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季节最是阳光灿烂、风光明媚。满天飞舞的风筝, 郊游踏春的人群咬春饼的小娃娃们尽情欢笑在人间四月天,这样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传开, 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从大家闺秀到民间小儿, 都惊慌不已。
尽管官民水火不同器、士庶冰炭不共炉,在执政五十一年的圣主康熙身上,大家都一致都盼着康熙早日康复回銮。人们走门串户, 拜谒长官, 门生请见座师打听信息。百姓们有的集合起来到庙里唱戏,乞求福祐康熙平安,大觉寺、白云观、法源寺、东岳庙、牛街清真寺、潭柘寺等几十处寺庙, 络绎不绝的都是顶礼膜拜的香客, 请求神佛保佑“皇上大老爷圣安长寿”。
在京师一片焦灼不安的等待中,皇上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所有皇子们文武大臣们几次发去的请安折子都退了回来,有关皇上到了哪里,下一站是哪里,走的哪条路, 连陈廷敬的亲传弟子山西大同知府也不知道。
去年新任内阁大学士张玉书去世,李光地疾病未愈反而加重, 康熙一时没想好提拔谁, 要退休的陈廷敬应诏入直办事。刚一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恨不得领着人直奔西部去找皇上。
他都这样了, 后宫和皇子宗室们更是惶恐惊惧。皇太后天天在佛堂念佛,皇贵妃重新开始打理宫务,惠妃天天念佛,宜妃帮衬皇贵妃,坚持护着后宫权利,德妃病了, 荣妃闭门不出……
四月初八日,康熙从山西怀来县送来给后宫的信件,说山西还是有些冷,又说到底年纪大了扛不住冷了,偏年纪大了还有点发胖了,让留守在乾清宫的魏珠给他送些暖和的春□□服,通知织造局,把今年秋冬的狼皮筒子皮袄,沙狐皮筒子皮袄尺寸改一改,要做的宽大,不要紧身,紧身的穿得“甚是不堪”,问完德妃的病情,又给皇太后说自己的马“甚肥可爱”,骑着很舒服。
魏珠麻利地给康熙打包衣服,快马送出去,顾不上休息去挨个宫去传话。
皇太后搭着大宫女的手从蒲团上起身,待活动过来身体,只说:“我知道了。”
皇太后以为康熙是报喜不报忧那。魏珠明白皇太后在担心皇上,瞧着皇太后黯淡无光的面孔,低沉的表情,什么也不敢说,行礼退了出来佛堂。
到皇贵妃、惠妃……每一个主子宫里,都一样的,只有一句:“知道了。”
魏珠又出宫,挨个皇子府上去传话。
除了四爷稳重些,每一个皇子都拉着他使劲地询问,满脸焦急。魏珠咬紧了牙齿只说信件上的内容。魏珠自然也担心皇上,给皇上回信的时候,借用后宫娘娘们和皇子们的部分表现,德妃的病情试探皇上的病情。
四月十二日,康熙来信说怀仁、马邑、朔州一路走来,百姓叩首马前。“和以往彪悍大不同,衣食足而知礼仪,民情朴实,风俗淳厚。”又说地方收成甚好,自己心情甚快。天也没那么冷了,跟我同行的人也都安好,要他跟皇太后、后妃们、皇子阿哥们都说说。
说什么啊?皇上老佛爷您到底身体怎么样啊?魏珠急成了热锅蚂蚁,又不敢直接说北京城出来大谣言了,都说康熙老佛爷龙体欠安,病重了……只得按照康熙的嘱咐,再次挨个宫、挨个皇子府上再跑一遍。
可想而知,各宫主子还是一样的反应。
皇子们的担忧更甚。稳重的四爷看着他的目光之克制、平静,要他想抱头痛哭。
魏珠感受后宫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无可奈何之余,更担心自己的前途——他和太子的关系可真是普通的!毓庆宫总管太监顾问行,曾经和他交好,如今关系也还可以,当天晚上他实在憋不住了,去找顾问行喝酒,吞吞吐吐一个晚上,最终听着熄灯的更鼓声,拉着顾问行的手流泪哭着憋出来一句:“万一……万一……您可要拉拔我一把啊……”
顾问行如何不明白他的提心吊胆,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不似太监却似文人斯文的白净面皮上带着阴雨天的隐忧,面对魏珠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期待紧张的目光,张张嘴只轻轻一叹:“我们一起保佑皇上安康回京,皇上在,多几年太平日子……”
一句话说的魏珠趴在残席桌上嚎啕大哭。
皇上要是真出事了,太子殿下能安全登基吗?皇子们万一闹起来,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他只能用哭泣来发泄。哭着哭着听到外头小太监进来询问,他意识到他身为管事不能这样哭,只能极力克制住,一颗心越发地惶恐煎熬。
第二天,他又收到康熙的信件。康熙说他到达李家沟,此地无水,只有一井,地方官把井打干了几次,提前打了三百缸水给康熙队伍备用。康熙到达三日前,此地发了大水,地方官怕河水淹了御道,都修了堤坝挡住。民众说河水已到韩家楼,康熙不信,亲自去看。康熙抱怨若不是民众提前开山,“朕从未走过这样不好山。”又说他到了黄河,和太子亲自驾船打渔,“朕学会了撒各种渔网,各种方式打黄河鱼,河内全是石花鱼,其味鲜美。”又说自己最喜欢白面,最后让魏珠告知后宫。
康熙一贯是好奇心重,学习心更强的,年纪越大越喜欢民间物事儿,与民同乐。魏珠想着,没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脸。他抬头看天,拿出一辈子的虔诚求老天爷,求老天爷保佑这样好的皇上,一定健健康康的,快要过六十大寿啊!魏珠呜呜地哭着,却只能打起来精神,再次各宫各府邸跑一趟。
在承乾宫瞧着四爷家的几位皇孙皇孙女无忧无虑地玩拼图,拉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儿,说他们给玛法写信,玛法说一切都好。问玛法想他们没有?魏珠瞧着他们鬼灵精怪的模样欢喜地笑着一一回答,心里却更为难过。
等他进来承乾宫大殿里,行礼,将信件的内容仔细地都说了。宜妃当时眼圈儿红了,皇贵妃坚强地看她一眼,她捂着嘴巴呜咽地哭着,自己的眼泪也是止不住。
在四爷府上,面对四爷的沉默,弘晖阿哥含着眼泪的天真瞳仁,他也沉默。
良久,四爷温声道:“白面、王瓜、萝葡、茄子等等,皇上平时喜欢吃的,都给送去,新鲜的不好送就送干菜。”
皇上一连两封信,专门说出门黄河打渔,这是故意要后宫娘娘们放心那。皇上一定是病了,病的很严重。生病的人可不是就想念家乡的一口菜?魏珠一边想着,一边哭着,铺开宣纸给康熙写回信,说各宫娘娘各个皇子阿哥们都好着,只是想念他。
说娘娘们和皇子爷们关心皇上的龙体,请皇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西部寒冷,风沙大,黄河水湍急……。又想着四爷的建议,给皇上打包宫里的米粮蔬菜。
康熙在四月十八的信中,先说白面好,又说蔬菜送来的及时,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次出来就想吃宫里的一口了。接着大开地图炮,说自己纵横南北,南至南海,北到可鲁伦,“江湖山川、沙漠瀚海不毛不水之地都走过,”但总觉得陕西“不如南方之秀气,人民之丰富也”。在讲到接见准格尔使者时,康熙说自己深得民心。
又说魏珠的回信所用密匣送到时,外封都开了,他没有责怪,还细心地把匣子封好,告诉魏珠照朕这样封装就不会开。最后嘱咐魏珠将自己在陕西得到的贡物送到各宫。
魏珠看完信件,额头上沁出来一层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做事一贯小心谨慎,所用密匣子都是自己亲自装封的,和皇上一样的方法,怎么会“外封都开了”?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说,赶紧地将康熙寄送来的贡物送到各宫。
正好四爷也在宁寿宫。皇太后看着这些东西,在孙子的搀扶下站起来,两步走到魏珠身边,只问他:“皇上说这是准格尔使者送的?”
“正是。皇上说,他一边吃着准格尔使者送来的美味甜瓜干,一边骂准格尔是贼子。怕皇太后和娘娘们不知道吃法,细心的详细书写告之:先用凉水或用热水洗净,后用热水泡片时,不拘冷热,皆可食得。其味相鲜瓜,水似桃干蜜水。有空处,都用葡萄添了……。还要奴才转告皇太后,礼物虽轻,但他这么远送来,不要笑话。”
皇太后心口猛地一疼,老迈的眼睛望着茶几上这些甜瓜干,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只有一句:“告诉皇上,我知道了。”
“嗻。”
魏珠打千儿退出去,耳边隐约是四爷安慰皇太后的低语,他迎着外头北京四月的太阳光,眨眨眼睛,伸手挡住额头,还是止不住眼里的泪意。
等他挨个府邸跑完,已经是傍晚。知道四爷必然很晚回来,他特意来到留到最后一个的四爷府上。魏珠在如意斋里“扑通”跪在四爷的面前:如果、万一、康熙老佛爷真出事了……大乱起来,他最是信任四爷。
四爷只扶起来他,拍拍他的肩膀,他模糊的视线里听到弘晖阿哥哽咽道:“玛法一定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
魏珠的泪哗哗下来,无声地哭着。
四月二十四日康熙来信,说他到了鄂厄多斯蒙古,说蒙古部落的福晋来了很多人,都穿的煞是鲜艳好看。说今年木兰围猎,随行的娘娘们带够了衣服,在蒙古人面前显摆显摆。康熙对妃子们极为细心,“朕记得上一次木兰围猎,徐常在、二位答应,衬衣、夹袄、夹中衣、纺丝布衫、纺丝中衣、锻靴袜都不足用”。
又说工部新出的天文望远镜甚好,照相机甚好,要他在蒙古人面前大出风头。最后说这几天似乎饭吃的不好,命魏珠继续给他送王瓜、萝葡、茄子。还说他假意让太监刘猴儿回京给皇太后请安,其实是讨厌他,“甚是可恶,……”命魏珠抓了锁在敬事房,千万别让他跑了。
魏珠眼皮子一跳。太监刘猴儿跟毓庆宫的管事太监赵国柱,关系挺好,据说还要认高三变做干爹?
