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知道老父亲年龄大了不能做凉席, 亲手垫了一个缂丝面厚褥子在上面,请康熙居中坐了,领着弘晖性音等人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邬思道行动不便, 只盘膝挨着香炉坐着。
康熙笑道:“今晚外头好月牙儿,各家吃酒观灯拜月。当然, 也有人商议着办些不能告人的大事。朕带了方苞出来走走。路过这里, 见你府上清净,顺便进来瞧瞧。万福堂也去过了,见了朕的儿媳妇,游泳池也去看了,弘晖、弘暖领着弟弟们玩水锻炼也很好么!那两个新生的小丫头叫小布丁、小泡芙,新生的两个小阿哥叫弘——”
方苞见康熙想不起,忙笑道:“十四阿哥弘历, 十五阿哥弘昼。”“对了, 弘历和弘昼。”康熙也是一笑:“长得都挺好。朕回来后第一次见。四儿媳妇养孩子们好。”
四爷听老父亲提起来弘历和弘昼, 只笑道:“儿子都是沾着汗阿玛的福气。”康熙微笑拈须, 点头叹道:“得孩儿养之, 人生一大幸。得英才而育之, 亦一大快事。”说罢便拈起李卫的那几张信纸, 笑道:“方才说讨朕一笑,想必就是这个了?”四爷答道:“是。”
康熙看着, 也忍不住失笑, 到后来竟笑不可遏, 端着杯子,里边的茶水撒了一手,将一沓子纸递给方苞, 噎着气道:“你瞧瞧,只怕你这大手笔也写不来的案子呢!”
方苞看了也笑,却道:“这人很明事理,只是书读少了。这案子,真真比话本小说还离奇。”
“人间纷繁,故事取材于现实,现实比故事精彩。”邬思道沉静地说道,“李卫在任清廉自守,风节不俗,只不会文章。他断的这些个案子,只怕比知府巡抚都灵通那!”康熙盯着邬思道看了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邬思道拱手欠身,答道,“邬思道。”
康熙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一笔好字,闹过南闱的!”
邬思道忙伏身叩头道:“是,逃了,后又蒙恩赦。”
康熙回顾方苞笑道:“你两个可谓同病相怜。说说,你们曾经遇到过哪些比话本子还离奇的案子?”
邬思道信手拈过一张,看时,上面写着“判寡妇嫁人案子”,便笑道:“还有一个类似的案子。江西风月庵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尼姑,和一个姓孙的庄稼汉亲亲我我,就动了凡心,想还俗嫁给孙汉子为妻,可是又怕有人说三道□□言风语。就向县衙呈状,请求恩准。县令接状一看觉得特别有意思,就开心地说:准准准。”
说得几个侍卫和曹寅都是一笑。却听邬思道又道:“改成文言下判——准准准,准你嫁夫君,去禅心,超凡心。脱脱脱,脱袈裟,换罗裙,免得僧敲月下门。”
“噗嗤”,众人都喷笑出来,弘晖也鼓着脸笑。康熙听得颇为有趣,说道:“天理人伦果然大为有趣。朕当年读过你写的《讨南闱揭帖》。很有文采的。有什么好诗,念给朕一首听听!”
“请皇上命题!”
“刚在院子里看到的猫儿顽皮。”康熙笑道,“不过你们都是大才子,所以要限韵。”
“敢问限何韵?”
“明!鼠!吠!”
一众人等立时愣住了,这么极少用的仄声韵,一时怎么凑得起?连方苞也不禁皱眉沉思。略一顿,却听邬思道吟道:
昨夜月初明,柴门犹未闭。猫儿捉老鼠,引得狗儿吠。
吟罢叩头道:“做得不好,博皇上一乐而已!”
“好!猫儿抓老鼠,狗儿护院大吠。这是另一层天理人伦。”康熙大笑起身,说道:“朕随意进来走走,不料还能痛快笑一场。时辰不早了,朕还要去给皇太后请安,这就去了。”又转身拍着邬思道肩头道:“好好侍候你主子。你才学很好,辅佐他,就是不能做官,也不虚此生了。”
四爷一家并邬思道等人一直将康熙送出大门,看着康熙升舆去远方,踅回来,四爷便嗔性音:“亏你夸口耳听八方,汗阿玛进如意斋,我们还不知道!”性音笑道:“你问邬先生,他说不妨的!”邬思道却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道:“今夕何夕?乃是七夕。七夕人伦,不钻热被窝,做什么‘不能告人的大事’呢?”
弘晖听的愣住,担忧地看向阿玛。
四爷坐下来,只专心品茶。
弘晖耐不住,上前一步靠近阿玛,修长的眉毛皱巴成波浪形:“阿玛,之前有关于玛法的谣言?”
“你有什么想法?”四爷含笑看着儿子。
弘晖倔强地抿着唇,紧紧的,紧的双唇没有一点血色。
屋子里的人都安静地看着他。
弘晖小少年的年纪,又是和康熙这样好的感情,能忍到现在才问出来,已经是很难得了。
“弘晖?”四爷轻轻问一声,那专心品茶的动作优雅迷人,却是宛若世间最无情的阿玛。
邬思道等人都不禁心疼地看着小弘晖。
弘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丝紧张,更有一份好似无法承受的痛苦。
根据受益人有最大嫌疑来判断,是太子一伯父散播的谣言。
可他说不出口。
四爷喝茶的间隙看儿子一眼,心一软。
“说说你对谣言一事的看法。”
哪知道他话音一落,弘晖的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次说玛法病重,是狼来了那。下次可能就真来了。”
四爷心头一震。
茶喝不下去了。
看一眼屋子里其他人瞬间的沉默,搂过来胖儿子在怀里,哄着道:“莫要担心。相信你玛法。”
“玛法伤心。”弘晖到了玛法的怀里,眼泪越发多了,压抑了几个月的委屈全部哭了出来。“阿玛,玛法伤心。”
四爷轻轻地给儿子擦眼泪,心尖上刀割地疼着。
“相信阿玛。乖。你玛法一定没事。你玛法说今年去木兰,孙辈的都跟着,你自己去保护你玛法。”四爷这样告诉儿子,瞧着他安心一些的模样,勇敢地握紧了拳头说:“阿玛你也不要担心。弘晖一定保护玛法。”
“你呀,记得先保护好自己,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四爷笑着,默默儿子的青瓜脑门,因为他含泪的笑脸稍稍放了心。却又越发提着心。当年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政变,导致以后的皇帝都不给儿子兵权,唐玄宗一日杀三子,朱棣起兵后将宗室当猪养……上辈子弘时、弘历、弘昼的争斗,福慧的去世……再到弘历因为九龙夺嫡的影响一味打压儿子们……四爷难免焦心老父亲伤心之下会有的动作。
这样想着,下南海的事情便要等一等了,既不能要孩子们避开,也不能要孩子们落下心理阴影。四爷这段时间那是真勤快起来了,有空就陪着孩子读书玩耍,郊外避暑钓鱼游泳……殊不知孩子们更担心他。
夏天里天气热,一家人住到皇上赐予的青莲苑,舒坦多了。而对于满心烦躁朝臣们来说,这个夏天非常难捱。经过这一场康熙病重的谣言,过了康熙健康回来两兴奋期,老百姓都万分高兴于康熙身体好着,都放了心。官员们宗室皇亲们,皇家人在几个月的放松中,其实都结结实实地,还在庆幸地后怕着,担忧着。
这次康熙身体好,下次那?
太子毕竟是皇太子啊。
无形中,太子的身边聚集了更多的人。
当然,官员们各自寻找靠山,其他皇子下面也聚集了很多大臣们。因为九成的王公大臣们都是多方下注。八爷胤禩身边的人几乎和太子平衡。三爷胤祉也站稳了清流这一股势力。居然还有不少人“冒死”前来投靠四爷,理由:“四爷虽然是活阎王,但是四爷最有安全感,最能护得住下面的人。”
当然,四爷基本上是安抚一番,严词拒绝了。
可是,四爷越是拒绝,反而越多的人围上来:这个事情四爷还能稳住,多么难得。
四爷:“……”
“这可真是,打脸也要凑上去。”胤禩在家里,和几个心腹大臣谈心,“你们九爷和十爷如今一心办差了。”
下首第一位的萧永藻笑着接口:“八爷,人之常情。吾等正要劝说八爷那,我们也要和四爷打好关系。”
胤禩一噎。
随即他又安慰自己:我生气归生气,可我更高兴啊。始作俑者太子估计没有想到吧,一番算计不光成全了他自己,也成全了他最讨厌的老四!
于是胤禩拿出来大度温雅的完美笑容:“诸位说的都有道理。放心,我们兄弟和四哥的关系都好着那。”
这倒,也是。
宗室贝勒苏努感叹道:“天天说四爷大义灭亲冷酷无情。其实四爷一贯是兄友弟恭,最是护着人的。”
胤禩喉头一梗,听着众人陆续发表对四哥的钦佩,胸口塞着万朵棉花,还要端出来理解和感动的笑儿,那憋屈的,别提了。唯一的安慰是,太子更不好受。
咳嗽两声,胤禩清清嗓子,笑道:“诸位,我认为,这次有关汗阿玛病重的谣言,不必说了,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当然,我们也不要气馁。这是我们的大好时机。这次去木兰的名单已经确定,景熙舅舅和吴尔占舅舅,萧永藻,你们都去。”
贝勒景熙眼睛一眯。
萧永藻一愣,随即惊喜。
其他人更是精神一振。
不管如何,必须要拉下来太子了。不能再等了。再等就任由人宰割了!
书房的两扇门紧关着,胤禩和众人商量着告状的事情,怎么说话,康熙可能会问什么,怎么回答,如果康熙不在意,怎么再次告状……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杀气腾腾。
不光是太子饮酒和实权大臣密谋谋反,太子散播的有关康熙病重的谣言,也是一个反击太子的武器。
都是太子逼我们的!
他们理直气壮地想着。
宫里头,太子早晨上朝,下朝后跟着老父亲去给皇太后请安,回来毓庆宫听着凑上来的大臣们迎奉越发飘起来,大好的日子里,人人都认为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也确实是高兴的,却不防午休的时候,做了噩梦,又是康熙废太子的那个雪夜。
康熙的狞笑。
兄弟们的落井下石。
弘皙等儿子们惶恐不安,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眼神,哭都不敢哭出来声音来。
谁能想到那。三十多年的实权太子,康熙说废就废了!
太子至此,再也没有了安全感。
他的老父亲,在皇权和他之间,选了皇权。
太子一头一身的汗水,目光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杏黄帷幔随风飞舞。
自己就是这布做的帷幔,无根无萍。于康熙而言,文武精通聪明能干都只是一个装饰,显示他是一个成功的皇帝,一个会教育继承人的皇帝!显示大清国后继有人的招牌。
他算什么尊贵皇太子那?
太子痴痴地冷笑着。眼里浮现一抹深深的淹死他自己的自嘲。
被关押在马厩里的一幕一幕浮上心头,走马灯在眼前晃悠,冬天里没有红罗炭的凄冷,跪在胤祥面前的屈辱,宫人们侍卫们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模样好似自己是瘟疫……他都记得。他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惧怨恨痛苦中,就连心里隐隐的,诅咒康熙病重的愧疚,也没有了。
都是你逼我的!
