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气得要去找他四哥拼命。

    走到门口的时候,  被惊动的八福晋拦住了去路。

    “爷,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这样惊慌?”八福晋因为他手上的银质小火铳吓白了脸:“爷,  你要做什么?!”

    八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福晋,八福晋身上刚喂奶孩子的奶气进去鼻腔,要他身体一软。

    他不能这样去找老四。

    可他忍不下这口气!

    “我要出城!你别管。”八爷冷声说着话,这还是他们成亲以来,  八爷第一次这样对福晋说话。八福晋顿时火大了,  柳眉一竖凤眼一瞪,  喊道:“爷这是什么话?我不管?你带着火铳出门,  这么晚的时辰,  我不管?!”

    “你别管!”八爷梗着脖子怒喝一声,脑门青筋蹦蹦直跳。

    下人们都“扑通扑通”跪下来瑟瑟发抖。八福晋因为八爷的态度也动了真火。

    “好!好!我不管!”一把夺过来八爷手里的火铳,大喝一声:“我出城去,爷也别管!”

    “你要做什么!”八爷急眼了上去就抢。“火铳里上了子弹,你快给我!”

    “我也会玩!”八福晋死命地攥着就是不给他。八福晋从床上爬起来,  只披了一件披风,  八爷还只穿着亵衣亵裤,这八月夜晚的天又冷,  夫妻两个激烈争执中八福晋猛地一个喷嚏打出来,吓得八爷一个醒神。

    八福晋的红菱披风掉在地上,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  眼里都是愤怒的火星子。八爷的奶嬷嬷抱着鞋子跑上来:“爷,穿鞋子。”放下鞋子上前一步捡起来披风,  给八福晋披上牢牢地给系好带子。

    “你——”八爷愤怒至极,面对福晋和奶嬷嬷却只能拼命地压抑火气,奶嬷嬷蹲着给他穿鞋,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是赤脚,脚上脏污不堪,还给小石子划破了脚心,钻心地疼着。

    八福晋低头一看,忍不住又心疼了,再一看他冷的脸上发白,嘴唇上红红的在夜色下也看不清,他误以为是哪个侍妾的胭脂,那火气又腾腾地上来。

    “我什么?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底要闹腾什么?”八福晋的话音一落,门外恰好传来一阵脚步声,守门的小厮打千儿行礼:“爷,四爷府上的管家来了。”

    好啊!好一个雍正!

    八爷眼珠子红的要吃人,爆喝一声:“要他进来!”

    四爷府上的管家金常明来了。

    四五十岁面容清瘦的金管家点头哈腰地小跑进来,热情地打千儿行礼,一脸谄媚的笑儿:“给八爷请安,给八福晋请安。”

    八爷狠狠地上下打量着他,发现他一身老蓝色的长袍马褂压襟银怀表上下穿戴整齐,一看就是等着来见自己的,夺过来八福晋手里的火铳就指着他,好似指着四哥的脑袋。

    “你来做什么?”八爷那声音冷的,好似从无边空洞里传来,寒气逼人。

    “八爷,奴才来传达一句话。”金常明好似有点害怕,又好似不害怕,望着黑黝黝泛着冷光的火铳,清瘦的眼睛里好似还有一丝丝兴奋。

    他的目光落在八爷嘴唇上的血色上一瞬,弓着腰,不着痕迹地笑着:“八爷,四爷说,他马上进城,今天晚上宴请。因为白天里奴才不在府上,帖子没有及时送出去,夜里头特意给各位皇子爷们送来。实在是太晚了,万望您老恕罪。”

    一片安静。

    金常明面对八爷的火铳枪口,所有人逼迫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极力保持住恭敬和求饶的卑微。

    皇上八月十四到,四爷要八月十当晚回来当晚宴请。金管家白天不在府里,错过了送帖子的时间,晚上给送来,听着合理,却是极其不合理。

    送帖子不需要金常明本人。

    更不是今天晚上回来,今天晚上宴请。

    八福晋皱眉,不明白自家爷和四哥怎么回事,还是闹起来了?寒着脸质问金常明:“金管家,帖子那?”

    金常明麻利地从袖筒里掏出来一个制作精明的红色帖子,双手捧上。

    王柱儿大着胆子接过来,递给八爷。

    八爷咬着牙,牙齿上下格格作响。却是只能收起来火铳,接过来帖子展开,入目是小孩子临摹出来的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笔法稚嫩灵动。

    园中荷花已大放矣,闹红堆里不少游鱼之戏,惟叶多于花,浑不能辩其东南西北耳。倘能来,当雪藕丝,剥莲蓬,尽有越中女儿酒,可以供君一醉!

    八福晋侧身看着,蓦然笑了出来:“这是弘暻临四哥的字儿。他写字习惯在最后一笔勾一下。四嫂说过很多次了。倒是这邀请的话儿有趣,四哥就是清雅。”

    那可不是清雅?八爷冷冷一笑,合上帖子,斜着金常明道:“帖子爷收下了,回吧。”

    “哎。奴才谢八爷大度之恩。”

    金常明行礼,后退着离开。

    八福晋扭脸看向八爷。八爷仰头,望着满天星斗,自嘲地笑:“今天是八月十了。月亮已经开始圆了。”

    大半圆的白胖月亮高挂九天,确实是开始圆了。八月十,动手。马上宴请。八月十四,康熙回来。八爷蓦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好一个雍正!

    端的是滴水不漏!

    八福晋气哼哼地接过来王柱儿手里的披风给他披上,皱眉问他:“爷,你怎么了?”

    “爷很好。”八爷笑的灿烂,笑得开心。只眼睛里杀气腾腾。

    “福晋快回去睡觉,爷要去赴宴!”八爷转着手上的银质小火铳,眯着眼,语气透着森森杀气。

    年羹尧在山西拿人,雍亲王府宴请,一连串的事很使八爷警惕了好些日子,无昼无夜都有人盯着棉花胡同的宅子,那胡同口只要出现陌生人,立即出动王府侍卫过去干预。但一连一个多月,绝无异样的事,因此阖府上下人等心都渐渐懈了。

    原来混账雍正专门等在这时候!

    天交中秋佳节,北京已是树叶飘落一派秋景,西山上的枫叶已红了一小半儿。饶是秋老虎依旧威风,金水桥下的护城河也结出蛛网一样的落叶落花,高大的城楼堞雉上苔藓墙头草变得暗红,显得灰暗阴沉,夜色深深温度下降,乌云聚集,像是要下雨似的,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树上的落叶,飘飘落落在夜风中打转儿,像是向人间依依不舍地诉说着什么。

    八爷换了一身略正式的家常衣服,刚要出门,九爷胤禟和十爷胤俄都已在书房外间等候,便道:“前几天还说秋老虎热,这天气说变就变,今天要是下一场雨,就凉快了。”

    “诺——”胤禟向案上努了努嘴,“这也是四哥送过来的帖子?和送去我家的一模一样。今儿四哥回来,本来是挺好的事情,偏偏在这大夜里!”

    胤禩一拍手,居然笑了出来道:“四哥这懒的,写一个帖子也懒。我非把四哥亲手写的那个帖子抠出来不可。我们大晚上过去,好生喝他一顿。知不知道要不要带着礼物去?”

    胤俄笑道:“四哥休假回来,估计带着不少好东西回来。我出门前福晋说带着一些礼物,说四嫂这些日子从庄子上送来不少蔬菜瓜果来。我说不用特意送。今天晚上四哥宴请,依着我说,也是尽管两肩抬一张嘴吃他去!”

    胤禩想想也确是如此,他干嘛还要给混账雍正送礼物?个人步行去隔壁的四哥府上。

    大约二更时分,鎏金珐琅腕表上的时针渐渐指向十了。那雨小毛毛地细细密密落下来,街上只有巡逻的侍卫们,家家店铺关门闭户熄灯都歇息了,一眼瞭去,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太子领着一队侍卫们打马在街道上,光是马蹄声听着就要人心慌。

    太子的脸色很是不好。人在马上一送一纵的,夜风吹在脸上,细雨落在脸上,他全然未觉。

    今天晚上,苏培盛卡在熄灯时间前进宫,求见他。他还以为有什么事情,抱着新来的小宫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硬是爬起来床,本就一肚子的气。看完苏培盛送来的请帖,一看就是老四写了一份,要孩子们临摹照抄统一发送的,更是来气!

    当然,这些太子都咬牙忍了,面对一脸谄媚讨好地笑着的苏培盛,怒气冲冲的:“孤要休息了,今晚上就不去参加宴会了。顾问行,去库房找几样礼物,你亲自送去。”

    哪知道那苏培盛还是笑着行礼,却不动弹。

    太子那火气上来,就要发火。就见高变惊慌地进来,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太子殿下,十爷在棉花胡同,抄了一个八爷的宅子!”

    太子瞳孔一缩。

    那必然就是他和老八在争的东西!

    索额图的管家留下的东西!

    “老十那?”太子冷静下来,面容阴沉的滴水。

    “十爷正在打包账册,唤来刑部的衙役们押送看守宅子的人去大牢。”

    好一个老四!

    太子瞬间明白了。

    老四一边查抄东西,一边下帖子,这是要告诉所有知情人,他没有看册子一眼!

    他更没有时间做备份。

    将来就算发现备份了,也是老八的手笔,毕竟东西在老八手里那么久。

    太子冷冷一笑,太子威势放出来,杀气腾腾的目光压迫力十足地看着苏培盛,瞧着这奴才也是随了那讨厌的老四,惯会做戏的,恨得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一句:“备马!我们去雍亲王府!”

    小太监牵来太子的宝马,太子蹿上去双腿一夹,用皇太子特权开来关闭的宫门,顶着阴下来的夜色,直奔雍亲王府而来,赶到时,浑身已是小雨人一般。

    雍亲王府里,一干皇子们吃酒赏雨说笑话儿,正到兴头之时。四爷一向是不大合群的人,面懒心冷,请客赴宴都不热乎玩闹,与兄弟们往来亲近着却也是彬彬有礼,众兄弟都猜到大夜里四哥请客必然有要事,因来得齐全。大爷胤禔、爷胤祉、七爷胤祐、并胤禩胤禟胤胤禌胤祹都来了,只胤祥有事耽误还没来,十五阿哥胤禑伤风受寒说了不来,又是在银安殿热热闹闹地摆了两桌席面,秋夜里细雨绵绵,凉爽爽的,窗槅都打开,既轩敞又好赏雨。因击鼓传花,刚轮到胤祉说笑话。

    胤祉虽饱学,却不善于笑话,想了半晌,说道:“我不似九弟十弟活泼,胡乱说一个,不笑别怪!——  端午节,私塾先生没收到节礼,问学生什么缘故。学生问了父亲,回来说:“我父亲忘了。”先生说:“我出上联与你对,对不好要打。”他出的上联是:“汉有杰:张良韩信尉迟公。”学生对不出下联,怕打,哭告其父。父亲说:“对子出错了,尉迟公是唐朝人,不是汉朝人。”学生禀告先生。先生笑道:“你父亲几千年前的事都记得很清楚,怎么昨天一个端午节就忘记了?”因停杯诵道:

    年少入私塾期待金榜挂名时。老师啊老师,老师高高耸起大鼻孔,响亮地放出呼吸,好像丝竹的声音那般悦耳,麝兰的味道那样芬芳。学生立在下风头,不胜荣幸之至。

    “好!”众人鼓掌喝彩。四爷高兴得脸上放光,说道:“谁说哥讲的笑话不好?我敬哥一杯请哥再赐一个!”众人立时附和,胤禩端着灿烂的笑道:“确是妙语,哥一定得赏光再讲一个!”

