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人是户部尚书家的二姑娘何钰舒,坐在陆晏清与邵宁婉旁边。她原本也在欣赏自己拿的一卷诗文,却突然听到身旁女子下了平平之作的定论,语气平淡但肯定,不禁出声向陆晏清问道。

    陆晏清朝话音的方向望去,先前邵宁婉给她介绍了一遍宴席上的娇们,她记性极佳,已经能将名字与人脸对上。

    她看了看身旁的邵宁婉,见其没什么反应,便将面前桌上的书卷递给了何钰舒,让对方拿去一观。

    何钰舒接过书卷,看了看最前面的几首诗,心下似有明悟,仍是开口道:“姑娘可否细说?”

    陆晏清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起了何钰舒的注意,即便她对京城不甚熟悉,也听闻何家姑娘素有才名。她不是那等爱出风头的人,但现成的结交机会摆在她面前,怎么看都不能错过。

    一旁的邵宁婉也盯着陆晏清,她也想知道陆晏清是怎么看的。

    于是陆晏清在两人的目光下开口道:“举子行卷,卷首多放置最精彩之作以引起注意。这位举子卷首处是一组五言咏物诗,咏的还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工整有余而新意不足,既是前人早已咏过许多回的事物,笔法立意上又落了窠臼。”

    “以此作为卷首之作,已可以看出对方笔力有限。再看后面这一篇律赋,也是老一套的遥赞先贤、歌颂当今的文章罢了。”

    “这位举子应是经过科举诗文的系统训练,称得上工整流畅,但难免有几分匠气,如此诗文想来难以得到安阳公主的青眼。”

    陆晏清觉得自己所言还算中肯,一句平平无奇倒也说不上错。

    “姑娘当真是慧眼如炬。”何钰舒感叹了一句,她受的是姑娘家的诗书教育,尽管能感觉到对方的诗文算不上多优秀,却说不上科举里面具体细致的门道来,“在下何钰舒,请问姑娘姓名?”

    “在下陆晏清。何姑娘过誉了,我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陆晏清要的便是何钰舒的主动结交,她说这话既是谦辞,也是知晓京中远远有人在自己的水平之上。

    何钰舒却仿佛起了兴致,拿过自己原本桌上的书卷,递给陆晏清道:“陆姑娘不如看看这卷,依我拙见,这位举子之作可谓惊艳。”

    听到何钰舒如此高的评价,陆晏清也对其感到几分好奇。她拿过书卷平铺在桌上,入眼便是整幅柔和而不失棱角的楷书墨迹,看上去赏心悦目。但一瞬间的第一印象过后,一股熟悉之感渐渐浮上她的心头,折角处的顿笔、悬针竖的收尾……那些细微之处所形成的整体风格,让她对这幅字的笔法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感。

    但细细想来,却又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或者留有印象。陆晏清暗暗摇了摇头,如今齐朝提倡正字,书体相似实属常态,于是她便放过了这点细枝末节,转而细读起对方的诗文来。

    这回陆晏清读得不像刚才那般快了,她认真看完一遍,又反复看了看其中几句,最后不由得发出赞叹:“凌云健笔意纵横,此卷文法气度无一不佳,着实惊艳。”

    陆晏清这话说得是真心实意,对方所呈诗文确实是少见的佳作,尤其是工整合体又俊雅飘逸的笔法、潇洒奇绝的想象,竟让她想到了从前身旁的那个人。

    但她很快就把那个人影从脑海中驱赶了出去。

    邵宁婉原本心不在焉,听到陆晏清也给出极高的评价,便凑到她身旁一同来看。看完后,她竟也发出了和两人如出一辙的感叹。

    许多对诗文不甚精通的人,阅读那些中流之作的时候往往难以辨别优劣,但若是作品超过了寻常范畴,极好或者极差时,即使是门外汉也能轻易看出,这位举子之作显然是前者。

    篇首依旧是咏物诗,咏的却是庄周《逍遥游》里的鲲鹏,却又不是单纯的吟咏,而是以鲲鹏与神话相结合,引出自己对当今政事的见解和自己愿投身其中效力王朝的志向,气势磅礴飘逸,才志双全的形象跃然纸上。

    “你们都这样认为,看来我的判断是没有出错了。”何钰舒看她两人的表现,不由得扬了扬唇角。

    邵宁婉对诗文之事没什么兴趣,陆晏清和何钰舒倒是聊得投机,加上陆晏清有意亲近,几个来回下来两人便已经“晏清”“钰舒”地互称了。一圈看下来,两人不约而同觉得方才那位咏鲲鹏的举子所作最好。

    陆晏清回到自己座位上,旁边的侍女正要给她倒茶,却一个手抖将小片茶水洒在了陆晏清的衣裙上。

    茶水泼得并不多,但已经染湿了一片,陆晏清今天又穿的浅色衣服,看起来便更加明显。

    “你是怎么做事的?”邵宁婉斥责了那侍女一句,却见对方吓得急忙跪下道歉,她转身朝陆晏清说,“表姐先去更衣吧,湿着衣服总不妥当。”

    陆晏清点点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换身衣裳便好了。不知这公主府上的更衣之处何在?”