太子恨恨地想着。
眼珠子红了,好似要和天下最爱最恨的那个人拼命一般。
可他并没有因此解脱,他更烦躁了,更恨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逼迫我?你不是最疼我的吗?一团熊熊烈火烧在心窝里,太子整个人都要被烧死了,烧干了。他猛地爬起来去洗漱间沐浴冷水澡,试图熄灭掉这团火,可是冷热刺激之下那团火越烧越旺盛,他不光灵魂燃烧,身体也在燃烧一般。等他收拾整齐,午饭也不吃,到了书房,听托合齐急急地问他:“太子殿下,我们的下一步怎么做?”
太子怒吼一声:“等!”也不去见其他大臣们,出来毓庆宫领着人骑马往宫外云锦园来了。梅玉香出门了,要到下午才回来,太子听说了很不痛快,下马就分咐赵国柱:“派人去看看,去催催。”
说毕,进到厅上,梅玉香的书童儿接了衣裳。太子因问:“你们主子到底去哪里了?”书童道:“没有去哪里。近春园的主子又送来了一份请帖,主子就出去了。”
原来近春园和云锦园两位外室,因为太子被废的一场事情的恐惧,本来是互为仇敌的,变得守望相助起来。太子疑惑地说道:“这样也好……”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下。书童连忙端来太子喜欢吃的甜香饼儿,双手递茶上去。太子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边。良久,太子努了个嘴儿,使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儿。太子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动作起来。
太子问道:“最近你主子有没有欺负你?”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太子爷问,小的不敢说。”太子道:“你说不妨。”书童就把庄子上土地的事情告说一遍:“宛平县的一个庄子上土地实际是一千亩,报税的是八百亩。不知道怎么的,被县令知道了,主子怀疑我那。前次太子殿下来,主子叫小的在屋里,主子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太子殿下洗手,亲自看见。主子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太子听了,心中大怒,说道:“万万没想到梅玉香变成这样无情之人!”书房中说话动作激烈异常且不提。
且说赵国柱派人很快找来梅玉香,却不想近春园的那位也跟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玩,便道:“两位主子,太子殿在书房里,书童伺候那。”被梅玉香头上凿了一下。
太子在里面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也不知怎么的,他连忙推开小厮,走在罗汉床上睡着。那书童在桌上弄笔砚,梅玉香推门进来,见了太子殿下,行礼后一起身,咂嘴儿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着,做什么那?”
不防近春园的那位行礼起身,摇着团扇笑道:“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瞧瞧,面带余韵红潮,好干净人儿!”
太子翻身坐起来,冷着脸道:“你们说的什么?”
“说的什么,爷不知道?爷是不是还要为了这个判主的奴才,来找我论理儿?”梅玉香第一次在他面前冷着脸,看向书童的目光含着刀子一般。“你和爷告状?”拿眼看向太子。“爷要为了他怎么发落我?”
太子顿时恼怒:“你们闹得什么?”
“闹什么爷不知道?”突然近春园那位嘶吼了一声,姣好的面容狰狞着,没有形状地哭着:“我身边的丫鬟有孕了,是谁的?我们做外室,我们的丫鬟小厮做我们的外室!爷您不用高兴,刚我要梅玉香去,就是一包药处理了她的肚子!”
太子彻底生气,跳起来一拍桌子:“放肆!”
“就放肆了!”两个人不顾一切地拉扯太子哭着,发鬓全乱了,衣服也乱了,状若泼妇。太子被闹得动了真火,一脚踹出去,刚好那位书童要偷跑出去,没有防备之下被踹的一口血喷出来。
梅玉香一看,更愤怒了,嘶声力竭地喊道:“爷好大的力气。刚陪着爷的枕边人爷就这样。我们那!”说着就要去撞柱子!
太子忙拉住了:“你闹得什么?”
“我就闹了!”两个人一起寻死觅活的,太子头疼要炸。又听着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莫名的心虚。气得拎起来酒壶对着嘴猛灌酒。
这好似只是一个开始。
太子心生不好的预兆,外头一切顺利,自己下面的人居然自己闹起来了。
等他堪堪镇住这场乱子,听他们两个哭着说,他们也是紧张自己,爱自己才这般吃醋,更是忘记了愤怒,满心怜爱。这是太子最喜欢的感情模式,他最喜欢两位外室需要他,仰慕他,缺他不能活的样子。
可他刚松快下来,拉着两个外室倒在罗汉床上要玩一场双方燕子,就有高三变赶来汇报事情。
高三变来告诉他:“爷,九爷和十爷都不跟着八爷了,跟着四爷了。好多大臣去投靠八爷,多方下注。但也有好多大臣去投靠四爷。目前来看,四爷收获最多,都说四爷关键时刻最可靠那。”
太子气得一个倒仰,咒骂一声:“混账老四!”胸口的那团火又烧了起来。进来屋子,抓过来两个外室就是一通通快的发泄。可他发泄完后,倍感空虚寂寞,身体发出满足轻微的叹息,好似在叹息他自己。
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太子骑马走在大街上,看着街上花灯璀璨,亮如繁星,天上人间分不清,恍惚间又是他那年去承德前出宫回来的路上,好似有一只黑猫叫,吓得他一大跳。
老三老八端的会花银子!这都是将来他的银子!这样花银子,将来国库里存不住一文铜钱!都要他给擦屁股!他愤恨地胡乱地想着心事,却是紧跟着猛地一个喷嚏出来。
太子受寒了。
回来毓庆宫就不得不请太医。
太子这次受寒严重,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人开始发烧,整张脸烧的红的发亮,还有痢疾的趋势。值夜的两个太医惊吓之下,赶紧跑去畅春园汇报给康熙,康熙连夜赶来,将刘声芳和叶桂从被窝里挖出来,最是知道痢疾的危险,命令太医下了猛药给止住了病情发展,再要太子好生养着。
太医对外说,太子得病可能洗冷水澡洗的,好生养着一段时间就好了。一个毓庆宫的人都跟着伤心难过,尤其李佳侧福晋等人。太子妃便是知道,这不光是受凉,更是因为出去胡混一天身体发虚才导致的寒气入体!只微微笑着听着他们围着太子的哭声,脸上端着得体的关心。
第一天是休沐日,宫里的皇太后和皇子公主们得知太子病了,都来看望。
住在外头的皇子们却还是不知道的。
昨天几个弟弟来找他,他恰好不在家里。今天几个弟弟又来找他,吞吞吐吐的语无伦次。四爷不耐烦,挥手要他们都去办差。
磨磨蹭蹭的,胤裪先走了,胤俄也走了,胤禟走了又回来,拉着他到如意斋院子里池塘边,黑胖脸一脸谄媚的笑儿,拉着他的胳膊就是不松手:“四哥,四哥,弟弟是想和你说,弟弟都明白,都知道。弟弟安心办差,过去的事情您都别记在心上。”
四爷挑着一边俊秀的眉毛:“过去的事情是什么?九弟说说?”
胤禟立即变脸,讨饶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四哥,弟弟记得还有一个作坊改建的事情没办,弟弟立即去办了。”撒腿就跑了。
四爷看着他的身影,不禁摇头失笑。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如火高挂蓝天。四爷送走了牛皮糖的九弟和十弟十一弟十一弟,回来屋子继续和兄弟们幕僚们商议事情。
邬思道叹道:“九爷和十爷的变化,是好事。这些日子前来和四爷搭讪的大臣们的热情,也是好事。可是,这次有关皇上的谣言,‘狼来了’是一方面。太子到底是太子。一出手就拉拢这么多人。吏部尚书萧永藻等人,如今都光明正大地投靠八爷了。”
胤祚动动嘴巴,没有说话。
这是非常有效的造势手段,甚至称得上光明正大的威胁手段,但这要他很是愤怒!
“都不顾着汗阿玛!还记得是汗阿玛的臣子吗?!”突然胤祥暴怒地嘶吼一声,其他人听着心头剧震,凄迷的目光看着他脸上真实的情绪,越发伤感。
胤祚轻叹一声,待要说话,门口响起来脚步声,大琴领着一身家常便服的隆科多进来,隆科多行礼过后,一起身,脸上那是感慨万千无法用语言描述。
“你们万万想不到,我阿玛今天和我说了什么?他突然说,他明面上还是要支持八爷,不能掉头。我问他原因他也不说。还嘱咐我,好生跟着四爷,千万约束自己言行,不要惹得四爷生气。”
胤祥一皱眉:“发生了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阿玛这人,古古怪怪的。自从皇上因为张明德给皇上算命的事情,亲口说‘八爷有民意’,他就变了。别人都更热乎地靠近八爷了,他反而缩了,这不奇怪吗?这几年好像真的在养老了,每天在家里含饴弄孙。这次,可能也是吓到了,觉得关键时刻,不管发生什么四爷最靠得住。你们说说,哪有这样的现实的人?”