    “那我勉从众命吧。”胤祉吃众人的激将不过,笑着吃了一杯,又道:“那年我新到八旗学院,见一对醉酒的师生对对子,也是这样的下雨天气,先生说“园中阵阵催花雨。”学生说:“席上常常撒酒风(疯)。”那先生抓起来戒尺就打怒骂:“对虽对得很好,只是不该说先生我的短处。”——你们要再逼我喝,我可真要‘抓起来戒尺就打怒骂’了!”众人听了不禁又是哄然叫妙。

    胤禟胤俄酒已吃到八分醉,听胤祉说他“活泼”,心里越发闹腾,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不好不好!放着这好雨,没有诗对子岂不可惜了,辜负了老天爷?”

    四爷好似生怕他们扫兴似的,便道:“老十说的是,我、哥、八弟、十二弟四个人对对子,对子里带谜语猜谜,对子若不好,罚大觥!若猜不中,也是罚大觥!”因起句道:

    只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

    胤祉接口便道:

    不做半点事,朝也拜,夕也拜,教我为难。

    众人起哄。胤俄喊着:“户部!”胤禟喊着:“算盘!”胤禔大喝一声:“财神!”

    四爷一击掌:“财神!大哥猜中了。九弟十弟一人杯。”

    胤禟和胤俄冲大哥做鬼脸喝酒,胤禔一扬眉毛:“办差办糊涂了,还是算账算糊涂了?!”众人轰然大笑,胤禩折扇打着手心吟哦:

    湖水本无愁,狂客未须浇竹叶。

    胤裪笑着道:“八哥好情思,我也有了——美人渺何许,化身犹自现莲花!”话音一落,所有人一起欢呼高喊:“观音!”

    胤禩温雅地笑:“这个太简单了。再来一个。一口能吞二泉江四海五湖水。”

    “孤胆敢入十万千家万户门。”四爷忙推胤祉:“哥,你怔什么?快着点猜!”胤祉因一笑,略烦恼道:“这个可难了。水壶?”

    “铁锅?”胤俄挥臂扬眉,正要接吟,不防一直闷声不吭的太子怪声怪气冒出一句:

    “太阳能热水器。”

    众人愣了一下,不禁哄然大笑,胤禔便来闹着胤禩,“好好的猜谜要你折腾的这么难——幸亏太子殿下猜中了,否则不都是要喝酒了?罚酒,我要提耳灌!”

    那边胤俄唱着戏腔:“大哥呀~~八哥就是想要喝四哥的菊仙酿呀~~”

    正不可开交,金常明匆匆进来,向四爷附耳说了几句,后退一步躬身听命,四爷登时紫涨了面皮,说道:“我府上的东西丢了,十弟府上的东西也丢了。刚十弟点王府侍卫去棉花胡同把这起子贼拿下,这群人居然喊着是八弟的手下!”又转脸对太子道:“太子殿下您看,这些人忒是奸猾,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不是污蔑兄弟名声吗?”此刻众人已是听呆了。

    “果然是奸猾!”太子胤礽笑着脸上带刀眼里亮剑,又似笑非笑地瞅着老八道:“八弟,你要不要去看看?”

    胤禩听见“棉花胡同”四个字,浑身打了个寒颤,胤祥现在压着东西来酒宴上?不是去刑部?那他是不是能半路上劫走?!看胤禟时,发现胤禟也把目光扫过来,四目一对立时会意,因也起身笑道:“我酒沉了,正好和老九同去。谢四哥的酒,改日我还席!”

    “哪里的话!”四爷笑道,“一个夏天难得一聚,何况这场好雨!都坐着,十弟马上就来了,已经到八弟府门口了——金常明!各位爷带来的人都归你和苏培盛招呼,今儿上下一醉方休!这么些日子没见,吃醉了就正好在四哥这儿住着!”

    众人也都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胤禩去?纷纷起身挽留,罚乱令酒,胤禩心里虽不安,又恨四哥那句故意的“八弟府门口”却也脱不得身。

    更知道,他已经错失劫走东西的机会了!

    胤祥命令侍卫们穿好油衣,搬箱子进马车,压着人,一路上浩浩荡荡地点着火把,披着蓑衣,来到雍亲王府。

    此时风已经小了,雨点儿噼里啪啦地越下越大。银安殿几个皇阿哥除了老二、老八、老九连四爷,都已吃得醉眼迷离。

    胤俄吃得乜着眼,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说道:“八哥还说要抠出来四哥亲手写的帖子哈哈哈哈。太文雅太文雅,你们做的什么对子?合该我今儿出出风头!”因咧着大嘴,晃着身体指着侍卫手里的大黑伞,大声道:

    害了相思病,身体瘦如柴。

    巴得团圆时,不觉泪满腮。

    没有念完已是笑倒了众人。王府家丁见十阿哥发酒疯,都在廊下挤着看,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胤禟有心事的人,一眼看见自己的奶兄弟努达海在长随里头杀鸡抹脖子连比划带使眼色,说声“方便”,便起身来往后院走。

    “好九爷!”努达海气喘吁吁追上来,禀道,“奴才急死了,爷只瞧不见奴才比划!”

    外头“轰隆”一道闪电照亮天地,胤禟惊得身子一晃,几乎跌倒了,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喃喃说道:“……到底难逃一劫!棉花胡同……真被抄了?”达海慌乱地说道:“具体到底什么样儿难说,十爷压着东西在来的路上了!”

    胤禟这才定下神来,说道:“抄了也好,省的爷天天坐立不安的做贼一样。只是四哥算计如此周密,行动中透着杀机,到底要做什么那,真要告诉汗阿玛不成?……你不要喝醉了,晚间我问你话!”说罢在更衣间转了两圈,装着没事人般回万福堂,勉强笑着,刚说了句“老十还有什么好诗,再来——”话未说完便是一惊,浑身汗毛直竖。

    原来不但棉花胡同的人手都五花大绑跪在当院,“死”了的老刘居然也由两个兵士夹着押解进来!

    院中气氛已经大变,王府护卫亲兵、年羹尧岳钟麒的亲兵站得廊下甬道上都是,一个个叩刀按剑杀气腾腾。太子胤禔胤祉等皇阿哥都出了正房,坐在檐前台阶上一溜摆好的椅子上,只胤祥是刚刚回来,椅子边上有个小桌,他正翘着二郎腿晃着脚喝着烫好的温酒就着小菜,和年羹尧小声说话。胤禟不再说话,挨着胤禩坐下静观事变。

    “你还敢问爷‘什么罪’?”四爷披着防雨蓑衣,足蹬沙棠木屐,在台阶下踱着,面孔冷得罩了一层霜,咬牙笑道:“你这册子哪里来的,是谁的主使?拿这东西准备做什么大事?”因指着廊下堆着的二十几个箱子对胤禟道:“老九,你也去看看,四哥遍读二十一史,竟没见过还有这样的人间巨著!历朝历代的人杰都没这个能耐!”

    老刘原先只是木着脸听,一抬头正看见胤禩的目光扫过来,便转脸盯着四爷笑道:“王爷稍安毋躁,历朝历代的官儿都这样的,历朝历代没有这样的巨著,我这行当不是正稀缺吗?我想叫老百姓都看看历朝历代官员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用不着什么人支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棉花胡同的人都是拿我的钱办事,四爷似乎也不必枉费心机株连别人!”

    “好,够汉子!”四爷冰冷地盯视老刘一眼,懒洋洋地笑道:“但愿你到了刑部也能这般镇定!”说罢命金常明:“把他关押马棚!”胤禩见是话缝儿,冷冷笑道:“四哥,这样的东西送给刑部大牢就成?何须继续麻烦四哥?”

    四爷笑道:“刑部大牢里我有点放心不下,怕他和他的老主子一样又突然急病死了。我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

    他的老主子是索额图的管家。索额图的管家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头。刑部里头的猫腻太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太子杀人灭口的。瞬间的沉默中,太子和八爷的脸上都是青红白紫地变化,尴尬难堪。只强撑着脸面。

    人押走了,兵士也撤了,皇阿哥们的酒也吓醒了。大家各怀心思回到方才热闹的银安殿,面面相觑,不知话题从何开头。好半晌,胤禔作为大哥粗声道:“居然出来这样严重的事情!幸亏拿住了!”

    胤祉方是接着笑道:“怪道四弟这么晚回来请客,有此一遇不虚此生了!也怪道刑部案子清不胜清,犯人进了大牢比在慎刑司还危险。只是这么大案子,四弟打算怎么料理?”

    “弟弟心里很是为难,正要听听太子殿下和兄弟们的见地。”四爷变得很忧郁,颓坐在玫瑰摇椅中抚着脑门说道,“实言相告,就为这个缘故,我才请你们来……”

    胤禩自斟一杯酒,一仰而尽,咬牙说道:“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交给刑部,按《大清律》办就是了,四哥有什么难为处?”

    四爷看了看胤禩,关爱地叹息一声道:“傻兄弟,这老刘,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老刘在京经营几十年,犯了不计其数的罪行,要没人撑腰他不敢,也做不到!难说我这些手足亲友里就没有牵连进去的。王法人情相悖,四哥又不想打老鼠伤了白玉瓶。所以要集思广益。”他颇为沉痛地低下了头,喃喃道:“我至今不敢告诉汗阿玛,这个案子难办。这个人的来历……哎。我也知道太子殿下同样为难。所以我想请大哥和哥私底下办这个案子。”

    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一向秉公办事的四弟/四哥,竟然还有这么深沉的手足亲友之情。

    胤禩见他既是编戏又演戏,恨不得一脚踢死老四和老十,又自知一开口必定招疑,只把手中茶杯端起来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件事,我不好插手。”胤禔皱眉。他被放出来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休养也是思考,已经有几分风霜的脸上,一片颓然:看情形,老八居然牵扯进这样小道道的事情,自己居然一点不知道!胤禔拎起来银酒壶直接灌酒。

    众位弟弟的目光落在哥身上。

    “我也做不来这样的大事。”胤祉见四弟要把这个烫手的火团儿塞到自己怀中,心里不禁暗笑,皱眉说道:“这是,还是刑部管吧。正好八弟在刑部,公私兼顾,八弟一贯是妥帖人儿,交给他办最好!”