他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皇上病了,身边只有一个太子,下面那些小太监们指不定怎么讨好太子!慢待皇上的事情他们不敢,但只要平时对太子眉来眼去的,皇上看在眼里多伤心?皇上还活着那!
魏珠气狠狠地命人锁了刘猴儿在敬事房,自己抡鞭子抽了十鞭子,累得他气喘吁吁的,却是看着刘猴儿遍体鳞伤的模样,自己先哭了。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皇上做了五十多年皇上,哪一天不挂念他的子民?平时你们犯错儿,皇上哪一次不是宽容?你们和宫女们对食拉关系。和大太监们四处认干爹,皇上只训斥,哪一次真罚你们了?”
他哭着骂刘猴儿,也是骂他自己。
可是不管他和刘猴儿一起怎么哭,他们也什么事情不能做。他各宫各个府邸的回来,细细查问才发现,这段时间他过于担心皇上,都没注意到,宫里头因为谣言人心浮动,干儿子王木头贴着他的耳朵说:“干爹,尽管皇贵妃管的严格,宫女太监嬷嬷们背地里还是有不少人拐弯抹角地去毓庆宫套近乎,想方设法的、不要面子的钻营。我们也不能落下。儿子已经联系了毓庆宫的高三变管事……您不知道,梁爷爷也有份儿那。”
就连梁九功都和托合齐、齐世武等人一起喝酒了!
梁九功明明之前还因为和太子的牵连羞愧来着,主动要求去景山避开!
“要你们蹦跶!皇上还活着那!”魏珠咬牙含恨默念一声,晚上找事儿出宫去找四爷。四爷在工部加班,商议国子监修缮,京城再建造几个国子监一样的学院的选址。
听到常三喜通报,出来议事厅,来到办公的小屋子,听他语无伦次地说完,四爷思考一会儿,安慰道:“魏管事莫要担心。如果宫里有紧急事情,可以去找慎刑司。”
慎刑司?魏珠眼珠子都要掉地上。
他真是糊涂了。怎么忘记慎刑司那?他自问也是狠心机灵的。可大事当前,见识到四爷的稳重决断,也是差了一层。慎刑司一出手,那些钻营的宫女太监们就要遭殃了,其中还包括他干儿子那!魏珠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刚披上衣服出来屋门,遇到巡逻的鄂伦岱在气哼哼地训话隆科多和郭木布。
“说你们笨就是笨。这事情是你们管的吗?你们只是侍卫!皇上巡视没有回来,宫里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几个同袍在一起喝酒,你们就要和皇上告状,算什么同袍?……”
鄂伦岱唾沫横飞的趾高气扬。但是魏珠的眼力,自然看出来鄂伦岱的色厉内茬,这是在借机发泄那。
——万一皇上真病重了。太子到底是皇太子,最有名分的一个。八爷算什么?至今连一个亲王都不是,排行第八。鄂伦岱是着急了。
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和他们小太监侍卫们听了一会儿,弄明白,原来是夜里值班,几个乾清宫侍卫和毓庆宫的侍卫们喝酒,要隆科多和郭木布拿住了,闹了起来,隆科多和郭木布要写信给皇上。
魏珠眼睛一眯。侍卫们都乱起来了,问题大了。鄂伦岱难道要在太子回来之前,提前扶持八爷登基?还是要去烧太子爷的热灶头?
等鄂伦岱高高地仰着脑袋走了,他立即使唤自己的亲信小太监去找隆科多和郭木布。大半夜的,三个人鬼头鬼脑地凑在一起,给康熙写密信。
五天后,康熙再次来信,这次措辞严厉。严禁宫女太监乱认亲戚,姐妹、兄弟、父子父女等等,违者处以重典。但对侍卫们的事情,只字未提。
魏珠赶紧跑去找慎刑司总管音图:“四爷说有事情找你。你快说,如今可怎么整?”听到音图好暇以整地说:“魏管事有心,皇上都知道。魏管事都放心。皇上一定会没事的。再说了,监国的是四爷那。”
魏珠这才反应过来,皇上是什么人啊?!再生病,还能对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音图管着慎刑司没乱。四爷监国,隆科多和郭木布等亲信侍卫一半留在宫里,这就说明了皇上的谨慎。
音图大出手管制后宫,后宫安稳下来,却是蔓延开一股绝望的气息,每个人都好似认命了,安静地等着另一只靴子落下来的消息。
四月三十日,康熙又来一封信,说他在和蒙古部落“日日顽笑”,自己“心神爽健”,忘记了归期,……要魏珠告知皇太后、嫔妃们和皇子们不要挂念。又说天气太热了,热的都不能走路了。你们在宫里说我怕冷,真是可笑。还说这里有条河流结冰成了冰桥,朕还叫人去看了,是真的。朕于是也去看看。工部新出的仪器轻便很多,使用也方便,数据更精确。最后说已经启程,择日到京。
最后还特意备注,告诉皇太后朕回来晚了,之前打算五月之前回来,现在误了日期,是黄河风浪之故,非朕贪玩。随行人员都“心广体胖”,高兴地跟着朕回家。
魏珠在心里念佛。可他无端地想起秦始皇最后一次回京路上的事情,一颗心砰砰跳着。
到了宁寿宫,皇太后端坐着,皇贵妃和四大妃都在,都仔细地听他说了,良久的沉默中,皇太后轻轻道:“也不知是谁之前说冷,赶紧给他送衣服……也不知谁上次信里还在叫苦连天……”
一句话出来,魏珠连忙低头掩饰眼泪。
大殿里都是抽泣声。
皇上在皇太后的跟前,就和孩子一样,爱面子。在妃嫔们和儿子们面前更是表现出完全真实的一面。怕冷、恐高、是个地域黑,面食爱好者,喜欢打猎,也爱吃鱼,好奇心强,碰到稀奇古怪的事总要弄明白。还有点腹黑,明明想要处置一个太监,非要打发他回去请安,让魏珠暗中办他。
可就因为这样,这才是康熙皇帝。
魏珠各个府邸转完,又是最后到了四爷府上,听四爷感叹地说:“汗阿玛从来都当自己一个普通人,喜好科学,讲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一次感叹地说,他每次出门太监们可受罪了,各种笨重的测量仪器经常要车拉人扛。遇到河湖,就会兴起,用水平仪测试一下水位。遇到山川,就要测量山地距离。”
魏珠重重摇头又点头:“奴才们这么力气活算什么?皇上还惦记着。皇上当年为了摸索在北方推广水稻种植的经验,在西苑新建丰泽园,作为实验基地,年年亲自下地查看。人痘接种术出来,牛痘接种术出来,皇上都先要皇子种痘防天花做榜样,每次都先在皇宫和八旗中实施种痘,西洋各国都来讨要方法和太医,皇上表面拖着他们,却是无条件地推广到蒙古、沙俄、欧洲。……”
他喉咙堵着说不下去。康熙是一个善良的人。评价一个文成武功杀伐果断的皇帝善良,有点用词不当。但是康熙其实比一般普通人更慈悲善良。
“所以,汗阿玛一定是好好的,谣言只是谣言。我们要有信心。”
四爷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排除太子要人传谣言,即使老父亲真的身体微恙,也不会严重。不管这辈子怎么变化,他有信心老父亲的身体情况比上辈子好,一定会没事。即使太子要做什么,凭借康熙的城府,太子都不会成功。
魏珠慢慢地抬头,大胆子迎着四爷的视线,看向一边的弘晖阿哥。弘晖正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阿玛。魏珠从来都知道四爷的眼睛亮,第一次知道这么亮,亮的如同太阳月亮璀璨夺目。黑色的眸子里瞬间闪出的异样神采,仿若夜空最灿烂的星辰一般宁静神秘,静静地给予你力量。
四月三十日的信中,康熙说自己饮食好多了,说要离开西部又不舍得了,大谈自己几次西征,几次西巡,“当年,朕两岁之间,三出沙漠,栉风沐雨,并日而飧”,在“不毛不水之地,黄沙无人之境”吃尽了苦,这种苦平常人都怕,但朕不怕。朕“立此大功”,回顾一生,“可谓乐矣,可谓致矣,可谓尽矣。”
看着信件,是此次西巡顺利,康熙心情大好,开始自吹自擂了。
魏珠刚因为四爷的安慰心情好一点儿,又因为康熙这回忆过去的信件,脸色灰白。
皇上是不是……所以开始回忆过去了?