众人:“……”
性音大师抬手打一个佛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作为人子,莫要说这样的话。”
“嘿!你这和尚就是慈悲。”隆科多一脸的不在意。小厮上茶,他端起茶杯用一口茶,嫌弃道:“不是我背后说亲生父亲,我在他面前直接说。刚我就在他面前说,他不光不生气,还催着我来四爷这里。”
众人:“……”
这就是佟国维的底气了。皇上的亲舅舅,皇贵妃的兄长,四爷的长辈,老臣,功臣。
四爷迎着胤祚胤祥邬思道等人同情的眼神,哭笑不得。就连隆科多都同情四爷,吐糟道:“四爷,您别搭理我阿玛。他估计也是折腾什么‘几方下注’那。虽然我很高兴他终于认识到四爷最靠得住,可他的做法真要人看不惯。”
四爷摇摇头,佟国维能坚持到现在,还备受康熙信重,靠的不光是血缘身份,更是他的聪明:康熙听了张明德给老八算命,没有发作胤禩,反而说胤禩有民意,他就反应过来了,康熙对胤禩的态度很模糊,早就开始打算着退步抽身了。如今,只是他找到机会了,要开始行动了。
胤祚模糊明白佟国维那个老狐狸的算盘,待要说话,小厮大琴进来禀告:“四爷,阿灵阿大人来了,在前头书房。”
四爷只一笑:“难得。”一起身,回头看着众人道:“这可真是稀客。”
天气越发热起来,跟随行走的王之鼎已经出来一头细汗,便吩咐随身的两个小厮:“急得什么?走慢点儿。”
池塘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妙龄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临水梳理。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四爷兴致起来,欣赏景色,赏心悦目,心情也更好。
王之鼎道:“爷,阿灵阿大人啊。”
阿灵阿如今是大忙人,康熙越发重用他了。身兼三个重要职务,还都是实差,那是真忙。如今主动登门了,自家爷却这样慢悠悠的,不知道拉拢人。真是急死他了。
“爷知道来的是阿灵阿。”四爷声音里带着轻松的笑意,眼睛里看到一只彩色蝴蝶绕着玫瑰花飞舞,煞是可爱,那笑意不禁加大。
王之鼎一愣。
他凝视了那只蝴蝶好一会,又转头看向前方那个背影,腰杆笔直,好似无论任何事情都不会压倒,可瘦削的背影却隐隐含着惫懒闲适。
四爷漫步来到前头大书房佑安殿,正好迎上屋里焦躁踱步的阿灵阿的视线。阿灵阿行礼:“给四爷请安。”声音略嘶哑,脸上也是凝重。四爷扶起来他,笑道:“快坐。王之鼎,上茶。”
阿灵阿起身,等四爷坐下了,在四爷下首的一个椅子上做了。
四爷笑道:“刚爷还在想,哪阵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灵阿看四爷一眼。四爷给王之鼎一挥手,王之鼎立即领着人都退出去,关上门。
“四爷,太子病重了,皇上担心,刚宣召我们几个人说话儿。却是太医来报说,陈廷敬也生病了,挺严重。李光地也再次请求退休,皇上本来不想答应的,今天突然答应了。皇上和李光地单独说了一些话儿,提拔了王剡做大学士,还有萧永藻和温达。”
“王剡是太子的老师,但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做什么?萧永藻是八爷的人,以前一直瞒着。如今随着一些人投靠太子,各自投奔靠山,他也浮出来水面,大大方方地跟在八爷身边了。唯有温达,忠于皇上。四爷,我真的很担心。”阿灵阿是真的在担心,万一真的太子或者八爷继位。
四爷安静地听着,太阳光从侧面窗户落进来,鸦羽似的卷翘长眼睫毛在俊脸上落下两道阴影,一张俊脸明暗两面,看着越发立体深邃,风流不羁。看着好似一个富贵闲人公子。
阿灵阿咽咽唾沫道:“刚我们在清溪书屋陪皇上钓鱼,都在苦劝皇上。可皇上就是心意已决。对了,还有一个人,四爷一定想不到。嵩祝,赫舍里家的嵩祝,皇上说,马齐既然不是大学士了,就要他正式退出来南书房吧,去做内务府总管。等交接了,马齐的位置有嵩祝担任。”
嵩祝是赫舍里家的另外一支,满洲镶白旗。索额图倒下,他也没有被牵连,原因是他平时也没有什么功劳,资历有,出身有,但没有任何威望,也是真的清闲人一个没有结党。
但是他的身份,本身就是立场。尤其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四爷大约明白,老父亲这可能是暂时稳住太子,布置安排。父子相争互相算计到这个份上,要他的心沉甸甸的。
阿灵阿不见四爷说话,凝神思考一会儿,可他不管怎么想,都是太子这次拿出来皇太子的身份,利用康熙病重的谣言威胁群臣的算计,他满心里都是自己在毓庆宫那次,被太子算计的一幕一幕,太子的手指头敲着椅子扶手的悠闲。
太子最是会使用这个手段。阿灵阿暗恨于心,一抬头,张口欲言,就看到四爷背负双手,凭窗迎风而立,袍角飞扬,他默然片刻,起身走在四爷身边,两人都只是静默地看着外面。
四爷回来,和邬思道等人简单做了安排,进宫看望太子,又去看望老父亲。
太子生病的消息传出来,王公大臣们都很是惊讶,想不通太子身体好好,这个岁数正是壮年的时候,这么热的天一个冷水澡就病重了?赶紧的拎着礼物,能去看望的都去看望:太子可是未来的皇帝啊。太子这一病,皇上不知道怎么心疼那,估计之前再生气,也不气了。
就连胤禩胤禵胤俄几个兄弟去看望太子回来后,都在心里骂,居然使用苦肉计哄骗汗阿玛心软?!真病重了吧?活该。诅咒皇上被反噬了吧?病重才好那!
太子没有想到,自己真实的病重被人当成苦肉计。
他一开始很是愤恨的!病里身体难受本来就情绪不好,大声咒骂:“这些奸佞小人如此想孤!可恨可恨!”可他听着幕僚们的建议,还真的认为计策挺好,你们都说我用苦肉计,我就用给你们看,于是太子药也不吃了,每次在康熙来看望他的时候,拉着老父亲的手流泪哭泣:“汗阿玛,儿子梦到皇额涅,汗阿玛……儿子想汗阿玛、想皇额涅……”
“……朕也想你皇额涅。”康熙流泪道。“你照顾好你自己,健健康康的,你皇额涅在天之灵,也就欣慰了。”朕不要你顶天立地做大事了,朕只求你好生养着身体,不要朕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奢望吗?
“胤礽……保成啊,你皇额涅在天上看着你那,她希望你好好的,身康体健到百岁。”康熙无声地流泪:“……朕最近几次做梦梦到她,梦到她对着朕微笑,……可是朕要唤她,她又走了。”
太子因为康熙的话,扑到康熙的怀里嚎啕大哭,一声一声“汗阿玛”,看康熙心碎。要在场的人都落泪。
他本来就身体病着,情绪不稳定,这一动了情绪大悲,病的更严重了。
康熙抱着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从奶嬷嬷怀里接过来的小婴儿,面对赫舍里皇后临终的渴盼,答应她“封他为太子,亲自教养”的孩子,老泪纵横。
太子生病的原因、真实的脉案,将太医开的一天三次的药只吃一次,其余都倒在书房寝室窗台上下的玫瑰花坛里,他看着太子病容憔悴,神采全无的模样,也是习惯性地心疼。
只是,可能那一颗心早疼的麻木了吧。
康熙因为太子生病,搬回来宫里,每天三次去看望太子。太医说太子的发烧太重了,可能会传染,他也不在意。人人都说皇上是慈父,疼爱皇子皇女们,果然还是最疼爱太子。
只有康熙自己知道,他不似以往每一次太子病重时候的着急,恨不得自己代替太子受罪生病的担忧着。
太子感动于老父亲的情意,太子也不想要老父亲每天操劳国家大事,再来担心他。
可他那一瞬间的犹豫,再面对康熙前来看望他时候的温情脉脉,都消失了。
夜里太子一个躺在床上,听着一边榻上陪床的弘皙弘晋打着小呼噜的声音,陷入沉思。
老父亲还是疼爱自己的。
老父亲是不是能传位给自己?
如果能,他继续忍着这病痛身体再难受,也是值得的。
如果不能,也是他们父子两个,最后的温情了吧。
太子干涸红肿的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一室黑暗,整个人都好似沉浸在这无边黑暗里。
大臣们因为太子这次来势汹汹的病情着急,太子的亲信大臣最着急,其他有的大臣们最是开心。有的大臣们担忧万一太子真的病重无法治疗,可能会有的朝野震荡……毓庆宫里头,太子的女子们最是着急,除了太子妃。
李佳侧妃恨不得亲自照顾太子,可是太医不答应。
太子住在前头书房,她也不方便过去。
她真怕皇太后做不成,直接就变成寡妇。在一天傍晚忍不住闯到正院,正院里的丫鬟们都吓住了,可是李佳侧妃横冲直撞的,撞到了两个上前说话的宫女们看也不看。
太子妃正在小书房看书,听到动静,出来看是她,微微一笑:“都退下吧。请李佳侧妃进来。”
大宫女们嬷嬷们听了吩咐赶紧避让,李佳侧妃冲进去书房,“砰”的一声关上门,大声地质问太子妃:“太子病重,你就一点不担心吗?你还有心思看书?”
太子妃微微一笑,自若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爱惜地给在看的书本放上一枚红色的枫叶做书签,合上书本。一抬手,看着李佳侧妃一脸的寡妇相,心里更是大乐,笑容更大。
“有啊。前段时间,都传说太子要登基的时候,我也有心情看书那。李佳侧妃忘记了吗?”
“你!”
李佳侧妃一张讨债的脸变成猪肝色。她隐约知道,自己表现的太过于明显,要很多人记上了。深呼吸两口,冷笑道:“原来你的大度都是装的,你也会记仇的。”
“你错了,……”太子妃的一声叹息,宛若夏天花儿盛开一般无声无息。“我不是记恨你。我只是在说明。我很有心情看书。”
“你!”李佳侧妃两眼发红,气得浑身发抖,身上精明的缂丝织金印玫瑰花旗袍,一头保养的浓密黑亮的青丝配美簪也是一晃一晃,却不见一丝丝往日的优容和得意。太子妃记起来,以往的她头戴玲珑玉流苏发簪的她就宛如从诗画中漫步而来,就好似婀娜多姿的荷花一般讨人心醉。如今小两把头上那微微带起发簪上流苏的晃动,越发地显露她的气急败坏的狰狞丑陋。
太子妃无声地笑了:“果然,真正的美人儿,是生气也好看的。就好像六公主送来的唐卡佛像,菩萨们金刚怒目,也是凶而不恶。”
“太子妃好一张伶牙俐齿!”李佳侧妃此时完全顾不得形象了。疯狂扭曲着一张脸,叉着腰,伸手指着太子妃:“为什么会病重?是不是因为你管着宫务不尽心,导致太子胡乱鬼混?”
太子妃真想放声大笑。
嫁进来毓庆宫这么多年,她头一次发现,面对李佳侧妃这些人,她是如此的开心的。
她的笑了出来。
笑得畅快至极。
李佳侧妃因为她“得逞”的笑声,以为自己猜对了,恨得扑上去抓住太子妃的胳膊大吼:“你怎么可以这样?我要管宫务你不答应,你把持宫务,不分给我们做妹妹的,你却不管好太子!你是不是想着,弘曣没有希望做继承人,你就要废了太子?你怎么可以这样恶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妃听着,笑得越发开心恣意了。
李佳侧妃因为她这从未有过的模样心悸不安,她使劲地克制住一把掐死太子妃的冲动,克制自己的脾气,苦苦地哀求着:“太子妃,我们是一体的。我和你争,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们在太子面前,是一体的。你知道吗?三格格还没有嫁人,弘曣还没长大,你知道他们失去父亲,失去太子儿女的尊贵地位的下场吗?”
太子妃却还是大笑着,恣意到近乎放肆,发钗掉了,发鬓松了,一贯整齐的衣服乱了,全无形状,没有一点儿太子妃优雅端正,完全不像大家闺秀的模样,好似她六岁那年,跟着丫鬟偷跑出家门,在大街上玩耍的兴高采烈。
“你真傻,哈哈哈哈,你真傻!哈哈哈哈哈!”太子妃疯狂大笑,她太开心了。笑得她肚子疼,笑得她前仰后合直不起来腰,笑得她浑然忘记一切,只是笑着。
太子妃以前也怨过,怨康熙将皇子们都养的这么好,怨皇子们和太子争斗,可是她如今明白了。
太子的软弱,要他容易被小人利用和蛊惑。太子的贪心,要他和康熙争夺皇权,和康熙对上。其实只要太子不犯错误,即使他每天念佛念经,他也是太子,安然等着康熙去世,登基就是了。朱棣的儿子朱高炽不就是?老到继承皇位八个月就去世了,总比唐玄宗那样的好千百倍吧。
可是太子做不到啊。
他自己贪心,他身边聚集了贪心的人。李佳侧妃要做太子妃,外室要进来毓庆宫取代李佳侧妃,外室的小厮丫鬟要取代外室……上上下下一串儿,都是贪心不足的。贪心还有点能力,就使劲地蹦跶。可是他们都忘记了,康熙不是喜欢哪一个儿子,就选哪一个儿子做继承人的昏君!
