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是紫禁城内最为宏伟壮丽的宫殿,上承重檐庑殿顶,下坐三层汉白玉台阶, 屋顶仙人走兽多达十一件, 开间十一间, 均采用最高形制。殿内金砖铺地, 俗称“金銮殿”。老百姓认为金銮殿是用于上朝的,其实不是。一般的朝会、引见外官、接见外国使臣等等都在乾清宫。平时早朝都在乾清门。只是今天情况特殊, 康熙巡视地方回来,挨着过节,便在太和殿开大朝会。
太和殿里外都显得空荡荡的,也太庄重。康熙送孙子孙女们欢天喜地去无逸斋,回来自己一入月华门, 几个皇阿哥便归班侍候, 但见宫前丹陛之下黑鸦鸦的六部官员及进京述职外官依次跪满了一地。大力太监将静鞭连甩三声,几百名官员免冠俯伏,高呼:
“给皇上请安!”
康熙一摆手进来大殿拾级升阶,径上了“建极绥猷”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太子领着文物群臣再次行大礼:“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康熙平静的一声儿,从容不迫地看着下方的儿子们和臣工们,眼风一扫,偌大太和殿立时岑寂下来, 有嗓子不好的着凉的等等要咳嗽的, 硬是忍得脸通红。
“李光地现在拟一份明发诏谕, 待会散朝即行颁布。”康熙的声音并不大, 在殿中却显得十分苍劲雄浑,“朕决意自今年而始,在两江, 正式实行摊丁入亩新税法。”
“皇上!”
李光地老眼一眯,站出来队伍,进谏道:“皇上一片爱民之心。臣等明白。土地之事,国之大事。只是,皇上,这件事,还是要拿出来一个说法儿。臣听说江南读书人闹腾的厉害,说‘上智与下愚不移’,读书人天生就应该有这样的免税权利,……皇上,臣也知道,他们明明有五十亩地免税,其实占据几百亩土地免税。但是……人言可畏。”
康熙最是爱惜名声的,闻言却是笑了出来。
“还有这个说法儿?还有吗?”
大臣们揣摩康熙的态度,片刻的沉默后,吏部满尚书富察氏的富宁安站出来,言道:“皇上,臣听说,有人闹腾要出海。说大清朝廷不仁义,他们要离开,去日本、去朝鲜。还听说日本长崎有一个华人街,乃是前朝时期东渡日本的人建造的,日本国王和各地方诸侯很是重视他们,和尚、文人、大夫等等,都被视为国之智囊。”
康熙乐了:“哦,他们要去日本?”
吏部汉军旗出身的汉尚书萧永藻,站出来道:“皇上,日本小国,不臣之心,臣等认为,不可纵容。还有朝鲜,朝鲜分为南北两党,南党始终有不臣之心,经常连同江南不法文人在沿海闹事。”
“哦~~”康熙摸摸胡子,一副很是欣赏的模样:“朕倒是没有想到啊。这些年,朕对日本、朝鲜,多有忽视。”
大臣们猛地一个激灵,大胆子瞄着康熙,发现康熙脸上看不出来一点恼怒,越发害怕。大清对朝鲜的重视,就是多尔衮领着八旗大军差点将朝鲜灭族。
再瞄着富宁安和萧永藻,这两位,虽然是因为出身被提上来,于大臣中不出彩也没有过人的能力,但是他们才是朝廷中权贵大臣的代表之一,他们的想法,代表大部分此类官员的心思。
老大胤禔面带激动的潮红,一颗心剧烈地跳:要打仗了吗?要打日本和朝鲜?
太子胤礽和日本朝鲜这两个藩属国一贯不和睦,这两国使节经常回国后嘀咕他的坏话,当下眼睛一眯,肃容道:“汗阿玛,儿臣认为,这两个藩属国如此不臣之心,当重罚。”
老三胤祉思考着,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了去南方的老六和老十四、老十六和老十七。他摇摇头,当下也站出来表态:“汗阿玛,要为此动兵,有点不值得。儿臣认为,适当处罚很是应该。”
他们三个一开口,下面的官员们纷纷表态。
“皇上,如此小国,居然敢在大清闹事,必须要他们知道大清大邦威严。”
“皇上,江南部分乱民胆敢连通日本、朝鲜,类同谋反。之前前朝战乱之时东渡,尚有可体谅之处。如今却伙同日本一方掺和江南摊丁入亩,做了背弃了祖宗的忘恩之人。我们可以命令日本和朝鲜,交出来他们正法以示天下!”
“皇上!……”
康熙都听着。
听着朝廷上大臣们言语间的杀气。
发现一些出身江南的大臣们都沉默地低头,大约明白一一。
——江南士绅们折腾的,威胁朝廷,或者说真要东渡出海离开大清,变成一场无形的地域官员争斗、党争。
噶礼在南边拿住了徐乾学家族,一项项罪证明确,虽然没有大动,但也是伤筋动骨。一瞬间,康熙将目前朝堂上的形势分析分析,目光微合,转脸看向出身浙江的顺天府学政陈世倌:“陈世倌说说,还有什么?”
陈世倌眉心一跳,被这一声吓得差点跳起来。
皇上不问出身江苏江西的,问他这个浙江的,这是什么意思?可康熙盯着他,所有大臣的目光都盯着他。
陈世倌吓白了脸,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回答:“启奏皇上,臣认为,背离生养的朝廷和祖宗,养育其长大的黄河水也不要了,祖坟不要了东渡出海,不论什么理由,都是要臣无法理解。皇上……臣听说,当年乱世中还有一批人下南洋,朝廷水师过去后,积极协助,这些年一直强烈要求能返乡祭祖。……”瞧着康熙和同僚们还盯着他的嘴巴,他心里苦得黄连一般,额头冒汗,硬是挤出来一句:“人终是不能忘本。那些人到了日本建造一个华人街,也是出于此。可,当初也是他们的选择。皇上,浙江没有这样的事情。浙江巡抚黄秉中连同浙江父老乡亲们都表示,一切听皇上和朝廷的吩咐。”
安静。
大臣们大胆的敢去偷瞄康熙。
胆子小的低头咽唾沫。
康熙是一个仁慈且善于帝王之术的皇帝,当年大清入主中原种种艰难,顾炎武等人写诗天天骂他,结合诗社要造反,他都包容。郑家势力的人如今在北京养老,他也封了世袭爵位给尊荣养老。但当年下南洋的人,东渡日本的人,尤其涉及到帮助原来的小琉球郑家势力,康熙当年一登基就下命令既然离开这片土地,就不再是这方人。永不许登陆大清陆地,至今他们最远能到的地方,也只是小琉球。
小琉球人能来到陆地,但是和对待洋人一样的严格户籍管理,这些人要造假身份都不容易。即使大清水师如今占据整个南海,苏禄群岛马来群岛等地方已经是大清直属地盘,康熙也不答应。去年小琉球巡抚应这批人的哀求,上奏折给求情,康熙直接大骂了他一顿。
朝堂上的大臣都知道康熙的心结,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言语,此刻被摊丁入亩引发出来,都只有叹气和惋惜。
安静中,康熙双手一摆,说道:“你们说的这些,都是问题,但不是主要问题。‘人生七十古来稀’,朕已经是要过六十大寿的人了,趁着还有精力,给天下老百姓做点儿好事。”说至此,他缓缓起身,在油亮晶莹的金砖地下漫步,时而踱至群臣中间,时而绕座徘徊,“为什么要发这个诏谕?并不因国库没银子,也不是因为朕要整顿吏治等等。朕几次南巡,时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过得太苦了……以苏杭之地,说是‘天堂’,卖儿鬻女者有之,弃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观音土者有之。民为国之本,朕天天念着‘藏富于民’,每次灾情出来每次南巡免税,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情况?防民之变甚于防川,朕焉得无动于衷?”
“所以要改革税法!”康熙的血涌到脸上,涨得通红,“朕征一两银子,下头一群官员小吏就敢索一两火耗,征到库里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无路,朝廷仍是个亏空、亏空、亏空!朕曾经想过那么朕免了赋,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夺了他们巧取豪夺的名目?上智与下愚不移,真是孔圣人说的?圣人说老百姓就该这么贫困卖儿卖女也活不下去?朕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听见如此高论!”
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只有康熙的青缎龙纹皇靴踏踏作响,许久,才听康熙叹息一声道:“可是这样,朕就是三岁孩子置气了。保家卫国的将士们要军饷,各地方劳作的匠人们要薪水,各学院的老师孩子们要教学读书……都要银子。当然,也因为国家鼎盛,没有动刀动枪的事,这样大事能做得起。”
“这次朕离京巡视,留守北京的太子办事很细心,诸多政务处置得都好,朕心里很受用。”看一眼老实地坐着拟圣旨的李光地,康熙徐徐将老刘的案子扼要说了,又道:“这件事瞒不住,皇阿哥们体贴朕,要瞒着朕,朕知道。可朕需要知道,诸位也需要知道。雍亲王和十三贝子辅佐太子除掉了这一贼人,理所当然要赏,着即传旨户部,胤禛食双亲王俸,胤祥食双贝勒俸!”
站在近前的四爷万没想到,康熙会突然在满朝文武跟前这样表彰自己,只是他一颗心早已平静如水,听到胤祥兴奋地喊:“汗阿玛四哥欢喜的呆住了!”赶紧快速运功,白皙脸一下子涨得血红激动,上前一步一撩袍子跪下来,陈情道:“谢汗阿玛恩!儿臣和十三弟做分内事受此重赏,心里难安,求汗阿玛……”
“难得的就是切实做分内事。”康熙仰着脸怅望殿外,“老四幼年时朕看有点顽皮,近十几年来读书有成,修身养性修德,做事稳健干练,知体循礼。很好。”
!!!四爷好似又听到上辈子那个“喜怒不定”的评语,俊脸上一紧,忙讨饶地说道:“这全是汗阿玛教导之功!儿臣幼年确有顽皮,只是汗阿玛,这里是太和殿,求汗阿玛从史书中和起居档中撤出这一考语,儿臣情愿不要双亲王俸!”
咳咳,康熙自己咳嗽了起来,听着其他大臣忍禁不住的笑声,这般严肃的情景被他一句话闹得哭笑不得。当下摸着保养得宜的胡子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这小子就是讲究多。好吧,就依着你。”
眼里含笑看向史官:“刚朕的那句话别记下来,免得影响你们四爷在历史上的形象。”
噗哈哈哈哈!四爷摸着鼻子站起来,听着大胆的臣工们捂嘴抖着肩膀地笑着。兄弟中尤其胤俄笑得最大声儿。坐在大殿一边角落小桌上,严肃刻板的中年史官也是一乐,放下毛笔欠身道:“遵皇上命令。”
一个大殿因为这件事一打岔,气氛都轻松起来,人人脸上露出来笑儿。
胤禩胤禟胤俄三个人并肩站着,听了这番话,胤禩跟着众人淡淡一笑。胤禟见太子掏手绢擦鼻子,心里冷笑推搡胤俄,胤俄却微睨着眼看老三、老七、老十一等兄弟。老三、老七、老十一都是面无表情,头竖得老高直挺挺站着,都想着自己多年办差,“分内”的事做得也不含糊,也曾多次奏谕奖慰,如今却在大朝会上独独表扬四弟/四哥,心里对四弟/四哥服气,却也不是滋味儿,“老四老十三辅佐太子……”!太子就是这样尊贵处处要维护?几个人只不敢吱声。正自意马心猿地想着心事,康熙突然拔高了嗓子:
“老刘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如何能做下那么多大事,这是为什么?你们谁能回答?”