魏珠勉强收拾表情,各个宫、各个府邸跑完,最后傍晚来到四爷府上,四爷在国子监还没回来,他和两个和尚说话,听那邪门的邬思道转着轮椅过来,一声感叹:“我们皇上是不好找的真诚的皇帝,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忍不住再一次泪崩。
康熙喜欢玩闹,在宁夏射兔子射到手软,和蒙古部落一起日日玩笑,最后还误了归期。康熙好面子,时而自吹自擂,从怕冷不肯承认,到说自己“栉风沐雨,并日而飧。不毛不水之地,黄沙无人之境,可谓苦而不言苦,人皆避而朕不避。”一面骂准格尔贼子,一边说贼子送来的瓜真好吃等,有点自大自恋。康熙确实对自己的妃嫔们都很好,心细周到,常在答应这样低位阶的妃嫔缺什么衣服都能一一在心。他也有着普通男人一样的自尊心,想要妃嫔们打扮好看一点。一路上惦记着在北京的家人,时刻不忘给宫里报平安,有好吃的也都送回来分享。
其实梁九功、魏珠、李德全这些伺候的人,邬思道、性音和尚、文觉和尚、包括高斌饽饽等人,有时候都忍不住想,康熙对太皇太后、皇太后、妃嫔们这样浓重的家庭观念,对儿子们更为宽容,是不是正是这一态度助推了诸子争储的斗争?
这不是他们的身份应该去想的。但这好像是真的。
第二天还是阴雨绵绵,好似南方的梅雨季节到了北方一般。四九城满天空中都是艾叶菖蒲和雄黄酒的味道,煮粽子的香气,老百姓欢天喜地开始他们从五月初一开始,一直快乐五天,直到初五结束的端午节,九门衙役开始加班排水防涝,宫里事情也多,各部衙门也都开始关注天气情况。
白天里,胤禩胤禟胤俄连同亲信们在廉郡王府里商议:万一皇上真病重了,该怎么办?万一皇上没病,谣言是谁传的?是不是太子?太子真要逼宫,先铺垫康熙病重?
这样的气氛下,饶是胤禩知道康熙能活到康熙六十一年,他也开始不安了。
胤禟急不可耐的一声:“八哥!我们去找汗阿玛!”
胤俄更着急:“八哥,这事情太玄乎了。汗阿玛身体好着那!一定有小人故意散播谣言!”
胤禟担心万一老父亲真病重,太子登基,他们这一伙儿人都玩完。
胤俄倒是不担心。谁登基也动弹不了他。但他作为皇子,和作为皇叔,哪能一样吗?老父亲平时再严厉偏心,那也是疼着护着他的老父亲。
“都别吵,容我想一想。”胤禩头疼地按按眉心,愁眉苦脸地思考。
重生后个人的、朝廷的,变化这么大,大清都打了日本了,万一出来变故那?万一太子在巡视路上犯了什么大错,气病了康熙?或者直接动手要康熙回不来那?
他不说话,这些日子的沉稳也没有了。其他人的心更慌了。
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是揆叙开口:“八爷,您要不要去问问四爷?我今天出门之前,去找大哥。大哥说,不要担心。真担心,去问问四爷。”
一道霹雳打在八爷的脑袋上,电闪雷鸣的轰轰作响。耳边是胤禵胤俄一拍大腿的呼唤:“对啊,去找四哥,四哥监国那。”说着话,人就跑的不见了。
其他人都犹豫,但是王鸿绪也说话了。
“八爷,虽然四爷做事大义灭亲的,但也最是重情义最孝顺的。皇上如果真要出事,他一定是最着急的。至今没有行动,一定有原因。我们去问问。”
“是啊,八爷。四爷其他方面不说,最是能扛事情的。这次皇上出门,要四爷监国,估计也是担心他年纪大了身体出来情况那。”
“八爷,这个时候顾不得面子了……”
一人一句,胤禩唯有苦笑。
是呀,不管他在心里怎么骂雍正,怎么恨他,怎么和他争斗,他也知道,雍正是最能扛事情的。有他在,就是定海神针一般,大清乱不了。
“爷想想,静一静。诸位都先回去,好生睡上一觉。不管发生了什么,养好精神是根本。”
哪知道迎来所有人的苦笑。
都指着眼上的黑眼圈给他看。
胤禩因为他们一副大难临头的惊恐模样,更是苦笑连连。
可是胤禩等他们走了后,并没有时间休息,八福晋冲进来书房,直接问他:“爷,我听说昨儿魏珠来了,到底什么情况?皇上到底病没有病?爷!你快说话!”
“福晋,你和嫂子弟妹们都知道的,就是我知道的。”胤禩很是无奈,紧紧地皱着眉:“汗阿玛并没有要我和兄弟们多知道多少。”
“我就问问你。瞧瞧你们的样子。”八福晋看起来比他稳重多了。一挑柳眉,耳边的钗子流苏一晃一晃映衬眼睛里的顾盼神采,越发地明艳动人。
胤禩:“……”
“刚我们妯娌们都在四嫂那里聚会,四嫂说皇上一定没有事情那。说四哥一直说皇上没事,不要多想,有礼物要送去就送去。你倒是先乱起来了。孩子们都开心地给他们玛法写信送礼物,我刚要闺女也给皇上写了一封信,一起寄出去。上次送去的信件,皇上还亲笔回信了那。”
八福晋很是开心,很是骄傲地摇着他的胳膊,晃晃他的神儿:“皇上疼我们闺女那,爷。您看您这些日子折腾的,都顾不上闺女了。”
胤禩:“!!!”
“是爷的错儿,成了吧。”胤禩实在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老父亲疼孙子孙女儿,儿子们都是草!还是路边的稻草!
“呸!你还吃闺女的醋?”八福晋虎着脸,伸手拉着他起来:“兄弟妯娌们都在四哥家那。都说你怎么不去。四嫂刚打发人来喊,我便过来找你。你不去,你就在家里憋着吧。幸好我带着闺女出门了,省的闺女看到你的阴天脸难受。”
将夫婿的胳膊一摔,八福晋袅袅婷婷地,一个人走了。
胤禩望着她潇洒的背影目瞪口呆,伸手指着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胤祥是第一个来找四哥的。大上午的,先送福晋和孩子们,交给四嫂和小嫂子们,侄子侄女们。他抬脚就来到如意斋,找他四哥。
邬思道和性音在院子里下棋,简单说几句话儿,胤祥还没进来书房偏殿,就听到里头弘晖的说话声:“阿玛,我们给玛法写信,寄了礼物,玛法一直说很好,很喜欢。就是不说到哪里了。问他身体舒坦不,玛法也说好。这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声音有些低沉闷闷,还有一丝丝变声期开始的粗哑。
弘晖长成小少年了,五岁就跟着议事,很多事情他都知道。
胤祥抬脚上来台阶,挑着帘子进来,就听到他四哥说:“上次说要将去西山划船打猎,分享给你玛法?写了?”
“正在写。十三叔!给十三叔请安。”弘晖、弘时、弘暖……五岁上的小侄子们从小桌上起身,一起笑着打千儿行礼,胤祥乐呵呵地笑:“都起来。”扶着弘晖起来,眼睛看着所有的侄子们,含笑问道:“在给你们玛法写信?”
“嗯。昨天魏珠来之后,玛法的回信也到了。”
胤祥点点头,老父亲因为太子迁怒其他儿子们,却是对皇太后、妃嫔们、孙子孙女们一直关切疼爱。
胤祥挨着四哥身边的椅子坐下来,接过来王之鼎手里的毛巾擦擦脸,苦笑道:“天气还没热那,我就出来一身汗。”
你那是急躁的。四爷躺在窗边的摇椅上,看书,面带微笑。
胤祥用力地擦把脸,感觉精神一些,将毛巾递给王之鼎,摸摸新剃头的青瓜脑门,烦躁道:“四哥,你一直说汗阿玛一定没事。你不知道,今儿八哥府上聚集了多少人。我今儿才发现,原来吏部有八哥的人,这个时候不去烧太子的热灶头,还来见八哥那。”
“汗阿玛一定没事。”四爷很是镇定。“如有一点不舒坦,也是正常。汗阿玛年纪大了,越发爱玩爱动。”
胤祥一拍脑门,气恼道:“早知道我跟着去就好了。”
四爷眼睛低垂,望着手里大清最新出来的物理课本,待要说话,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小荔枝。
“阿玛!十三叔!大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八哥!”
胖胖的小身影闷头跑进来,挨着唤着屋子里的人,一边跑一边欢快地朝阿玛奔去,和阿玛撒娇一下,又高兴地朝十三叔奔去:“十三叔,好几天没有见到十三叔了。”
胤祥一把抱住胖侄女,笑哈哈的:“是啊,十三叔这几次来的晚,小荔枝都睡觉了。十三叔可想小荔枝了。小荔枝怎么过来了?”
“额涅要找大哥。说我们的信件都写完了,大哥的信件那?”
弘晖正在封火漆,看一眼弟弟们也在封火漆,笑道:“也写完了。哥哥们和你去找额涅去。”他将信件放到袖筒里,和阿玛、十三叔行礼,牵着妹妹的手出来如意斋,耳边听着妹妹无忧无虑的叽叽喳喳:“这次我和五姐姐一起给玛法画画儿……”笑得一脸宠溺。
孩子们都走了,屋子里只有兄弟两个。胤祥实在忍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圈。
他的耐心自然是比不上四哥的。胤祥憋不住,一回头,红着眼睛直接问:“四哥,你说汗阿玛身体健康,我信!可就因为我信,我更担心汗阿玛!”
太子早就憋不住要登基了。巴不得老父亲病重那。假的也能给变成真的!
