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媒婆是今天早上八点赶到朱家大院的,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等候朱太太母子前往王家祠堂相亲。

    留着时髦小分头的季贤,穿上自己平常爱穿的那套白色青年装,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再用鞋刷刷去大圆头皮鞋上的灰尘,便跟着母亲和李媒婆出门了。

    走到王家祠堂的牌坊外时,季贤并没有看见表哥俊生在等他们。当时的他还以为俊生起得晚走得慢,可能没这么快,也就没怎么在意,心想在这等一会儿,说不定俊生表哥就到了。于是,他就靠在牌坊的柱子上看油菜花。

    也是无巧不成书,没想到就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朱太太一路走来,心里是不安的,因为她还没想到蒙骗儿子的托词。三个人在王家祠堂的牌楼处站着等。

    可是,俊生是肯定不会到的,到时候圆不了谎,将如何对儿子解释呢?朱太太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就在朱太太一筹莫展的时候,李媒婆却悄悄的靠近她身边,轻声说:“太太,有戏了,您看。”

    朱太太转过身来,朝着李媒婆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儿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油菜花丛中的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秋霞。

    她马上转焦虑为兴奋,高兴地说:“天助我也!李大姐,别管他,我们先进屋去。”

    朱太太和李媒婆来到中厅时,王家一大家子人刚好吃完饭。

    老三媳妇和老四媳妇正在收拾碗筷,见李媒婆和朱太太进来,便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老三媳妇赶忙喊来秋萍,叫她快点去西北屋告诉爷爷和五婶,就说朱太太已经来了。

    秋萍应声而去。

    西北屋的私厅里,王耀荣正在抽烟,听秋萍说朱太太已经来了,忙起身出去迎接。

    王思礼和于韵妹跟在老爷子的身后,三人排成一列,微笑着对朱太太拱手相迎。

    “太太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三人异口同声的说完,又笑对李媒婆说:“李大姐好!”

    朱太太同样拱手说:“王老先生、王先生、王师母,不必客气,说不准以后我们就是亲家了。”

    李媒婆则是以笑作答。

    进到私厅里以后,李媒婆就像是老熟人一样,反客为主,哈哈大笑说:“太太说得对,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家都随便一点,不要那么客气。

    王耀荣热情地把朱太太和李媒婆领到餐桌旁,安排入了坐,却发现今天的主宾还没有到,便笑对着朱太太,小声问:“太太,贵公子怎么没来?”

    朱太太微笑着说:“贤儿在牌坊旁的油菜地那里遇见了一个熟人。他们在聊天,一会就到。”

    就在朱太太说话的时候,一个身影在西北屋的私厅一闪而过,一阵风似的溜进了秋霞的卧室。

    这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秋霞。

    秋霞慌慌张张的从油菜地里跑回西北屋,急急忙忙进了自己的房间。

    朱太太眼尖,一眼就看出是秋霞,但不见季贤跟进来。她以为季贤跟秋霞谈不拢,丢下她和李媒婆自个儿回家去了。

    一下子急得脸色发白的她,只在心中暗暗叫苦:“这回叫我怎么办呀?”

    王耀荣微笑着站起身说:“太太,待我去把朱公子叫来,我这几间破屋子,门特别多。朱公子初来乍到,怕是找不到屋。”

    他边说边往外走,刚到私厅门口,便看见秋波牵着一个时髦英俊的后生进来,估计来者一定是朱公子。

    季贤魁梧高大,英俊潇洒,王耀荣一打量便喜欢上了,于是大声招呼说:“前面来的定是朱公子吧!”

    季贤乍见眼前这个身穿黑色对襟布扣上衣,着黑色紧口裤子的老者,虽然满头白发却是神采奕奕,想必一定是王家祠堂的堂主王耀荣老先生。于是他打恭作揖说:“拜见前辈,小生朱季贤这厢有礼了。”

    王耀荣回道:“朱公子免礼,请进。”

    等季贤跟着爷爷王耀荣进了西北屋,秋波便去找二姐秋萍。

    王耀荣招呼大家上桌用餐,十分礼貌地说:“朱太太、朱公子,请!李大姐,请!府上没什么好的招待,请多多包含。”

    宾主客气一番后,便都入席了。

    王耀荣见孙女秋霞还没出来入席,便示意于韵妹去把秋霞叫来。

    秋霞回房间后,脱去那件汗湿的粉色旗袍,换上了上次去古龙庵看戏时穿的那件、鱼白色斜襟盘扣上衣和黑色裤子。

    于韵妹去叫她吃饭时,又帮她把头上的油菜花花瓣拣去了。

    秋霞这才羞羞答答的出了闺房,来到私厅并在季贤的对面坐下。

    王耀荣坐在上席。季贤被他硬拉着坐在一条凳子上。

    朱太太和李媒婆坐右边,王思礼和于韵妹坐左边。秋霞则一个人坐在爷爷王耀荣和季贤的对面。

    因为秋霞是最晚一个入席的,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加上刚刚在油菜田发生的小插曲,使得更加不好意思的她羞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烫。

    她微微低着头,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她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的看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季贤,才知道他就是自己刚才在油菜地里遇见的陌生男子。她心里不由得愈加紧张,感觉脑子里一塌糊涂,晕晕乎乎的,手也不自然的抖动起来。

    原来从一个无意的拥抱开始,秋霞的心就被那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俘虏了。但她没想到他就是来跟自己相亲的朱公子,这使她内心掀起的情潮更加无法平静。