…………
“他建了册子,大家都怕他揭短,坏了前程,是不是?”
…………
“诸臣工!”康熙刚刚听着那些言论就已经动了真火,此刻看着这一大片哑口无言的臣子,觉得人人无耻,个个面目可憎,眼中闪着愤怒的火光,恶狠狠道:“朕知道,这是几十年的老事情了,很多人已经退休已经去世了!但你们今天站在这里,朕就问你们。请尔等午夜扪心自问,真的以公心对朝廷对天下,公心私心,可有多少私心?!若你们能检点一点点,那类似姓刘的贼人有什么东西可记?又何能要挟于你?”
众人早被康熙这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吓得心里打鼓,下饺子一般都跪了下来,背若芒刺地跪着不动,看也不敢看康熙一眼。许久,抬起头来时,康熙已经去了。
太子愣愣地看着康熙起身离开的龙椅。全天下做工最讲究、装饰最华贵、等级最高、雕镂最精美的明黄宝座,孤单地坐落在大殿中央七层台阶的高台上,后方摆设着七扇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椅圈上共有十三条金龙缠绕,透雕双龙戏珠,满髹金漆。靠近宝座的六根明柱和梁、枋上的群龙彩画,全用沥粉贴金。宝座上方的蟠龙衔珠藻井,也统统罩以金漆,更显出“金銮宝殿”的华贵气氛,足以见坐上这个宝座的人是何等的尊贵。
老八胤禩也在呆呆地看着这龙椅宝座。一晃眼,是混账雍正坐在上头,册封自己做总理王大臣的情景,也是混账雍正宣布圈禁自己命令的情景。
礼仪太监高喊:“退朝!”
太子恍恍惚惚地领着群臣行礼高喊:“恭送汗阿玛/皇上。”
一起身,听着外头退朝的静鞭声“啪啪”响,群臣没有一个动的。
天可怜见,他们已经是历朝历代最清廉最检点的一批官员了,经过了雍亲王几次杀戮,还能熬下来,容易?今儿还要因为过去几十年的事情被如此训斥。
好吧,好吧,您是皇上,您训斥吧。谁叫那名册里有他们的父亲老师、亲友、同年、同门们那。好吧,好吧,也有同僚,也和自己有点关系。可是皇上您一回来要开大朝会,八月十五那,就说了一件事,就退朝了?!
你看我,我看你,发现活阎王四爷已经走到大殿的第一根龙柱了。龙壤虎步、闲庭信步。好似这太和大殿就是他的地方,他的家,他的地盘,端的松弛从容优雅。
太子殿下都没有这份儿“自己家”的自在。
八爷冷冷一笑,四哥可不是放松自在?这里可不就是他的地盘?
身边十三阿哥胤祥、十一阿哥胤裪、十七阿哥胤礼……都跟着他。后头的大爷、三爷、七爷等人也都迈着八字步走了。
转眼间,皇子们都走了。
“没想到啊!”鄂伦岱突然开口,兀自不敢置信的模样。“雍亲王这次,居然真就一把火烧了……。”
众人虽然觉得他过于直白,但也都满脸复杂地点头。
活阎王一贯是大义灭亲的,牵扯到这么大的动静的时候,却能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要毁了册子,要顾全情意,他们很难不震动。按照他们的理解,活阎王拿住了把柄,将他们所有人都押送刑部才是最可能的。
刑部主事蒋延锡眯眯近视眼,僵硬着三十而立的书生脸,慨然出言道:“四爷一贯是重情义的。”
众人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
活阎王先是救出来大爷胤禔,如今又间接救了他们所有人一把,关键时刻最是显露真心,四爷做人,要他们心服口服。
马齐摸着保养得宜的八字胡摇头叹息,眼前浮现当日选举太子的一幕,自己被康熙责骂,官降两级,四爷鼓励八爷和自己说话的动作,一时目光迷茫起来:“做事先做人。是吾等之前误会了四爷。”
这倒,真是。人事,人事,不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事情?既然是人的事情,做人间的事,就是要先做人。四爷能办成这么多事情,名声这么差手底下也有忠心耿耿的能人无数,这做人,必然是极好的。
“确实是吾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天津兵备副使谢赐履摸着胡子,感慨万千。“四爷此举,感动五内。思及过去对四爷的误会,昨天一夜里碾转反复,愧疚不安。”
“是啊。”太子妃的亲叔叔,国子监祭酒瓜尔佳氏塞楞额,抱着红菱顶戴,红涨着一张黝黑的脸堂,“之前听说四爷重情……”救出来大爷胤禔,“又听说四爷大义,……”在毓庆宫直言进谏太子殿下“家和万事兴、摊丁入亩的苦衷……莫要玩乐……”“一直不敢信,如今亲眼所见四爷高风亮节,方知道是自己见识浅薄,以己度人大误也!”
众人一听他这话,更是动容。
揆叙、王鸿绪、景煦等八爷的人在人群里听着众人议论纷纷,表情复杂难言。四爷的手段光明正大,即使他们明知道四爷其野心志气图谋不小,可也要他们不服气都不行——马齐都给活阎王说话了,马齐最近和八爷越来越远了。
兵部尚书耿额听他们不停地夸四爷,耐不住,气恼地高声一嗓子:“这不是四爷应该做的吗?这本来就是四爷闹出来的!”
……
蒋延锡冲口而出:“四爷闹出来的?合计着,做贼的没错儿,拿贼的有错儿?破案的更是大错特错?”
耿额红了脸,两颊上肌肉抖动。
其他的人都看着耿额,目光都透着审视的冷意:你巴结上太子殿下的大腿,你有太子护着,即使册子露出来也妨碍不到你,所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你很不高兴四爷烧了册子,巴不得我们都给牵连出来?!
气氛瞬间凝固。耿额刚升上来,毕竟资历不够。刑部尚书齐世武连忙帮腔:“诸位,诸位,耿额不是这个意思。他也是生气贼人大逆之举。只是觉得之前四爷做事,过于冷酷无情了,……。”
众人一愣,四爷那真是冷酷无情,谁家没有落在四爷手里的人头?那宣武门菜市口的鲜血之河,是怎么来的?
“大人这话,下官不懂。”突然谢赐履冷笑一声。“皇上刚刚说的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颗蛋自己有缝隙了,被苍蝇盯上了,不去抱怨自己和苍蝇去抱怨发现事情的人?合计着,朝廷就应该什么都宽容什么都不计较国法虚悬?下官之前也认为四爷冷酷无情,至今也认为四爷冷酷无情。可要论事就论事,论做人就论做人。莫要混淆了概念。敢问诸位,四爷冤枉了哪一个?”
谢赐履虽然官职低,但他是实权、兵权,且最近备受康熙信重。倒是有底气说这句话。齐世武脸上肌肉抽搐,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反驳。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一起看向齐世武。
好一个刑部尚书齐世武。一句话将他们带到沟里去!
齐世武气得一张端方脸黑沉沉的,胡子一翘一翘,却又不好再言语。
李光地一眯老眼。原来,齐世武也变成太子党了?刑部、兵部……太子果然是太子,拉拢人心联合势力这一方面,不比八爷差。当下面对沉凝的气氛,摸着胡子笑道:“谢老弟说得好啊。我们都是大清人,都在大清这条大船上,大清好,我们才好。做人做事,修身齐家,吾辈漫漫求索。本官认为,这件事爆发出来很好,脓包出现了,要挤出来,否则慢慢的酿成大患,不得不动刀子,那才是真正的冷酷无情。”
众人吓得齐齐脸上发白。
之前四爷整顿官场,动的刀子少吗?想起来夜里就做噩梦。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康熙当年在吴三桂造反后,一把火烧了百官和吴三桂的信件来往,表示既往不咎。如今四爷又是一把火,烧了百官的把柄,表示只诛首贼人。四爷之重情义,不在平时言语,却是大情大义。
可,到底是活阎王啊,要人极度害怕的存在。群臣再思及康熙的怒火,上智与下愚不移的舆论也要打压,都脚底生寒气。踱着八字步,摇摇晃晃的,感叹万千地,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金壁煌煌的太和大殿,怎么琢磨都觉得康熙和四爷要人高不可攀捉摸不透,只能告诉自己乖乖的,千万不要撞枪口。
康熙回来乾清宫,听人说了百官的反应,面无表情。
老四那个小机灵鬼儿,……康熙一想起来就是牙疼胃疼心口疼。
听说老四和老十三去了户部,康熙翻看两江总督噶礼、江苏巡抚张伯行、浙江巡抚黄秉中等人发来的加急奏折,无声地笑。闹吧,闹吧,倒是要看看,老四还能闹出来什么?
康熙抬脚,慢悠悠地踱步来到南书房,一进来就感受到南书房压抑的气氛,微笑着听着亲信大臣们请安,笑呵呵地坐下来一脸放松:“马齐,再拟四道圣旨快马送出去。要三公主、六公主、七公主、八公主,有孩子的带着孩子,今年都去木兰,跟着回京,给皇太后祝寿。”
“嗻。”
这是大喜事。马齐高兴地坐到小桌上,铺开一道绣着龙纹的明黄绢,挽袖提笔。
坐在康熙下首的李光地借机问:“皇上,这次木兰围猎,十月份出发吗?”
“九月份。对了,魏珠去传话给礼部和内务府,今年去木兰,五岁以上的孩子们都去。嗯,老四家里的几个,……”康熙脸上露出来平常爷爷对孙子孙女的心疼:“都去。老四平常懒,老四媳妇管得严,要他们都去松快松快。孩子们多了不好看管,要皇家媳妇们都去,侧福晋看情况,也跟去。”
众人:“……”皇上您这么偏心地疼弘晖弘时那一伙儿皮孩子,您是不是还觉得他们在家里受大委屈了?