    胤禟睨了胤禩一眼,真怕老刘咬出来其他的。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说道:“四哥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听得几乎落泪。四哥的担心很对:这案子难办。要信得过,八哥来办,我来监督!”

    “那就偏劳八弟九弟了。”四爷望着门外大雨瓢泼的天空,舒展了眉头道:“一件心事解决,我轻松很多。至于这部巨著,诸位兄弟的意思那?”

    “老四!”太子第一个跳起来,红着眼瞪着老四:这本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太子殿下,你急得什么?我们在商议那。”胤禔一瞪眼,当大哥的就是大哥。再落魄,别人不好说的话,他能说。

    太子脸上肌肉抽动,上下牙齿咬得咯咯响。

    四爷扑棱扑棱刚剃头的青瓜脑门,烦恼道:“这件事,该不要汗阿玛烦心。但是,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汗阿玛,也不是为人臣为人子的道理。因此,我还邀请了两位见证。苏培盛。”

    “在!”

    “领李光地、马齐两位大臣进来。”

    “啊?”

    “唔?!”

    “嗻!”

    李光地和马齐进来,行礼问安,听说明了情况,去一个开了封口的箱子里各自拿起来一本册子翻看,额头上冷汗瞬间哗哗哗下来。青筋暴起的老年人的手一抖一抖:四爷害苦我们也!

    四爷此刻是真的悠闲了,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模样。

    “太子殿下、大哥、哥、弟弟们,你们都说说,这箱子的归处。这些箱子,刚收缴来,我没看,十弟也没看。我是不需要,十弟也不要。”看一眼单独在酒桌上大口吃菜大口喝酒的胤祥:“我们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看一眼兄弟们和两位大臣:“是给谁保管,还是送到刑部,还是送给汗阿玛?”

    沉默。

    马齐和李光地互看一眼,他们已经猜到,四爷要他们两个前来,就是做个见证儿。活阎王四爷不看不需要是真的,但他不管?活阎王,这是要借机做文章那。

    他们两个端出来臣子的本分,屁股坐着一个椅子边儿,蜡黄瘦弱的褶子老脸恭恭敬敬的,眼睛老老实实地盯着地砖,认认真真地坐成了一尊一尊石头蜡像。外头的侍卫们下人们,也都站成了泥胎塑像。

    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只有胤祥尽情享受夜宵的碗筷声。

    太子盯着那二十多个箱子,咬着牙克制自己的怒火。他想大吼一声“那本该是我的!”这个场合,不能说。因为他是太子!万一被人知道一国储君用这个掌握群臣,即使只是一个心思,老父亲也能活活刮了他!

    八爷低头看着青色的地砖,这地砖是前朝制作的。地砖上隐约金色纹路显露,砖缝里都是金线,端的是低调的奢华。前朝皇家为了享受,又怕百官的嘴巴,借用太监们住所的名义修了这行宫,结果就享受几天,李自成就打进来了。

    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秘密武器,用了几天,就被混账四哥拿到了!

    其他兄弟们更不说话。

    四爷一看,笑道:“时间不早了,两位相臣白天都累了一天了。要不这样,举手投票?同意给太子殿下保管的举手?”

    没有人举手。

    太子本人不能举手,太子恨得一口老血吐出来,只抿紧了嘴。嘴里一片血腥气。

    “没有人举手,那给大哥保管?”

    还是没有人举手。

    胤禔沉着脸,对胤祉笑道:“给弟吧。弟喜欢看书。”

    胤祉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一个书生,堪堪识字罢了。可不敢读这样的巨著!”大哥还记着仇那。胤祉脸红红紫紫的难看。

    四爷俊秀的眉头微微一皱,颇为纠结的模样:“那,七弟?八弟?九弟……没有来的兄弟,就不参与了。这一点我担着。”

    还是没有人举手。

    四爷一看这情况,老八那腮帮子肌肉一抖一抖,好似下一秒就能举着火铳对他突突拼命,微微一笑:“那,我换一个问法儿。这些箱子,不同意兄弟们都不要的——举手。”

    太子反应过来两个‘不’,猛地咳嗽两声。

    狠狠地瞪一眼老四!

    再瞪一眼糟心的兄弟们!

    他倒是要看看,自己不要,谁敢要?!

    很自然的,没有人举手。

    大部分人都是从众的,分团的。不是分是非对错的。更是大多都不敢明面上出头的。

    即使老八恨得满口血腥,恨不得扑上去和混账雍正厮打对骂,命拼命,这样的场合,他也必须忍住了。

    四爷乐了,和十弟对视一眼,瞅着他吃的欢乐的小样儿,眉眼弯弯地笑着,干燥有力的手掌兴奋地一拍椅子扶手:“那这样,全票通过。李光地,马齐,你们亲眼见到了,亲耳听到了,如果日后百官,天下万民,后世子孙问起来,可要给我们兄弟做个好见证儿。”

    您这问法儿?李光地、马齐却只能连忙起身,保证连连:“四爷但请放心。阿哥爷一片丹心可照日夜,臣等都明白,百官明白,天下万民,后世子孙明白,皇上他老人家更明白。”

    “这样,我就彻底放心了。”四爷显得很是开心的小样儿,好似小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甜蜜糖果。

    太子眼前一黑,忙死命地掐住自己的手心,用疼痛保持神志。他差点晕过去的脑袋里乱糟糟的轰鸣,如同外头的闪电大雨打雷声声。

    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没有得到。老八也没得到。

    八爷低垂着脑袋,绣着海水江崖的马蹄袖下的双手握拳,指甲刺痛手心依旧攥的紧紧的,拼命地克制自己。

    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没有得到。太子也没有得到!

    他们两个的表现如此明白,在座的其他兄弟们都在心里狠狠地松一口气。反正他们是没有希望拿到手的,这样骇人听闻的册子,谁也不拿,如此解决最好。

    四爷清亮的目光环视一圈,散漫地笑:“既然如此,这册子,我的意思,那就毁了吧。省心。太子殿下、大哥、哥……你们的建议那?”

    !!!

    其他兄弟们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四弟/四哥:这才是四弟/四哥的目的?马齐和李光地心里猛地一松,好似一脚踩空了掉进万丈深渊,又遇到梯子的庆幸。

    “毁了!”太子含血吐出来一个字。

    “毁了!”八爷阴森森地挤出来一个字。

    其他兄弟们都看向四弟/四哥。

    四爷反而真的为难了。再次伸手扑棱扑棱青瓜脑门:“万一汗阿玛问起来……”

    “孤担着!”太子恶狠狠地瞪着老四!

    “弟弟也担着!”胤禩眼珠子红红的好似野狼。

    “太子殿下和八弟果然是好兄弟。只是,弟弟还有为难呀……”

    马齐和李光地实在忍不住了,马齐、李光地近乎求饶地欠身道:“四爷,臣等也担着。您有话,尽管说。”求您了四爷,毁了吧。

    “哎……”四爷浅浅地挑唇,一手摸着下巴,瞅着兄弟们,谦虚不好意思还有点点害羞地笑:“我能有什么话说呀……这多不好意思呀……”

    胤禔眉心一跳,看向太子和老八,怒声道:“快说话!”就四弟的小心眼儿,你们不出血,他能毁了这要命的证据?

    太子此刻反而脑袋清明了,老四邀请兄弟们来,本来就是要毁了的!果然是最讨厌的弟弟!他猛地站起来,深呼吸再深呼吸,瞅着老四的混账模样,森冷地笑:“四弟,江南的摊丁入亩,二哥一定尽力,一直到完美完成。”

    胤禩的脑袋针扎地疼,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天昏地暗。混账雍正毁了他的武器,还要他冲锋陷阵帮助江南的摊丁入亩!

    可他不能不表态:混账雍正的目的原来在这里!

    胤禩听到自己平静地说道:“四哥,江南那边,但凡弟弟能帮忙的,一定帮忙。弟弟是大清的郡王,为国为民的事情,弟弟有机会管一管,是弟弟的荣幸。”一句话说完,他心口那股气一松懈,整个人的精神气少了一半儿。

    哪知道四爷却是矜持地摆摆手,一副很不好意思很为难的小样儿:“太子殿下,八弟,你们将我想象成什么人了?江南的摊丁入亩进行到现在,一直是兄弟们和大臣们同心协力的成果。就算没有这件事,太子殿下和八弟也是一定拼尽全力的,我都明白着,……”

    胤祉实在受不了四弟的表演了,克制翻个白眼的冲动,插言道:“四弟,现在我们决议,毁了这些个箱子,你有话,快说!”环视一圈兄弟们和马齐、李光地:“任何难处,我们都尽力达成。”

    “对!对!四哥你快说!”“就算日后汗阿玛问起来,我们一起承担着!”“四哥,毁了吧。如此邪恶的东西,不能留在天地人间……”皇子们都着急了,不明白应该是四哥要求要毁了的,怎么变成他们哀求四哥?但是此刻也顾不得多想了。

    “好吧好吧~~”四爷勉为其难的模样,嬉笑地看着兄弟们和两位大臣:“我早先答应侄女们南下玩一玩,福晋这么多年操心府里,也没出过门,没有见过江南烟雨,总是惦记着。”

    !!!

    四弟/四哥,你能别这么疼闺女疼侄女们吗?行吧行吧。

    胤禔无奈道:“我们去求汗阿玛,都去。各家各户福晋孩子都去,男娃女娃能去的都去。”瞪眼糟心弟弟们:“你们答应吗?”

    “答应!”除了老二和老八以外的弟弟们瓮声瓮气地回答。敢不答应吗?

    胤祉心思快,忙转脸朝两位大臣道:“两位相臣,我们用自己的银子,不动用国库。你们答应吗?”

    马齐李光地忙道:“这是大清子民的荣幸,江南的父老乡亲们一定开心,热情欢迎。”皇家的儿媳妇们阿哥格格们都去。前所未有啊。男女大妨那?可是,敢不答应吗?

    胤禔再看四弟,催促道:“还有吗?快说!”挤挤眼:你可少折腾一点儿,见好就收。太子和老八要忍不住和你拼命了。两位大臣也要撂挑子了。

    四爷轻轻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这件心愿了了。我太高兴了。感谢诸位兄弟们。只还有一件事,……”四爷的容色是显而易见的凝重和严肃,清冷的目光落在胤禟和胤俄身上,最终落在太子和胤祉身上。

    “我想去南海看看。一个是顾虑安全问题,汗阿玛年纪大了,不能要他老人家担心。一个是顾虑南海情况到底什么样子了,江南的摊丁入亩,对南海有没有影响。”

    !!!

    混账老四果然是要插手水师!

    太子和八爷齐齐怒视他,都拉开架势要打!