康熙还是一个强势能干的帝王!
太子再有能力,他遇到康熙,他也斗不过啊。
太子妃疯狂地笑着。
好似她要笑出来嫁人十六年来的所有克制压抑。
李佳侧妃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甘不忿地嘶吼一声:“太子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一定要太子好起来的!”
李佳侧妃冲到前头书房,被大宫女和太监们拦着,不要她进去。
说太子的病情又加重了,会传染。弘皙弘晋都不来陪床看护了。
李佳侧妃一屁股跌坐在冰冷地砖上,往日里一脚迈八脚出的威风八面,骄矜横行都没有了。
即使医术进步了,可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生病的恐惧深入骨髓,一场小病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小命。
李佳侧妃也爱惜自己的小命,太医说不能进,她坐在地上无助地哭着喊:“爷!爷!”却不敢闯进去。
太子用了药刚迷糊一会儿,听到哭声烦躁道:“吵什么?”于是大太监顾问行出来,李佳侧妃狼狈地被强行拉走,哭也不能哭了。
毓庆宫的其他女子们听说了这件事,担心太子的病情,可也忍不住那冲头上来的痛快!
有本事你闯进去啊。
有本事你闯进去亲自照顾太子啊。
果然,天天和太子说着甜言蜜语的你,今天也是露了真相了吧?呸!
正在看书的太子妃听小宫女手脚比划地说了,忍不住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太子病情加重的事实,要康熙忧心。
所有人都提着心,琢磨太子一旦救不回来……
太子也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了。
可他还是倔强着。
尤其在康熙每次来看他的时候。
父子两个无声地对峙。
太子用他的生死在威胁康熙。
康熙这些日子脸阴沉着,将政务都给老三、老四几个儿子负责,自己一心看护太子,却只是做一个担心儿子身体的慈父。如果太子先他走一步会怎么样?他对不起赫舍里皇后,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栽培,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皇帝了。
可他是康熙。他不会因为太子拿命威胁妥协。
他是康熙。抛弃父亲的身份,切换到皇帝的身份,他都已经想到了,前朝朱标去世,朱元璋被迫大杀四方,甚至杀了蓝玉……太子手底下那些人……
太子的亲信想不到,前段时间风光八面等着太子登基,自己做辅政大臣的他们,立即就迎来“风水轮流转”!体会到了之前敌对大臣们的恐惧。
——如果太子救治不回来了,如果大清国有新太子了,或者皇太孙了,他们那?前朝蓝玉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明天!
这些人无头苍蝇一样地四处托关系打听太子的病情,四处找人和三爷、四爷、八爷、有可能是皇太孙·弘皙等人说情拉关系……
往日里他们的敌对大臣可是抖擞起来了。
想想四月份他们的煎熬啊。
老天有眼啊。
胤祉、胤祐、胤禩……所有皇子们都盯着太子的病情,就连胤禔都新生希望了——不管下一个皇太子是谁,都比老一好啊。幸好他吸取教训了,知道康熙对老一的感情,可不敢去和康熙说“另立太子吧……”
八爷几次去找他四哥商议,他真怕他们两个的小蝴蝶翅膀,将太子扇的早逝了。
“太子不能现在死!”八爷的这句话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其中饱含了多少复杂的说不清的情感。
可这病在太子身上,谁能说得准那?
八爷再次喝醉。
四爷唯有沉默。
万言不如一默。百动不如一静。这个时候,只能等。
这样的等待最是煎熬人。
兄弟们几次在四哥府上,用伤心太子生病的理由,喝的酩酊大醉。
康熙面对蠢蠢欲动的朝野上下,收敛所有的伤心,紧急布置。就怕太子身亡的那一刻,太子的亲信们就会谋反。当然,他本来也没打算留着他们,只是杀一个和谋反杀九族的区别。
这样的局面下,谁也没想到,就连太子都开始担心自己真病重不治的时候,却还是倔强,有了意想不到的因果。
太子生病的事情,不光要皇子公主朝臣们日夜失眠,一夜里几次噩梦惊醒,更是要皇孙们恐惧。
梦中是那年他阿玛中暑发烧瘦骨嶙峋的模样。
梦里是他的阿玛因为玛法病重的谣言不思饮食,又瘦了。梦里是他阿玛因为太子伯父突然的病重伤心、每天孝顺担忧皇太后和玛法,处理政务……有时候都忘记吃饭了,更瘦了。
“阿玛!阿玛!”弘晖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半坐在床上,张大了嘴巴嚎啕大哭,一声声地哭着“阿玛!阿玛!”
弘晖长成小少年了,自觉懂了很多事情,太子伯父居然因为一场冷水澡病重成这样,只是热的时候洗冷水澡冷热刺激的,这点儿小事?太子伯父的身体一贯是挺好的,皇子中除了他六叔和十一叔,就他阿玛的身体最娇气。
四爷本来就因为太子突然的病重思虑重重,总是兄弟,四爷是伤心的。这几天,自从太子病情加重,别的兄弟还能去看看太子,可是皇太后、康熙、皇贵妃、德妃……所有亲近的人都拦着他不要他去看望太子,担心他的身体情况受不住被传染了。
四爷在睡梦中被苏培盛唤醒,听说弘晖做噩梦哭了,鞋子都没穿就跑出去,却是迎头遇到弘晖光着脚直奔他跑来,一边跑一边一脸泪地喊:“阿玛!阿玛!”
四爷的心一酸,紧紧地抱着儿子在怀里,哄着:“不哭,不哭。阿玛在那。”
可是弘晖一直哭。
四爷心疼地继续哄着:“不哭,做了什么噩梦,告诉阿玛。”
弘晖还是哭着,哭得打嗝儿,却是主动松开阿玛的怀抱,哽咽道:“阿玛,你穿着亵衣出来,夏天夜里也是冷的。阿玛快回去床上。”
苏培盛和弘晖的贴身太监张居翰,一起喊着:“爷,先穿鞋。”
弘晖听到阿玛没穿鞋,立马着急了,蹲下来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鞋子给阿玛穿鞋:“阿玛,地上凉。”
四爷一伸脚,目光看着儿子散乱的头发,伸手揉揉,无声一笑。
弘晖给阿玛穿了鞋子披风,给自己穿好鞋子披风,牵着阿玛的手回来寝室,护着阿玛一起睡。
四福晋一边穿衣服一边穿鞋地跑来,前后脚赶来前院的大书房,在外头听苏培盛说了情况,忍着焦急进来看着父子两个转眼酣睡的模样,后怕地捂着胸口,嘱咐人都好生伺候着,这才回去正院。
第一天起来,四爷发觉弘晖不同以往的黏糊,给他擦脸,给他端漱口水,给他挤好牙膏……注意到早起来一起练武读书的孩子们,这些天也都格外乖巧体贴孝顺,认真学习不要长辈们操心,猛然意识到,他这些日子忽视孩子们的感受了。
尤其弘晖,打小儿小大人一样,灵慧懂事。
四爷的眼前是弘皙、弘晋、三格格几个孩子见到他,呜呜哭着的无助,意识到孩子们是没有安全感了,在恐惧害怕。心疼心酸难忍。
四爷放下一些不太要紧的政务,分派给大臣们和其他兄弟们,重点注意皇太后、老父亲、长辈们、家里人的情绪。
可是家里人和孩子们因为他的态度变化,更担心他了。天气越发热起来了,四福晋和年侧福晋等等人要顾着家里家外,宫里宫外,担心四爷身体。孩子们一面乖乖做个好孩子不要长辈们操心,一面整天操心阿玛用饭休息。
弘晖听外头的小跟班说每天给家人做饭,家里人吃得香,为了阿玛有个好胃口,他也领着大点儿的弟弟妹妹们亲自下厨房练习厨艺。
于是四爷就吃到了亲儿子亲闺女做的饭菜。
傍晚时分,一家人齐聚,丫鬟们抬来膳桌摆上,一份份美食上来,满室飘香。弘晖一脸灿烂地笑着起身,打开一个小砂锅盖子,顿时芳香四溢。他兴奋地端着一个青花空碗在砂锅里盛一碗荷叶羹:“阿玛,儿子亲自熬的羹汤。很是注意火候,选的晚粳米。原来晚粳米的口感比早粳米好,煮熟后吃起来既韧又硬。”双手将汤碗放在阿玛的面前,眼巴巴地等着阿玛品尝。
四爷听说孩子们这两天在厨房折腾,没想到真能端出来成品。面对福晋、侧福晋等人隐晦的同情的眼神,面对荷叶明显放多了宛若碧螺春清茶一般的羹汤,拿起来小勺子送一口进嘴巴,在儿女们热切期待的目光中,一脸的满足和享受,满口夸赞:“嗯,弘晖很有厨房天赋。”
弘晖顿时乐得大眼睛眯眯成一条缝,身后好似有尾巴一摇一摇。
小糯米比大哥更激动:阿玛说厨房手残·大哥都有厨房天赋,她做的菜阿玛一定夸!立即献宝地打开一份大碗盖子,眼睛发亮脸上发红:“阿玛,女儿做的蒸菜。”
“小糯米做的,果然赏心悦目。这是什么?”四爷夸着,好奇着,用筷子夹着一跟好像是肉圆的,疑惑地问大闺女。
今年刚满十岁的小糯米开始抽条儿,人高高瘦瘦的,白皙红润的鹅蛋脸上甜甜地笑:“阿玛,这是河南洛阳美食,叫做“蟹酿橙”。上次阿玛说在河南在一家酒楼里点了橙子炒螃蟹说看着好看,吃着好吃,女儿当时觉得这个菜名挺好听的,女儿改良改良把橙子挖空,取一些橙子肉和蟹肉还有些佐料一起蒸。这是蟹肉圆子。”
确实好看,很是鲜艳。
一颗颗蟹肉圆都是七彩色的。
“洗净,蒸熟,青灰色的螃蟹变成了橘红色。剥壳,掰脚,一点点剔出其中的蟹黄蟹肉。要花一个晚上和一天的时间,一点点堆积,终于有了满满一碗蟹黄蟹肉。”四爷很是感动地,看着闺女因为付出幸福的模样,含笑吃了下去,没盐。四爷表示他今天不吃盐。
“很鲜,很花功夫。小糯米做事有耐心有孝心。”
小糯米幸福的满脸发光,跳着欢呼:“阿玛,女儿有空就给阿玛做。”
四福晋等人:好生同情爷。
四爷却是一脸期待的笑儿:“好,阿玛期待你们的手艺。记得多做一点,给你额涅她们都尝尝。”
“哎哎!”