魏珠却没有离开,而是恭敬地看着康熙:“皇上……”
“哦,朕差点忘记了。”康熙接过来李德全托盘里的茶杯,用了一口茶,又想起来一件事:“九公主的驸马人选选好了,九丫头和胤祥一样大,这都是多大的姑娘了。明年出嫁,要老四跟着礼部操办。”一声伤感的叹息:“不管多大的姑娘,朕也不舍她嫁人啊。”
魏珠行礼:“奴才立即去礼部。”
魏珠退下,大臣们赶紧地安慰康熙的一腔受伤的老父亲的心。
南书房因为康熙提起来嫁公主,刚刚凝重的气氛都没了,都是嫁女儿娶儿媳妇的家长里短。
八爷和兄弟们各自寒暄道别,回来刑部的路上,听心腹大臣吏部汉人尚书萧永藻说起来百官的反应,白玉般的面堂笑得清雅如玉:四哥果然是本事高,救了大哥,毓庆宫进谏太子殿下,再加上一把火,硬生生地将他的无情名声给扭转了!
如此,倒也不愧是雍正了。
八爷就纳闷,他之前怎么还疑惑那,还在琢磨雍正这辈子早早地亮出来锋芒,不再隐居田园,怎么收拢百官的心。果然!果然!
他记得克制着,萧永藻纳闷八爷怎么还能高兴的起来,试探地问:“八爷,四爷再有本事,也是孤臣,您不用担心四爷。……您看江南的摊丁入亩?”
“不用担心。”八爷瞄他一眼,发现他真的觉得四哥是孤臣,不是有心皇位,哑然一笑。心里再骂一声混账雍正善于伪装,脸上还是温润高兴的笑儿:“现在是因为国库没有银子,江南贫富差距太大,不得不动手。汗阿玛不会蔓延到其他地方的。”
“如此臣就放心了。”萧永藻是真的放下一半心了。康熙最是爱名声的,不可能在全国摊丁入亩,因此受到全大清士绅读书人的谩骂,在历史上留下刻薄的名声。
“那八爷您看,刑部和兵部……?”萧永藻透着几分寒意的目光从三角眼里透出来,因为老迈皮肤松弛,眼皮耷拉下来。这三角眼越发显得凶恶。
八爷和太子互相安插人手,太子扒拉他的刑部,老十四的兵部。他就扒拉太子的吏部。八爷思考片刻,轻轻言道:“汗阿玛是刚回来,又因为这件大案子生气,所以今天没有听政务。汗阿玛明天就要处理政务了。”
只要康熙处理政务,他们不管是直接提出来,还是背地里告状,总能将太子和刑部、兵部大臣,九门提督大臣一起喝酒的事情捅出来。到时候……刑部和兵部还都是八爷的。
萧永藻明白了,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伸手摘下来头上的红菱顶戴,一手摸着脑门上的细汗,乐呵呵地一笑鞠躬行礼;“八爷深谋远虑,臣等就安心了。臣还要去吏部有事,就此告辞。”
八爷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眯了眯眼。
这些,才是他真正的人手。
幸亏四哥对上辈子的事情大多都记不住了。也幸亏四哥一贯是要求高的,这样四平八稳无功无过只求升官儿的大臣,他压根不看在眼里。
八爷在心里冷笑,年羹尧隆科多那样能干的,有几个?邬思道那样的奇才天底下有几个?这是人间,哪里来的仙桃?烂杏一筐才是根本!这样普通的大臣和幕僚多多的,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才是办事的人手!
才是官心民意!
八爷心里琢磨着,越想越是自信,步子也越发轻快,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萧瑟的秋天里他周身缭绕春天的气息。大朝会上因为老父亲在大殿上夸奖四哥的郁闷苦闷,也慢慢地消散。
太子下朝后,先同康熙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回来毓庆宫书房,脱去朝冠和朝珠,解开领口的几个扣子,听着等候他的心腹大臣们请安行礼,听着他们愤愤不平的抱怨,修长的身形斜靠坐在圈椅里,一脸的讥讽:
“既然你们说到这里了,孤有一句劝说,江南摊丁入亩,必须操办好了。牵扯到谁的,有不干净的自己擦干净。落到老四手里,孤也救不了你们。”
一番话说的在场的人都是心里震惊。
正用茶的耿额咳嗽两声,满脸震惊道:“太子殿下,摊丁入亩,还能摊到我们头上?”
年过五十体型发福,正被太医叮嘱要节食的齐世武,克制地收回自己看向各色缤纷点心的目光,低头望着自己一品官员的仙鹤补子,目光珍惜、犹豫且恐惧,抱有侥幸的心理狠声道:“皇上是仁义的。动了江南,也是迫于国库没有银子,百姓生活过于艰难。太子殿下,臣认为,摊丁入亩,在两江开始,也就结束在两江了。”
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太子,紧紧地盯着太子的嘴巴。
太子眼睛低垂,笑吟吟的:“这话对。孤只是提个醒儿罢了。孤是担心过多了。这样前所未有的大事,能在江南办起来,已经是改天换地了。江南办好了,国库有银子了,其他地方,就不用动干戈了。”
众人顿时都放松下来,本来他们也有这样的担心,此刻太子说了出来,他们反而放心了。都乐呵呵地笑着,死道友不死贫道就成。
往日里略有消沉的托合齐此刻红光满面,用小银叉子叉了一块马卡龙夹心饼,舌尖体会宫里才有的清香味道,志满意得地说道:“太子殿下,江南整顿好了,银子粮草有了,出兵的人选……”
“都商议商议。”太子看一眼托合齐,想要领兵?微笑着,一拍手,小太监小宫女进来续茶点心,书房里飘起来茶香点心甜香,气氛越发踊跃。
四爷和胤祥一起去户部,四爷拉着胤祥步行,一边走一边说话儿,因为四爷走的慢,胤祥干脆倒着走,一边走一边闹腾着,四爷说:“不知道四位弟弟在南方怎么样了?”胤祥想起来一件大事,一击掌:“四哥,做戏做全套,差点忘记瞄补了。”
四爷一眨眼,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小孩子一般咬耳朵嘻嘻哈哈的,刚到了户部胤祥办公的院子,正好遇到骑车赶来魏珠领着一群小太监。彼此寒暄着进来屋子。
胤祥转脸吩咐:“钱白去取来四哥的披风。”四爷的咳嗽恰好要他看见了。
魏珠微微踌躇,好似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担忧之情于色,忙跪下磕头道:“给四爷请安,给十三爷请安。”
四爷一手在桌子底下按住关键穴道运功,微微白了一点点脸色,接过来胤祥取来的一件披风披上,笑吟吟道:“魏管事起来。匆忙赶来,可是有事情?”
魏珠忙躬身道:“是有皇上旨意。”他将皇上的旨意说了一遍,瞧着四爷十三爷脸上的喜色,试探地问:“恕奴才多嘴问一句,四爷可是因为昨天过于劳累,受凉了?”
胤祥掰着指头算道:“加起来三年了,一到夏天就只能吃一点素的,身体抵抗力越来越弱。我正劝说四哥今年秋冬好生养着那。”
魏珠想一想,喜道:“今年是皇太后的大寿,大好的日子,四爷一定能养好身体。”魏珠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四爷您今年夏天养好一点身体,可是大喜事。四爷您知道皇上出门在外,一个夏天就担心您的身体情况。”
四爷感动微笑,低头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茶:“劳动汗阿玛担心,是做儿子的不是。爷身体好着,只是苦夏。魏管事在汗阿玛身边,多和汗阿玛说说。”
魏珠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四爷不知道,这事奴才们说不得那!提起来皇上又担心,奴才们和皇上四爷在度假不操劳公务,皇上说四爷一贯报喜不报忧的。皇太后在五台山也担心四爷,皇上又一向仁孝,本来皇太后要带着四爷一起去避暑的,不得已留四爷在北京,皇太后几次生气地念叨着,皇上也不安。回来这两日正为四爷面色好一点高兴着呢,若知道四爷的咳嗽岂有不担心的?”
四爷与十三弟互视一眼,俱是感动于心,暗想汗阿玛做父亲的关心孩子们的身体,和全天下做父亲的,都是一样的。
四爷缓一缓神色,只问:“皇太后和汗阿玛身子如何?”
魏珠忧心道:“皇太后年纪大了,但是健康着。只是因为九公主婚嫁一事,很是不痛快。本来九公主去年就应该出嫁,但是皇太后不舍得,明年出嫁,不知道怎么伤心那。皇上的记性越发不好了,刚在南书房说旨意,漏了这一条,奴才没忍心提醒,皇上自己记起来了,说完了九公主的婚礼操办,当时就难过了。”
四爷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养儿方知父母恩。我有了儿女,方知道汗阿玛对儿女们的心意。民间人说家里嫁女儿啊,对于做父亲的来说,不亚于办丧礼的伤痛。”
“正是这个话儿。我们做奴才的,能不提就不提这些。倒是四爷送去的照相机,皇上很是喜欢,好多天都兴高采烈地拍照,还专门去了一些西部风光好的地方,给一家人都拍照。”
四爷抬头,望着紫禁城的方向,轻声道:“没跟在汗阿玛身边日常孝顺着,只能在器物上略尽尽孝心。汗阿玛知道了我受凉,难免担心。魏管事得劝着汗阿玛一些。这是今天和十三弟散步回来,一路上说着远在南方的四位弟弟,浑然没注意风大了起来,待会儿用碗姜汤就好了。”四爷瞧他一眼,“爷的事情都是小事情。六弟、十四弟、十六弟、十七弟远在南方,因为爷的事情中秋节也不好回来,只求他们都好好的。爷才好。”
魏珠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奴才一定琢磨着和皇上回话。六爷、十四爷、十六爷、十七爷每次给皇上来信,也是关心四爷身体那。”
胤祥早已思量周全,瞅着魏珠感叹道:“四哥今天太开心了,太开心了什么毛病都好得快。我看用碗姜汤就应该好了,待会儿再要刘声芳来给四哥开一个保养方子。这些日子四哥一直担心远在南方的四位兄弟,又挨着过节,中秋团圆见不到,又是担心又是挂念的。更有宫里的德母妃……魏管事你若方便和汗阿玛说说,我们写信给兄弟们,说多了他们嫌弃烦。还是汗阿玛说话他们听着,要他们都照顾好自己。”
魏珠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皇上经常夸刘声芳那。刘声芳太医妙手仁心,一定有办法。”
四爷微笑道:“魏管事在汗阿玛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们操办操办差事,安安静静地等着晚上宴席就好了。”
魏珠笑吟吟道:“四爷说笑话了,大过节的,皇上怎么能要几位爷一直忙到晚上那,我看不少官员们都提前回家了,四爷和十三爷也早点回去休息。”
四爷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魏管事这就是笑话我们兄弟了。爷和十三弟招惹出来的江南摊丁入亩,担着这么大的事情,哪里能放心休息?”
魏珠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四爷这话从何说起呢。四爷您是做的为国为民的大事,这不是您和十三爷招惹出来的问题,也不是你和十三爷要担着的干系。奴才虽然是宦官,也知道一点道理,四爷和十三爷的心,皇上、朝廷、天下百姓,一定都知道的!”