    气氛正凝固的时候,四爷慢悠悠地道:“大清办学、整顿矿场、小有成绩。但花费银子无数。导致国库空虚。我很难过,很愧疚。摊丁入亩,为了江南百姓,也是为了国库。准格尔的大军骚然喀尔喀,沙俄和准格尔眉来眼去,六妹妹几次来信都是说边境战事几次打的激烈,偏偏朝廷暂时不能出兵。更有青海、西藏两个地方天天闹事……哎……我不是领兵的帅才,再担心也不能披甲上阵。我琢磨着,只能在安稳住大清内部方面,堪堪为大清出一点力气。这一点力气也是微薄的。”

    “南海情况复杂,我也不敢托大。”四爷的叹息宛若外头瓢泼的大雨,沉重地落在众人的心尖上——出兵西部的兵权之争,四哥/四弟不参与?!

    气氛瞬间变化,越发复杂。

    马齐和李光地互看一眼:活阎王这是“好心”地提醒太子和八爷;别争朝廷的一亩分地了,赶紧的,想着怎么琢磨再一次出兵的兵权事情吧。要出兵要不要先稳定江南?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心计如此周密,手段如此霸气,真真令人可畏!

    其中八爷比其他人更多提着一层心,上辈子,混账雍正也是没争,反而举荐老十四带兵。可他一个年羹尧在西部卡住所有的粮草和军事要道,就是卡住老十四的脖子。这辈子……!混账雍正要远避开去南海,故技重施吗?

    只见四爷舒展眉眼,惫懒一笑:“我又是一个懒的。出去南海,也想带着几个兄弟互相照应。当然,这个事情,还是先求汗阿玛答应。只汗阿玛若不答应,我求求了,也没有遗憾了。九弟,你一直要出海,四哥一直没有答应,很是愧疚,你要和四哥去南海吗?十弟,你一直做戏曲,明明功劳很大,很多人说你不务正业,四哥也愧疚,你要和四哥去游玩南海吗?十弟也去。还有谁要去?太子殿下,大哥、哥、你们有想派出去见识游玩的人,都跟着。弟弟都给照顾好了。”

    刷!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活阎王。

    这是威胁?

    还是交换条件?

    还是妥协?

    活阎王不插手再次出兵的兵权,也不跟去打仗,要去南海。

    南海牵扯水师大权和港口大权,他要带着几方势力的不同的人,是为了平衡?

    众人思考中,太子已经反应过来,老四拿出来出兵的事情警告自己:江南不稳定,不摊丁入亩,没有粮草打仗。江南不稳,出兵都不敢出兵。出兵掌握兵权,他主动放弃,条件是去南海!太子那个恨啊!可他再恨,也只能咬牙忍了!

    老九胤禟眼见太子殿下不说话,知道事情有门儿,第一个忍不住,兴奋道:“四哥,我去!”

    胤俄不舍得离开北京的安乐窝窝,可是南海风光美啊。

    “四哥,我也去。”胤俄眼里有了期待的光亮。

    胤祥在酒桌上起身,拿手帕擦擦嘴巴,走过来一撩袍子坐下来,爽朗地笑道:“四哥,我当然也去。”

    胤禔心里突突跳,猛地一嗓子:“四弟,要弘昱和你出去!”将弘昱交给四弟,他最是放心不过。

    胤祉犹豫了一下,想说“弘晟也去……”顾虑地看一眼太子,就这个功夫,他听到四弟激动的一拍椅子扶手:“好。大哥请放心。位弟弟要跟着,四哥很是高兴。”

    “王之鼎,雨停了吗?把廊下那一堆箱子垛到院当中,一把火烧尽!”

    殷红的火焰在大雨刚停的世界中燃烧起来,不时发出轰轰的响声,飞起的纸灰在空中无力地盘旋着,又被小雨丝儿打湿,粘落在烤化了的雨地上。皇阿哥们怔怔地看着,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惘,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直到燃成一堆黑色的湿泥,才各自起身告辞。

    “胤祥,你留一下。”四爷一边送众人,说道,“我累了困了,却有点心神不宁,你陪我一会儿。”胤祥点了点头,陪着四哥将众人送出仪门,回来时,已见邬思道、性音、文觉、高斌、饽饽等人,笑吟吟站在银安殿前挂满了饱满果实的石榴树下。

    一场大事做完,四爷觉得疲累已极,刚和胤祥邬思道文觉聊聊,松乏一下,却见苏培盛进来禀道:“四爷,十爷,毓庆宫的顾问行方才派人传话,请你们去一趟那!”

    “太子这是故意折腾我们那。”胤祥伸着懒腰起身笑道,“这么快就要谈话了?”

    四爷摇了摇头,苦笑着站起来,却没说什么。邬思道见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四爷、十爷,要性音带着人陪着你们一道去!”胤祥笑道:“他一个武僧,跟着干什么?”

    邬思道转着轮椅到窗边望着外头的濛濛细雨,说道:“安全第一。两位爷今天晚上一把火要所有人放了心,也得罪了所有想要得到册子的人。”

    四爷正扣着腰间的金玉翡翠带纽,住了手,沉思片刻说道:“傅鼐领着一百王府亲卫,另外王之鼎、高斌和饽饽换便装做小厮跟着就是了。”邬思道只一笑,没再言语,二人径自出来同乘一轿而行。

    “邬思道这人有点本事。”胤祥坐在轿中望着缓缓后退的街道房屋,说道,“四哥也该给他成个家嘛!”四爷叹道:“十弟,你还是不知道他。有机会你亲自和他说试一试。”

    四爷说着,见胤祥像是想起了什么,已经敛了笑容,便笑道:“想什么?!”

    胤祥叹息一声,说道:“四哥有福。哥,八哥,家里养着几十号清客相公,我瞧着一点用也不顶!我府里若有半个邬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四爷点头微笑,道:“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挺好。”

    “虽说如此,……”胤祥的目光随轿上下闪动,幽幽地说道,“高斌年羹尧两个人,我就瞧着不是很地道。”四爷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高斌有能力,但会走偏门,所以我一直还没放他出去。年羹尧骄纵,但是办差尽心尽力。”胤祥冷冷说道:“人说四哥刻薄,我看四哥还是太厚道了些——”从袖子里一封信递了过去。

    胤禛接过展开看了看,信手丢在车厢里的小几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之前手下一个将军穆腾额被派去山西,传来的。”胤祥说道。他的眼像隔着轿看着远方,“一个城堡的人差点都叫年羹尧杀了,幸亏县令李维钧拼命拦着!”四爷听了默然,良久才道:“还有吗……”胤祥苦涩地一笑,说道:“还有八十多万两银子!不是证据齐全,我都不敢信。年羹尧一个大家公子,竟如此残忍。”

    四爷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摇头道:“杀人后会控制不住手,这一点,我理解。做任何大事都不能完美无缺,我也理解。但年羹尧应该不会过分。”

    胤祥转脸看向四哥,很是担忧地说道:“四哥,所以我说你太心软太厚道!穆腾额也认识岳钟麒,我也问过,他虽有点支吾,可还是说了一点。年羹尧在四川领兵,确实功绩斐然,但我们应该多加注意。山西这次,是被劝住了。可那老刘手里的八十多万两银子,年羹尧提都没提!”

    四爷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许久才瞿然睁开眼睛,伸出两个指头道:“山西这件事,年羹尧功大于过,其他的,决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记。年羹尧在山西的政绩和一些情况,四哥来处理。另外,四哥会派人联系穆腾额和李维钧,问问话。”

    “东华门到了,落轿!”

    随着一声高呼,大轿四角落地。胤祥只说了句“省得了”,便随四哥弯腰出了轿。

    天色交更了,阔而远的天际里夜色沉沉细雨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秋夜小雨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潮湿的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皇宫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两位弟弟做得好大事。”太子在毓庆宫前院工字书房召见了老四老十,一见面就哈哈笑道,“我回来后睡不着,想着明天汗阿玛就回来了激动,找你们来说说话儿。”

    四爷行礼,欠着身子坐在绣墩上,瞄一眼太子,使劲克制困意。太子穿着玫瑰紫黄缎长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丝绸腰带,缀着两个明黄缎的绣龙荷包,青缎帽上顶着一块攒花宝石结子,一条油光水滑的乌黑长辫直拖到腰间,外面的八月十雨夜晦暗月光映照进来,显得他整个人明暗模糊,只看面容眼睛十分精神。

    胤祥对太子有气不想说话,四爷唇角上挑扯出来一个笑儿道:“今儿回来,也是想着汗阿玛要回来了心里欢喜,请兄弟们进一杯水酒高兴高兴。不防这件案子出来,……”因将两个府上的东西丢失的情形仔细说了。

    “兵法所谓‘静如处子,出如脱兔’,痛快!”太子听罢放声大笑道,“四弟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之前我们也细说过这件事的危害。前几日山西巡抚也上奏了情况,说老刘活着。我还特意吩咐下去,雍亲王要揭一件大案,要帮助保密,……果不其然!……立这个功,又是中秋来临的好日子,赏你点什么呢?……顾问行进来!”

    “在!”

    “明早把雕着百宝西湖十景雕空白玉十张小围屏送雍亲王府!”

    “嗻!”

    胤祥眨巴着眼,正心下诧异:太子回来毓庆宫变了一个人了?这么豪爽明理重义气?四爷击掌一叹,说道:“难得太子殿下如此体恤!有您这几句话,臣弟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听太子殿下安排!”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太子手抚着茶杯壁,看去面容比在雍亲王府的时候平静了许多,一笑说道:“老八老九来审,孤也放心。孤刚刚路上思考,再加上老十二,怎么样?”

    四爷大约猜到,太子要拉拢老十二,毕竟老十二锻炼出来了,还是托合齐的外甥,因道:“太子殿下思虑周详,这件事臣弟都不管了,太子殿下报给汗阿玛就是。”太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甚好,我知道你办这个事情用到不少人手。有功的人你列个名单,孤一并保举。”

    四爷心下也是十分愉悦,这样不光明的事情,太子抢着收尾了,该高兴。因见胤祥一脸不高兴,只扫了一眼,摆了摆袍襟问道:“汗阿玛几时到京?”

    “明辰时正,出城迎接。”太子舒了一口气,“临去之时,说一个月就回来,这都八月份了。”他神情变得有点阴郁,许久才又道:“汗阿玛每次出京,我自觉我是尽力做事的。只这次,不知怎的就犯躁性,办了几件不出色的事,还得你两个体谅。”

    四爷听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说道:“太子殿下,休怪我性子粗鲁。你既说到这里,我也就真提出来了,你那次在毓庆宫和四哥之间,就是有些过分!”

    四爷忙摆手道:“老十,你又没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顶得太子殿下下不了台。”

    太子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说道:“雨真的停了……岂止是毓庆宫那次?赈济苏北的事我也驳了老四。还有摊丁入亩,我虽然背后尽力给办了,但当面驳了,……我心烦除了拿你们出气,还能有谁体谅?难道能把老八叫来训一顿?”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们心里理解我,我很感激。”

    这话说得动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事,太子涨红了脸,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胤祥低下了头,四爷强撑着眼皮要睁开,可那上下眼皮好似牛郎织女闹见面。许久,胤祥因为太子感情外露的动容褪去,脸上青白交错变换不停。

    ——他已经反应过来,四哥处理了册子那这样重要的事情,太子回宫后就来一个深夜召见是来摘果子的。还要四哥不和他争,由着他和汗阿玛汇报。明明驳斥了四哥那么多差事,逼着四哥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去苏北,还要这样来道德绑架四哥!

