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顾言坐于马背上,却并非如同季伯卿想象的那般板着一张脸,相反,他眼角眉梢都挂着清浅的笑意,抬眸望着前方。

    年仅十八岁的状元,不说在齐朝是头一回,就是从科举创立时算起,也是绝无仅有的。

    尤其是他又长得好,光凭那一张脸就不知道收获多少女儿家的芳心,数不清的示好之物如杨花般落下。

    尽管他并未伸手去接,那帕子也偶尔有落到他身上的,他只好抱歉地笑笑,缓缓拂下身上的帕子,看上去好一副俊美深情的模样。

    盛顾言不是什么神仙,更不是圣人,十年寒窗,他所盼的也不过是金榜题名,一朝入朝堂,大展青云之志罢了。如今已得桂冠,要说不欣喜自得那自然是假的,然而他却心里明白,这仅仅是一个起点而已。

    尤其是他这状元之位,绝不仅仅是由于他的才学。

    自从那日在折桂楼被拉入雅间,见到那位贵人,答了他的提问之后,他心中就隐隐有所预感。直到殿试那日,他随众人一同踏入雍和殿,无意间抬眸望向那龙椅上至尊之人时,心中一阵激荡,方才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慨。

    “尹”,不正是取于“君”之一字吗?当今圣上又在先帝子嗣中行二,尹二爷的身份可不就呼之欲出?后来他在殿中答题时,仍能感受到来自上方的目光不时地落在他身上。

    而今日,当他在阶下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一个从传胪官口中传出时,他心中竟没起什么波澜,极为平静地上前行礼,仿佛一切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

    要说欣赏他的才学,自然是有的,但盛顾言当然不会自负地认为是皇帝觉得他的才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对他格外亲眼有加,才点了他为状元。

    策论的题目、皇帝的表现……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当今圣上的不满和野心——对于那些牢牢把持着朝廷的世家豪门的不满,对于那些依靠祖辈功荫、权势欲盛的家族的痛恨。

    而他呢,年纪轻轻,出身寒门,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找不到一丝牵连,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既是靶子,又是棋子。

    想到这里,盛顾言唇边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皇帝的想法固然是好,然而这京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拔除清理的?

    前些日子他们在永宁寺无故被绑,虽说有金吾卫及时救助,并无伤处,然而明面上总得给他们一个说法。

    他跟季伯卿在周围没转几圈就被赶来的金吾卫请了回去,让人好生在厢房里招待着,至于后续的事情,他们自然是毫无插手的权利。那日他们便在永宁寺中住了下来,直到第二天才被送下山去,后来告诉他们的是,绑匪当日在山中被擒,经过审问后得知,这一场案子原是出于吐蕃的手段,妄图挑动齐朝内乱。

    不管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上头给出的说法便是如此。除了接受,他们别无选择。

    于是这场闹剧便像没发生一般,盛顾言他们只得认了这一场无妄之灾,后来的一切,还是该如何便如何。

    自己如今的处境,盛顾言自是心中有数。然而这又如何?权益也好,纷争也罢,他既已坐到了这个位置,该是他的,终究会在他手中。

    -

    陆晏清却是没了接着观赏的兴致,再新奇的事物,连着看好几回也跟平常之物无二了。前面几人出场时还兴致高昂,到了后面,尽是些差不多的面孔,看上去便宛如萝卜白菜一般了。

    她也看到了季伯卿接过香囊的表现,估计多半是何钰舒掷与他的。只是她与何钰舒被人群冲散,一时半会也没找到她人在何处。

    她正想找个空位坐下,但兴许是这酒楼隔音不太好,走过一间雅间时,突然听到谈话声从中传来。

    “你说皇帝此举,意欲何为?”

    若说这声音听起来只是有些耳熟,那下面一道声音则完全让她确认了对方身份——

    “不外乎有人碍着他的眼罢了。”

    声音既不高昂也不低沉,但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清晰地传入了陆晏清耳中。

    陆晏清对声音不算敏感,但她记性很好,尤其是她对邵斐那样上心,他的声音她哪怕听几个字都能听出来。

    既确认了邵斐的身份,先前那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也不难推断出来,想来是他和韩修则两人在这雅间中小聚。

    她没有听墙角的兴趣,想来邵斐和韩修则的谈话,对她来说也无甚意义。朝廷、皇帝……她连自己都快顾不好,哪有功夫来操心这等离她甚远的事情?