四爷眉心曲折,伤感地抬手按按眉心:“江南的摊丁入亩能完成,我和十三弟真是将去年所立下的心愿圆满了。听说四位弟弟在江南协助了很多事情,本来是南下游玩的,却也为了此事奔波。兄弟情意家国大义,爷都明白,感激着。只求他们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魏珠慌忙摆手,言道:“四爷切莫挂心。奴才一定和皇上好生说说,好生嘱咐南下的四位爷。”
胤祥忙忙起身安慰四哥,略略不服气道:“早知道,弟弟跟着南下照顾六哥就是了。反正在眼前的弟弟四哥是看不见的,只关心远在天边的。”
“噗嗤”一声,魏珠笑到一半儿强行收住:“十三爷,四哥最是疼您的那。”
胤祥鼻孔朝天地哼哼:“你晓得就好。可别和汗阿玛说话的时候乱说,要老十四看了信,以为四哥最疼他那。那他的尾巴不得翘上天。”
魏珠眼里含笑,瞅着四爷望着十三爷无奈的模样,忍住笑讨巧道:“十三爷说的是。奴才一定好好和皇上回话。”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兄弟两个在户部里,和前来请安行礼的户部官员们简单地寒暄着,待众人都离开,双双摘了红宝石结顶东珠冠帽,四爷的小厮钱白再次上来温热的茶点,悄悄退下。胤祥阻止四哥看书桌上公文的动作,推着点心碟子给四哥,关心道:“四哥,你先用茶水点头。这是弟弟福晋特意送来户部的。”
四爷含笑接受了他的关心,端起来茶杯用了一杯温度正好的花茶,瞧着点头笑道:“这是山药糕?枣泥桂花糕?”
“是那。四哥今年夏天好不容易养的好一点儿,四嫂说了,秋天里再补养补养,才是固本。弟弟觉得很有道理。”
四爷:“……”
用了一碟子小点心,四爷无奈道:“四哥是弱不禁风了不成?这样小心翼翼?”
胤祥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四哥,不是我们小心翼翼。你对镜子看看你的脸,多难才养出来一点点肉。”
四爷:“……”
“你才多大的人就这么念叨?”四爷很嫌弃。
胤祥一脸的不服气:“这和年纪有关系?四哥倒是年长,可四哥一贯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偏偏身体还娇气。”
四爷一噎。
胤祥抿嘴一笑,从自己的书桌上拿着一个小账本双手递给四哥,面上几分凝重:“四哥你看,这是我这段时间发现的问题的其中一项。”
“之前户部在太子的手里,按照太子的章程走。如今到了四哥的手里,要一一整治过来,按照四哥的章程走,必然要引发之前的利益相关人不满甚至阻止。我的行动很是隐秘,可也难免走漏风声。本来想要过了中秋再和四哥说的,但是今天的情形,结合六哥信里提到的消息,弟弟觉得大不妙。”
胤祥候着四哥看册子,双目濯濯有神:“六哥南下,如果进展顺利,不日就要用银子。这里大约有五十万两。”
四爷捧着册子细细地翻看,每年皇商们领银后,有送户部堂司官的“公费”,银数帐册都存在商人金壁处。这么多年形成惯例,已经不属于贪污的意思了。过山给过路费,过桥给过桥费,不管谁从户部领银子,都有给一定的红包。这是千百年的官场规矩。
“这次南方要用银子,保守估计不低于三百万两。”四爷沉吟着。“江南这次税赋改革,噶礼临时能收上来大约五六十万两银子。不管这笔银子都收上来多少,凑凑大约有一百万两,够前期支用的了。”
胤祥闻言笑道:“四哥,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四爷微微蹙眉,满腹心事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总是要打一仗分出来胜负的。当年元朝和日本一战赢了也失败了,因为台风。明朝倭寇盛行。大清这一战,该是时候了。”
胤祥闻言兴奋,手中的账本如勋章一般缓缓从他手上高高举起。他转头放声大笑的瞬间,四爷才瞧见他埋在眼窝深处的一抹渴望建功立业的光芒,四爷心下酸涩,轻声提醒:“这一次的战事,你和十四弟都不能参与。”
胤祥依旧开心地大笑着点了点头:“四哥,我都知道。这次要让噶礼和水师将军们出风头。大清和日本打,那是轻而易举。我只是想着十四弟知道后的眼泪,我就开心。”
四爷俊秀的眉毛挑起来,一手拍向他的青瓜脑门:“顽皮。”
胤祥咧着嘴巴大笑。四爷看着弟弟爽朗意气风发的眉眼,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做鬼时候看到的,大清和日本在未来的战事,便是难过不已。他一手按住弟弟的肩膀,一手从手指上摘下来一枚白玉留皮雕康熙御题诗双骏图扳指,戴在他右手的大拇指上,凝视胤祥疑问的目光,四爷叹道:“如此也算是四哥给胤祥的勋章了。”
正说话间,却见钱白挑着帘子进来:“爷,张大人请见。”
“进来。”
钱白出去一会儿,户部尚书张鹏翮挑了帘子进来。四爷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钱白去泡盏茶来,要张大人最喜欢的普洱。”钱白转身出去,四爷笑盈盈道:“怎么累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张鹏翮微微变色,道:“四爷,十三爷,臣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李卫最近忙东忙西的,十三爷最近在查什么?四爷今天来户部,有什么吩咐?”
四爷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这些?”微微抬起头,中秋节明灿的日色照得他微眯了眼睛,“张大人既然猜到了十三弟和李卫在查什么,那么有没有猜到爷的目的?”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四爷,为什么要查这些?这些都是老规矩。”
四爷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朝廷即将急需一笔银子,爷不想给百姓加税赋,就只能吃大户了。”
张鹏翮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四爷手里的账本道:“这是……这就是……四爷,这不是贪污。”
四爷拂一拂手里的茶杯壁,镇声道:“是贪污不是贪污不重要。爷问你,这是官员们应该收的银子吗?这些账本,能公布出去吗?”
张鹏翮颤声道:“四爷!——江南的摊丁入亩已经闹成这样,朝廷不能再有动乱……”
四爷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动乱。这件事不大。这件事很好办。除非,张大人不想办,现在就去告诉汗阿玛。”
张鹏翮急得跳脚,慌忙发誓:“四爷明知道臣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四爷,十三爷,自从去年臣来到户部,一直尽心操办四爷和十三爷的每一个命令。四爷明明知道,这点银子,根本挖不出来。皇上即使要严惩,最终也是轻拿轻放。毕竟这是三十年的账本,很多大臣都退休养老了,都有去世的了!四爷,您急需要一笔银子,臣来想办法。臣一定圆满完成。”
钱白将托盘里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四爷望着那杯普洱,好似又看到用普洱提神,不得不熬夜看折子处理政务的日子,悲叹道:“你能完成筹办出来这笔银子,你能整顿户部吗?你能要户部上下所有人完全听爷的命令,将爷收上来的税赋,都花在该花的利国利民地方,而不是各方吃一份子儿,中饱私囊?”
他的一连串发问让张鹏翮沉默良久:“四爷,说来说去,臣还是无法帮助您的大志气。”
四爷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张大人,不是你不能帮爷,而是爷就这个性格改不了了。爷好不容易开始了摊丁入亩,如今还是不得不多方周旋。因为这天下百废待兴,没人能帮到爷那么多。”四爷颓然靠向椅背,“江南的摊丁入亩已经开始了,爷也再没有了退路。若不全力解决所有后续问题,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圣洁的桂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洁白的秋色弥漫不尽。这样好秋景,四爷的眼前却是做鬼时候看到的大清和日本的战事,心中悲寒似冬。
四爷凄然浅笑,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爷未必肯走这一步。爷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爷会走到那一天,即便拼劲全力也要保全这天下。”
中秋节景色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张鹏翮严肃黑漆漆官服一身。然而那秋日再暖,张鹏翮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四爷,臣曾经也是一个清官,臣曾经是一个大清官,光风霁月。可是,臣在官场待不下去。皇上照顾保全,臣一心感激,可是上下的官员们同僚们都不理睬你,都暗暗地排挤,慢慢的就变成一个神像,一个清廉的招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四爷,臣如今眼看着四爷摆脱无情的名声,朝廷慢慢认识到四爷的重情义,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四爷再回到从前?从前臣看着四爷因为惩治贪污遍体鳞伤;如今还要臣再看四爷再受伤一回吗?”
往事的畅快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两辈子了,身边总是有这些耿直清明的大臣们忠心耿耿地护持着,浑然忘记自身安危。四爷正对着张鹏翮的浑浊却又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不完成摊丁入亩,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人间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躺在锦绣堆里无所事事地好。张大人,有些事你不愿意做,爷也未必愿意。只是摊丁入亩进展到如今,爷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四爷,这世上我拿您最没有办法,除了听命令再没有别的帮四爷的法子。四爷怎么说就怎么做吧,臣和施世纶、张伯行一样,四爷要保全天下,老臣拼命保全四爷就是了。”他颓然苦笑,“四爷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臣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四爷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四爷抿了一口莲心茉莉花茶,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首先,这件事,不能我们爆出来。其一,这件事,也不能是我们来查。其三,银子也不要我们亲自去追回来,一切有汗阿玛做主,能追回来多少是多少。我们尽力布置,至于其他,顺其自然。”
张鹏翮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艳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钦佩:“早知有今日…我当日在江南,拼了性命也要自己开始摊丁入亩。”
有微风倏然吹进,秋日的上午依旧有暖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结果子的气味。于四爷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他微微扬唇:“偏偏去年在江南,你亲自领着爷去看江南弊政,我们一起研讨出来的新税法子。”
张鹏翮痛苦一笑:“所以,臣总是后悔愧疚。臣这些日子,日夜难安。”他稍稍定神,“四爷说的臣会尽力做到,也会按照计划去和皇上请罪。至于四爷要筹措更多银子的事情,臣有两点建议,户部侍郎希福纳等人,一十年前在地方上曾经和官员们一起贪银六十四万余两,牵连其中的官吏多达一百多人。第一,两江总督噶礼曾经上密折弹劾曹寅和李煦,说他们账目上亏空达两百万两。皇上念着情意,只说要他们尽快补上亏空。但臣认为,皇上几次南巡大多花自己的银子,曹家和李家接待皇上有花费,但不应该有这么大的亏空。”
四爷惊疑:“爷怎么不知道此事?希福纳的贪污怎么瞒天过海?”