    心里堵得慌,更恨得慌。胤祥咬着牙,说道:“太子殿下最是知道四哥,四哥如今就挂心江南的摊丁入亩。江南的情况,太子殿下也知道,汗阿玛几次免赋税,都无济于事。因为土地大都在大家富户手里,人家压根就不交税,免税不免税不关心。普通老百姓做佃户,或者守着几亩薄田,反而要交重重税赋!”

    “十弟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我这个太子当得窝囊啊!”太子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偌大的北京城,即使是贫民百姓,都有个安乐窝,皇太子的家在何处?金碧辉煌的毓庆宫,不过是个招牌罢了——摊丁入亩的事情我一定要噶礼尽心操办,有多大力量出多大力量。铲除朝中杂秽,排挤八爷党,被人非议,我也不怕。这是为汗阿玛前躯!不管百官怎么想我,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四爷实在忍不住要打哈欠了。胤祥听着他对汗阿玛的抱怨,对做皇太子的抱怨,装腔作势的抢功劳,身上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无力感,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个人的沉默中,四爷一睁眼,正容说道:“太子殿下,臣弟愚笨,其他的不懂。只但凡有于宗庙社稷有利,于国计民生有益的,臣弟都勉力去做。据臣弟的愚见,皇太子和偌大的大清、偌大的北京原为一体,万不可存了私意,反给小人可乘之机。”

    “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么?”太子无奈说道,“熊赐履病了在养病还天天念叨,王剡老师也这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江苏粮库没有按照计划准备粮食,造成大灾。其他地方那?四弟催催户部,把各地方粮库赶着整修好,包括西征路上要用到的,霉烂了我要追究!”

    四爷领着十弟相跟退出,直到东华门外才站住脚。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雨后空气,胤祥觉得清爽了不少,一边下台阶,说道:“他一伸手……他是君嘛,什么功劳都是他的。难为了他深夜召见这番心思!还要四哥给他筹备西征粮草!就知道汗阿玛要他的人带兵出征?!一个屏风,换走我多少心血!”

    浓浓夜色被一场大雨稀薄,空气寒冷也格外新鲜。四爷踏着雨后湿漉漉的鹅卵石宫道,一边走一边说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天气就凉爽了。你呀,气的什么?西征粮草本来就该是户部准备。至于老刘这件事,不久就传遍朝野,谁能心里没谱儿?”

    “我知道!”胤祥如梦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四哥,却又脖子一梗地说道:“我明白了!——但我还是不舒坦。四哥坐轿回去吧,我去内务府借匹马,我骑马回去散散心!”

    四爷:“……”

    真真是年轻气盛。

    汗阿玛明天就回来了,辰时正。四爷回府后,邬思道文觉性音等人都睡了,从被窝里唤来高斌和饽饽一番,苏培盛王之鼎等人忙着掌灯下帷,为四爷脱靴脱衣服服侍着洗漱沐浴。脑袋挨着床铺顷刻间,四爷已沉沉入睡,下人们蹑脚儿退出,天已快亮了。

    苏培盛最后走,给四爷掖被子,关好窗户,留一盏灯在窗边桌上。四爷抱着被子呼呼大睡,争取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可是老天爷今天好似就是不给他好睡。

    饽饽闷头闷脑地从外头回来,知道都累到了极点睡的沉了,心里实在难受得紧,一身风雨推门进来书房,枯坐地守在摇曳不定的孤灯前,听着外头微微的风声,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都在瑟缩。她本是索额图精心培养的密探之一,跟着四爷这么多年,也是见多了生死密事,今晚奉了四爷命令去看顾十爷府上,见到以前相好的姐妹下手要杀掉胤祥,她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对于是非正义,家国天下是非对错等等,她原本都怀着一种冷漠的仇恨,这无所谓什么朝代。在家破人亡的那一日,她和姐姐两个人被送进春兰楼。可是姐姐为了她虚以为蛇,什么脏活累活儿都抢着做,各种卑微讨好看管教训她们的人,护着她长大,小心翼翼地守着姐妹两个的清白之身,甚至因为在春兰楼不能裹脚而几次痛哭。终于等到十爷去春兰楼,看中了姐姐,可是姐姐因为十爷是侠义之人不忍心做间谍,强行拒绝遭遇毒打。自己不得已站出来跟着十爷回来,哪知道遇到好色的太子横插进来,义气的四福晋出面,要给自己和姐姐赎身。她发现机会,认为四爷是能帮助自己杀了仇人的人,用自己最珍贵的贞洁和他交易,他没有答应,却是实际要索额图一系倒下了,仇人也都死了。她亲眼在刑部大牢里看着仇人的尸体,在宣武门口的菜市口看着一个个仇人的人头掉在地上,尸首两处,跑到爹娘兄弟的坟墓前痛哭一场,从此忠心耿耿地给四爷做事。

    望着煌煌闪烁的烛光,饽饽又想到方才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云彩。也是一枝蜡烛,不过细些,忽悠忽悠的光影里,云彩葱白有福气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声气微弱但又十分清晰:

    “月娥,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我娘……去年去世了,叮嘱我找到舅舅,劝说他成家过日子……月娥……舅舅十岁卖身为奴仆,给了我娘好日子,我娘……我……对不起我娘……对不起舅舅……对不起被舅舅迫害的人命……我对不起十爷……对不起桑陌……我一死……就好了……月娥……你好好的活着,当日的姐妹们,还活着的,不多了……”

    ……烛花一爆,饽饽又仿佛见到云彩那张清秀的团脸。云彩的选择再简单不过:不报仇,对不起母亲和舅舅老刘。报仇,对不起十爷和未婚夫茶房点心厨子桑陌。她们这样的命运,能从根本上脱离过去吗?云彩绝望了,她母亲去世了,要她所有的苦衷都无处诉说了,所有的选择都没有了。舅舅进了大牢,是四爷和十爷亲手送进去的。她怎么能背负这样的良心债自己嫁人过好日子那?更何况,还有老刘外头的心腹们联系她: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阿哥府,外头昼夜都安置着接应你的人……

    “水……水……”

    躺在床上的四爷翻了个身,喃喃道:“苏培盛……水来……”饽饽慌乱地起身,颤声答应道:“就来……”就水壶里倒了半杯凉开水,又兑了点外头火炉上的铜壶中的开水,倚在四爷身边喂了两口,四爷咂了咂嘴又酣然入梦。饽饽从袖中掏出手帕轻轻地给他擦拭嘴角的水迹,呆呆地看着四爷。

    云彩站在十爷床边的时候,手持雪白的匕首对着十爷的脖子,是什么心情那?直接下手,一百个十阿哥也顿时了账!可她迟疑了,她那双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手,颤抖了。她听到十爷睡梦中叫水,她凑近了十爷,看着照顾了十年的主子,还是收起来匕首,回身给倒一杯水,喂着十爷喝下去,然后那……她如何还能再下得去手?

    十年了,从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变成即将嫁人的新娘子,她对十爷,是不是如同自己对四爷这样,是主子、是亲人?自己对四爷……饽饽白皙细腻的面颊微红,低头痴痴地看着四爷睡着的样子,眉宇间一丝丝疲惫,睡得很沉,面上有醉酒和熬夜的轻微潮红,几根头发落在眉间,她伸手想理一理,终究是停在半空中。云彩最后一句放不下自己:“月娥,不要去够月亮,月娥……你姐姐,很好。”

    月娥,曾经他父亲给取的名字,说她长得像月里嫦娥。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了,即使是姐姐,也叫自己饽饽,好似强行表示自己新生了一样。姐姐回去老家出家做尼姑给父母家人四爷祈福了,过的很好。姐姐几次劝说她嫁人吧,她总是不答应。

    眼前又是那一幕,自己在雪地里脱去了衣服,四爷明明身体有了反应,却是强忍着,告诉自己,他原本就有置索额图倒台的计划。饽饽捂住胸口,一瞬间又是千头万绪涌来:这个四爷惫懒木头,有时也训斥自己几句,但更多时是温和大度……从十五岁自己就跟着他,他从来没有拿自己当奴仆下人,高兴时还把自己当成家人一般地开玩笑打趣儿……她陡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皇阿哥,只是心被什么东西禁锢着、压抑着,自己不敢承认罢了。饽饽端着茶碗踟蹰着,徘徊着,高大的帷幕上时时掠过她颀长的倩影。突然午门口传过声沉闷的大炮,暮鼓晨钟陆续响起,窗缝里袭进一股湿气朦胧的凉风,饽饽不禁浑身一颤。

    饽饽放下茶碗,回来,看着床上的男人,精致尊贵,标准的庭五眼和清晰的五官轮廓,关外人才有的深陷的眼窝和高而挺直的鼻梁,俊的模糊了性别年纪的得天独厚的男人。

    最是狠心无情的男人。

    “这是命,这是天意……”饽饽眼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眼前好似看到云彩趁着众人不注意,掣起匕首,惨笑着对准自己心窝扎了进去。肋间骨骼轻微地响了一声,像一株刚刚被砍倒的小树,胸前流着殷红的汁液,颤颤地抖动了几下,整个世界的恩怨情仇都消失在冥冥之中……

    十爷一边走出关押的屋子,交代的话没说完,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转身死死盯着倒在地下的云彩。犹恐是梦,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云彩脉息……

    四爷……十爷对云彩终究是有情义,你对我那?我若是伤了,我若是……若是……你会和十爷一样痛哭吗?

    四爷刚迷糊一会儿眼睛,饽饽将他唤醒了。

    “爷!爷!”

    “……说……”四爷真睁不开眼睛了,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喊着要睡觉,要睡觉!

    “爷!”饽饽也心疼爷,可事情严重。“爷,十爷回去府里,怕太晚了打扰十福晋,也是睡在前头书房。可是十爷刚睡下,就有人要行刺十爷!”