四爷望着窗外今年第一拨开放的玫瑰花,目光幽幽:“十三弟,你要信任汗阿玛,也要信任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传播谣言,要逼迫老父亲退位,但他不会对老父亲的身体动手。这是四爷的自信。
当然,他也不是将事情寄托在太子的孝顺心上。
“太子殿下,在外头。不管要做什么,他都要回来北京。”要提前登基,必然要在北京正式做龙椅。在外地,谁认?那是造反!“汗阿玛出门之前的安排,四哥和你分析三十遍了。”
“四哥,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胤祥拧巴,脑门上又沁出来一层层的汗珠:“万一那?万一我们的太子殿下发疯那?这两年他的状态四哥你是没看见,他在你面前还顾忌一点儿,那真的是疯魔了。”
“四哥,你知道……,这后果……”太子是皇太子。康熙一旦出事,皇太子登基名正言顺。就他们这伙兄弟,“除了三哥,没有一个有好果子吃。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有汗阿玛!我只要一想汗阿玛现在会有的伤心,我就心痛不安。”
四爷合上书本,从王之鼎手里接过来一杯茶,眼睛望着茶杯里茶香袅袅、碧绿茶汤的碧螺春,沉声道:“四哥也担心汗阿玛。只是,我们必须稳住。四九城谣言起来,民心惶惶,官员们都坐立不安,我们一旦跟着惊慌,必然引发乱子。”
“这是其一。其二,……”看着十三弟焦急等候的小样儿,摇头笑道:“我和你说了,你可要沉住气。不能表现出来。”
胤祥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整个人都惊成了木头桩子!
汗阿玛果然和四哥有联系!
“四哥你快说!我保证不表现出来。”
“罢了。四哥还是不说了。万一你露出来行迹……”
胤祥:“四哥,你快说,你快说。弟弟求求四哥了。四哥~四哥~~”胤祥摇着四哥的胳膊,连刚刚小荔枝的撒娇都拿出来了。可是他四哥明明很享受地乜他一眼却嫌弃了:“都多大人了?还和孩子一样撒娇?”
“!!再大也是四哥的弟弟。四哥~~四哥!”
“前几天领着孩子们去打猎,今天早起肩膀还酸。”
“弟弟给四哥按按。”
胤祥赶紧表示诚意。
可他刚给四哥按完肩膀,正在再撒撒娇,他九哥和十哥来了。
紧跟着大哥、三哥、六弟、七弟……都来了。
他四哥那绝对不能说了啊。
后院里,妯娌们聚在一起说说话儿,心安一安。用了晚食都回家去了。前院里,兄弟们刚开始他们的喝酒高潮。
夜幕时分,八爷哄着胖闺女睡觉了,看看外头的毛毛雨停了,听王柱儿说四哥府上的兄弟们还在喝酒,实在憋不住了,再次爬梯子进来四哥府上,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
还没到如意斋,听到里头闹腾吆喝的动静,进来一看,在京成年的兄弟们都在,都在喝酒。而他的四哥一身青色宽袍大袖,举着白玉酒杯,伸着大长腿摇着身下的摇摇椅,躺在一株玫瑰花树边,正醉意朦胧地要站起来:“八弟……”
站到一半醉意上来脸上一红,要弘暻扶住了。一边玩剪刀石头布的弘暖弘曦几步跑上来,扶着阿玛,弘暖乖巧地和八叔道歉:“八叔,阿玛喝醉了。”
八爷点点头:“八叔知道。”
兄弟两个的视线对上,八爷发现,夜空深邃神秘,但是他四哥有一双黎明般的眼睛。透过他的眼眸你看到了一片海,一个宁静的世界,一个倒映出的澄澈的自己。
他的眼眸是那样深沉,又是那样的温柔……深沉的要八爷恐惧。温柔的要八爷猛地打一个哆嗦。
八爷脱口而出:“和我无关!我也担心汗阿玛。”汗阿玛这个时候病重了,太子最有利。我还能不知道?
四爷在孩子们的搀扶下,稳稳地坐下来,淡淡地抬抬下巴:“四哥知道,和你无关。”
顿了顿,又说:“四哥也知道,你在担心汗阿玛。”
挑着嘴角嘲笑地笑着,风流多情的模样儿:“小八真傻。”
八爷刚还因为他混账四哥的态度感动且伤感,听到这一句,那一瞬间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血红血红的,眼睛经常充血而且混浊,有时像死人般的停滞不动。
手上举起来酒坛子就要朝混账四哥的脑袋上砸。
一边和十三叔说话的弘晖连忙飞过来给夺下了酒坛子,口中喊着:“八叔,八叔,您快坐下来喝酒,伯伯叔叔们都在等你那。”
八爷狰狞着脸孔,气哼哼地对弘晖道:“看看你阿玛,就会欺负人。”
弘晖:“……”一口因为换牙的漏风小白牙露出来,胖脸上露出比新出来的月亮还皎洁大笑容:“八叔,就因为是八叔,阿玛和八叔亲近,才故意的那。”
八爷喉咙一梗。大黑脸无法维持了。
四爷挑眉一乐,清冷的视线里透着明晃晃的取笑儿:上次和弘晖挑拨说“我做冰淇淋故意瞒着,弘晖上当了”,这次被弘晖反击了吧?
八爷看懂了。那更恨得牙根痒痒。雍正的儿子里,除了弘时都和雍正一样混账讨厌!
正站在一颗玉兰树上的胤禵手打拍子哈哈哈大笑:“八哥,我们正说你什么时候来那。”
胤俄歪在一边花坛墙上,鼓掌叫道:“八哥,我们打赌你会不会带着一坛子酒来,四哥说会。我们说不会。果然是四哥了解八哥!”
八爷猛地胸口中了一箭,血淋淋的流血。
胤禟迈着醉醺醺的步子过来,从弘晖手里接过来酒坛子拍开封泥,黑胖脸上嘿嘿直乐:“八哥,你看你,四哥一句话,就激起来了。八哥你带来的这是什么酒?”
“能喝的酒!”八爷怒吼一嗓子,迎来的是兄弟们的放声大笑。
这一天晚上,兄弟们都喝醉了。
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京城安定人心,等康熙回来。距离五月初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不管老父亲病没病,能不能治好,到底发生了什么?担心都是无用的还是要担心。却只能等着迎接。
五月初四的上午,满大清都沉浸在初夏到来的第一场欢乐大节日里,康熙领着大队人马回来北京。
还是下着毛毛细雨,只五月的天暖和倒也不冷。前去郊外迎接的皇子宗室、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凡是能去的都去了,人山人海的也没几个人打伞。有那些急躁上火的,比如胤禩胤禟胤俄胤祥胤禵,都没打伞,站在马上起身踮脚举着望远镜望着康熙队伍的方向。
等大队人马的影子出现,他们迫不及待地打马跑了上去。
一路奋声呼喊着:“汗阿玛!汗阿玛!”
汗阿玛您千万好好的。求求老天爷,求求萨满大神长生天诸位神佛!
一阵又一阵杂乱焦急的马蹄声奔跑在郊外入夏的草地上,天地间隐约响起今年第一批蝉声晴明。胤禩胤禟胤俄胤裪胤祥胤禵等人,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明黄仪仗队,遥遥地听见傅尔丹大喊:“停!”看见那队伍慢慢地停下来,傅尔丹下马走到那明黄马车边,几位皇子阿哥的心脏都要蹦出来!
紧随其后打马奔来的皇孙们同样的激动。只是他们的激动中有些是不一样的复杂,比如弘皙弘晋等太子一系的。
只见这辆雕龙绘凤的明黄尊贵马车的帘子挑开,傅尔丹恭敬地扶着康熙从明黄马车里探身出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康熙的身上。
发现康熙果然是胖了一点点,虽然表情看起来和天气一样阴郁,但是身体好着!面色红润!
阿弥陀佛!
祖宗保佑!
玛法没病!
这要他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也落回了肚子里。有的年轻的,或者胆子小的,当场激动的眼泪都出来。
身体好就成。
身体好就成。
您老人家爱怎么发脾气就发脾气。
玛法没病?那阿玛那?这心思快的要弘皙来不及去想。
所有人翻身下马,齐齐给康熙行大礼:“恭请皇上圣安!”声音大的响彻天地。
康熙看着表情不好,但他并没有发脾气,小太监扶住他踩着凳子下来马车,站在明黄大伞下,笑哈哈地问不停打马赶来的所有人:“都起来,下雨的天,怎么都来了?”
“玛法!弘晖想玛法!”弘晖一起身滚到康熙的怀里,紧紧地抱着疼爱他的玛法。
康熙被胖孙子撞的身形不稳,眼里也含了泪,只狠狠地眨眼强忍着,一只手温柔地拍着他的脊背,取笑道:“弘晖啊,有长高了,又胖了。”
“玛法也胖。”弘晖撒娇。
“好。玛法也长胖。玛法是真的长胖了。”康熙哄着胖孙子,瞧着儿子们孙子们大臣们都激动的口不能言,心里越发难受。
刚好赶来的四爷在马上翻身下来,上前一步打千儿行礼:“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回汗阿玛,可能是天气原因,我们最近都有点多愁善感,备加思念皇父。见到皇父归来,情不自禁。”
晴朗的声音里饱含情意,透着说不出来的千言万语。
康熙大约懂了,却是乐了:“起来。是不是你小子监国,又欺负人了?朕这一路上,光是收到告状你的折子,就有一箱子。”
四爷在心里舒出一口气,慢慢起身后,俊脸上郑重表示:“汗阿玛,儿子冤枉。山东、浙江、安徽……百姓开始朝两江跑。这怎么能怪儿子?噶礼说正好两江缺人手,都留着。他们扛不住噶礼,来找儿子。儿子不管他们之间的闹腾,他们就说儿子偏心。”声音带着欢喜的颤音,要康熙听着眼圈一热。
朕看你不光偏心,你还故意要激起来他们也搞摊丁入亩!他在心里骂一声,心里也是酸酸涩涩的难过。面上只不动声色地冷哼一声:“小琉球巡抚也来信告你状,怎么回事?”
