆晏清垂着眼眸,看到来到自己面前的远天蓝衣袍,乖巧地上前行礼道:“表哥……”

    话还没说完,陆晏清就听到上方传来的声音:“表妹不必多礼。”说着还虚扶了陆晏清一把。

    陆晏清只觉得这声音稍有些耳熟,顺着声音抬起眼眸,先是见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白皙修长,青筋稍显,再往上望去,直到那人的脸完全映入眼帘,陆晏清却是整个人当即愣住——

    怎会是这人?

    她离开台州已三四年的光景,也就意味着有三四年没见过这人。这人这几年来也长开了些,一副皮囊更加宛若那天上谪仙人,浑身气度当真是皎如玉树,爽朗清举,然而与原先相比,大体却是不变的。

    那鼻子,那眉眼,那熟悉的浅笑,不是盛顾言还能是谁?

    盛顾言看着陆晏清一时愣住,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不由心下觉得好笑,甚至有些想捉弄她的心思,但表面上仍然是温柔有礼道:“表妹怎么了,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

    陆晏清当然没事,就算有事也是被面前这人给吓出来的。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当下究竟是什么心情,是震惊居多呢,还是无措、尴尬,甚至有些说不上来的恼怒?

    她万万没想到,她和盛顾言能在京城里相见,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那新科状元,如今还是昌陵侯府的少爷?

    陆晏清强行按捺住心中阵阵迭起的波澜,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道:“多谢表哥关心,晏清自然无事。”

    表哥?她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要对这人叫出这么个称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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