    四爷刷地睁开眼睛,冰冷宛若天山的万年积雪。

    饽饽被吓了一跳,忙道:“没事没事十爷没事。”

    四爷松了一口气,只是那清冷的眼神还是落在饽饽身上,透着无法言说的压迫力。

    饽饽被看的脸上一红,双手窘迫地绞着黑色夜行衣的衣襟,娇滴滴的声音自樱桃小嘴里漫出:“是之前索额图派去的一个间谍。一个丫鬟叫云彩的。做了这么多年丫鬟老老实实的,十福晋都给安排嫁人了,她……她面对十爷,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总是下不去手的,要行刺十爷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窗台上的一个花盆,正好被其他间谍听到了动静,就是八爷派去的唱曲儿的眉姐儿,两个人打了起来,我听到她们争执的动静,就抢先动了手,迷晕了捆起来……可是那云彩,十爷说留她一命,她还是自杀了,十爷很是伤心。说,说云彩,伺候了他有十年了,在宫里头就跟着他了。”

    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四爷心口跟着疼。一边苏培盛进来讨巧一笑,略尖尖的声音自发胖的脸上快速地出来:“爷,十爷派人来说,原来老刘的一个姐姐嫁给旗人包衣家庭,云彩是老刘的亲外甥女。说都处理好了。还说您不要担心,赶紧多睡一会儿。”

    四爷的目光倏然一放松,扫过苏培盛和饽饽担忧的面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饽饽道:“爷睡一会儿,你们也睡一会儿。”

    苏培盛忙行礼应着。饽饽略略欠身,随礼道:“多谢爷关心。”

    四爷看看他们,点点头:“饽饽做得很好。”表情变为肃穆,目光有关心:“节哀。”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困倦的嘶哑,在这样的夜色显得特别慵懒和迷人。这一句“饽饽做得很好,节哀。”简直如天籁之音一般,叫饽饽激动又兴奋更是难过委屈伤心都涌上心头。然而再情绪激荡,却也要克制。

    饽饽眼睛一酸,忍着半夜的眼泪簌簌下来,流淌出美丽的杏眼:“……多谢爷关心。”嘴唇蠕动,想要扑进去他怀里痛哭一场,终究是再次福身行礼:“我去休息。”

    饽饽哭着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苏培盛瞧着爷闭眼养神,看看墙上自鸣钟上的时间,距离起床只有半个小时了。遂试探道:“爷,饽饽姑娘……年纪大了。前些日子,福晋提起来大琴和大鼓的婚事,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位大师都是和尚,邬先生不娶妻。高斌已经娶妻,粘杆处的护卫们都要安排婚事,饽饽姑娘……”

    四爷半睁眼睛,静静道:“有话就说。”

    苏培盛思及刚刚在外间听到爷唤水,亲眼看着饽饽姑娘照顾爷的背影儿,背影儿都这样柔情痴情,为难地低头:“爷,奴才不敢说。”

    四爷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平静:“什么话这么重?”

    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苏培盛知道爷还在思考十爷遇刺的事情,忙给他盖好被子,道:“爷,您还是快睡一会儿。到时间了,奴才唤您。”

    四爷一眨眼。

    闭眼迷糊了一会儿,好似就是一闭眼,苏培盛就好似魔鬼催魂儿一般地唤醒了他。

    四爷困成浆糊的脑袋指挥不了身体,任由苏培盛和王之鼎等人折腾自己,方才迈出书房大殿,脚下一个踉跄,情绪激荡一直没睡的饽饽正好看见,急忙上前一步扶住道:“爷还好吧?”

    迷糊地点头,总以为能克制自己恢复上辈子的日常作息习惯,总以为自己能打起来精神如常,总以为自己能如同上辈子一样做到完美,然而真就走路睡着了。

    饽饽的手微凉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声道:“办差是一回事,身体是一回事。爷,您要照顾好自己。”

    四爷微微颔首:“是我应该安排在白天回来。”

    饽饽的叹息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爷的心事我多少明白,只是……”

    四爷机械地回答:“你们都照顾好自己,爷也是。”

    饽饽郑重点了点头,道:“是,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她停一停,“爷没有睡好,今天还是坐轿子出门。您在轿子里眯一会儿眼睛,也好有精神见皇上那。”

    四爷默默点头,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在空中打漂儿,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千回百转。

    大红织金高丽棉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披在身上,薄的感觉不到重量。八月十五依旧暖和的好天气,四爷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玫瑰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老父亲在朝自己走来。

    四爷亦是感叹,难道他和老父亲相思入骨?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有龙涎香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醇厚而熟悉,康熙老迈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清晨露水的潮湿:“老四呀,朕光看着你困成这模样都揪心不已。”

    畅春园澹宁居里响起来一阵闷笑声。

    四爷接过来李德全送上来的热毛巾擦擦脸,嬉笑道:“汗阿玛,儿子昨儿一夜,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儿子谢谢汗阿玛关心。”四爷停一停,打量周围环境,端坐上首的康熙,围坐上首的李光地马齐等亲信重臣们,微微惊讶:“原来已经到了畅春园了。”

    康熙缓缓摇头,到底是瞧着他困倦的模样又气又心疼地笑:“是呀畅春园,朕没有把你卖了。”

    又是一阵闷笑声。侧首,廊外一簇玫瑰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早上格外灼灼地惊艳。四爷将毛巾给李德全,眼里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儿子谢汗阿玛。儿子本来要请假的,以为汗阿玛要问话。”

    胤祥耐不住,轻轻道:“四哥,汗阿玛不问话。你去讨源书屋睡一会儿。”

    康熙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朕不问话,谁说的?”面容一变,瞧着混账老四,康熙很是气恼道:“你们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只有太子一个人和朕细细地说,都缩头了?”

    年羹尧带兵在山西拿人,生擒老刘,紧接着又一举查抄了老刘一手私建的密档。康熙刚听太子说了一个开头,已经赫然震怒。此刻康熙依旧是亲近和蔼地笑着,宛若街头溜鸟儿、跟着十阿哥胤俄的戏班子亮嗓子的四九城老头子们,却有老龙眼里透着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马齐身体还没养好,李光地病了还在大夜里被拉去,要你们在北京好生读书练武办差,你们就是这样折腾大臣们?!说说吧,老刘的案子怎么样了?”

    “回汗阿玛话。”太子瞥一眼再次要睡着的老四,在椅中一躬身说道,“老刘依律问的大逆罪,为首犯,当为凌迟;他下面的人,目前抓住的,有四十人,连同刑部两个员外郎,腰斩、斩首不等,还有两个知情不举的,一个山西官儿,一个兵部五品官儿,赐自尽。”

    “结案了?”康熙似乎有点意外,回身取汤碗,手插在温热的奶汤里,烫的一缩方是回神,已是铁青了脸,冷冷说道:“一夜就结案了?”

    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很重。几个阿哥对望一眼,谁也没敢言声。魏珠上前,用毛巾给他擦着手指,端着奶汤碗退下,康熙立起身来,踱着步子道:“一个龟公出身的戏楼老板,没有人主使,他敢有这个胆子,密建册子要挟百官?既然斩草,为什么不除根?”

    …………

    “嗯?”

    “是儿臣的主意。”四爷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太子也不言声,搓把脸,站起身来从容说道,“请汗阿玛责罚,不但此事不曾株连,就连册子,也是儿臣自做主张,当众烧毁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嗯?!是老四?这么大的事不请朕的旨意,你专擅得过头了!”四爷“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是垂头不语。胤祥瞄一眼康熙的脸色,“扑通”跟着四哥跪下,怒喊一声:“汗阿玛,儿子也在场,我们全票通过的!”

    刷刷刷,昨天夜里所有参与的皇子都起身跪了下来:“汗阿玛,儿子们都在。”

    康熙一拍御案,怒喝一声:“要老四回话!”此刻大殿外大殿内皇子大臣,侍卫太监足有上百的人,见康熙龙颜大怒,个个身体打颤。

    “儿子无话可答,”四爷盯视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睑,叩着头答道,喉头几乎要哽咽住:“儿子唯有此心可对汗阿玛。”天可怜见,四爷的眼泪是困出来的。但是康熙明知道他是困得,还是心疼了。

    “哦,说说,为什么?”康熙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心软,这小子要蹦跶上天那。

    四爷沉吟片刻,极力清醒下来困倦的脑袋,朗声说道:“自本朝承天命,定鼎中原。汗阿玛当世明君,天降贤才无数。名将战法不一,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费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机变多智远虑深谋,可谓是全才。更有穆占、赖塔、格斯泰等人人称大清赵子龙。朝堂名臣如于成龙郭琇,贤相如陈廷敬、马齐、李光地。乾坤郎朗,大道畅行。当日吴桂等藩乱起,汗阿玛也曾在午门当众焚烧吴桂和百官往来书信,稳定群臣之心。为此,儿臣甘冒汗阿玛重怒,只查办首恶,焚毁了册子。汗阿玛要惩罚,儿子自应一身承担。”

    “嗯……”康熙看看太子,又看看老四,心里突然一动。到现在他才明白,刚刚太子舌灿莲花地说了那么多,合计着,这个案子压根就不是太子主办的,思考间,口气已经变得缓了下来,却道:“这与藩之乱不同。太平盛世,出来一件这样要人心惶惶的事情,自当严办!”

    四爷忙答道:“儿臣明白汗阿玛心意,要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但这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的官场积弊,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顺。儿臣认为稳定第一,缓图整顿。如此,惶惶人心自定,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辈也无隙可乘。”

    因早知老父亲必有这一问,四爷昨天白天和邬思道反复琢磨几遍腹稿,真个说得有节、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无误,把太子生抢去的功劳夺得精光,还显着自己为国为民一片赤诚。还知道安慰老父亲:官场、人间有史以来就这样,人之常情,您老别多想别生气。

    太子听得又气又怕,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混账老四,却半句话茬也接不出来,胤禔胤祉胤祐胤禟等人低头跪着,肚皮都笑破了,又是解气又有点兴奋还有点嫉妒遗憾,自己怎么就没有四哥/四弟的口才那?!

    就连胤祥,因为太子抢功劳愤怒不甘,因为云彩的自杀情绪激荡,此刻听四哥的回答,方是好受一点点:太子不是要抢吗?汗阿玛怒火上来,你就缩了?功劳是这么好抢的?!

    胤禩没想到混账四哥还有这手准备,呆怔着,一言不发。

    大臣们暗暗叹服,活阎王的一张嘴巴,那真是死的都说成活的。关键他困成这样了,声音沙哑无力的,反而显得越发有魅力了!声音年轻地跟嫩芽儿似的,嫉妒!

    康熙感受到众人的情绪变化,正因为自家老四的嘴皮子没奈何之时,四爷又连连叩头,说道:“儿臣受命于汗阿玛,主理户工二部,和刑部没有关系。原也不知道这个案子,更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请旨。后来知道,太子殿下从中多有安排,运筹帷幄,默默地助儿臣。儿臣请罪之余,心下万分感念太子殿下厚德大义。”

    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结尾,人人都觉得天衣无缝。胤禔琢磨,儿子弘昱将来能和四弟学到一点点,也是一辈子受用了。胤祉胤祐胤禟……不明白四哥干嘛要提太子的功劳,太子有什么功劳?抢东西第一个的功劳?他们这样想着不禁皱了皱眉头。胤祥知道四哥必须顾全太子的体面,毕竟是大清的皇太子,心里一时心疼四哥,钦佩四哥,更是不甘不忿,复杂的要他也说不清。

    胤禩吃惊地盯着混账雍正不言语:想不到这辈子混账雍正竟奸诈如此!

    “马齐,”康熙喟然说道,“陈廷敬身体不舒坦,你去看看他。传令百官,明天大朝会。”

    “嗻!”马齐忙答道,又问:“在畅春园大朝吗?”