    这时,旁边的何钰舒站了起来,向陆晏清说:“我同你一道去好了,刚巧我也要去行圊。”

    陆晏清自然答应了。何钰舒指了另一位侍女领她两人前去,末了还朝邵宁婉丢下一句话:“若是要评比之时我们还未回来,你就替我们选了那鲲鹏之作吧。”

    见何钰舒还不忘这事,邵宁婉笑了笑:“我定不会忘的。”

    陆晏清和何钰舒跟着那侍女朝公主府后院走去,只是当她两人走到一处拐角时,何钰舒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陆晏清朝她的视线方向望去,发现了前方的一处凉亭,不仅如此,凉亭中还有一位男子的身影,不过只是一个侧影,看不清正脸。

    陆晏清转头看向何钰舒,却发现对方脸上竟是一片苍白。她正要出声,何钰舒却很快反应过来,攥紧陆晏清的手快步往一旁走开。

    直到视线里看不见那凉亭,何钰舒才逐渐放开陆晏清的手。陆晏清没急着开口,等到何钰舒缓过神来,她才轻声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人?”她指的便是凉亭中的那位男子,若非见过,何钰舒怎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且很可能不仅仅是见过。

    何钰舒果然点点头,道:“那位是韩公子。”

    韩?陆晏清立刻反应过来,能在安阳公主府后院出现,而且还姓韩的男子,除了安阳公主的长子、韩熙的兄长韩修则之外,别无他人。

    只是单纯就这个身份而言,似乎不足以让何钰舒有那样的反应。

    但陆晏清尊重何钰舒的隐私,没有接着问下去,何钰舒若是想说的话自然会自己开口。

    何钰舒面上浮现出纠结之色,她拧了拧手中的帕子,眉头皱起又舒展开来,看着陆晏清缓缓道:“我……算是和他定下了婚约。”

    陆晏清先前倒不知道两人还有这层关系,可是怎么看何钰舒对韩修则都像是避之不及,她心下已有猜测:“你不想嫁她?”

    何钰舒咬了要嘴唇,点了点头。她原是不想说出自己内心那些心思的,但她实在为此苦闷了许久无处抒发。虽然今日刚与陆晏清相识,但她对陆晏清印象极好,又觉得她不会是随意说出去的人,倾诉的欲望也不由得生发出来。

    这桩婚事的来由相当简单粗暴,何家要权,安阳公主要钱,两家一拍即合,何钰舒便是这中间的桥梁。何钰舒对韩修则并无好感,她早已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心有所属,自然不愿意嫁给对方,可惜在家族利益面前,她的个人意愿不得不让步。

    说着,何钰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一桩没有感情基础的政治联姻罢了,子女只能作为家族的棋子任凭摆布。

    陆晏清不由得对何钰舒升起几分同情,刚要开口安慰她,却猛然惊醒——

    何钰舒如此,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当下世间女子的命运多半如此,何钰舒好歹是户部尚书的姑娘,有何家作为背后支撑,又给她寻的是安阳公主这样显贵的门户,一生衣食富贵用不着担心。

    而陆晏清呢,无父无母,茫茫京城只有一个近日才相识又关系不甚亲近的姨母,她的将来又会如何?昌陵侯府只是她的暂居之处,身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她的归宿只能是她现在还看不着影的夫家。萧夫人膝下已有两位姑娘,哪有多余的精力料理她这个突然降临的外甥女的婚事,最大可能便是盲婚哑嫁,一顶轿子将她送去不知道哪个男子家中。

    可是比起先前那些年的日子,如今陆晏清来到京城,看到如昌陵侯府、安阳公主府般的世家豪门,又有过亲身体验,她怎会甘心去那些小门小户府上,对一个无甚出挑的男子托付终身?

    何钰舒和陆晏清年岁相近,陆晏清还有半年便满十七,虽说当今齐朝十八后出嫁的姑娘大有人在,但议亲总归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何钰舒此事对陆晏清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她俯仰四顾,发现自己更是深陷泥潭,又哪里来的资格安慰何钰舒?

    百般心思轮转,陆晏清也随着何钰舒叹了口气,她自身难保,更没有办法拯救何钰舒,再多的开解也只是嘴上空言罢了,改变不了事实。她只好拍了拍何钰舒的肩头,让她好好抒发一番,作为听众来接收她的情绪。

    许多事情越压抑才会越难受,何钰舒找到陆晏清这个倾诉的对象,一番诉苦过后竟感觉心情稍显开阔。她刚向陆晏清吐出“没事”二字,却见刚才那位侍女着急地跑了过来。

    “二位姑娘原是在这里,是婢子失责,让二位姑娘走散了。”这婢子一路跑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看到陆晏清与何钰舒两人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这不怪你,是我们走慢了没跟上来。”看这侍女着急担心的模样,陆晏清出言宽慰道。她上前两步,示意这侍女带她们往前走,又捏了捏何钰舒的手,示意她跟上来。

    好在只是耽搁的时间长了一点,并无其他意外。当陆晏清和何钰舒回到宴席上时,那些举子的作品早已评选完了。

    “是谁夺得了魁首?”何钰舒还惦记着这事,向邵宁婉问道。

    “魁首嘛……”邵宁婉有意卖个关子,满意地看到何钰舒好奇的模样后,才开口道,“自然是你们选的那位举子了。”

    何钰舒听后露出满意的神色,感到自己的眼光得到了肯定:“想来这位举子在今年的春闱中也能取得佳绩。”

    陆晏清表示赞同,随即听到何钰舒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真希望我表哥这次也能考取功名。”

    “你表哥今年也要下场应考?”陆晏清不由得生出几分惊讶之情。

    “是啊,我表哥学问向来极好,他在乡试中拿了头名呢……”

    大概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分享的对象,何钰舒向陆晏清讲了不少她表哥的事情,羞涩的神情却掩不住满腔的爱慕之情。

    陆晏清向来具有优秀的听众品质,只是何钰舒一通诉说下来,她满脑子只剩下“表哥”二字。

    何钰舒的经历摆在眼前,陆晏清清楚认识到,如果就此等待下去,自己的下场只会不及她。陆晏清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急迫感,与其等萧夫人到时候随意为她指一门亲事,她更想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说来,她也有一位名义上的表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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