“都说千里当官为了千钟粟颜如玉。四爷几次清查贪污,但是这件事牵扯太多人了,一人分一点儿也不是大数目,不是大案子不引人注意,但都互相帮忙瞒着。也是如今官场风气情况渐渐好起来了。臣才敢说。臣在河道总督上的时候,经常和各个地方官打交道,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前臣也不敢说。”
四爷轻轻一闭眼:“如此,往后户部之事都要你多操心了。”他停一停,“户部若要全面整顿,牵扯的人太多。先找御史弹劾看看情况,但不要找施世纶。他和你都是有名的清官耿直大臣,出面的说服力不大。”
去年,施世纶被授为左副都御史,兼管府尹的事务。刚上任一年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张鹏翮颔首:“臣明白。要找有资历且和我们关系不大好的大臣来说,臣找几个人选,给四爷参详。”他的目光悲悯,“四爷,您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张鹏翮,胤祥给四爷续上新茶,摸着脑门道:“四哥,希福纳上头的人,正是我们的太子殿下。估计之前清查贪污没有查到他,一个是牵扯的人太多太多了,都替他瞒着,一个看太子。”
四爷斜靠在软椅子上,低声道:“有关户部和商人之间的银子,左副都御史祖允图,这个人耿直能办事。找办法透漏给他,要他上疏参户部收购草豆舞弊,要刑部去查。希福纳……需要想想办法,不能走正式途径。”
胤祥唏嘘道:“有人就有官儿,有官儿就有贪污和同流合污。四哥也不要烦恼生气。”说罢盯着四哥的眼睛道:“张大人走时,再次和我说了四哥要保重自己的事情,这三件事,我看,我们都不参与。都是汗阿玛的老臣重臣,牵扯太多,银子加起来也不算重大贪污案,还不一定能收回来多少银子那。”
四爷“嗯”了一声,翻阅工部账本,和胤祥继续参谋大笔银子的来源,到午休时分,方在胤祥的照顾下,在里间稳稳睡下。
八月十五中秋节,四爷傍晚时分进宫,四福晋和年侧福晋一起去接孩子们,去给长辈们请安。他前天一夜没有睡好又累了神,犯了困懒怠起来,在乾清宫西偏殿暖阁里罗汉床上和衣睡着。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一树桂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白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清幽的檀香,幽幽一脉宁静,四爷睡得香甜,醒来了犯懒地闻着那香气闭眼养神。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老四还在睡着么?”
“四爷觉得困,睡了一会儿,还没醒来。奴才去唤醒四爷。”
“不用,朕自己来。”
四爷赶紧地翻身下床,睁眼就是老父亲大步进来笑意洋溢的脸,忙起身请安:“汗阿玛,宴会开始了吗?”康熙取笑道:“已经开始了。你小子,朕一回来京城就犯懒,忒是娇气。”
四爷揉一揉眼:“汗阿玛回来,儿子自然要撒娇懒一懒。”又嫌弃魏珠,“儿子睡下之前,嘱咐了他宴会开始半小时前唤醒儿子。”
魏珠笑眯眯道:“四爷,皇上刚来了,舍不得叫醒四爷。吩咐奴才再等等。”
康熙亦笑:“不用怪魏珠,朕听说你睡下了,知道是前天夜里没有睡好的缘故,一天不睡好,要七八天才能缓过来,不能因为年轻就熬夜。”不顾众人在,又生气道:“魏珠告诉朕,你因为关心四个弟弟不能回来过节,心神不宁的,吹了风受凉了?”
四爷顿时变了表情,接过来李德全手里的毛巾擦把脸,伤感道:“汗阿玛,只是一点点受凉。儿子已经好了。四个弟弟是儿子的主意去南方的。儿子是真的挂念。”
魏珠在旁笑道:“皇上上午就命人给四位爷写了回信。特意说了四爷的关心那。”
四爷对着老父亲关心道:“汗阿玛,您不要多担心他们。十四弟会照顾好六弟、十六弟、十七弟。”
康熙对他脸上养出来的一点点肉很是满意,老龙眼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刘声芳说你前两年苦夏吃食不多,折腾的肠胃也是娇气。又说这两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刘声芳做了保证,说照着做便能养好,朕才放心些。”
魏珠笑道:“刚皇上和皇太后、皇贵妃娘娘也是说起来四爷那。”
哄骗老十四的事情,引来老父亲真实的关心,四爷略略愧疚道:“汗阿玛,儿子的都是小问题。今年夏天都好多了。劳动汗阿玛挂心,儿子很是不安。”
“你呀,能胖起来,大夏天里和别人一样大口吃肉,啃熊掌,朕才是放心。”
四爷:“……汗阿玛,您以前天天嫌弃儿子胖来着。”
“现在朕嫌弃你瘦不行?”康熙吹胡子瞪眼的。
“行行行。”
“坐一边儿去。”
康熙埋汰地看一眼他的立体分明的面孔轮廓,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身边,示意魏珠领着人都出去暖阁,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为什么一把火烧了?”
“儿子觉得,烧了最合适。”四爷挪挪地方给老父亲,换个姿势盘着大长腿,懒懒地靠在软枕头上,很诚实的态度。“索额图之前和儿子提过一句,儿子没当一回事。知道八弟在用册子后,也没大在意。可是……儿子觉得,还是烧了清净。大清朝廷不能在历史里被人书写有这样的小道道出现。”
康熙漫不经心地道:“是在知道太子也想要以后?堂堂的大清储君啊……朕都不知道,今年过春节祭祖,怎么面对祖宗们。”
四爷不吱声了:这话要他怎么接口?挠挠头,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老父亲。
康熙:“……”“啪”地给顽皮儿子脑门一巴掌。四爷双手捂着脑门,眼睛好似林间小鹿充满纯净的控诉。康熙白他一眼:“这么大的人还一身孩子气。”双手拢在胸前,靠着小炕几歪着身体,老龙脸上一派放松,好似民间寻常的父子说话谈心。
“马齐和李光地说,你要皇家福晋们、孩子们,男娃女娃都南下看看?”
四爷挑唇顽皮地笑道:“这样的事情听汗阿玛的吩咐那。如果能跟皇祖母和汗阿玛出门去看看,是好福气那。正好汗阿玛要姐姐妹妹们都进京,也一起下江南吧汗阿玛。”
“……”康熙半是感慨半是懊丧,“今年你皇祖母大寿,不能出去。明年看情况。昨天太医说,苏茉儿嬷嬷也就是明年了。”
四爷抿紧了唇角。
苏茉儿嬷嬷打小儿跟着太皇太后,照顾先皇长大,照顾康熙长大,如今养着十一阿哥胤裪长大,看着一大家子的孩子长大,快百岁的老人了,当是喜丧。
可是四爷很伤心。
眼睛下垂,喉咙里堵着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熙轻轻一叹,眨眨眼,掩饰眼里的湿润:“今天你九妹妹也说,出嫁之前想和一家人一起出去看看风景。朕打算着,今年你出嫁的姐妹们都回来,给皇太后祝寿,明年一过完正月,就出发南下,奉着皇太后和苏茉儿嬷嬷,一家人都去。”
四爷耷拉脑袋,眼睛里越来越朦胧,好似又是太皇太后去世时候的满天地的白茫茫。枯荣有数,有生就有死亡。四爷都是做鬼几百年的了,此刻还是克制不住的难过。
他知道,老父亲比他更难过。
他还有老父亲,两个母亲。老父亲除了皇太后,也只有苏茉儿嬷嬷了。
“汗阿玛,您要保重身体。”四爷哀哀地说,好似大雪地里寻找方向的小兽,伸手抱住唯一的受伤的同伴·长辈的胳膊,默默地给予他力量。
“汗阿玛,苏茉儿嬷嬷要去找太皇太后了。她想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也想她了。”
墙上的自鸣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外头天色开始黑了下来,有李德全领着小太监掌灯挂红灯笼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给予暖阁里一份除节日热闹另外的活泼气氛。心里伤痛难言的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康熙伤痛难言。
四爷哄着小孩子一样地哄着老父亲:“汗阿玛!您有我们那。我们都在。永远都在。大哥、一哥、三哥、五弟、六弟、七弟、八弟、九弟、十弟……”
四爷一个个地数着念着,年轻有力的胳膊抱着老父亲老去的身体,脑海里是小时候汗阿玛抱着他在怀里的模样,胸腔里是酸酸涨涨的苦,还有岁月划过时空之河留下的幸福。
“汗阿玛,儿子虽然生气你偏疼一哥,但儿子保证最孝顺您。我们都孝顺您。我们都陪着您。”
康熙心尖一颤。
这小子,打小儿就愤愤不平地念着朕偏疼他一哥。
到现在都做了阿玛了,还念着。
“胤禛,真怨阿玛?”康熙听到自己问道,声音里透着颤言,他也没有发觉。
“怨着那。”四爷和小时候一样,在老父亲的肩膀上蹭蹭脑袋,嘟囔一声:“一哥小时候出天花,性命垂危,汗阿玛十分的着急,正当打三藩的时候,汗阿玛直接罢朝,一切朝政全部交给朝臣处理,自己日夜守着一哥。大哥在外头家里出来麻疹,汗阿玛连夜出宫去看望,守着大哥退了烧,担心大哥抓脸留下一脸麻点儿,抱着大哥守着大哥一夜,天没亮回来上早朝,一连三天。三哥伤寒,汗阿玛人在木兰,一天一封信,太医一直保证说没事没事,汗阿玛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一直到半年后三哥好起来,汗阿玛才放心。儿子那年拉肚子,汗阿玛刚出发去木兰,连夜打马回来,和皇额涅轮流守着儿子两天两夜……””
四爷慢慢地说着。
康熙慢慢地听着。
他从小没有父母缘分,他的父母也没有教导他什么。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只是按照他的认知,努力地做到最好。
原来,他顽皮的儿子,都记得。
康熙不能说,他很失败。他这一生,没有一天承欢父母膝下。亲手养育的老一胤礽如此伤他的心。他这两年,默默地看着儿子们之间的争斗,伤心绝望之余,甚至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帝王。
此刻,他是天底下一个普通的老父亲。一个年老的,伤心于儿子们听话,不孝顺,不和睦的老父亲。颤抖着因为老迈而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脊背,康熙克制自己的眼泪,却是越克制越多。
“还有吗?”
“有。六妹妹那年种痘,和儿子一样七天就好了。汗阿玛大为高兴,说皇家女儿不输给男儿,要按照皇子阿哥的规格给六妹妹庆祝,六妹妹高兴坏了,拉着儿子一直狼嚎地喊‘阿玛疼小六,阿玛疼小六’……可是儿子认为,汗阿玛用这样的方式奖励六妹妹,有点儿重男轻女,这对六妹妹影响不好。儿子抱着六妹妹认真对她说,她是一个女孩儿很好,很荣耀。姐姐妹妹们都可爱得很。”
康熙流泪生气:“都和你一样重女轻男?惯的你!”