“阿玛,看看女儿做的。”小米粒冲上前两手端着她做的水信玄饼,“阿玛,女儿加了樱花在里面!整个儿晶莹剔透水晶一般,加上里面的粉色樱花瓣儿的,名字好听也非常美貌~~”
四爷:“……”小孩子喜欢鲜艳的物事,打小儿吃的辅食四爷四福晋都有交代厨房,小孩子容易克化且滋补的,也要拼盘漂亮,五彩缤纷好看。他们就以为这样的菜是最好的。四爷面对闺女满心孝顺的模样,欣慰地笑:“果然好看。阿玛来尝尝。”
面对福晋等人不忍注视的目光,孩子们热情高涨的模样,四爷开心地用了一口——糖有点多了,四爷平时不是吃甜的人,但是四爷今儿满口表示:“甜且不腻,好!”
“……嗷~”小米粒没想到她不如大姐手巧,也真做出来了。激动地蹦起来欢呼一声,挥舞胳膊郑重承诺:“阿玛,女儿明天还给阿玛做。”
“好。多做一点,一家人都尝尝。”
“嗯嗯!”
等候一边的麦麦迫不及待地端上来自己做的点心,口中喊着:“阿玛,女儿做的,女儿想出来的最好吃的点心。”
“阿玛来尝尝。”四爷一看,色泽乌黑,油润粗糙,倒是香甜浓郁,形如古墨,认出来是黑芝麻做的,用小银叉子叉一块尝尝,惊喜地点点头:“麦麦这点心发明的好。油而不腻,香甜爽口。是不是用的芝麻油?”
麦麦感动地瞪大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是芝麻油。萝卜籽油、豆油、白菜籽油,最新出来的花生油,女儿都有考虑。阿玛说凡是做菜讲究搭配和谐,芝麻饼用芝麻油最和谐。阿玛,好吃吗?阿玛,额涅最近给大姐姐和一姐姐用芝麻玫瑰保养头发,女儿想着,吃下去更保养,就研究了点心,阿玛吃了,将来就不会有玛法的白头发了。”
“麦麦考虑的很对。”四爷心里暖暖的,望着女儿含笑鼓励道:“芝麻碾出来,用小筛子筛一遍,更细腻。给你玛法尝尝。”
“好!”麦麦脸红红的喜形于色:“阿玛,女儿还没想名字,阿玛给取名字。”
“嗯。就叫‘墨子酥’。苏培盛,去库房找出来以前收藏的浣花笺和松烟墨,一人一份发下去,一人写诗一首,难得的好日子,很有纪念意义,都高兴高兴。”
“嗷!”
小孩子们高兴啊。大热的天阿玛不光吃的好,还有鼓励一般的给奖励。阿玛说是好日子,还要他们写诗纪念。用阿玛收藏的浣花笺和松烟墨!
年幼的孩子们看着阿玛果真喜欢吃哥哥姐姐们做的,吃的香甜,还夸夸夸的模样,都大为动心,惫懒的娃弘曦拉着阿玛的衣袖小激动地问阿玛:“阿玛,儿子也学做菜?”
四爷郑重地点点头:“嗯。弘曦一定能行。阿玛等着弘曦的美食。”
弘曦眼睛一亮一拍胸膛:“阿玛放心。儿子一定好生研究。”
弘曦懒,但他说过的话都算话。四爷捏捏他的小胖脸,闻到一阵阵浓郁的兰花香,还有越来越香的趋势,不由地看向女儿豆豆,目光信任慈爱:“豆豆,不管你做了什么,阿玛都喜欢。”
豆豆最是害羞的小姑娘,听了阿玛的话,更羞涩了。低着头,小小声地道:“阿玛,女儿做的果碗。”
豆豆在阿玛期待的目光下,羞羞答答地端上来一个小碗,口中还不断地说:“阿玛,女儿第一次做,您尝尝合适口味不。”
四爷刚要说“合适”,见到女儿打开碗盖,用尽两辈子的定力没有笑出来,豆豆正因为额涅等人、兄弟姐妹们的放声大笑惊慌难过,四爷立即搂过来闺女哄着:“阿玛很喜欢。阿玛一直最是喜欢小兔子,如今看着着果碗,更是喜欢。”
“……真的?”豆豆眨巴眨巴酝酿水雾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阿玛。
“真的!”四爷严肃点头,瞅一眼果碗最上头,用一片荷叶托着的两只小兔子,准格尔送来的甜瓜,清清甜甜的,粉粉嫩嫩的,惟妙惟肖的,乍一看跟真兔子一样软萌可爱。“豆豆雕刻的手艺好,这兔子做得好。”
豆豆含着眼泪笑了出来,软乎乎的小闺女,满身洋溢着因为开心散发出来的芝兰香气,要四爷的一颗心也化成一汪春水。用手帕轻轻地给女儿擦擦眼泪,豆豆贴着阿玛的耳朵小小声地说:“阿玛,下面有两颗荔枝。”
四爷眼睛一亮,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惊喜道:“原来还有山药、玫瑰露,豆豆亲手做的奶酪?阿玛都喜欢。”
豆豆一把抱住阿玛的胳膊背对着额涅等人,自己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脖子。
四爷喜欢吃荔枝,但是荔枝上火,亲近的人都管制着不给他多吃。豆豆心疼阿玛。叶桂太医也说,偶尔一天多吃两颗没有关系嗷。
他们父女两个的小动作,所有人都看见了,也猜到了。只装不知道。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用着晚食、写诗作画,四爷高高兴兴地用着儿女们的孝顺。又过两天,孩子们的手艺越发好了,一大早的,四福晋领着孩子们进宫,和妯娌们一起送孩子们进学请安,自己带着孩子们亲手做的美食去宁寿宫进孝心,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人都吃的一脸幸福。
皇太后伸手摸摸自己的白头发,难得脸上放松地说:“孩子们孝顺,老四媳妇有福气,将来不白头了。”
四福晋微微欠身,端庄地笑:“老祖宗,这是孩子们专门做给他们阿玛吃的。清爽开胃的荷叶羹、鲜得掉眉毛的蟹酿橙、五彩缤纷的水饼,养头发的墨子酥……,还是豆豆专门给他阿玛发明的。”
两句话说的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人会心大笑。皇太后嫌弃地白她一眼。敏妃瞅着她微笑道:“你这做额涅的,还吃醋了不成?”
四福晋做出来委屈模样儿。别人都顾着太子病重,皇贵妃也顾着,如果是平时她一定笑得前仰后合的冲动,只这个时候心里也沉甸甸的,浅笑问道:“孩子们第一次做的,老四能吃下去?”
“吃下去。我也纳闷那。那荷叶羹是真‘荷叶’羹,蟹酿橙明明没放盐,水饼看着就甜腻腻的,墨子酥颗粒粗得很,那果碗更是小孩子吃的,爷还都吃下去了,吃的好像天底下最美味的佳肴一般。”
“可见这就是当阿玛的了。”德妃咽下去嘴里的一口墨子酥,乐得见牙不见眼:“孩子们以前只是去厨房看看大体了解,如今亲手做饭,第一次做饭,他们的阿玛不光感动,更要鼓励。”
“这话很是。”皇太后吃着樱花水饼很是可口,再夹一块,“孩子们有心。这水饼好看,我看着都喜欢,吃一口以为自己是十三岁小姑娘。”
众人听着越发开怀,只到底是这个时候,太子是皇太子,太子一旦真出事,他们也担心会有的病故,想大笑也笑不出来。
德妃笑道:“今儿我们跟着皇太后十三岁一回。”惠妃靠在宜妃身上,无声地笑得岔气,再怎么变故,也变故不到她的儿子身上,她只是顾着皇太后的面子,康熙的面子,只是挑唇问道:“果碗是什么?夏天不吃冰碗?”
四福晋:“不敢给孩子们吃冰的,家里大人怕引得孩子们馋嘴,也不吃。可这每年大夏天的受不住,就做了果碗哄一哄嘴巴。”
众人这下都忍禁不住。
十三福晋快言快语:“我和四嫂学着,也不给孩子们吃冷的。”
太子妃进来请安,互相请安后得知原因,还是端正的模样,也没有哭哭啼啼的,嘴巴利索道:“听说在唐朝时“长安冰雪,至夏日则价等金璧”与黄金价格相仿,但是我们现在,几文钱就可以买一大块冰了。上上下下的大清国人有钱没钱吃冰碗过夏天,但是我们四福晋养孩子细致,从来不给吃冰的,于是雍亲王府的厨房就发明了果碗。”
众人以为她是假装坚强哄着皇太后舒心一点儿,同为女人,妃嫔们思及康熙病重的谣言的时候她们的艰难,都不由地心里一酸。妯娌也替她伤心。
四福晋忍住眼泪,转脸和皇太后撒娇:“老祖宗您看太子妃嫂嫂。”
宣妃故意对太子妃笑骂:“听听你这张嘴。你养孩子不细致?”
皇太后换到一张长椅上歪着身子,笑着摆摆手:“我坐不住了,要歪一歪躺着。你们都养孩子好。前儿皇上还说那,说皇家儿媳妇都是好的。”
惠妃在胤禔被圈禁的那半年大悲之下伤了身体,如今刚养出来一点点精神,蜡黄脸瘦的皮包骨头,扯着嘴角笑出来的样子都有点吓人:
“连着多天35c以上的高温,甚至还一度出现40c,整个北京城变成了一个大烤盘,人和烤肉之间只差了一把孜然。我们四福晋管着孩子们,从来不给吃一口冷的冰的,偏那冰淇淋是四阿哥要改良的,酸梅汤也是四阿哥要改良的。”
“这倒真是。现在呀,酸梅汤、冰淇淋、冰碗,已经是大清国人夏天每天必有的一口了。四阿哥大方,将方子都传出去。”宣妃与有荣焉地乐着,一手整理刚刚头上晃歪了的发钗:“我听说呀,现在人人都说四阿哥是美食家那。”
红色猫眼石瓒珠玫瑰发钗晃动间,垂下来珍珠流苏映照那一笑就露出来的,岁月留下的条条皱纹,要四福晋看着,好似长皱纹也不是可怕的事情,生老病死,有时候真是天命。
皇太后听着她们难得的舒心说话儿,沉重的心情缓和些许:“太子妃和老四媳妇做得对。我听说民间有人发明了什么冰鉴,什么都放里头冰镇一下再吃。满宫里都是将甜瓜果藕、杏仁豆腐、葡萄干、鲜核桃、怀山药等冰镇,做成冰碗,再配上消暑的西瓜、葡萄、鸭梨、荔枝等,都吃的赞不绝口。还有那什么酥山,最底层置冰,上面淋上奶油、酥油,做出山峦的造型,还要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品。好看是好看了,可那能吃吗?”
太子妃扶着椅子扶手,微笑道:“皇太后,可能现在小孩吃冰碗长大,身体习惯了?我听说民间还有一种消暑良品,深受人的喜爱,是豆汁做的。豆汁的原料是绿豆,把淀粉滤出,作成粉条后,剩余残渣捞出来发酵。下脚料再发酵,那酸爽的,很多人喜欢吃都不太敢回味,它的另外一个芳名“馊半街”那。”
哪知道皇太后却是笑着点头:“只要是太冰、太烫的,倒还是挺好。不好的是有人喝酸梅汤也放冰块。”指着身边桌上的水信玄饼,日本人是用糯米粉做成软年糕后沾上黄豆粉吃的,和我们的驴打滚类似。可见不管什么地方人,养生第一。哪有加冰块吃东西的?”