    “回皇宫太和大殿。”康熙咬着嘴唇说道,“畅春园还是清净点儿。”说罢便命儿子们都滚,他自己也起身去休息。

    当天,康熙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和亲信大臣们了解朝堂情况。下午太子妃和四福晋领着孩子们各宫请安,高高兴兴地欢闹了一场。

    四爷去给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人请安,分别这么久话儿多,大半天的时候过去了还是依依不舍,又有长辈们心疼他一夜没睡,赶着他回来,他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被弘晖照顾着,洗漱沐浴睡下了。

    胤禩在刑部忙完,傍晚回来府里,在门口刚下轿子,就看见王柱儿急匆匆地朝自己小跑的身影:“爷,几位大臣都在等您那。”

    八爷刚要说话,胤禟打马来了,慌张张的模样。胤禩道:“急得什么?”

    “不是急。是心里不安,想和八哥聊聊。”

    “去准备九爷爱用的点心茶水。”胤禩对王柱儿吩咐了一声,又转脸笑道:“正好,我也是。只是我以为你今天好好睡一觉,我们昨儿都没有睡好。”

    “是啊。只有四哥敢当着汗阿玛的面儿呼呼大睡。我刚去找四哥,弘晖说四哥现在已经睡下了,我没忍心打扰。”

    胤禩一噎:你就忍心打扰你八哥!

    兄弟两个说着话进来府里书房,等候的大臣们请安,各自落座,胤禟沉着脸,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红薯姜茶,喝了一口,奇怪道:“这不是四哥府上的姜汤?”

    胤禩按着眉心,无奈道:“你八嫂用着好,又觉得成本低好熬制,如今也是府里的常备了。”

    揆叙惊讶道:“原来是四爷府上出来的。我就说,我在府上用了两回挺好,要福晋去和八福晋请方子,福晋说,她已经有了,四福晋给的。”

    众人顿时喷笑。要说四福晋的人缘儿,在四九城乃至整个大清,都是和四爷反着来的,那是真好。

    胤禩对他四嫂,一直是敬重的。眼里有真心的笑意,道:“诸位来找我,我都明白,我们这个四爷啊……”

    揆叙将今天康熙回来的情形回忆一遍,一边琢磨,一边措词道:“原来我们以为四爷只是一个耿直孤臣,是我们无知小看了四爷。今天四爷的一番应对,真真是惊艳我等。我看太子殿下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四爷当众把太子殿下卖了,还要落个太子殿下的感激!”

    胤禩半闭着眼沉思着听完,胸中千言万语无法言说,翟然睁开眼睛笑道:“令人心头大快。四哥原是嘴巴上的伶俐人,不足为奇。”

    胤禟听着他的不以为然,摇头道:“原来我以为四哥要告诉汗阿玛,是有点生气四哥不顾兄弟情意,一心要大义灭亲的。但是四哥做的整件事,都要我震惊,也是心服口服。”

    揆叙皱眉道:“这话很是。四爷的心术智谋不可小看,这一次把所有人,包括太子,都整得昏头转向,其志难以估量!”

    “是吗?”胤禩还能不知道混账雍正的能力?这辈子虽然他是顺风顺水的,但也是早已对这个四哥惊觉警惕百倍,只是有些话即便对胤禟也只能说分,更何况这样的场合?因笑道:

    “做大事无非夺嫡而已。四哥心胸智谋都好,我也都知道。却奈何四哥心术刻薄眦睚必报,以汗阿玛的仁厚,怎么会看得中?四哥打小儿就已经没有一日不生事,弄得下头人人自危,我猜,这也是汗阿玛给他一个差使,又一个差使,却不肯把兵权给他,也不给老十——就是瞧准了他那点刻薄。诸位要为这个担忧,当真是多虑了,枕头垫得高高的只管睡觉才是。”

    众人听了,琢磨一会儿,纷纷点头。只是表情不一。胤禟很为他四哥抱打不平:“认真做事的人,反而最不招人待见,这人间呀……”

    众人一时都是沉默。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活着,为了自己和家族图谋利益的时候,出来一个目标远大,没有私心的人,可不是要讨厌吗?世界上原本有两样东西无法直视,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心,如今多了一样,四爷的眼睛。谁也不想面对四爷的眼睛承认自己私心重,自己不贤良。世人都这样灰不溜秋的,这样才是正常,四爷那样的风光霁月之人,才是不正常!但是,偏偏活阎王四爷又是有能力有手段你打压不下去,你还挺佩服的,你说这糟心不糟心。

    胤禟一口气喝完红薯姜汤,放下碗,思考一会儿,叹息道:“以前吧,觉得四哥有点过分。可是,现在,也习惯了。只要乖一点儿,跟着四哥有肉吃。四哥在工部说,人活着,不光是吃饱穿暖,我们既然有能力,有权利,就做一点儿事情,留下一点痕迹。我如今,很有体会。别的不说,工部查出来的夏商周甲骨文,历史是总有我的名字了!嘿!四哥就是大方!”

    众人:“……”

    有点嫉妒了,很嫉妒了,怎么办?

    混不吝的黑胖九爷也是青史留名了?!

    “甲骨文是什么?古董?”王鸿绪有了兴趣。“河南墓葬的事情我听说了,朝廷严守消息,还封锁了河南安阳好多地方。外头都闹哄哄的翻了天了,尤其古董市场——真发现了夏商周的墓葬群?”

    胤禟乐了:“不能说也。不能说也。等墓葬清理出来,才能公告天下。”

    众人互看一眼,那眼神就变得分外火热了。

    “九爷,你手里有东西吗?”“九爷,您捡着能说的说一说。”“九爷……”

    胤禟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那飘的,红光满面的。偏他有着生意人本能,这些人越是追捧,他越是发觉自己手里几件东西的价值,紧紧地闭紧了嘴巴,实在被追问了急眼了,留下一句“八哥我先走了!”直接跑了。

    众人:“……”

    胤禩笑一笑:“诸位别着急,会公开的。有好东西也会拿出来的。”

    众人能不着急吗?等朝廷拿出来的,那是第二手了。

    其中有一个爱好收藏的宗室贝勒景熙,八福晋的亲舅舅之一,直接问:“八爷,我能去下墓葬跟着考古吗?我去找皇上去。”说着话,和诸位告辞,起身也走了。

    胤禩:“……”

    王鸿绪也心动,虽然苦于年纪大了不能下墓地了,但还是说道:“八爷,臣在诸位同僚中,金石考古小有研究,臣也想去看看。臣明儿去求皇上——是否需要去求四爷九爷?”翘着白胡子,昏花老眼眼巴巴地看着胤禩。

    胤禩:“……”

    皇家和满汉蒙二十四旗都各有联姻,赫舍里家原本地位不高,但当年索尼地位高,保驾康熙亲政有功劳,家族的儿女们和王公贵族都有联姻。佟国维的福晋·隆科多的母亲就是索额图的一个妹妹。

    而岳乐亲王儿女二十多个,外孙女孙女更多。揆叙的福晋耿氏和八福晋郭络罗氏,都是外孙女。而她们的几个舅舅玛尔珲、景熙等均是外公岳乐继福晋赫舍里氏所生,这位赫舍里氏是康熙初年首辅索尼的女儿、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的妹妹,太子胤礽之母赫舍里皇后的亲姑姑。索额图是太子党的核心人物,他妹妹的儿子们却一股脑地支持了八爷胤禩,佟国维也支持八爷胤禩,几家人多年水火不容。

    而这些古董、书画、诗词爱好方面,则是全地球人都喜欢的。好比当年顾炎武等一个个坚定的反清文人,见到容若写的诗词,也是大为感动。

    “爷给你们问问。”八爷无奈地笑。

    揆叙摸着脑门感叹道:“可惜啊,四爷每年写的福字、扇子,皇上露出来的,越来越少了。”

    胤禩:“……”

    听着众人言说混账四哥的字儿画儿的向往,胤禩可不敢说他手里有几幅。

    目光巡视一圈,发现阿灵阿没有来。知道他这辈子本就和自己不大亲密,更有法喀和他没有闹翻,兄弟两个好着。而且他上辈子对四哥一直是佩服的,这辈子更是。八爷心思一转,思及法喀因为四哥搞摊丁入亩,还去毓庆宫劝说太子,去四哥喝酒,眼睛一眯,发觉自己对四哥的警惕心,其实大大不够。

    闲聊了几句,转为正题。揆叙问:“八爷,有关再一次出征的领兵之人,我们听说了,太子要选他的人。”

    八爷点点头,苦笑连连:“这也是我要说的事情之一。江南的摊丁入亩,我们该帮着还是要帮着。出征,打的先是粮草。国库如今没有银子。太子殿下,应该也是先准备出征路上的粮草储备。”

    “这样一分析,反而不担心了。”揆叙皱眉,表情格外复杂:“户部有四爷和十爷领着,都是做事的人。”

    八爷:“……”

    王鸿绪咳嗽一声,担忧道:“以前太子殿下压根没有想到出征的事情,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那?八爷,是不是太子殿下身边有能人?”

    八爷喉咙一梗。

    都是混账雍正办的好事!

    可他不能说。

    就更憋屈。

    揆叙略兴奋地提出来:“明天大朝会,我们要不要提出来太子和大臣们宴会喝酒的事情?”

    书房里顿时气氛一变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秘密商议一番,胤禩将四哥要去南海,胤禟、胤俄、胤祥都跟去的事情说了,众人难免又是一阵议论纷纷。揆叙烦恼且担忧;“四爷不参与这次西征,但是四爷管着粮草大事。四爷要去南海,关系到南海水师。当然,也有危险。”

    王鸿绪试探道:“八爷,太子殿下估计会拉拢四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胤禩也烦恼,只不露出来。宫里眼线说太子昨天回到宫里又找老四和老十去说话,估计为的就是粮草事情。

    待送走了所有人,胤禩一个人坐在圈椅里,烦恼如同黑下来的天色一般,慢慢浓重起来,压得他起不来身。

    他这边的领兵人选且不说。这辈子年羹尧还是去了西部,估计马上要升职为四川巡抚了。在下一步就是上辈子卡住西征大军脖子的甘陕总督!而汗阿玛还是将年羹尧的妹妹指婚给了四哥!

    胤禩知道,这个指婚代表的意义,年家在汉军旗中势力很大,联姻很广。年希尧年羹尧都是能干的——汗阿玛已经认定了四哥,或者说,至少说,已经在考虑四哥做继承人了。

    胤禩心里烦乱无比。

    他做不来毁了年侧福晋的事情,他就是想做也没有机会做到。年遐龄虽然退休了,也是康熙信重的老臣。年侧福晋今年十八岁了,早在上上次就应该参加选秀,胤禩猜测,很可能是汗阿玛嘱咐年遐龄拖延到这一次选秀,汗阿玛和上辈子一样早有准备,特意指给混账四哥的。

    而他拉拢年羹尧,上辈子都失败了,这辈子,有希望吗?