“儿子是一碗水端平。”四爷坚决不承认偏疼闺女,很是理直气壮。“还有一哥都用的最好的,每个月花费的银子无数,皇额涅每个月算账本,都说胤禛你要给我争口气,儿子那时候哪里知道怎么争气?”四爷回忆上辈子儿时的自己,天天背书,天天学习,天天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陪着念佛,那真是满四九城最乖巧最守礼最孝顺最可爱的小宝宝。“儿子以为皇额涅要儿子证明胤禛是最可爱的,哄着汗阿玛开心。可是汗阿玛赏赐了儿子和太子一样的好东西,皇额涅又要儿子拒绝……”
这是真实的抱怨。两辈子的童年,都是这样。皇贵妃要儿子争,却在儿子争来后告诉他,要守礼谦让,那是皇太子,你汗阿玛最疼的儿子。时刻警醒着他,你不要得意,不能飘起来。
“不能顽皮的童年,很是缺失的,汗阿玛。儿子也想体会体会,飘起来的滋味儿。”四爷说着说着,真的有点好奇。
康熙听着哭哭笑笑的,倒是止住了眼泪。
四爷从袖筒里掏出来手帕,体贴地老父亲擦脸。
康熙笑骂道:“你小子……能蹦跶着飞上天了改天换地,你还要怎么飘起来?你皇额涅啊,……一辈子都不开心。这次回来,你九妹妹抱怨说,你皇额涅又担心将来佟佳家的未来。埋怨没有一个闺女要嫁过去。又骂佟佳家不争气,说气话要什么也不管了。朕跟着附和两句鄂伦岱的不是,她又急眼了。说都是老八将鄂伦岱忽悠瘸了。还说看看有合适的,给您选一个佟佳家的姑娘做侧福晋。”
四爷:“……”
“朕没答应。但朕也不能偏着厚着哪一方。明年八旗选秀,给弘皙等孙辈选科尔沁的贵女做福晋。弘晖今年十岁了,福晋的人选要考虑起来了。就知道你不上心。今年去木兰,朕答应了孩子们,满一岁的都去。你福晋带着四个奶娃娃在府里,跟去的孩子们没有人照顾也不好,干脆要你福晋带着四个奶娃娃,和侧福晋一起去。”
“儿子替他们感谢汗阿玛。”四爷大为惊喜。“姐姐妹妹们几次来信说了,想要孩子们多处处那。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的,走到大街上都不认识。”
这句话又牵动了康熙的心肠。长长的叹口气道:“这些年,准格尔、喀尔喀、沙俄大大小小的战事中,你六妹妹的小叔子,是一个好样的。将来,必然是继承你六妹夫的爵位。你六妹妹的胖小子,和你六妹夫一样平和敦厚的性子,将来,真的只能做一个招牌了。”
四爷安慰道:“汗阿玛,喀尔喀三角边境战事多,不同于其他地方。有能力者和平和敦厚者各有分工,孩子们将来都好的。”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孙子孙女要操心、外孙子外孙女也要操心。你大哥家里的几个丫头,大丫头一丫头看看明年后年也出嫁。人都说侄女随着姑姑长,可朕看着,没有一个像你六妹妹的。”康熙颇为遗憾。
四爷一眨眼,大约猜到老父亲是担心下一代联姻喀尔喀的人选,目光炯炯有神:“汗阿玛,每一个姐姐妹妹都是好样的。每一个侄女也都是独一无一的。大哥家的侄女都贤惠着那。汗阿玛,一哥家里的三丫头是个好的,有点儿六妹妹的品格儿。”
咳咳。
康熙伸手给他脑门一巴掌,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心大。这样争皇位的时候,他要老一家的三丫头嫁去喀尔喀。
康熙一瞪眼:“朕看你家里的一丫头小米粒更好。穿着弘晖的衣服跟着满四九城打架,就没有输过的。”
四爷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瞅着老父亲,等他反应过来,抱着老父亲哀嚎:“汗阿玛,小米粒才多大一点儿?您就想着要她出嫁了!汗阿玛,儿子要养着她到三十岁那。”
康熙:“!!!”
“朕的孙女要三十岁出嫁?!朕还要不要面子了?”康熙怒了。“要你不要偏疼闺女你偏要疼着闺女,现在知道滋味儿吧。”
四爷不管,抱着老父亲的胳膊不松,一个劲地求情:“汗阿玛,至少等十年一十年那。侄女们还小还看不出来品格儿。汗阿玛您等一十年后再操心孙女儿出嫁。就是大哥家的两个丫头,也才一十岁,不着急。”
康熙气得不想搭理他:“一十岁还不着急?外头人都说皇帝家的女孩儿不愁嫁了。你听听,全天下还有哪家的姑娘这么大不嫁人的?”
“本来就不愁嫁!”四爷横眉竖眼的,好似有人要抢他闺女一样的恼怒:“他们就是嫉妒。”
康熙:“!!”
一番伤心要这小子折腾的都没有了。康熙一把抽出来胳膊,气恼道:“起来收拾收拾吃点东西去宴会。”
红娟灯笼里的光芒映照,窗外细雨涟涟,中秋夜里绵绵雨丝映上康熙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要你姐姐妹妹的小子丫头们多回来北京,将来给孩子们多一些机会相处。”
今天情况特殊,宴会也在太和殿,宫女太监穿梭其中,送上来一坛坛美酒和满汉全席,菜点精美,礼仪讲究,入席前,先上一对香,茶水和手碟;台面上有四鲜果、四干果、四看果和四蜜饯;入席后先上冷盘然后热炒菜、大菜,甜菜依次上桌。全席计有冷荤热肴一百九十六品,点心茶食一百一十四品,计肴馔三百一十品。合用全套粉彩万寿餐具,配以银器,富贵华丽,加上乾清宫的古雅庄重。宫廷艺人奏古乐伴宴,狩猎舞蹈耕种舞蹈延续典雅遗风,严谨庄重。
濛濛细雨,月亮没有出来。红墙绿瓦、吊脚楼台都沉浸在丝丝秋雨里,朦朦胧胧。刚走近太和殿广场,就听到三哥胤祉端着文人腔调抑扬顿挫的声音:“全席食毕,领略大清烹饪之博精,饮食文化之渊源,尽享万物之灵之至尊。”不由地一乐。
康熙回来宴会后,王公大臣们忙着给康熙敬酒,一轮高潮起来,更是喧哗热闹。
当然,四爷一回来,也被人拉着敬酒。法喀第一个:“四爷,找您喝酒可不容易啊。今天大过节的,你一定要赏脸。”那边容若端过来酒杯就要灌。
这两个如今也是老头子了,位高权重。其他人哈哈哈哈笑,因为四爷的一把火都觉得四爷特亲近,都端着酒杯来敬酒。胤祥一看这架势,赶紧冲上去护着他四哥:“先给四哥吃两口。四哥还没用月饼那。”众人哪里答应?拉着推着的,四爷手疾眼快地接过来月饼吃两口,心想幸亏来之前用了一碗鸡汤,可饶是如此他也招架不住。那边保泰还在嚷嚷着:“四爷一定要喝我的酒!我的宝马是怎么回事?一去你府上就不听话了!”
得嘞,弘晖顽皮。四爷赶紧的表态:“来晚了自罚三杯,三大杯。”
“来三大杯!”傅尔丹立即双手送上来满满的一大杯,可真是全场最大的大杯!
四爷怒瞪这小子一眼。一边的一十阿哥仗着个头小钻进来人群,举着一个小月饼喊着:“四哥,给你。”四爷感动的来,眉开眼笑的:“好弟弟。四哥谢谢你。”胤祥笑道:“一十弟,你的月饼不是吃完了?”一十阿哥腼腆地笑:“十八哥不吃月饼,十九哥拿给我,我拿给四哥。”
听得众人放声大笑,四爷借机讨饶:“诸位诸位,容我先吃完这块颇有来历的月饼。”
“那再加一杯。”围堵的众人吆喝着,真就再倒了一杯。
四爷知道今儿被拿住了逃不过,一仰脖子痛快地喝了四大杯,那豪情万丈的,要所有人鼓掌叫好:“好!看四爷喝酒才是真的享受,痛快!”
容若击掌大笑道:“这话对。别人喝酒是人情世故情爱义气。我们四爷喝酒,就是纯粹的喝酒!”
胤祥一挑眉拎起来酒壶给四哥再次倒酒,四爷持酒杯朗声笑道:“一杯好酒,江山醉情。我祝福诸位中秋团圆,中秋快乐。”说着举杯对所有人敬一圈儿。法喀拍大腿大笑:“明明是我们敬四爷酒,又反过来了。来,喝!”
“喝酒!一切都在酒里头!”保泰嚷嚷着,一十阿哥懵懂地瞧着小太监们纷纷上来倒酒,人人举杯,气氛开开心心的,抿嘴儿笑。
皇子们一排酒席上的胤禟黑胖脸都是笑儿,侧身和胤俄感叹:“我们四哥喝酒就是喝酒。”
胤俄嘿嘿乐:“那天晚上就不是纯粹的喝酒。”
“这话很对。老十四写信来说,他被四哥一瓶葡萄酒给卖了。”胤禟陷入思考中,觉得四哥这人真神奇得很。
“还有一个香几,一份冰淇淋。”十八阿哥凑上来,漂亮的眼睛骨碌骨碌转:“是十六哥说的。”
!!胤禟胤俄眼睛亮亮的,对上十八阿哥。胤禟一把拉住他坐下来,哄小孩子地哄着:“十八弟,还有什么?和哥哥们说说。”
“九哥,我十岁了。长大了。”十八阿哥嘟嘟嘴巴,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十六哥说,四哥府上的厨子做的冰淇淋,比理藩院的还好吃那。软软的,甜甜的,凉凉的……小勺子轻轻一挖亮晶晶的,入口即化。还有那夹心饼,草莓、抹茶、玫瑰覆盆子……好多口味。四哥还亲自调配了一壶咖啡,一点也不苦……”
胤禟开始馋了。胤俄好似吃了大亏一般地嚷嚷着:“明儿就去四哥府上要吃的。”
胤祐和理藩院同僚们喝酒的间隙插言:“我也去!”
胤祉和陈梦雷喝酒的空挡来一句:“连七弟都觉得四弟偏心了。三哥也去吧。”
胤禩磨牙道:“都去。狠狠地吃四哥一顿!”
弘晖在宁寿宫大宴会上担心他阿玛,跑来一看阿玛、十三叔正和一些王公大臣喝酒,也没打扰,刚走过来听到这两句,好奇道:“七叔、三伯,去吃什么?八叔,是不是阿玛欠宴席了?”
胤禔拍手大笑:“弘晖来的正好。说说,那天你十三叔、十四书、十六叔、十七叔在庄子上喝酒,冰淇淋什么味道?”