宜妃年纪大了还是性格爽朗,羡慕道:“皇太后这个比喻太对了。我记得这个水饼还是日本传过来的,是糯米糕。却是麦麦想到了里头加樱花,用琼脂代替糯米粉。”
荣妃看着素白的瓷碟子里水晶球一般的水饼里的樱花,嘴里还是那份入口即化的美好口感,忍耐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感叹道:“我想起来,上次四阿哥府上传出去冰淇淋做法,今年四九城各家酒楼都做。如今又给改良了水饼做法,老四媳妇,你上次不说要在长崎开店?这个点心就挺好。”
四福晋肃容回答:“荣母妃说的是。因为孩子们都会做饭,年纪小的不会跟着帮忙烧火,讨论怎么挑选食材,哪样食材搭配哪样和谐养生,我今早上又有了主意。路上和爷商量着,分别给孩子们一些银子,要他们去开店,学着管事做账。爷说,他去和皇上说说。要我来和老祖宗、皇额涅、额涅,母妃们也都说说。如果可行,就等孩子们的太子伯父好起来后,就给操办。”
大殿里的妃嫔们一愣,接着都看向皇太后。
皇太后心说,都说我平时多疼四福晋,我疼的没错儿了吧?古往今来,做当家主母做到四福晋这样周全的,真没有几个。关键是这份公心,教养每一个孩子都不偏不厚的。
皇太后放下心事,转脸对疑惑的四福晋慈爱地笑:“这个主意好。老四相信太子一定会快快好起来,我也相信。他们小人儿知道节约粮食,也要多少知道怎么管账,将来才好自己过日子。老四想的周到,要你来问问。我们这不是与民争利,告诉孩子们这只是学习,不要有压力。定下来一年时间,亏本了无碍,赚了银子都捐出去。”
“……”四福晋笑着行礼,真心感激皇太后,却不敢直接答应。皇贵妃蹙着细长的柳叶眉,轻声道:“这是好事。可……太后娘娘,要不,要孩子们管着庄子?四儿媳妇庄子上的花儿,每年到了季节要采摘,做成香水精油等等,这也是事情。”
德妃也担心孩子们被人说嘴,劝着道:“太后娘娘,孩子们平时跟着管家做事,学习的功课里头也有数学做账,都会看账本了。”
皇太后摆摆手:“这都和他们亲自操办一件事,大不一样。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别人家都明白地有店铺庄子做生意,皇家不能有。这样,要孩子们店铺里的东西价格,都标清楚,成本食材也都写清楚。最多只加一成的毛利。”
这样成。
皇贵妃立即放心地笑出来:“如此便是了。一成的毛利,去去厨师店小一的工钱等等,估计都要亏本,端看亏本多少。这倒也更看他们的管理水平了。”
德妃也放心地含笑道:“太后娘娘的这个主意好。平时店铺里的东西,都是问一样,店小一说一样。我们每样东西都做一个牌子,写上价格和说明。这样一来,客人们进店自己看牌子,倒是可以少请一个店小一了。”
皇太后瞅着她们两个笑:“你们呀,……”看向其他妃嫔们,嫌弃道:“我也不偏不厚的,各家的孩子都有这个机会。”
宜妃立即笑道:“太后娘娘,我们就等您这句话那。”
皇太后指着她笑:“你呀,就是会顺杆儿。”
众人一起讨巧地笑着,热情地商议还可以用什么办法,保证要客人们相信店里的东西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荣妃整整头上的发钗,笑道:“可请当今的美食家们前来捧场宣传。”
惠妃理一理刚刚大笑歪掉的旗袍,也有提议:“为了杜绝苍蝇蚊子,保证干净,要好生设计店铺,驱蚊精油都要用好的。
宜妃再尝一口墨子酥,直接道:“店里的一切物事都用有利于养生的。我记得小时候在盛京,有家店铺卖点心,但他们在店铺门口准备了自家烧的大碗茶,谁来都随意喝,乡亲们都说好。”
敏妃举手提议:“试吃。”
一人一句,皇太后听着都说好。四福晋和妯娌们干脆找来笔墨,谁说了什么,一样样地都记下来。前来请安的公主们知道了,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宁寿宫里头热火朝天的,好似太子明天就会好起来,是她们自己在做大事一般。
乾清宫里,康熙也听说了这个事情,也尝到了,豆豆发明的,想要老四老了头发不变白的墨子酥。
康熙这段时间担心太子,吃饭顾不上,今儿吃着孙子孙女们亲手做的饭菜,倒是吃的挺好。
四爷因为老父亲吃饭时候的难受与高兴,心里也是难过:万一,万一,这辈子康熙送走一哥,他想都不敢想老父亲会有的伤痛。只是此刻,也因为老父亲吃东西了开心。
正琢磨以后每天做饭送来,只见康熙白他一眼,满脸复杂地一起身,走到西墙边,站到镜子前瞅着镜子里的几根白发,一转脸和儿子们气得直哼哼:“瞧瞧,孙女们孝顺父亲,你们就不知道孝顺老父亲?”
他本就沉着脸,这一生气,脸色更难看了。
胤禔本来因为老父亲难得的吃得好舒心,正琢磨他的闺女怎么没有一个孝顺他的,听了这话有点犯傻,面对康熙的大黑脸结巴道:“儿子……明儿亲自下厨房,……给汗阿玛做墨子酥。”
“可别烧了朕的膳房。”康熙很是埋汰,其他儿子们一看他被训更犯怂。
胤俄大口地吃着墨子酥,羡慕地看一眼四哥,嚷嚷道:“汗阿玛,儿子明儿要女儿们给儿子做饭。汗阿玛,儿子也要妹妹们给你做饭。”
康熙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自己不能动手使唤你的妹妹们。”
胤禟咽下去一口墨子酥,刚又摸了一块,听了这话顿时烦恼道:“那汗阿玛你说怎么办?你又怕我们烧了膳房。”
康熙一噎。
走回来,坐下来,对着一个个缩头的儿子们气恼道:“朕要是指望你们,还不如指望猪能上树。”
儿子们:“!!!”
最终康熙还是吃到了皇子公主们亲手做的,酸梅汤。因为康熙声明不要手艺好的老四参与,他们不知道这是第几轮做出来的最好的一份,乌漆嘛黑的好似酱油汤,康熙看着都嫌弃得很,勉强勉强自己拿勺子用了一口,涩的差点没吐出来。
可是能怎么办?面对年幼的儿女们眼巴巴的期待的小模样,康熙只能忍住那股涩味,一闭眼一仰脖子喝完了。
第一天上午,康熙在南书房和大臣们满心感慨:“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康熙毒不倒。”
大臣们:“……”
皇上您是显摆那?还是显摆那?我们回家也要孩子们亲手做饭,不去做饭就上竹板炒屁股肉!
大臣们本来这段时间就心情格外不好,暴躁着压抑着,无端端地被一点小事引发出来脾气:我这当官儿你那,孩子们都不知道孝顺,万一我被炮灰了,被打压下去了,孩子们还不躲的远远的?一个个当爹当爷爷的老头子们闹起来脾气,回家就黑着脸教训孩子们:“你看看你们,天天说不要吃冰碗就是不听,什么都要冰镇冰镇了才吃!惯的你们。以前一块冰一两黄金,日子也照样过!见天儿就知道享受享受,看不到爹娘受苦受累吗?当爹娘的养你们长大,不求你们卧冰求鲤,大夏天,亲自下厨房熬一锅酸梅汤,也做不到吗?”
有那孩子很不理解地说:“爹您喜欢吃什么,吩咐一声厨房就是了。”立马迎来一脚:“我要想吩咐厨房,我不会吩咐?当爹娘的养着你们做什么?”又是一脚!“你没有手脚?!”
于是孩子们可怜巴巴的大夏天钻厨房,蹲在锅灶前烧火,那热的,满头满脸满身的汗,衣服都湿透了,他们哪里受过这样的罪?一到半个时辰人都热傻了。和母亲去哭,当娘的这次也不护着了,当娘的一抹眼泪:
“娘就想吃一口你们做的酸梅汤。听说雍亲王府的小主子们,经常给家人做饭那。”
得嘞!
自己能和小主子们比尊贵吗?好在酸梅汤不断改良后简单得很,和厨房们学了两天,终于能熬出来一锅能见人的酸梅汤了。有那之前被读书耽误的真有厨房天赋的,还做了一些小菜点心羹汤出来。
当爹的和当爹的们一起嫌弃地显摆,气儿顺了,这些日子一回家来阴沉沉的脸色也缓和了。
康熙看着,很是惊讶。
最要康熙惊讶的是,太子的病情好转了。
因为弘皙、弘晋、三格格几个孩子,亲自下厨房给太子做饭,太子含泪吃着,心情好了,病情也好了。
“好转了?”康熙不敢置信地看着太子的新脉案,眼睛死死地盯着满太医院的太医们。
“回皇上,太子殿下好转了!”太医们大声吼着,声势震天。
天知道,他们有多担心一旦太子救不回来,康熙伤心震怒之下,要他们跟着陪葬的可能。
康熙此刻还哪里能去管他们的心情?
他愣了好一会儿,抬脚就去宁寿宫。
康熙给皇太后请安,略激动地说:“太子好转了,皇额涅。因为孩子们做饭给他吃。太子好转了,朕才明白,天下的天理人伦,都一样。以前老四说,天下的道论到极致,就是人的柴米油盐,一粥一饭。这话真对。”
皇太后心疼地看着康熙:“皇帝,孩子们都孝顺那。”
“是啊。我都没有想到,还能吃到除了老四以外孩子们做的饭菜。当皇帝的,也就一日三餐。肚子就那么大点儿。睡也就睡一张床。”康熙摇摇头失笑:“弘皙三丫头几个孩子,亲自下厨房给太子做了饭菜,太子的病慢慢地好了。我也放心了。”
皇太后继续安慰康熙:“可见天下人,都是有心的。太子也是有心的。皇帝。”
“是啊。”康熙对此也是欣慰。“当父母的,都是这样。将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当孩子的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酸梅汤,当父母的就眉开眼笑。这也是天理人伦。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果然是天下大道。”康熙望着皇太后手里的佛经,蓦然释怀地一笑。
何必要求太子对他这个老父亲的爱意,和他这个老父亲对他一样厚重深沉那?