    然而正当她想要离开时,却突然听到韩修则提起了自己。

    “你那位表妹,最近倒是时常遇见。”

    陆晏清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偷听别人的谈话确实不是光明磊落之事,但她身为当事人,自己被牵扯进去,想要探知一二也是人之常情吧。

    韩修则端起酒杯,却并不饮,只是挑眉看向对面的邵斐。

    邵斐仰头饮尽杯中的酒,随即嗤笑一声道:“怎么?你难不成没见过女子?”

    时常遇见?这倒不假,但是真偶遇还是故意遇上就得另说了。这般想着,那道倩影从脑海中划过,邵斐心中不由得更添几分恼恨之情,只是究竟恼的是自己被捉弄欺骗,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哪里的话。”韩修则轻抿一口杯中的酒,随即放下酒杯,“只是觉得那位陆姑娘颇有意思。”

    “你说这话,莫非是对她有意?”邵斐微微皱眉,眼眸半睁,“你别忘了你已经跟何二姑娘定下婚约。”

    “只是婚约而已,作不作数现在还早说。”韩修则却没看邵斐,目光落在了眼前没动几筷子的西湖醋鱼上。

    邵斐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原本微斜的身子也正了起来:“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要娶她进门,即便你想,安阳公主也难同意罢。”

    “是啊。”韩修则看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正妻自然未必可行,但一个贵妾之位尚且有余。”

    陆晏清听到这话只觉得心下生寒,做妾?她这辈子就没想过这种事情。况且对方还是韩修则,且不提他跟自己好友已有婚约一事,除了那副皮囊还值得称道之外,光看这人风流浪荡的态度,已然被她排除在理想婚姻对象之外。

    然而陆晏清没想到的是,令她更为心寒的事情还在下面。

    只见邵斐沉默了片刻,手里狠狠地捏着那支酒杯,随后一松,状似冷静平淡地道:“此女心机深重,不堪为良配。”

    听到邵斐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陆晏清先是愣住了片刻,随后只感觉像是冬日的寒风刮过她脸颊,那股凛冽之意浸入心中,刺得她生疼。

    是她想多了,她居然还以为邵斐会替她说话,回绝了韩修则。

    没想到回绝倒是回绝了,只是这刀子却扎到了她身上。

    心机深重?这就是邵斐近日来对她那般态度的原因吗?

    陆晏清仿佛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确有意接近他,在他面前耍心机、说谎话,但她却没想过邵斐若是看破了这一切该如何。

    好一个心机深重,听听他那冷淡的态度,再结合起先前他对她露出的嘲讽、厌恶的态度,想必她这种心机深重的女子向来是他所瞧不上的吧。

    他既是看穿了她的那些手段,他又该是怎么看她的?不择手段的跳梁小丑?陆晏清心下自嘲道,她在他面前不过是个拙劣的笑话罢了。

    想到这里,陆晏清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她再也没兴致听那两人的谈话,韩修则怎么想她更是不在意。楼里的人群如今已逐渐散去,她转身走下楼去。

    刚走到酒楼门口,她就被人猛地抓住了胳膊,听到那人开口道:“晏清?你怎么才下来,而且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陆晏清转头看去,发现正是先前和她走散的何钰舒,对方先是见到她的欣喜之色,随即化作几分焦急担忧。陆晏清顺着她的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扯了扯嘴角,缓缓开口道:“是吗?可能是先前人太多,挤得有些胸闷罢了。”她还没从邵斐那句话带给她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何钰舒看她只是脸色不大好看,旁的也无什么异样,便也没再多想:“我们走吧,我让车夫在街头等我们。”

    陆晏清点点头,顺从地被何钰舒拉着往前走去。

    直到坐到马车上,陆晏清才感觉自己勉强冷静下来。她已经不像刚才那会被气得发寒了,心下只有一片看清现实后的冷寂。

    今天这一遭过后,她对邵斐可以说是心灰意冷了。邵斐既是这么看她,又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她,想来是绝无可能爱上她,更别提她妄图嫁进昌陵侯府的幻想了。

    陆晏清并非什么优柔寡断之人,她也不后悔自己在邵斐面前做出的举动,不过是在一个对象身上失败罢了,难道全京城就只有邵斐一个未婚公子吗?她换个人再行图之便是。

    “晏清。”正巧听到何钰舒叫她,“明日是上巳节,你还未见过京城的上巳吧。邵宁婉可跟你说了大家要在曲江边上踏春,你可会一起来?”

    是了,明日就是三月三,上巳节。邵宁婉先前已跟她提过,这是如今齐朝隆重的节日,众人多在这天春游踏青,临水宴饮,男女相会更是常见之景。

    这倒是个好场合,既已打算割舍,陆晏清便将先前那点不快抛去,转而重新挂上笑脸道:“我自然会一同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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