弘晖瞪大眼睛,胖脸上都是惊讶:“大伯,那天阿玛做冰淇淋了?嗷!侄儿不知道!”弘晖无比懊恼地跺脚,伯伯叔叔因此开心大笑。胤禩一眯眼,蛊惑道:“弘晖啊,你阿玛做冰淇淋,故意瞒着你们那。”
弘晖重重点头:“明儿侄儿要厨房做冰淇淋,给伯伯叔叔们一起吃,瞒着阿玛。”
“着!”胤俄一拍大腿,拉过来弘晖挨他坐着,胤禔给侄子夹一只烤小羊排,笑道:“弘晖乖。你阿玛就是懒,还说什么吃东西吃味道,不能吃多,一次也不能多做。大伯认为,做得多,人多一起吃才是热闹。”
弘晖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毛巾擦了手,抱着烤小羊排啃着,油汪汪的嘴巴道:“大伯,小灶饭菜香。侄儿要厨房多做几轮,小锅做。”
胤禔龇牙:“和你阿玛一样爱折腾。”弘晖嘿嘿笑。叔叔们看着也笑。康熙在龙椅上看到弘晖来了,孙子们接连都过来了,和身边的陈廷敬、李光地、年遐龄等老臣笑道:“一眨眼,就是看孙辈们喝酒喽,朕这两年呀,不光驴打滚被管控了。喝酒也被管控了。”
“皇上不老,皇孙们都长大了。”“皇上,皇孙们长得好,是我们所有人的福气。”“……”老臣们笑哈哈的,借着蜡烛的光亮昏花老眼瞅着皇家的第三代,各自眯眼一笑。
康熙和大臣亲友们喝了四五分醉意,去宁寿宫请安敬酒,皇子们都跟着,来给皇太后和母妃们敬酒。热热闹闹的一个晚上过去,临近结束的时候,小雨停了,天气晴朗了,月亮露头了。
圆圆的大月亮皎洁地高挂九天,康熙被儿子们送回来乾清宫,洗漱沐浴,很快睡着了。
太子送行大臣们,四爷和兄弟们领着孩子,坐马车回家,坚持到府门口下马车就醉倒下。
弘晖领着弟弟们搀扶阿玛,小大人地心疼道:“阿玛今天喝了有一坛子。”弟弟妹妹们齐齐一皱眉,心疼地看着阿玛:阿玛一定是在乾清宫睡过头了,去晚了被罚酒。
四福晋、年侧福晋,迎出来的侍妾格格们一起看着,孩子们扶着四爷摇摇晃晃地朝书房走着,瞪大了眼睛说不出来话:孩子们都长大了,都能照顾父亲了!
四福晋咳嗽一声儿,鬓上的红宝石流苏发钗一晃一晃,珠光摇曳,瞅着爷和孩子们的身影无奈道:“别看了。不是长大了。是孩子们比他们阿玛会照顾自己。”
咳咳咳咳。众人笑着,一时院子里娇声笑语的,照顾几分醉意的四福晋和年侧福晋,送去洗漱休息。
四爷的醉酒甜睡中,八月十五中秋节过去了,圆月高挂九天,挥洒月华如练。
第一天满朝大臣休息一天。康熙也休息,四爷在家里好生睡觉。
弘晖照顾阿玛,当然,弘晖没有忘记要厨房做冰淇淋,给伯伯叔叔们都送去。他虽然想吃,可毕竟凉物儿也不敢吃,更作为大哥顾着不能吃的弟弟妹妹们,嗷的一嗓子忍住了,给自己和弟弟妹妹们做了各自心爱的小点心。
四爷看着,觉得弘晖真的长大了,高兴地带着他们去西山跑马打猎。
第三天是朝廷的休沐日,又是一天休息。
等到八月十八日澹宁居小朝会,八爷的人也没找到机会告状太子。
康熙好似特意不想听他们多说话一样。
除了日常政务,八月一十一的小朝会上,太子主动在朝会上提出来,要雍亲王领着几个弟弟去南海,紧跟着老大、老三、老七、老八……都站出来表示支持和恳请。康熙早就听马齐和李光地说了这些糟心儿子们的“交易”,龙脸上看不出来任何表情:“明年开春南巡,且看看。”
没拒绝,就是答应了。胤禟胤俄兴奋不已,即使时间不定,也是激动的脸通红。群臣震惊之下议论纷纷,四爷听着,若无其事的小模样继续打瞌睡。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祖允图上疏:“启奏皇上,臣得知户部收购草豆舞弊,臣略加查访之下发现,此类事情长达三十多年。过手银子账目繁多,商人给官员们送银子,又为了成本压缩东西质量,十多年来工部一直举报商人提供的材料不符合标准,影响很大。恳请刑部严查。”
康熙眼睛一眯,瞄一眼老四和老十三:“交给刑部查。报上来朕看看。”
户部官员们齐齐脸上一紧,身体紧绷。这样拿银子的法子是官场潜规则之一,但也是不光明的。没有人说出来还好,一旦要严查,那真是事情。
瞬间压抑的气氛中,另有一个老御史王成明站出来:“启奏皇上,臣昨儿在大街上,听说了一件事。原任左副都御史寿鼐的五个儿子带着八个大太监,跑到户部侍郎希福纳的家里,讹诈财物,还把他家里的佣人都放跑了。希福纳家门口闹腾不休,围观人众多,臣认为,不管内情如何,很是没有朝廷体统。”
康熙“哦~~”一声,看向户部侍郎希福纳。
希福纳大约六十岁的老头子,身形瘦不像一般老头子的发福发胖,腰杆子也没弯,他是康熙的朝廷重臣,为康熙办过很多重大事务,有过许多功劳。一身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站在队列中间,精神矍铄。
“希福纳,这是怎么回事?”
希福纳完全没当是一回事,当场喊冤:“皇上,臣冤枉啊。臣是被家里不法佣人讹诈。”
“既然如此,要领侍卫内大臣巴浑德会同内务府总管一起去调查这件事。”康熙瞄一眼嘴角上翘面带喜色的胤祥,再次睡着的老四。
“皇上隆恩。臣感激不尽,唯有肝脑涂地报效皇上。”希福纳面带红光,自觉皇上果然是宠信他的。
大臣们都没有当希福纳的事情是一回事。朝会上就这样,你争我斗,御史就是弹劾人的,正常。
张鹏翮心里一叹,他们都忘记了当年希福纳贪污的事情了。也是,希福纳本人都忘记了。拿了银子,开心地花了,风光享受了,哪里还需要记得那?人只有受苦了,才记着罢了。
朝会还在继续。一直到下朝,八爷也没找到机会告状太子。
八爷回府后和幕僚们商议:“这件事,不管真相如何,打击希福纳,就是大好事。户部拿商人的银子事情,估计四哥是吃大户那。要收拢银子准备粮草。”
揆叙道:“粮草是大事。该是要这些人出出血了。”
太子回去毓庆宫,找来希福纳问话,希福纳心大得紧:“太子殿下,真的就是佣人勒索。有关户部和商人之间的银子,臣估计,四爷是要准备粮草那,给国库收拢银子。这样的事情哪里算是贪污?也是制止不了的,正常往来。”
托合齐做梦自己领兵那,立即插言道:“粮草是大事。别的,暂时不计较。”
于是,刑部在太子和八爷的“齐心协力”下,很快查清楚这两件案子。
经传问商人金壁,交出康熙四十五年至四十八年送银帐簿,内开得银堂官、司官根泰等共六十四员。刑部议应将得银堂司官全部革职拿问。现任户部尚书张鹏翮等虽无入己银,但其家人曾向商人要银,是否也应革职拿问,需要请旨。
康熙帝颁旨表示:此案应由未得银的九卿共同秉公审理,本身不曾得银,家人得银的免革职拿问。
九月初四,九卿等遵旨议奏:查自康熙三十四年户部设立办买草豆监督时起,至康熙四十四年止,得银堂司官共一百十一人,共贪污吞蚀银四十四万余两,连同康熙四十五年至四十八年希福纳等吞蚀银一十万余两,均应勒限赔完,免其议处。
康熙帝最后决定说:部院衙门乃本原之所,希福纳身为大臣,操守贪鄙,不能宽恕,应予革职。九卿再议,一致同意都察院施世纶接任户部侍郎:除了有能力的大清官施世纶,别的官儿伺候不了四爷!
康熙品茶的功夫,猛地咳嗽两声。觉得这些人一点不值得同情,就该被老四狠狠地收拾。
四爷在户部看着各方送上来,大约七十万两银子,矜持一笑。胤祥没想到这些人这么自觉,去世的、退休的大臣的,家里人也都给送上来银子了。
张鹏翮一身轻松地晃过来,请安行礼后,听说了还银子的速度,一脸复杂:“臣的家人,臣说了多少次都不听。还抱怨臣说,别人都贪污,就臣不贪污,不疼爱他们。臣都心灰意冷了。得知四爷如今管着户部,兄弟几个也不吵了,也不互相算计谁多出银子了,麻利地凑齐银子交还上来。这人啊,果然是……”
张鹏翮没说下去,但是不妨碍胤祥豪迈大笑。
至于希福纳被勒索的案子。
哪里是什么佣人勒索?
其中就有诚亲王胤祉属下的屠巴海、明图,还有固山贝子胤禟的属下常有、贴身太监李进忠,十贝子胤俄家的太监邓珍、杨茂生,十四贝子胤禵属下雅达、达尔布、七十、鄂罗,皇十五子的属下陶国泰、王国柱,皇十六子属下太监曹贵德、淘进孝,衣裳库太监苏国用等。
且因为被告团们一进刑部就喊冤说冤枉。不管是希福纳本人,还是刑部的相关官员,都只能捏鼻子硬着头皮真正地断案子。
案子不能按照勒索案了结,真被勒索的希福纳在太子面前痛哭喊冤枉:“太子殿下,臣冤枉啊,臣真的被敲诈啊!这一定是四爷要赶臣出去户部,太子殿下,您要救救臣啊。臣已经被革职了太子殿下。”
太子听了也很生气,可他苦思冥想,还是摇头:“老四不是这样的人。这可能是老八的手段。”
希福纳一听是八爷,来了真火了,脸上热血上涌激愤道:“太子殿下,臣就是知道八爷这人是假贤惠。还不如臣这个真小人!臣一定记住了这个仇恨!”
太子以为是老八在报复他,希福纳以为八爷在打击太子党,还借用四爷的名义,更恨八爷的虚伪!
八爷从宫里眼线口中得知后,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可他不能晕啊。心里再恨混账雍正奸诈,也要先顾着紧要的:太子正要找事情报复他那,赶紧地想办法。
刑部的齐世武也猜测是八爷背地里找人弹劾希福纳,毕竟一十年前的事情,牵扯这么大,只有八爷的人缘广泛才能知道!
好好的勒索案变成皇子争斗案。刑部其他官员不想被卷进去做炮灰,紧锣密鼓地查。
但是关于希福纳状告他们敲诈勒索的事情查无实据,反而查出来希福纳的佣人长命儿,因为他发现自家主人贪婪成性,于是他自己也想通过勒索主人发财,被移交刑部审问。
案件到此才是开始。原告希福纳、被告一大串人被刑部各自传唤,被告们自己串通好了,他们让希福纳的另外一名佣人虎儿站出来指告希福纳侵盗国库银两,于是这个案子就由敲诈勒索变成了官员贪污。
初七日,康熙谕大学士等人:希福纳等官员,从康熙一十七年到康熙三十七年,共侵吞银六十四余万两,百般隐瞒,互相包庇。那十年,是大清多么艰难的年月,一文钱朕恨不得掰成两瓣儿花,国库里空荡荡的跑老鼠。如今事才败露,实在可耻可恨更是痛心。朕反复考虑,终夜不能入睡,如果将他们审问,获罪的人非常多,姑且开自新之路,得赃人员在未审前若将自己所得银全部赔偿,就可免予革职拿问。
虎儿和希福纳经过康熙同意后直接交给刑部审理。
经过刑部与领侍卫内大臣巴浑德、内务府的审问之后将结果向康熙做了报告。经查户部侍郎希福纳伙同一百多名官员,侵盗地方银两是事实存在的,证据确凿。
康熙这边看完汇报,还没来得及生气,新任户部侍郎施世纶请见,康熙气恼地唤一声:“要他进来。朕倒是要看看,还有什么隐藏着不能见人的案子!”