四爷更冤枉了。
“汗阿玛,之前因为小琉球一带出来海盐,还有马六甲海峡的一些机会,不少内地人跑去小琉球定居。这两年他们不跑小琉球了,都跑两江了,小琉球巡抚就来找儿子了。儿子问他,你要捆着老百姓的腿要他们去小琉球?他就赌气了,说儿子偏心。”
康熙瞧着他无辜的好似雨中小鹿斑斑,去年做的朝服有点宽大,好似这两年养起来的肉又瘦了下去,摇头生气:“朕过完节再和你说。通州河堤修好了?”
“修好了。”四爷嬉笑着面带讨巧,“还在筐儿港建造一座挑水坝,就等着汗阿玛有空,亲自给下鼎椿木,以记丈量之处。另有全国各地方的学院都有检修,国子监也再次修缮一遍。”
康熙点点头,和身边的一个民间读书人打扮的中年人吐糟:“这就是朕的老四。”含笑看着儿子们大臣们,说道:“朕给你们带了一个人,你们未必认得呢!”
马齐紧挨四爷站着,忙笑道:“虽不认识,方先生的书各位爷们都是读过的——这位就是桐城派文坛领袖方苞、方灵皋先生。”
方苞忙跨出一步,给四爷叩头,又要给胤禔胤祉等人请安,康熙却笑道:“罢了吧,你是朕的朋友,不同于马齐,他是朕的臣子。这些都是朕的儿子,往后见面执平礼——你们都听见了?”
众人这才仔细打量方苞,实在长得不出眼、黄病脸,倒扫帚眉绿豆眯眯近视眼,尖嘴猴腮的一脸猥琐相,穿着件长长的藏青缎长袍直罩到脚面。
胤禔胤祉等兄弟们因为老父亲安康一口气缓过来,此时瞅着这位方苞,真不知康熙怎么会选这么个人做布衣行走,也不明白这么丑的人怎就偏生一手好文章。
胤禔心里暗笑,口中却道:“久仰方先生文章,无缘相会。现今来京,往后请教就方便多了。”
方苞忙躬身说道:“盛名不符,谬承大爷金奖。”说着又目视众人,只这一霎,人们才看到他目中波光晶莹神采照人。
胤祉却笑:“我读方先生文章,《狱中杂记》甚为喜欢,只正好有一处不明,想请教先生呢!”
“您是三爷吧?”方苞略一欠身说道,“不知道三爷想问什么?”
胤祉笑道:“世人都说张释之司法为民、刚正不阿、公平公正。文章里边说到张释之沽名钓誉,请问出自何典?”
方苞微笑,道:“张释之为汉文帝廷尉,掌一国司法大权,好友周勃蒙冤几乎被杀,未见张释之一言相保,却在冲犯御驾小节末事上大作文章。是以称他沽名钓誉。”
刚走过来的太子愣住,众人也是不禁一怔,胤祉这才反应过来,他怎么一见面就捅太子的脸上了?太子发现众人目光躲避,脸上更挂不住更露出来怒色,好好的父子君臣久别重逢,立时弄得人人不自在。
胤祉自觉失言,正要委婉几句,却听康熙说道:“若论读书,你们都差得远呢!这几个月在京城,有没有放松学习?”
“没有。”胤禔摇头如同拨浪鼓:“汗阿玛,儿子还和四哥学习书法那。”
康熙一愣。仿佛不认识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胤禔也因为康熙的目光愣住。
胤祥赶紧道:“汗阿玛,大哥的书法原来也是好的。四哥好几次都说,大哥是被练武功给耽误的书法家。大哥以前不联系,也比八哥的书法好那。”
咳咳咳。
胤禩半气恼半羞愧道:“十三弟,八哥正准备当隐形人那。”
康熙噗嗤一乐。众人都笑。四爷对老父亲笑道:“汗阿玛,儿子收着好几张大哥的亲笔。赶明儿要大哥也给您写几个条幅。您一看就知道,对比以前的变化。”
“哦~”康熙真的来了兴趣。自从胤禔被放出来,父子两个之间就有无形的隔膜,胤禔也好似志气全无了一样,每天不是练武就是逛大街,更能生娃娃。康熙真没想到,他的老大,还能站起来。这要他胸腔里翻涌着莫名的情绪,一时竟无法言语。
康熙老佛爷回来了!
四九城老百姓夹道欢迎,热情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康熙要他们不要喊,下雨天,赶紧回家准备过节,从宣武门到正阳门到午门口的人群还在高喊,好似多喊一声儿,康熙就会真的有希望长寿健康一样。
回来宫里,康熙简单地和大臣们说了几句话,定下来明儿端午节早朝看龙舟办宴会的事情,回去后宫,先给皇太后请安。哪知道到了宁寿宫,一个后宫的妃嫔们居然都在。
一个个的目光都钉在他的身上,好似在看他是不是真人,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儿臣给皇额涅请安。”康熙给皇太后行礼,话音一落,皇太后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哽咽道:“皇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一瞬间,康熙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出来。
康熙回来了,身体健康,还真的胖了一点儿。皇太后、皇贵妃、所有妃嫔们、宫女太监们都狠狠地松了一口气,逃出生天一般地激动流泪。
宫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不少太监宫女侍卫,甚至一些和毓庆宫眉来眼去的妃嫔们,都赶紧地和毓庆宫划清界限,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太子妃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照常领着孩子们去宁寿宫请安,和母妃们、妯娌们相处。
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满是疼惜。
这段时间,李佳侧妃差点没鼻孔朝天开,太子妃却没有什么骄傲之色,反而帮助压制宫女太监的燥气,管制毓庆宫宫女太监们的气焰,这个年纪,能做到荣辱不惊,太难得了。
皇太后亲近地拍拍她的手,转脸和四福晋笑道:“你们处得好,我们做长辈的看着,最是高兴。”
四福晋抱着皇太后的胳膊撒娇:“老祖宗,我们还都想着您多疼我们那。”
众人都喷笑,太子妃也笑。皇太后点着她的鼻子嫌弃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多疼你?”
“再多大,在老祖宗面前也是孩子。”
“噗嗤”,一屋子的母妃们也忍禁不住地喷笑出来。
宜妃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笑一边快言快语:“老四媳妇,你随着老四长也就罢了,你还要老祖宗多疼你,就不怕你嫂子弟妹们闹你啊?”
哈哈哈哈哈。女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皇贵妃也是一脸的笑儿,说道:“夫妻两个,越长越像。这也不奇怪。”
四福晋红了脸,脑袋窝在皇太后的肩膀上。
惠妃因为胤禔跟着胤禛,慢慢开始恢复精神气,也有了说笑的兴致,手帕捂着嘴也笑:“怪道前几天有人说老四媳妇越长越年轻,我这一细看呀,果真如此。”
四福晋一跺脚,求救地呼唤一声:“老祖宗~~~”
“好好好~~~”皇太后搂着她,故意对众人一个白眼气恼道:“孩子小那,你们不要取笑。”
四福晋:“……”
耳边又是一阵哈哈哈哈的大笑声,八福晋捧着大肚子,“哎吆哎吆”的笑得最是响亮:“老祖宗说得对。四嫂,你有什么保养秘方,都说出来。”
太子妃笑着脸一肃,高声道:“哪有什么秘方?你四嫂去年过的是十三岁生日,不是三十岁。”
哈哈哈哈哈!
这下子,众人的笑声能掀翻屋子。四福晋在笑呵呵的皇太后的怀里,面色红涨羞的恨不得钻地洞。
皇太后高兴,妃嫔们高兴,住在宫里的孩子们最是深刻感受到这般气氛变化,对他们的影响。
有的比如胤礼激动庆幸康熙健康回来,有的比如弘皙莫名失落说不清的滋味儿。还有满心复杂自己也闹不清心情的。
三格格昭儿在一天傍晚,和母亲请安的时候,趴在母亲的耳朵边愤愤不平地嘀咕:“之前听说玛法病重,都来讨好李佳侧福晋。如今又端着礼仪规矩,来和我们正常交往了。”
太子妃安然地坐在罗汉床上看一本书,闻言放下书本,笑容平和,她这两年好似心态又有变化了,也可能是孩子们都长大了,弘曣也养住了,不光对宫务和毓庆宫事务能放手就放手,不再忙碌不堪,整个人的精神气也好了不好,面色红润,过去骨骼突出的脸上还圆润了一点点。
温柔给女儿整理头上歪掉的红色杜鹃绢花,太子妃眼里的慈爱密密绵绵包围着女儿少女的面容,瞅着她笑:“你管他们做什么?”
“额涅~~~”三格格摇着她的胳膊,嘟着嘴巴不乐意地问:“你真的不在意?这些日子,无逸斋的气氛也变化了那。除了四叔十三叔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年幼的听弘晖话的弟弟们,其他的堂兄弟们,又围着二弟转悠了那。”
“你也不要管。管好你自己。”太子妃伸手指着她的脑门,薄责道:“弘曣的事情你也不要管。你玛法开始给你堂姐们挑孙女婿了,老祖宗问我,想给你找什么样儿的,一起看看。你有什么要求,和我说说。”
三格格微微惊讶,随即白皙脸上开心变红,越来越红,冒着热气的嫣红。
勾着头,手搓着帕子,声若蚊子:“额涅……这样的事情……您问女儿……呀……”
太子妃一乐,女儿长大了那。
“是呀。问你呀。你要什么要求的,大胆地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能和老祖宗提出来,达成你的心愿,这不好吗?”