当父亲的付出了,本来就是有目的的,心甘情愿的。可是能不能养好,那是看命运了。没人能保证。
古往今来做父母的都期盼孩子一生平安、身体健康,光耀门楣、孝顺体贴……古往今来,有多少父母愿望达成了?当皇帝,也一样。
康熙突然之间想通了。
对太子病情的忧心,散了。
长久以往的不甘心,也淡了。
皇太后惊讶地看着他,面带担忧。
康熙却一身放松地笑:“皇额涅,儿臣只是突然之间想通了。”想当年第一次西征,自己病重回京,太子去迎接,脸上不见一丝担忧,只有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这一直是康熙的心魔。甚至废太子的时候拿出来,作为第一条罪名。这次巡视西部,再次心魔爆发,完全靠一口气撑着才回来北京。
此刻他却是想通了。
太子用苦肉计哄骗老父亲,不吃药硬是要病着。
却在面对他自己的孩子亲手熬出来的,乌漆嘛黑的酱油汁酸梅汤,痛快地喝了下去,还因为孩子们的孝顺按时吃药了。心情好了,病也要好了。
可见这天底下,当父母的,和当孩子的,本来就是付出和被付出的关系。
而他有这么多孝顺儿女,儿女们有孝顺儿女,照顾他们的阿玛吃饭亲自下厨房,他很满足了。
康熙思绪纷飞,压在心里一十多年的不甘不忿慢慢散去,一抬头,和皇太后孝顺地笑道:“皇额涅,儿臣突然之间,很满足,很轻松。儿臣在给弘晖选福晋。皇额涅您给参谋参谋,将来啊,等着弘晖的孩子们孝顺地给我们做饭菜。”
皇太后听了这话大乐:“皇帝这话儿对。到这个岁数了,不论贫富,有孝顺儿孙们想着念着,就是大福气。”
太子病情好转,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四爷是开心的。兄弟们都是开心的。八爷喝醉了,哭着和他四哥说:“我想过,如果太子一病不起多好?老天爷长眼睛那。可我还是恨啊,凭什么要他在太子位子上去世?凭什么要汗阿玛送他走?”
四爷沉默。
秦汉以降,历代无不征收人头税,但康熙敢破两千年之成规。
再加上,这次史无前例的的全国全部免税一次。
六七月里晒被子晒书的太阳香气还在大清国人的手边缭绕,皇帝免税的诏书逐渐传出去到大清的每一个寨子村子,民心大快。太子的病情逐渐好转。当年又是大丰收,山东大熟,山西又报高产,麦子连垄接陌长势喜人,江南米价从斗米七钱降至斗米三钱。各地粮仓放不下,因怕谷贱伤农,康熙又命各地方总督,将当年厘金全部用来籴粮。
管着户部的四爷除了严令各省藩司逐库查验险房漏屋,防着粮食霉烂,又与胤禵、兵部官员们会商,将陈粮分补关外各驻军,调拨大批麦子、高粱、玉米、红薯等运往漠南、漠北。又忙着将剩余粮食出口换银子……虽有胤祥等人帮着,也忙得不亦乐乎。直忙到秋九月金谷进仓,几个忙人才松了口气。
康熙高高兴兴地奉皇太后,领着妃嫔们,年幼的儿孙们出发去承德避暑木兰打猎,要他们都准备好漂亮衣服去炫耀,也是视察十公主出嫁后居住的公主府去了。
这次,儿子们一个没带,太子监国。
皇太后临走前最不放心老四,又瞅着他因为一场常事情瘦下来的脸,刚养出来的一点肉都没了,要康熙准许老四去庄子上度假。康熙咬牙答应了。
“去庄子上,该办的差事也要办。”
九月重阳节刚过,四爷接到谕旨,康熙一行人已经到达承德山庄,发诏书明年六旬万寿,一月特行乡试,八月会试。毓庆宫转来的抄件,不用说在京的皇子们都有一份。四爷当时正在户部议事,皱了眉看着谕旨道:“恩科是礼部的事情,太子殿下命人发给我们做什么?”
“谁知道他每天都忙得什么!我都怀疑他根本没看这份谕旨。”
胤祥从抬头进来打了个呵欠,他好不容易从康熙病重的谣言,太子病重的事实里头熬出来了,却是这些天一面忙着国家大事,一面跟着照顾岳母的丧事,照顾福晋的心情,很是疲倦,端起来一杯温茶缓缓饥渴,又因为嘴巴上的燎泡疼的嘶嘶叫,气恼道:
“昨儿我收到一封傅尔丹发来的信件,说汗阿玛刚出京城,同去的宗室贝勒,马尔浑的弟弟景熙和吴尔占和汗阿玛告状,说他们的兄长·前头安郡王马尔浑的丧事期间,步军统领的托合齐违背了禁令,一连数日在自己府上秘密组织聚众会饮。”
在座的人都是愣住。
四爷看着“张鹏翮置狱扬州,处置江南科场案”的折子,随口道:“这是小事。”
“汗阿玛也这样说那。说八旗儿郎们向来喜欢饮酒。这是小节失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小。可景熙等人一再坚持,汗阿玛最终决定令简亲王雅尔江阿负责审查“会饮案”。四哥,这件事,估计不少人都收到消息了,王剡昨儿到毓庆宫,也不知道怎么闹的,毓庆宫叫了太医,王剡晕了过去。”
四爷听到“王剡晕过去了”,摇头叹气道:“我们去一趟南书房,看看萧中堂有什么想法。”瞧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关心道:“正好走一走散散步,放松放松。”
于是兄弟一人步行至乾清门联袂而入,从西华门进来直趋南书房时,只见一个五品文官正在榻前小绣墩子上正襟危坐候见,却不见萧永藻。四爷看时却是新进都察院的监察御史鄂尔泰,便笑道:“是你在这里?萧中堂呢?”
鄂尔泰早已站起身来,一脸端肃庄敬地给一人请了安,安详地答道:“萧中堂在批本处,已经去了有一会子了。”
胤祥知道,鄂尔泰自从新进了都察院,是御史里风骨最硬挺的一个,太子更改吏部送去的西部官员名单,独他一人连上三章谏止,要不是言官身份早就罢官了,因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又要奏谁的本?”
“回十三爷,”鄂尔泰略一躬说道,“河南郑州知府李绂,在文人聚会上乱议论‘张鹏翮置狱扬州,处置江南科场案’的事情,被回家探亲的熊志伊亲耳听到了,弹劾上来。吏部申饬李绂,李绂却不悔改,嚣张地上折子弹劾熊志伊。臣拟了个折子要请萧中堂转奏朝廷。”
胤祥笑道:“你知道李绂是谁的门生?”鄂尔泰看了两个阿哥一眼,说道:“知道,是孝期刚结束回来的内阁学士张廷玉的好友。也是三爷的门人。就因为如此,更应请中堂秉公处置。”
四爷上下打量着鄂尔泰,三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四十多岁。略显修长的身材,一身朝服熨得平平展展,紫棠面孔上三绺漆黑的长须纹丝不乱,十分干净利落——竟然敢碰李绂的霉头——心下顿生好感,果然还是他记忆里的鄂尔泰。因板着脸,缓缓笑道:“既然知道李绂的来历,还要弹劾?萧中堂每日忙得四脚朝天,少叫他生点烦恼不好?”
“回四爷,四爷的话臣不能奉命。”鄂尔泰垂头一躬,款款说道:“事虽不大,可见李某官风为人;议论朝廷大事不顾影响,不是小事,可能会造成河南文坛不稳;而于中堂而言,愈是李绂门路高愈应严议,为百官破除门户立一表率。”
四爷盯视鄂尔泰良久,见鄂尔泰从容地看着自己,毫不局促慌乱,心里暗赞。遂点了点头,眼里含笑,对胤祥说笑道:“我就说吧?”转脸对鄂尔泰一眨眼:“既然你觉得自己对,按你的心行事就是了。”说着便和胤祥一同出来。
鄂尔泰瞅着四爷和十三爷潇洒的背影,伸手摸摸鼻子,嘴角隐约一丝丝舒展的笑儿:原来四爷最是对官儿们要求严格,平时却是喜欢顽皮逗弄人的?倒是和之前做作坊的年轻时候一样的脾气。四爷今年多大了?一张脸一点没变。
四爷领着胤祥,到了批本处,才知道是胤禩和施世纶都在。萧永藻正在这里和他们说话,张廷玉也在。
见他们两个进来,众人都起身,行礼请安各自落座。萧永藻春风得意地笑道:“一位爷,我们还以为你们今儿不进来了,正预备办完事去户部一趟呢。这里老施来了,都察院左督御史丁忧出缺,我想要他兼顾一一,老施正和我拒绝呢!”
施世纶弯腰再次要请安,早是胤祥一把扶了起来,笑道:“老施怎么拒绝了?御史嘛,清官不干谁干?你之前做的挺好,一年得罪了一百名官儿。”说得施世纶也是一笑。几个伺候的小司官见相臣和四爷像是要议什么事,忙都夹着卷子到隔壁北房里回避。
“就在这里说说吧。”四爷一撩袍子坐了萧永藻张廷玉对面,“‘张鹏翮置狱扬州,处置江南科场案’,江南文坛闹起来,其他地方文坛也都起来波澜。自从汗阿玛颁布三十年滋生人丁不加税赋,各地方冒出来不少隐藏人口,地方官们气得要补交罚银子。”
萧永藻摸着胡子只笑。
胤禩道:“四哥,江南科举文人闹,只是发泄对博学鸿儒科的不满,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隐藏人口都冒出来认领户籍,也是好事嘛。弟弟这里才是麻烦。因为刑部办案子工具更好了,验尸方式也更好了,全国各地冒出来好多高人自己破案,还冒出来好多冤案要平反的。”
烦恼地用手绢擦擦脑门上躁出来的细汗,口干舌燥地诉苦:“五年前,江西按察使衙门受贿纵凶逃逸,凶手在淮北偷银子,拿住了。还有一个上刑场上前找替身的,也逃了,上个月被他的表兄举发。老百姓都说江南冤狱比之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那个新任江苏按察使希福纳,要治他就这么难?张伯行拿刑部公文去询问他,他还不配合办案,要包庇他的管家?”
希福纳是太子的门人,八爷这是明晃晃地要借南书房这把刀,拿人那。可是萧永藻有顾虑,如果他不是相臣,他一定帮助八爷办事。可他是相臣,位极人臣,也是多了很多双眼睛盯着。他怕康熙生气坐不稳这个位子。
怪道之前陈廷敬、李光地等人都不站队,直跟着皇上。做到了这个位子,只求坐稳了,哪里还舍得折腾?于是萧永藻面对八爷烦恼的目光扫过来,抖着白花花的胡子,将白发辫子放到脑袋后,也掏出来手绢擦擦汗。
张廷玉老实说道:“希福纳被重新启用,我也听说他又嚣张起来了。张伯行和老施差不多,都是斯文人,对付希福纳这样的官场老油条,只凭一纸部文,济什么事?就是刑场上找替身的那一位,济宁道是我的同年,得知事情闹到刑部至今不安生,也很后悔‘不该逞能’拿到的。”
贪污之风刚刚刹住,吏治却还是需要关注,地方上之前没办好的公案一件接着一件爆发出来,四爷真有点哭笑不得。
胤祥看四哥一眼,扑地一笑,说道:“这就是水清见鱼也见泥沙了。如今吏治清明,刑部破案率高了,再加上江南摊丁入亩后民风越发开明,可不就是显出来案子上的问题?只是,我就不明白,监斩官是做什么吃的?还有验尸的!”