    而此时此刻,季贤的心里却充满了矛盾。

    他被母亲骗到这里,心里一直窝着一把火,本想拂袖而去,事实却没有离开;

    想不对秋霞动心,却又觉得是自己骗自己;本想对在坐的人说明自己是被母亲骗来的,却说成了很高兴来到贵府;

    想不去看秋霞,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她。

    等所有的人都到齐了,王耀荣便抱过一坛用红布封住了口的谷子酒,揭开坛口上的红布,高兴地说:“呵呵,老夫有幸与朱太太和朱公子这样尊贵的客人同桌吃饭,实在是荣幸。”

    季贤是见过场面的人,为人处事自有分寸,等王耀荣揭开酒坛口上的红布后,他便接过坛子,彬彬有礼地为王耀荣倒了一杯满满的酒,然后按顺序从王思礼开始,逐个逐个的将酒杯都倒满了,才给自己也倒满一杯。

    “今天来到贵府,蒙受热情款待,又能与德高望重的王老先生同席并坐,受到前辈如此看重,实属三生有幸,在此,晚生且借贵府的美酒,敬大家一杯。首先祝王老先生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祝王先生和王夫人和和美美,幸福安康!再祝王小姐心想事成,前程似锦!”季贤举起杯子,站起身来说:“晚生先干为敬!”

    一口把酒喝完,季贤亮了亮杯底,而后朝朱太太挤了挤眉,狡黠地笑了笑,样子十分滑稽可爱。

    自从季贤进了这个屋子,朱太太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她根本不去猜儿子的心思,她不信他会看不上秋霞姑娘。

    王耀荣也是一口把酒干了,然后笑着说:“请随便吃,粗茶淡酒,不成敬意。”

    秋霞不会喝酒,只抿了一小口,就被酒辣的咳嗽起来。她实在是太紧张了,于是用手帕掩住嘴,说了声“朱太太,朱公子,您们慢慢吃,李阿姨慢慢吃”,便离席回房间去了。

    “哈哈哈,到底是女孩子,还是不好意思。老五媳妇,你盛碗饭,夹些菜送到秋霞房间去。”王耀荣见秋霞一副怕丑得不得了的样子,大笑着说。

    于韵妹起身去给秋霞盛饭,王耀荣接着说:“来,大家吃菜。”

    说完,他自己先夹了一块肥肥的厚厚的腊肉放在嘴里,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大家见王耀荣动了筷子,才跟着动筷子,夹菜吃饭。

    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

    王耀荣和季贤特别的聊得来,他们从八国联军入侵聊到日本鬼子占领东三省;又从军阀混战聊到国共内战。一会亢奋激昂,一会长吁短叹。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于韵妹、朱太太、李媒婆边吃边聊些家务事。

    王耀荣和季贤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她们女人不懂这些东西,也不需要懂。她们只需要照顾好公公婆婆,照顾好丈夫和孩子就行了。

    王思礼有些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就有几分醉意,早早离席睡午觉去了。

    朱太太见时候不早了,便有告辞的意思。

    于韵妺看在眼里,便在王耀荣耳边轻轻的耳语了几句,王耀荣才命她撤掉酒菜,换上点心。

    朱太太和李媒婆见于韵妹开始收拾桌面,便要来帮忙。

    于韵妹急忙拒绝说:“这个使不得,你们是客人,可不能弄脏了你们的手。你们先坐会儿,我一下子就收拾好了。”

    于韵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碗筷收走了。接着,她又在桌子上摆上了早已经准备好的点心,一碟花生,一碟豆子,一碟玉兰片,一碟油炸的红薯片。

    上完点心,她又叫秋霞上茶。

    片刻功夫,秋霞就端上一茶盘热气腾腾的茶来。

    她首先把茶盘端到朱太太身边,毕恭毕敬地说:“朱太太,请用茶。”

    等朱太太接了茶以后,她又把茶端到李媒婆身边,温文尔雅的端起一杯茶放在桌上,微笑着说:“李阿姨,请慢用。”

    然后,她分别给祖父、母亲,各人送上一杯。

    秋霞端来的五杯茶,已经上了四杯。最后剩下的一杯是没放茶叶的白开水。

    她把白开水端到季贤面前,柔情似水地说:“朱公子,小女子家境贫寒,没有好茶相待,一杯清茶淡水送与朱公子,还望朱公子莫要嫌弃。”

    原来秋霞已经喜欢上风度翩翩,谈吐儒雅的朱公子,自愿以身相许,与朱公子终生相守、白头到老。但她又担心朱公子看不上自己,所以才用一语双关的方式来试探他,看他是否也喜欢她。

    季贤见杯里没放茶叶,这哪像待客之道?但他是个明白人,一下子就听出了秋霞话中有话:一杯白开水,既有表达家境贫寒的谦卑之意,又象征着她自己的纯洁无暇。

    见秋霞用如此含蓄的方法投石问路,他心里不由得暗暗的欣赏秋霞的聪明才智。原来这秋霞姑娘不但生得貌美如花,而且秀外慧中、玲珑剔透,难怪母亲会把她当作准媳妇来套路他。

    这当儿,季贤先前因被母亲骗来相亲而窝着的一团火,竟然奇幻般的转变成了对秋霞一见钟情的火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喷射出火辣辣的的激情。

    他双手接过秋霞递过来的白开水,含情脉脉地说:“王小姐千万莫说嫌弃的话,这白开水虽然淡而无味,却如深山里的清泉一样明澈,小生非常喜欢。”

    两情相悦的一对新人,就这样借着一杯白开水,相互表白了一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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