三格格的脑袋一片浆糊,眼前闪过去年南巡在南京见到的春风少年郎,可只是一闪,就过去了,快的要她自己的思绪都抓不住。
三格格沉默着。
太子妃不着痕迹地皱眉,却还是安静地等着。
好一会儿,三格格张张嘴巴,又合上。张张嘴巴又合上。那羞涩的小模样儿,要太子妃差点儿没笑出声儿来。
不防三格格猛地一抬头,喊出来一声:“要四叔那样的!”转身就跑的没有影子了。
太子妃愣住在原地。
一般孩子的安全感都来自父亲,尤其女孩子,在家靠父亲,出门靠夫婿,内心深处的夫婿人选,都是父亲那样的。三格格却说,找他四叔那样的。她的内心里,能给她安全感的人,能保护她的人,是她的四叔,不是她的阿玛。突然的明悟,要太子妃心里一股酸酸涩涩的名叫愧疚的苦水流淌,随着嘴角扬起的讥讽,渐渐归于平静。
这个时代,大多数父亲教导男孩子们,在女孩子们的成长中却是缺席的。可是女儿和她的堂姐妹们很幸运,遇到了一个疼爱她们的雍亲王,弥补了这份可能会伴随终生的遗憾和失落。
太子妃慢慢地伸手,重新拿起来书本,专注地翻看着。这是十阿哥胤俄要人最近排演的法国戏剧《可爱的女才子》,莫里哀大师的文笔非常好。而沉浸在书籍里的世界,是她这两年心境平和的法宝。
第二天端午节,乾清宫早朝会。康熙听完朝臣们的上奏,一身江绸面青白家常长袍,腰上挂着一个外绣蜈蚣、蝎子、蛇、蟾蜍、壁虎等五毒图案的节日五毒袋,在香烟缭绕的百合铜鼎旁踱着,说道:“朕想颁发明诏,把天下省份分成三份,轮流蠲免全年赋税一次,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汗阿玛,”太子震惊于康熙居然还要再次免税,还是全国!一躬身赔笑道,“这是善举,儿臣原无意见。但是户部库银情形,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万一今年就出来大灾荒、准格儿就动兵那。“儿臣想,好事慢慢来,是否迟几年再办好些?”
四爷忙道:“汗阿玛,儿臣办户部的差有几年,那里的底子儿臣心里有数的。这两年庄稼长得好,各地粮仓有粮食,国库也有银子。但怕就怕出来要大用银子的事情。”康熙俯首想了想,又问李光地:“你看呢?”
李光地看上去真的是有病,脸色苍白,宽大的袍服挂在身上越显得又高又瘦,轻咳一声道:“奴才想着,全国免赋是件极大的好事,历朝历代从没有过的大举。然而一旦朝廷有事,国库没银子或者银子不够,善后万分不易。”
马齐皱着眉一直在想,他也觉得李光地说的有道理,思量许久才道:“三年似乎太促了些。奴才以为,将天下三十五省份分成六份,六年。皇上自康熙二十九年以来,蠲免摇赋银两总计下来一千五百四十三兆。大清的税赋目前已经很轻的了。臣等明白皇上仁慈,百姓也定然明白皇上的拳拳爱民之心。”
这确是老成谋国之言,连康熙也不自禁点头。
陈廷敬站在马齐和李光地身边,一直沉默,此刻突然道:“启奏皇上,臣想起来一件事,户部建议趁着这两年收成好,将各地方的粮库都填满。为了防止一些地方粮食多了价格太低,农户们卖了吃大亏,不卖吃不完,又提议有朝廷统一价格收购粮食。臣本来担心朝廷收来这么多粮食怎么办,听到皇上的话,有了主意。这些粮食,正好给免税时期应急。”
“很好,就是这样。马齐拟一道明发圣旨,发到全国三十六个省份,都说皇权不下县。这次圣旨要下达到县城以下。”康熙端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脸上却不见高兴,和老天爷一样阴沉沉的滴水,“诸位臣工都好生操办,六年之内,全国普免钱粮一次。”
“汗阿玛!”太子还要再次劝说。“朝廷去年有两个地方免税,一年税收是两千五百万两银子。若全国普免一次,达到三千万两银子。”
康熙摆摆手:“朕八龄践祚之初,太皇太后问朕何所欲?朕对:臣无他欲,惟愿天下治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而已。迄今五十年矣。…每思民为邦本,勤恤为先,政在养民,蠲租为急。
数十年以来,除水旱灾伤,例应豁免外,其直省钱粮,次第通蠲一年,屡经举行;更有一年镯及数省,一省连蠲数年者。前后蠲除之数,据户部奏称:共计已逾万万。……朕每岁供御所需,概从俭约,各项奏销浮冒,亦渐次清厘,外无师旅饷馈之烦,内无工役兴作之费,因以历年节省之储蓄,为频岁涣解之恩膏。朕之蠲免屡行,而无国计不足之虑,亦恃此经筹之有素也。”
这是对他即位五十一年作的深刻的总结。康熙也认识到“盛世里民生未尽殷阜”,为解除这一部分百姓的隐忧,他决定自明年即康熙五十二年为始,在六年之内,全国地丁钱粮“通免一轮”。他很清楚,千古来说,实为空前之举。但他充分地估计了大清形势,根据国用充足,财政富裕而采取的一项重大决策,连同新生人丁三十年不加赋的决定,表明康熙对大清国的目前及前途都充满了信心,也是大清朝国力财力无比强大的展示。
“朕若说朝廷下发银子,这银子不知道到了谁的手里。朕就来一次千古未有的,全国普免一次税赋。要大清国的老百姓,真真正正、体体面面、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朕的心意,朝廷的大义,盛世的惠泽。”
康熙的话响在乾清宫大殿里,久久盘旋在空中。不多时,宏伟壮丽的宫殿里响起来一阵歌颂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稍稍满意,脸色缓和,望着下方的儿子们,稳稳地坐到龙椅上,脸上还有了笑模样,道:“这次老四监国,办事很好。大清的学院要积极地办。一个国子监不够,再建几个类似国子监的学院。”
大臣们垂头耷脑地听着,都因为康熙生病的谣言折腾的,差点忘记告状四爷的事情了。此刻因为错过时机懊恼,也是实在无法反抗活阎王·四爷了认命的姿态。
康熙笑着摇摇头,姿态放松下来,歪着身体坐在龙椅上,还翘起来二郎腿晃晃脚:“孩子是未来。教育孩子们是最大的事情。大清的办学,要操办好。这也是朕要普免税赋一次的原因。做父母的,养孩子长大,再养孩子们上学,不容易。学费交上来了,我们就要做好。也要给他们减轻压力。当然,也不能操之过急,诸位有什么疑问,或者问题,尽管提出来。”
大臣们呆愣。真能提出来?皇上主动要我们告状四爷?
疑问中,被调到吏部的蒋延锡猛地一抬头,冲在第一个:“启奏皇上,臣有问题。大清办学越发兴旺,八股科举考试已经无法完成使命。康熙四十九年的恩科,参加的人多,比以往两倍多,录取的人才也比以往更好。臣琢磨着,最近来,越来越多的学子们去靠博学鸿儒科,是不是不考科举了?”
“哦~~~”康熙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惊讶地看向群臣:“还有这样的事情?吏部、礼部、国子监,你们都说说。”
吏部、礼部、国子监,的官员们,差点要皇上蒙蔽过去。这样的大事,皇上您老人家不知道?这不是您一手促使的吗?
吏部满尚书富宁安站出来,声若洪钟:“启奏皇上,这件事,臣等也是没有想到,更没有注意到。是臣等失职。”不管如何,先道歉。这是富宁安的官场原则之一。
好一会儿,康熙点点头,理解地说道:“既然如今知道错误了,想想办法解决问题,将功赎罪。”
“嗻。臣等此前也和雍亲王商议过,再办几所类似国子监的学院,教导什么?四爷说,大清需要什么人才,培养什么人才。包括最近兴起的报业行业人才。臣等认为,不若在博学鸿儒科的考试中再加几项……毕竟八股科举乃是传统,不能更改。”
康熙差点忍住喷笑出来,这个老狐狸。
果然,那些认为儒家第一位,八股科举乃是传统,不能更改的满汉蒙保守派大臣们都急眼了。
——博学鸿儒科再改革下去,就要代替八股科举考试了!
当下里,不分地域满汉蒙了,这次分为保守派和改革派,朝堂上再次唾沫横飞地吵起来,撸袖子扔鞋底地打起来。
好好的端午节,一个早朝上到午候吵吵闹闹不休。康熙耐心好,坐着听着,这边坐累了换一个姿势跷二郎腿晃晃脚。
四爷听着,看着,终于在午时三刻钟退朝,康熙看看时间,直接将宴会提前到中午,君臣在乾清宫吃完粽子喝完雄黄酒,一人发一个宫里的五毒袋戴上,就到了端午节的高潮节目——赛龙舟了。端午节赛龙舟是宫廷端午传统项目,在西苑举行,只见福海水面上龙舟竞渡时“兰桡鼓动,旌旗荡漾”,非常壮观。康熙一高兴,吩咐道:“老四,画一副《五月竞舟》图。”又对大臣们和画院的说:“你们会画的都画。”
竞渡结束以后,康熙领着人去大戏楼看戏,端午承应剧本有《奉勅除妖祛邪应节》、《灵符济世》、《正则成仙 渔家言乐》、《采药降魔》。这些剧目的主要内容为天师除毒、屈原成仙、采药伏魔等应景“主旋律”题材。
看完大戏,差不多端午就结束了。宫里会恢复往日的肃穆严谨的状态,默默地等待下一个节日的到来,群臣的心情也都舒畅了,浑然忘记早朝上的烦恼,愉快地醉醺醺地回家了。
四爷也喝醉了,上轿回府,因见门内大柏树上捆着一个人影子,本就醉了目光朦胧,天黑下来远远地更瞧不清,便问:“那是哪个奴才犯了事,绑在这个地方成什么话?”