    心里烦躁,人在屋子里无助迷茫地转圈圈,本来想去找胤禟说说知心话,思及胤禟对四哥的佩服,在四哥的工部做事尽心尽力,更是心里头复杂难言,正对着书房里六公主回礼的一副中秋篝火唐卡出神,见家人带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迤逦过来,一醒神,问道:“来了?”

    那家人忙回道:“来了,这就是李丽娘。”

    李丽娘已经进来。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头上戴着昭君套,粉蓝五彩褙子下一溜水泻石榴花白色百褶长裙,瓜子脸儿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最醒目的是一双水杏眼水灵灵颇为生动,戏班子里养出来的含情脉脉的目光楚楚动人,……款款进来蹲了个万福,娇声说道:“八爷,您叫奴婢?”

    “都说四哥府是铁门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胤禩笑道,“你看,你这不是进去了!”胤禟上下打量着丽娘,真有几分日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娴雅,心里更有把握,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高斌养你做外室,可是真的?”

    李丽娘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他出钱在驴打滚胡同买了一处宅子,我就住在那里。”胤禩点点头,笑道:“大将难过美人关,何况一个小小的高斌?你长得这么可人意儿,定必能办好爷的差使!”

    丽娘双手绞着手帕,越发羞得满面通红,低声说道:“丽娘只是一个戏子……八爷待丽娘恩重如山,父亲哥哥如今都过得好了,丽娘拼着性命报了八爷,就是叫丽娘这会子死,也不带犹豫的。”

    “做什么叫你死?”胤禩“噗嗤”一笑,“你后福正长呢!你家人我都安排,暂时忍一忍,慢慢自然抬举。高斌年轻有为,长得英俊,我要你拉住他,也是撮合你的亲事。至于给你的差事嘛,只是以防万一,并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错会了意。”

    李丽娘闻言放松下来,嫣然一笑,说道:“高斌能耐不大。四爷府是个分寸极严的,高斌受四爷重用几分,但并不是第一个受重用的。前儿晚间还和我唠叨,说年羹尧的妹妹做了侧福晋,越发受四爷信重,他家里若也有一个妹妹进四爷府上才好。我听着直笑,说你的妹妹不也是参加选秀吗?你和四爷求一求,没有机会?”

    胤禩还是头一回听到四哥府上这些琐事,又新鲜又好奇,因笑道:“高斌怎么说?”丽娘脸一红,忸怩地说道:“他说……四爷从来不管府里进人的事情,还说他和四爷一样都是忠诚好男人,说‘有你我就知足了,不再找了……’”

    “……挺好。”胤禩托着下巴沉思道,“还有什么话,要紧不要紧,我们听听。”四哥是真好男人。但天底下大部分男人情浓的时候的一句“有你我就知足了”过后就忘,胤禩最是明白。

    李丽娘仰着脸想想,说道:“别的没什么了。他很少和我说起来这些事情。说四爷跟前的一个大琴的小厮,和四福晋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好上了,想求娶。还说四爷养小主子们的法子好,府上的四阿哥和五阿哥有一天晚上贪玩功课没做,四爷不许熬夜必须按时休息,第二天老师检查功课打手心,两位小阿哥以后都记住教训了,其他的小主子们也都乖了……”

    “……”这可真是刁钻法子。四哥不打不骂不训斥一句,坏人都老师做了,侄子侄女们都知道错儿了!

    胤禩强忍着喷笑的胸臆,说道:“很好。多打听着。”

    等李丽娘离开,胤禩觉得,光是听一听四哥府上的趣事儿,养着这么一个间谍也是值得了。

    他这样想着,不由地心情大好。去了后院,抱抱闺女,瞧着刚能爬的闺女四处爬爬爬的顽皮模样,听着福晋和嬷嬷们忙前忙后地照顾的动静,猛地想起李丽娘说的,教养孩子们的法子,眼睛一眯:将来他闺女要是不乖,他能舍得动手打手心吗?不能啊!但是,该管要管啊!

    四哥的法子好!

    应该多和四哥讨教讨教。

    第二日大朝会,休养了一天一夜的人都早早摸黑起来。雍亲王府,四福晋早早地起来,今儿她要领着孩子们进宫请安进学:八月十五,无逸斋是没有假期休息的!

    担心四爷还没睡饱,特意早起来嘱咐刚起床的四爷:“爷坐轿子出门,今儿起来的早时间多着,天儿还没亮那,爷您先用早膳。”

    四爷高兴地答应着:“福晋,中秋快乐。”

    四福晋正要下台阶,差点一脚踩空,回头瞋一眼四爷,无奈道:“爷,中秋节团圆节?为什么说快乐?”

    “团圆节祝福福晋快乐,福晋今天开开心心的。”

    “……”

    很显然四爷昨晚上睡得非常好,声音清朗宛若金玉之声,如清泉入口,如流水击石,如微风拂叶,如指绕青丝。自家的木头爷们撩人不自觉!四福晋脸上微红,瞅着周围丫鬟小厮们的窃笑声,白一眼自家爷:“谢谢爷。爷今天也快乐。”说完两手捂着发热的耳朵赶紧走了,有点逃跑的架势。

    四爷:“……”

    四爷一个早上,不停地听府里的人见面就请安:“中秋团圆,祝你快乐。”无声地笑。

    陆续起床的孩子们跟着他打拳读书,听孩子们嫩嫩的小嗓子喊着:“今天吃月饼快快乐乐嗷!”乐呵呵地笑。

    大过节的加大朝会,晚上还有宫里宴会,一家人都正式打扮好,一起用了早膳,四福晋嘱咐奶娃娃们好生跟着年侧福晋和嬷嬷丫鬟们,四爷和四福晋一起做马车领着一大家子进宫,这个时候,东方才是露出来鱼肚白,天色蒙蒙亮。

    进来宫里,孩子们好似鱼儿进了大海,他们的认知里,在宫里头比在府里头轻松多了,阿玛和额涅都不管,打架闹事也不打屁股反而护着的,都身上轻了十多斤担子快乐地蹦跳着,凡是能跑能走的,过了金水桥不去无逸斋,反而跟着大哥弘晖一路飞奔太和大殿,口中呼喊着:“玛法,中秋团圆!中秋快乐!”

    康熙也刚过来,跟着前头挑着灯笼的小太监,听着孙子孙女们的动静,一大早板着的老龙脸不禁松快下来,摇头失笑:“这些皮孩子们。专门来吓唬朕那。”远远的听着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近,到了保和殿门口康熙瞅着还有孙女们的身影,口中欢呼着“玛法!中秋团圆!中秋快乐!”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加大。

    “中秋团圆!中秋快乐!哎吆吆,玛法看看呀,玛法的胖孙子胖孙女,今儿真好看。”

    “玛法,想玛法呀!”孩子们围着玛法,抱胳膊的抱胳膊,抱不到胳膊抱大腿。其中小荔枝一脚摔倒,脑袋摔在玛法的小腿上,双手直接抱住玛法的靴子。

    小糯米笑着扶起来胖妹妹。康熙乐呵呵地弯身给胖孙女整理衣服配饰绢花,龙脸上哭笑不得:“大过节的,小荔枝给玛法行如此大礼,哎呀呀,玛法可高兴了。”

    小荔枝忽闪大眼睛,身上不疼,也不害怕,圆脸上甜甜地笑着,吧唧一口亲在玛法的脑门上。

    “玛法今天也是真好看呀。玛法想小荔枝呀?”

    “想~~玛法昨儿一夜,都在想我们的小荔枝。玛法算一算,个月没见了。”

    “不是呀玛法。玛法春天走的,现在是秋天了。四个月了。”小荔枝嘟着嘴巴:“昨儿要和玛法说话,玛法忙呀。”

    “玛法昨儿刚回来,事情有点多。今晚上玛法请客,好好玩乐好不好?”

    “好嗷!”

    孩子们兴奋地欢呼。康熙看一圈,奇怪地问:“你们大哥那?”

    弘曦踮脚拉着玛法的腰上的玉佩,懒懒地道:“玛法,刚有一个老头大臣要掉河里,大哥去救他呀。玛法,额涅说这次去木兰,满五岁都能去,玛法,你给弘曦改一改年龄,到五岁呀。”

    康熙:“……”

    等康熙反应过来,小孙子如此机灵的顽皮,豪迈大笑。听着几个不到五岁的孙子孙女一起拉着他的衣服喊着:“玛法,改一改弘昕的。”“玛法,还有小荔枝的。”“玛法……”

    “好好好~~”康熙心情大好,什么都答应。“玛法不改年龄,特批满一岁就能跟去,好不好?”

    “好嗷!”

    孩子们这次是兴奋加激动了,蹦着跳着嗷嗷叫着。太和大殿门口看过来的大臣们,康熙身边的太监侍卫们都笑呵呵的。什么你说早朝时间过去了?早朝时间是什么?皇上时间才是标准。

    四爷在太和大殿门口大广场上,和兄弟们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彼此寒暄着,都笑话刚弘晖救的大臣。

    刚金水桥边上一个打盹儿的官员被喊声惊得醒神,误以为早朝已经开始了,人一惊慌脚上没有注意,身体一歪,就朝河里倒。

    弘晖眼疾手快地飞过去给扶住了,瞧着是户部尚书张鹏翮,拉着他离开岸边儿,胖脸嬉笑:“张大人,你醒困了吗?”

    张鹏翮那一下真吓到了,毕竟年纪大了,摔一跤再受寒,那可真是大罪了,感激地作揖行礼:“弘晖阿哥,老臣醒困了。”

    “嘿嘿。中秋团圆!中秋快乐哦!”十岁的大孩子弘晖,有模有样地拍拍他的肩膀。他个头高,张鹏翮年纪大了弓着腰,伸胳膊正好勾到。尤其那张越长越和他阿玛相似的胖脸,表情也是类似的惫懒温和地矜持着。

    张鹏翮牙疼。周围的大臣们互相寒暄说话行礼的,瞧这一幕,都闷声儿笑。胤祥走到四哥身边笑道:“四哥,若出门,孩子们都跟着?”

    “跟着。要他们见识见识世界之大。小花生、弘暾跟着,弘晈能跟着也跟着,要不送进宫给宣母妃和敏母妃养着。”四爷眼里含笑,望着弘晖和一群老头说话的模样。

    胤祥微微惊讶:“四个小一点儿的侄子侄女那?福晋说,还有两位小嫂子有孕了,都跟着?”

    四爷一抬眼,发觉太阳出来一角了,眯眼望着晨光烂漫、老父亲和孩子们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在早晨初生的太阳下,嘴角愉悦地上挑:“跟着。这次出门,本来就是游玩的。”

    胤祥:“……”

    “好吧好吧,跟着。福晋昨天晚上嘀咕一夜,说舍不得弘晈。只是,汗阿玛……”能答应吗?

    胤祥转脸瞥向一侧人群里的太子,另一侧人群里的老八,眸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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