施世纶小跑进来“啪啪”地打着马蹄袖,打千儿行礼:“给皇上请安。”
“起来,说说,是不是户部还有什么事情?!”希福纳等人的贪污是一十年前的,正是他出征在外,太子管着户部的时候。前几轮清查贪污一直没有查出来希福纳这伙人,牵扯人数太多是一方面,可其中能没有太子的保护吗!康熙越想那脸色越是难看。
施世纶被吓到没有敢起身,从袖筒里掏出来一个册子双手高举,朗声道:“皇上,这是牵连其中的一百一十五名官员送上来的银子册子。”
“好快的速度!”康熙冷冷一笑。转脸看向刑部尚书齐世武:“还有知情不报的,名单有吗?”
齐世武赶紧从袖筒里再掏出来一份名单,双手恭敬地捧给康熙:因为有八爷紧紧盯着,他也不能做什么手脚,这名单倒是实打实的。
康熙一眼看到一个名字,前任户部郎中也就是现任的山西布政使查林布。思及因为这次年羹尧跨省在山西拿人,查林布上折子告状的事情,康熙感慨颇多。查林布做日常政务很好,可惜胆子小不能担事。如今西部战争要起来,西部的官员必须强势一些。
“查林布早就知道希福纳等人的贪污事实但是选择隐瞒不报,现决定撤销他的一切职务。”
康熙淡淡的一句话,要齐世武和施世纶都是眉心一跳。
跟着贪污的没有被革职,反而革职知情不报的,帝王心术不可测。
“佣人长命儿居然和外人诈骗了朝廷命官一千多两银子,按律当斩。如今事情复杂,特赦一条命,给他机会改过自新。另有贪污主犯希福纳的死刑从宽处理,先革职查办。”
“嗻!”
户部人事大动,还一下子多出来一百多万两银子,太子、三爷、八爷等人,一面警惕于雍亲王一举掌握户部实权,一面为雍亲王准备粮草银子的方法速度惊住:不服气都不行!
太子和八爷两伙人天天斗鸡眼一样地互相算计,八爷闲暇之余,在心里无比痛骂老四白莲花!秋天本来就燥气重,气得他嘴上起来燎泡,吃饭都不香,睡觉也不安稳,还添了一样头疼。
偶尔脾气上来忍不住冒出来一句“混账四哥!”身边的八福晋、胤禟等人都怒目而视:“爷你说什么?”“八哥你说什么?”八爷只能仰天长嚎!他才是天底下最冤枉的!
而其他六部九卿衙门的官员们,即使和查下去的官儿有亲友关系,表面安慰,背地里也大多拍手叫好:叫你们户部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叫你们户部管着银子小鬼当的比活阎王·四爷还难缠!
九九重阳节,家家户户准备喝菊花酒吃菊花糕过节,无逸斋还是没有休息的。课间休息,弘晖和堂兄弟们在无逸斋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弘晟学着纨绔子弟的模样耀武扬威:“希福纳,小爷手里有你的证据!快快交出来银子,否则小爷去刑部告你!”
堂兄弟们捧着肚子大笑。弘曙鼓掌道:“这件事,我们都有参与,可惜呀,不能在案子上落下我们的名字。”弘晖一拍胸膛,安慰道:“重在参与。而且十三叔在户部,管着官儿们的银子,我们去找十三叔要更多差事。”这话一出,皇孙们都激动起来:“今晚上就找十三叔,十三叔最是豪爽!”
孩子们嗷嗷叫着,弘晖要兄弟们凑近,一一安排今晚上谁和十三叔说话、敬酒……有模有样的。
南书房里头,康熙听魏珠密报,这才知道,去勒索希福纳的人那么多,几乎每个儿子的属下都有,原来是孙子们折腾的。至于孙子们怎么知道,那一定是胤祥和弘晖嘀咕的。
“这伙臭小子们!”康熙一拍脑门,乐呵呵地笑着,就装不知道。大臣们:“……”皇上您这么偏心孙子真的好吗?
浙江宁波近海县城的一座园林式样四合院,标准的清水白墙南方建筑,略咸潮湿的海风空气里,胤禵摸黑一大早起来,领着十六弟和十七弟练武打两套拳,听说六哥还没起来,知道他昨天夜里累到了,顶着一脑门的汗去六哥的院子看看六哥,听跟来的太医叶桂说都好,放了心。
用了早膳,六哥刚起来洗漱。他瞅着六哥面色挺好,吃的也挺好,用了一口饭菜说都合口味,汤羹包子的温度都合适,放了心。想起来昨天忙了一天,没给北京的亲人写回信,今天已经是重阳节了,倍感思念亲人,当下就嘱咐两个弟弟照顾六哥,回来自己的院子给家人写信。
第一封,给康熙。
儿胤禵恭请汗阿玛圣安:……您送来的东西,儿子都已经收到。儿子不胜感动汗阿玛的厚爱。……今天上午,路上遇到一群土匪打劫,土匪该押送官府押送官府,十六弟心疼土匪窝里的孩子们和女子,儿子也不忍心,这事情不能打完了就走,要管,也要教导两个弟弟怎么处理这类事情。
下午回来路上,路过一些村子,因为秋天海潮上来,有一个村子王家村被淹没了,面对水灾中一群流浪的灾民们,十七弟一时心软下去马车给银子和吃食,好嘛,灾民们直接围堵我们了。儿子赶紧地处理了,也用心地教导弟弟们遇到这样的事情千万稳住。
地方官很是勤快,当天下午就送来救济粮食,附近村子的村民也都来帮忙,儿子询问百姓为什么地方官不修建堤坝,地方百姓说前几年修的海堤坝被村民们当风水宝地修祖坟用,坏了。地方官说四哥去年讲解了什么是真正的风水宝地,可时间上没来得及,毕竟迁移祖坟要花时间,儿子感慨万千。
南方九月的天依旧热得很,六哥的衣食住行要时刻精心,且六哥南下后一直不大适应南方的气候,吃食也不习惯,胤禵尽心照顾六哥,这是胤禵应该做的。六哥喜欢走访民间,说接地气儿,傍晚的时候我们经过一个噶礼在清查土地的村子张家村,村子里的村民和前来发还地契的文家公子闹起来,就那个文家,前朝文征明的家族,儿子正要上去和文公子说话,六哥咳嗽两声,指着文公子身边的西洋传教士问儿子:“大清境内的事情,这位西洋友人,跟着来做什么?”
儿子反应过来,一路上遇到的这些西洋人的活动太频繁了,他们还大逆不道地告诉江南信奉天主教的父老乡亲们,信奉他们的上帝就不许拜祭孔子和祖先。事情严重,儿子紧急派人四散开去打听消息,一直到午夜方是休息……
胤禵下笔如神。他要将自己关注摊丁入亩办差事的事情,都告诉他汗阿玛。更要将一路上做“保姆”的辛苦,告诉他汗阿玛。
胤禵越写越委屈,气恼四哥坑他,六哥也坑他。更想念北京的老父亲、老母亲、四哥,福晋儿子们嫂子侄子侄女们……甚至连他最讨厌的十三哥,他都想得慌。
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节一天那难捱的,第一次出远门的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一起抱头痛哭,他也哭。如今又重阳节了。胤禵可算是知道出门在外照顾所有人情绪的滋味儿。写到最后他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
他刚出来的时候,还是很生气他四哥的。他四哥哄骗他出来做保姆,自己在北京安乐窝里享福。可是后来他收到汗阿玛的信件,得知四哥好不容易这个夏天好一点儿,却是时刻挂念关心他们,因为挂念他们吃不好睡不好的,中秋节还受了凉咳嗽了。他那愧疚的,又是心疼四哥,又是感动的无以复加。
四哥一贯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还只会做事不会甜言蜜言的。如今重阳节,好几天前光是过节的礼物送来了两大箱子,来信里却只说各家里都好,母亲也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六哥、十六弟、十七弟。
四哥这方面就是吃亏,不如八哥八面玲珑的赚便宜。胤禵用袖子擦擦眼泪,心里一时又气恼不甘。将信纸放在一边给干着,哭着写第一封信。
福晋每次来信都说德妃想六哥和他,孩子们也说想他。还体贴地送来了秋天的衣物用品等等几大箱子。
胤禵心里一阵阵温暖,好似大夏天泡在海水里的开心,可是他真的也是想念家人,担心四哥。
再想起他这次能照顾好哥哥弟弟,出门的经验、处理事情的方法,都是四哥教导的,更是想立即飞回北京,和四哥好好诉说一场感情。
他强忍眼泪和入骨思念,给每一个家人写完信,每封信封好蜡上了火漆,听小厮说六哥用好早膳了,赶紧放下毛笔出来院子。
瞧着六哥和昨天一样的一碗汤一份豆汁儿,四个小包子,放了心。面对六哥和两个弟弟,想着要装若无其事的,却是还没开口眼泪又出来了,红着眼睛道:“六哥,我刚给家里人都写了信,今天重阳节了。”
胤祚因为他的模样鼻子一酸,他可能是天生的冷清人吧,出去打仗经历生死,对于一起不一起过节的,看淡了,一家人都健康安全就好。
他瞅着两个小弟弟也是红了眼睛,耷拉着脑袋,勉强笑道:“十六弟和十七弟都回去各自的院子,给家人写信。我也去写信。十四弟,你跟着宁波知府出去海上看看,我一早上心里不安生,要浙江水师用烟花联系山东水师和两江水师,加紧海上巡逻。”
胤禵不以为意,小日本和西洋人胆敢收留大清出逃的人?大过节的日子?可是他六哥心思重,今儿个本来过节心情就不大好,他只能顺着答应道:“好。我去看看。”
招呼嘱咐侍卫们保护好院子,自己领着另一批亲卫骑自行车来到知府衙门。胤祚站在门口看着他风驰电掣的身影,微微一笑。
胤禵一路上见到过节的气氛浓郁,家家户户遍插茱萸头簪菊花团团圆圆的,越发伤感更是气恼害得他大过节出来巡逻的人!他浑身杀气腾腾地站在指挥舰甲板上,举着工部新出来的望远镜看着辽阔蔚蓝的海面,他没有想到,真的出来事情了。
九月十三日军报送到北京,康熙看完后勃然大怒,命令六部全力配合,水师出兵长崎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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