“回四爷,”一个长随赔笑道,“是进京的李卫那。不知出了什么事,福晋吩咐绑了的。金管家和苏管事也不敢做主,叫先捆这里,等四爷回来……”
“哦~~”四爷皱眉道,“叫金常明来!”
正说话间金常明已一溜小跑过来,见四爷攒眉横目,料是因此事生气,叩了千儿请安,说道:“李卫不守规矩,勾搭了福晋使唤的丫头冬华……。福晋叫我等着爷,看怎么发落……”
“有这样的事?”四爷睃着眼看了看金常明,“内院外院隔得那么严,你是做什么吃的,福晋发觉了你才知道?”金常明诺诺连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见四爷拔脚要去如意斋,忙又道:“请爷示下……”“这有什么说的?”四爷一边走一边冷冰冰说道,“照老规矩,给男子五十板子,两个人都打发到承德庄子上做苦力!”
“!”
金常明刚要说李卫是官儿啊,进京叙职的!只见四爷抬脚进如意斋,又不敢再说了,撒腿跑去找四福晋。
邬思道正在打棋谱。见王之鼎高斌饽饽等人苦着脸站在一旁,连隆科多也在,料知都是为李卫说情,便阴沉着脸坐了,嘘一口气说道:“居然出来这般没有男女大防的事情!外头谁不说爷治家有方?!”
“四爷,”邬思道笑了一声。待四爷气哼哼地坐下来,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毛巾擦脸,还是一脸的怒气的样子,又喷地一笑,道:“四爷,无论如何,横竖我看你绝不生气。今儿得了彩头,不是么?”
四爷一口气松下来,不由也笑了,便将今日大朝会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又道:“方苞不错。汗阿玛一直有免税的心思,但是阻力很多,大臣们都不想答应。这次重新提起来主张的人恐怕就是他。”
邬思道怔着想了一会儿,说道:“方灵皋,从牢狱里出来洞悉天下事!这个人,皇上从牢里头提出来留在身边,又不给实缺名分,说不定皇上就是专请他说大臣们不说的话。”
四爷想着康熙对方苞的礼遇,摇头自失地一笑道:“这样也好。汗阿玛身边有几个方苞这样的清谈朋友常伴身边,彼此说话没有朝政压力,正好放松一二。”
“四爷这话很是!”邬思道向后一仰,悠然把玩着几个黑白棋子儿,说道,“今儿这事,就足证方苞爱民之心。只要方苞没有偏私,于四爷的大事终归有好处!方苞从寒微牢狱之人一登龙门,必然感恩图报,全力保全皇上老年名声——四爷,皇上他老人家一方面在警惕自己和其他皇帝一样老年昏聩,一方面说明对太子不放心到何等地步!”
四爷的手一抖,热茶溅了出来,顺手泼了,咬着牙微笑道:“太子今儿脸色一直不好看。免丁银、免税赋,都是大好事。可太子考虑的,估计将来他拿什么给天下施恩?我一开始没有同意,乃是顾虑国库银子不多,不足以实行这样的大事。可看汗阿玛的兴头,也替汗阿玛高兴。刚一路上琢磨,怎么操办起来。”
历代皇帝老了,大兴土木、奢靡享受等等,对比之下,康熙将利益让给老百姓,单说这份清明,就极其难得。当然,如果是以前的康熙,会将这份对百姓的恩赏和历史名声,留给太子将来登基使用。
正说着,性音和尚进来,笑道:“前院正在打李卫呢!不知犯了什么错儿?李卫平素伶俐,头陀想在四爷跟前替他讨个情儿,可成?”
高斌饽饽等人发现机会,立即跟上:“四爷,我们也想求情。”
“哦,”四爷微笑道,“不是我驳你们面子,家不齐何以治天下?”
几个人当场碰了个软钉子,脸一红退到一边。四爷见邬思道靠着椅子一声不言语,隆科多也一脸愤愤,站起身来要辞出去,又觉得不妥,回身一笑,说道:“隆科多舅舅,邬先生,可有话说?”
“有。四爷,我知道你一贯守礼,生气李卫的行为。但是李卫发乎情止乎礼,只动嘴没有动手。”
“有。四爷说得很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隆科多的眼里,李卫就是一个毛头小子傻乎乎,小手都没摸一下就在四福晋面前认罪了,再遇到一贯严厉的四爷一顿板子也不知求饶,不是自找苦头吗?
邬思道幽然说道,带笑的口气很难说是揶揄还是赞扬。
他们两个这样的态度,倒把四爷噎了个怔,走了两步,又无奈地站住了,叹气说道:“府里内外整肃,全仗一个‘严’字。李卫有功,但居然在府里乱来,大过!”
隆科多大声疾呼:“四爷,李卫那小子是找老婆,不是乱来。”
邬思道问:“这些都是真的。可四爷你关注过李卫家事吗?”
“什么?”四爷纳闷:“李卫没有娶妻?”
四爷懵。
众人都懵。
隆科多喷笑道:“四爷,李卫还没成家那。四爷,您光顾着府里奴才们的男婚女嫁,忘记李卫了。这是四福晋发现的,四福晋几次找来李卫询问,问他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给做媒。李卫因此几次来府里,回四福晋话,有时候带给四福晋和小主子们礼物,这才和冬华姑娘看对了眼。”
四爷面对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自己也笑:“爷还真……没有注意李卫没有成家。”
邬思道一笑,眼前是自己年轻时候和表姐的青梅竹马干柴烈火,转着轮椅在房里兜了一圈,说道:“之前府里给粘杆处的侍卫们找媳妇儿,却忽视了李卫。四爷,李卫办差有功劳,您正该赏他一个媳妇儿。”
话音一落,四爷已全然明白,又想起来苏培盛提起来的饽饽的婚事,看一眼饽饽,恍然大悟一般地踱至门口,见大琴大鼓等人兀自远远站着,抬手叫过来苏培盛吩咐道:“你去,把李卫叫进来,叫冬华也来!”
“嗻!”苏培盛行礼,一溜烟儿去了。一时便见金常明进来,问道:“四爷,不惩治这李卫?”四爷嗯了一声,说道:“放了他们。”
金常明瞥一眼隆科多和邬思道,他本来也想劝说四爷放人。可四爷听隆科多和邬思道的话放人,他反而不自在了。当下无可奈何地说道:“四爷,这种事不能放宽,虽然李卫是官儿。可就因为他是官儿来府里发生的事情,更要注意。……府里里里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不是小事!”
四爷听得呵呵一笑,说道:“可见人伦大事自有缘分!你禀知福晋,就说我的话,治内是她的事。她看着能成,就嫁了冬华。李卫家里没有长辈,爷来给操办。”
屋子里的其他人一愣,接着又笑了出来。
金常明却道:“爷,我们府里已经是四九城最好的了。哪个府的丫鬟能有我们府的幸福?四阿哥房里丫头红儿和茶房小厮郭大良眉来眼去的,还有六阿哥跟前的小厮二明,有事没事就凑着来和后院春梅说话,奴才都乐见其成。可要是因为冬华正经嫁了官儿,这丫鬟们的心……”
“怕什么?爷刚要李卫和冬华前来,就是处理这件事。”
金常明张大了嘴听完,“啊”了两声,忙一迭连声去了。四爷笑着进屋,对性音取笑道:“到底你们不如隆科多和邬先生。什么时候学会瞧爷的脸色说话了?”高斌和饽饽低头笑着,性音摸着光头憨笑道:“四爷身上威压大,我们有点怕你是真的。”
隆科多矫情地哼哼:“我也怕那。没看我听四爷询问,才敢说话?”
四爷:“……”
李卫和冬华一前一后低着头进来了。冬华脸色煞白,瑟缩着跪到一边,深深垂下了头,一一眼不敢看人。李卫一瘸一拐的,也没了平日嬉笑顽皮模样,趴着磕了头,说道:“四爷,我对不起四爷,任四爷怎么处置都没怨言,只冬华,求四爷……是我勾搭的她,害了她……”说着,两眼已蓄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滚珠儿般落下来。
“挺般配的一对儿嘛!”四爷微笑道,“就是私自相配,有点坏爷的名声,所以我要开导你几板子。”冬华趴在地下,眼泪成串儿往下落,入府来耳濡目染,深知四爷治家之严,听着这淡淡的话音,越发唬得浑身发抖,连连在地下磕头,抽泣道:“爷……王爷……是我……不成人,做出这没脸的事……我情愿死……”
四爷大笑起身道:“好一对患难有情人!爷焉有不成全之理?你们犯家法,爷不能不揍,你们有情,爷自然叫你们成眷属,平过,如何?”
众人听着四爷这话,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对视着忍不住笑。李卫和冬华满脸泪光,诧异地抬头看着四爷,竟一时揣不透四爷的意思。
“李卫,”四爷笑容满面,问道,“你有字吗?”李卫一愣,忙道:“父母去世的早,没有长辈给取字……我这两年琢磨了好多字,清廉、忠心、能干……县衙的幕僚们都说不能用,戴铎也说不能用。年羹尧还笑话我……”
话没说完,隆科多邬思道性音几人已是笑得透不过气来,四爷笑得流出眼泪来,半晌才道:“有趣!毕竟不够清雅。从今往后,你就叫又玠,玠,礼仪之玉器也。你既要保持你的灵性优点,又要做一块人间玉器……冬华这名字就好,和之前出嫁的春华、秋华,现在的夏华是一起取的,不用改了。跟着爷好好办差,都不会亏了你们!”