“阿哥爷们钟鸣鼎食,哪里晓得世上的事!”施世纶感慨地说道,“上回刑部齐世武尚书说,刽子手都是做糊口行当。刑犯家里人打点到了,一刀利落项下连皮;没塞钱的,可能十刀八刀慢刀子磨着才得死绝!听说欧洲人行死刑用斧头,瞧着几斧子把人砍翻了,血肉模糊煞是吓人,其实筋络咽喉都没断。只要银子上下左右打点到,很多有钱的死刑犯死里逃生——我们大清如今看似问题多了,其实是越来越好了,十三爷说得好!”
几个人闲谈了一阵,施世纶因见张廷玉看表,便起身告辞出去。刑部也来人急急地找胤禩,于是胤禩也匆忙走了。胤祥便问:“萧中堂,衡臣,明年的恩科,你们要礼部尽快理一理,拿出来一个章程。等汗阿玛回来看着乱糟糟的,可怎么好?”
张廷玉仰脸看看窗外不知何时,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良久才说道:“我已回了太子殿下。皇上的意思也是要礼部操办。礼部之前上奏的,要宴请直隶地区六十岁以上老人共同赴宴的事情,皇上答应了,昨儿来旨意又拒绝了,说不要我们再乱提议。我们只将自己的差使做好就行了。”
兄弟两个这才明白,康熙已经自己将明年六十大寿各项事情安排周详。四爷还想问问老父亲对江南科举案的态度,思量了一下觉得多余,便起身告辞。
“四爷,十三爷,”张廷玉起身送他们出来,正要回南书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臣还想问件事。那件吏部举荐西部官员名单是在一位爷手里,还是已经递给太子爷?”
四爷抬头看了看天,稀稀落落冰凉的雨点已经洒落下来,想了想答道:“名单是吏部草拟的,太子殿下改动了又交我看,我已经重新递给太子殿下了。是老十三送回去的吧?”
“是我顺手送回去的。”胤祥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张廷玉一笑道,“前几日托合齐来上书房,问名单在我这里没有?我说没有,已经缴回。他还不信,我拿了回执给他看,他才没再问。对了,托合齐上折子弹劾施世纶。”说罢身子一躬转身去了。四爷沉吟片刻,问胤祥:“你那里有没有回执?”
胤祥一怔,随即笑道:“我的小厮都有收起来。”皮脸道:“四哥,我知道办事要细心。”
四爷点点头,胤祥率性,但他该注意的都有注意。因见小雨下大了,便笑道:“看这天像要下好久的模样,但是时辰还早着,到内务府借套油衣木屐,先去给皇祖母和母妃们请安,再回府。”
哥俩在走廊上,斜风细雨传来,切身感受“一场秋雨一场寒”。胤祥在小太监伺候穿着雨衣气哼哼道:“自从上个月西部传来准格尔派军队,攻打拉萨,太子举荐托合齐领兵西征,托合齐就抖擞起来了,就差飘上天了。上次他在街上路过,施世纶看到了,一看那仪仗忙站在路边恭敬地避开,他却故意从八抬大轿里出来,问施世纶为什么。施世纶说实话:‘以为是哪位亲王的仪仗,所以避让。’他当场臊得慌。估计就因此记仇那。”
末了忍不住小声嘀咕:“小人得志。当年他跟在安亲王岳乐身边牵马的时候,都忘记了!”
四爷套上木屐,一起身接过来侍卫手里的大黑伞打开,闻言只一笑:“可能就因为记得,如今有机会了,才这般耀武扬威。”
!!!
胤祥直愣愣地回头看他四哥。
四哥果然是大智慧啊。
“怪道人都说寒门出身的官儿爬上来后,往往更苛民,更容易贪污受贿。”摇摇头,撑开侍卫们用的普通大黑伞,实在是无法理解:“我以前一直以为,吃过了苦头,知道百姓的难处,更会体谅人,更会做一个好官、清官。”
出来走廊,刚走两步,脚上踩到一块空砖,幸亏他反应快跳开了,看着自己踩出来一往污水喷泉一般,气得对站在路边避开的小太监喊一声:“去告诉魏珠,南书房附近的空砖都给踩实了。”
那小太监吓一跳,忙行礼答应一声:“嗻!”抬脚就跑。
“这起子人就是会折腾。”胤祥还在气恼:“乾清宫附近的地砖,哪块空的,一磕头不用力就听响。哪块实心的,怎么用力磕头也不响,都有门道。每次大臣请罪磕头,都提前打点小太监。跟衙门里打板子,菜市口刽子手行刑一样。”
四爷“噗嗤”一乐:“这就是人情世故,也是天理人伦的一个方面。礼法、律法、规矩……无论制定的完美还是缺陷,是人制定的,是人执行的,是人被执行的。自然都有人活动其中的身影。”
胤祥龇牙。
他是豪爽明朗的性格,爱恨分明。即使经历事情有了经验和耐心,更是包容,却到底本心不改。可他四哥却是修佛的性子,说什么“人本就是天底下最复杂的生灵……”
胤祥气哼哼的:“我仔细看过军报,和十四弟研究过,这一次,不会打起来。准格尔在喀尔喀无法打胜仗,要从西藏绕,试探我们那。置之不理是最好的方式。汗阿玛也一定是这个态度。”
“那要是哪一天‘狼真来了’?”
“那再出兵狠狠地打。”
“……”
四爷摇头失笑。
这样的局面,胤祥胤禵都看透了,汗阿玛、太子、老八等人也一定明白。只是太子想要借机竖起来威严,抢夺兵权,而托合齐是完美的代言人。
毓庆宫里,前院工字型金碧辉煌的两扇书房门禁闭,里头略暗淡的光线下,太子殿下和他的心腹大臣们齐聚,所有人慷慨激昂,面带激动的潮红。
“太子殿下,皇上驳回了您的西部官员任命名单,很可能不用我们的人领兵。”
“太子殿下,皇上不在宫里。这是最好的时机。动手吧。”
“太子殿下,再不动手来不及了!太子殿下!您不知道您病了一场,我们的艰难,毓庆宫小主子们的艰难。太子殿下,你一身担负众多啊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景熙和吴尔占和皇上告发我们,一旦皇上彻查,发现我们这么多人,还都牵扯到兵权,一定会大怒。我们动手吧!”
“太子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已经开始了!”
“太子殿下!……”
太子愣愣地看着他们狂热的模样,这虽然是他一直以来谋划的。他该高兴他们的拥护才是。但他此刻有一种感觉,自己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傀儡,这些人才是主角。这要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如果,如果自己不答应他们,会怎么样那?
托合齐发现太子的表情不对,可他顾不得了快速说道:“太子殿下,景熙和吴尔占早年便是和臣不和睦,如今更恨着臣那。他们一定会添油加醋继续告状!太子殿下!”
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杏黄色袍服上的五爪行龙,目光呆呆的,人一屁股跌坐在他这张最喜欢的檀香木雕花牡丹圈椅里。
这些人不是以前跟着自己的亲信们,懂自己的为难,理解自己和汗阿玛的感情,更是仓促拉拢来完全为了从龙之功的巨大利益。
脑海里又是一幕一幕病重的时候,康熙来看他,却只字不提退位给他的事情,这个世界上,老父亲宁可看着他不吃药死去,亲信大臣们宁可逼宫也要博取从龙之功,谁能靠得住那?
原来人呀,靠天靠地靠父母靠亲戚亲信,到头来,他只能靠自己。
脑海里是少年的自己,和四弟在潭拓寺游玩,四弟劝说他放弃索额图,说他是皇太子。
原来……原来……他错的这样离谱!
太子蓦然一抬头,讥讽一笑,笑吟吟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那脸上是那么苍老病态饥渴的热切,都是为了权利啊。
“孤明白。只是孤要提醒你们一句,这一决定,就没有回头路了。”太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皇太子的优雅矜持威严,透着淡淡的笑意。
托合齐狠声道:“太子殿下,我们都准备好了!密云大营、通州大营,都有我们的人。再加上九门提督的一万兵马,控制京城绰绰有余!”
“等皇上回京,就是太上皇!”齐世武眼里有不明的光,宛若乱葬岗夜里的磷火幽幽,要人惊惧。
窗外雨点密密地落在红墙黄瓦的吊脚楼台上,噼里啪啦。雨水顺着屋檐留下,淌出来一道道水沟。一道闪电“轰隆”一声劈下来,照耀天地一瞬的明亮耀眼。
太子端坐上首,望着众人迫不及待的焦灼,人生这么多年,第一次,自在一笑。
他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雨声,打雷声,听着外头小太监跑进走廊跺脚抱怨秋天雨水多的杂乱声音,听到自己清晰地说道:“既然如此,诸位就操办吧。”
“吾等一定效忠于太子殿下!”所有人一起激动地给太子殿下行大礼磕头!声音混合在大雨中,激昂澎湃,充满对幻想中未来迫不及待的渴盼,压抑几十年一朝释放的恨意、得意、大愿得成的激荡兴奋等等所有情绪。
雨越下越大了。
深秋季节雨水不停,四九城乃至整个直隶、北方地区都在排水防涝,老百姓们也一边庆幸粮食进仓了,一边在积极准备排水修缮房屋等等,在这凄风苦雨的寒秋,又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在朝野悄悄传开:“康熙爷龙体欠安,病得不轻!”
尽管春天的时候有过一次谣言,证明康熙老佛爷身体好着,大部分人不信,说康熙老佛爷身体好着,都是造谣。可四九城人还是一边咒骂这些人,一边心里不安地乞求福祐康熙平安,能再保几年太平日子,大觉寺、白云观、法源寺、天宁寺、智化寺、东岳庙、牛街清真寺、潭柘寺等几十处寺庙,再次迎来络绎不绝、顶礼膜拜的香客,请求神佛保佑“康熙老佛爷龙体安康”。
在京师再一次一片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九月十五过去了,九月一十五又过去了,承德那边仍旧毫无消息。各地方的邸报小报也都没有相关消息。
汇集满蒙众多名馔,择取时鲜海味,搜寻山珍异兽。承德一场狩猎后的大宴上,火把和篝火熊熊燃烧,康熙和蒙古王公们一起畅饮说笑。各色华服中,孩子们游戏打闹的欢呼中,歌舞齐上、秋高气爽、五彩斑斓的夜色里,火把映照每一个人的笑容满面。
突然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进来宴会场所,找到站在康熙后头站岗的隆科多,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隆科多眉头一皱,因为是十四阿哥的信件不想给通报,却又不敢不给通报。
康熙和王公们喝酒说话的间隙,一抬眼看到了,转脸笑着问他:“什么事情?”
隆科多恭敬地赔笑儿:“北京兵部的加急快信。”
“哦~~”康熙和王公们说一声:“朕去看看,等着朕回来。”
“好!”蒙古王公们击掌大笑,康熙不是逃酒他们就开心。
康熙从龙椅上起身,领着人回来烟波致爽斋,挥手要行大礼的侍卫起来,隆科多接过来信件打开信封,弯身双手捧给康熙。
等康熙展开信件看完,沉默良久,笑了一声,合上信件,交给身边的李德全,又笑了一下,接着就是大笑,越笑声音越大,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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