“四爷!”李卫两眼睁得虎灵灵的,“您还要我?”
四爷笑谓隆科多和邬思道:“听听这小李卫的话!既进爷的门下,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爷看人最重心,你不过天真无知犯过,怎么会不要你?你在四川做得好,吏部的考评爷都看了,前儿吏部富宁安说爷的门人都是好的,问有没有要荐的人,将来有缺儿出来就给安排。我看你们就都满合适,高斌、王之鼎……有机会都趁年轻历练,将来不定还要做到封疆大吏呢!”
李卫先还怔怔地听,至此再忍不住,“呜”地放声大哭,只是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几天后吏部票拟下来,李卫获得“上等”考评,自到吏部领了奖励银子和赏赐、换一身簇新的补服,戴着素金顶子引见下来入府拜别四福晋。此时四爷府经一番宣传,都知道李卫和冬华相知相许生死相随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一派祥和之气,见李卫在地方上做官也是好评,真有希望做封疆大吏的样子,府里丫鬟婆子们拉着冬华轮流做东道儿相请,足足热闹了几日。
四爷又接见了李卫,着实叮咛他“办事宜勤,报皇上以公”也不尽细述。按李卫的想头,怕高斌王之鼎等人心里不受用,还想抚慰几句,不料王之鼎却笑道:“李县令你只管回去四川吧!我这里的差事和你的一样要紧呢!知道为什么四爷调你去四川做县令?我告诉你,为什么叫你四川去?就为年大人在那儿,盯着他别叫他有外心,更不能走了歪道儿,就算办好了差!和你的冬华快上路吧!”
说得李卫一摸头,笑道:“王哥儿不说,我还真的不得明白。怪道的这次进京前戴铎说,多长心眼,无论是外人自己人,大事小事都得告诉四爷老人家——四川的‘自己人’可不就一个年羹尧?”
李卫在雍亲王府又盘桓了三天办了婚礼方辞行南下。自他去后,雍亲王府的丫鬟们都精神气儿高了一头,冬华身为四福晋的大丫鬟,出身包衣旗中等人家,配李卫一个县令绰绰有余,并没有多大的羡慕。可是这是爱情啊。爱情,多么要人向往的美好。四爷四福晋管家严格,但其实很重情意,遇到真心相爱的,并不是一棍子打死,虽然爱情距离他们很遥远,他们自觉生活美满也不想去追求,但这要他们都好像自己是李卫、冬华一般的脸生梦幻的红晕。
幸好四福晋管家严格,外院金常明、苏培盛等人都是得用的,内院孙嬷嬷、新提拔的大丫鬟知秋、知春等等,都能干。内外相济,便显得颇有条理。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眼见过六月六洗晒节,七夕节将临。因这年是千古未有的蠲免天下赋税,真个四海同庆,神州共欢,朝廷又下旨大哺天下、凡六十岁以上老人都有醴酒胙肉之赐,更似鲜花着锦一般,自打过端午节到七夕节,四九城满城不断声的爆竹烟火。胤禩主动协助礼部,胤祉领着两个弟弟坐镇翰林院,都为了皇父即将到来的六十大寿兴冲冲地操办着,管好小报的同时卖力地宣传着,整个北京城遥望如银山火树,兰麝伽南馥郁氤氲,游人彻夜不息,京华金吾不禁。自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热闹排场。
七夕节的下午,四爷在宫里请安归来,在万福堂见福晋、年侧福晋等人并女孩子们都在准备拜月、投针验巧、喜蛛应巧……男孩子们跟着哥哥在泳池游泳玩水玩磨喝乐,受了家人们的礼踅过如意斋来,却见邬思道、性音、文觉几个人兀坐凉席上正在说笑。一脚跨进门便笑道:“你们倒清闲自在!这段时间四九城人的骨头都酥软了!虚糜财赋,暴殄天物,老三卖力,老八跟着闹腾!”
“四爷做事,其他爷们花钱,各得其乐,有什么不好?”邬思道笑道,“我们昨晚一起出去看了看,鲜花着锦,真到了盛世来临的一天了——四爷请这边坐,凉快些。”
四爷因挨着邬思道上首坐了,王之鼎麻利地过来给扇扇子,说道:“每个节日都没有七夕节来的欢庆,今年尤其略放纵一点,又热闹得不堪。我过来时几个下人房里都唱《诗·周南·关雎》,还说起来高斌——金常明也不知到哪里喝酒了,就是高兴,也得有个分寸,也不管管!”
苏培盛给四爷捧过茶,仍旧一脸喜庆的笑儿,说道:“高斌说陪着母亲夫人去状元楼拜月,但我们都猜测不是。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个娘子,大约钻热被窝儿去了。”说着把一沓子请安帖子递过来,又道:“这是各个地方用驿传送来的,还有年羹尧戴铎李卫的。我想着四爷回来必定先来这儿,就带来了。”
“高斌养了外宅?爷怎么不知道?”四爷一边拆着请安帖子看着,说道:“回头王之鼎悄悄打听一下根底,告诉我。”说罢便皱着眉,“七夕节也给爷请安?是不是都听说了李卫娶媳妇的事情?”一封一封倒着手看,看着看着,突然“扑”地一笑,将一叠子厚厚的信纸递给邬思道等人:“你们瞧瞧,年羹尧寄来的,李卫断案如神。”邬思道接过看时,前头是“恭请四爷大福大贵大寿”的话头,后头直接是信。
会禀四爷,奴才这里的师爷没个好鸟,奴才回来后发现好几件错事,统统撵他们卷铺盖走人,只留了个外号“驼背”的师爷帮办衙务。又,这里的土司富家老爷们也都是混帐。奴才叫他们按地亩出钱粮,他们就是想办法磨蹭,“就等我这个好县令被调走”,咬牙熬着等奴才高升那。这里的学生有些也是混账,张口书画闭口斯文,还说奴才大字不识。奴才想办法整治他们,他们能耐大着,给告到省里,亏得给年羹尧按住了。奴才想四爷,冬华给四爷和福晋做了两双鞋,顺信送去。又告四爷,年羹尧阔气得紧。
邬思道看着想笑,不知怎的却笑不出来,性音和文觉在旁看了却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四爷将这一叠请安帖子塞进袖子里,叹道:“四川土司多,且都有家丁护卫士兵很不好整改。年羹尧信里说,李卫办案做事无不及人处,却是任性。但非常适合四川的环境。……亏得这几件事情没有闹大,弄到吏部,不知又生出什么事呢!”
性音抽过一张信纸,看时,却是一张李卫断的案子。
县里有一个土司,别人都称他叫百万两富翁土司。他有个女儿叫金姑,一天,金姑遇到了和尚定慧,两人相见恨晚金风玉露一相逢。第二天,在寺庙旁边,乡亲们早上从井里打水,捞出了一个和尚的头!奴才巧断案,原来是张百万发现他们有染,怕影响家里声誉,派人去杀了和尚。
看这么一件案子,真是断案如神了。又取过文觉手中纸张看时,是李卫判断一件“行医大夫父子被杀”案,上头写着:
隔壁县出来一桩姓鞠的行医父子被杀案,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上官下令在两个月内逮捕凶手。那知县的属下陈老伦,去死者家里调查,看中了死者鞠公子的妻子周氏并娶了她。眼看两个月就要到了,那县令老兄非常着急,陈老伦想出了一个恶毒的计划,诽谤死者鞠老头的妻子向氏与他人通奸,然后情夫杀死了鞠老头和他的儿子。并且让周氏作证,周氏听了。
那县令老兄判了向氏死刑。上报上去,上官发现问题要重审,凶氏被打了板子不治疗一步一跪来求奴才喊冤。奴才不忍心,就插了一手,结果发现真正的凶手是路过借宿的赌徒陈龙要抢劫不成,杀了善良的父子两个。现在周氏,陈老伦,陈龙被一起判刑。
另外还有几篇,也都是说理明白,文字顺畅不少,应该是驼背师爷代写的。
“是爷叫年羹尧留心他的政绩的。”说笑了一阵,四爷低头叹了一声,又道:“李卫得罪了当地土司士绅,一腔不忍,越庖代俎管了隔壁县的案子,……这些东西,恐怕免不了老八他们手里也有。不知道哪天,对爷抛出来,就笑不出来了。”
文觉和性音听了都不吱声,邬思道咬着牙微笑沉思,说道:“无碍。明儿四爷把这几篇东西拿给皇上看,就说是奇人奇事儿,讨皇上一乐儿。”
四爷正要说话,一抬头见弘晖带着一个一脸喜庆的老头子进来,仔细看时,竟是南京织造曹寅,顿时大吃一惊,笑着站起身道:“是曹美老头子,您几时回京的?”又嗔着弘晖:“怎么就不知会一下?”
曹寅笑道:“曹美老头子可不敢擅自来府里!四爷想都想不出是谁来了呢!”
众人正惊怔间,便听外头有人笑着漫步进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是朕不许他们通报的。你们私下里说话,要讨朕一乐儿,是什么笑话呀?”
“汗阿玛!?”
四爷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果见傅尔丹隆科多郭木布等几个侍卫次第进来,方苞挑帘,康熙已笑容满面出现在如意斋中。众人恍若梦中,木雕泥塑般愣坐片刻,突然一时都清醒过来,连邬思道也双手一撑离了凉席,俯伏在地,叩头呼道:“皇上!”
“不要慌张嘛。”康熙头上戴一顶黑色瓜皮帽,通身上下青缎袍褂,要不是腰间系着二龙戏珠明黄荷包,一点也看不出帝王气派。见众人慌得手脚没处放,十分随和地抬手笑道:“都起来,依旧坐着才好。”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