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全身心放松地欣赏夜色明月, 朦胧的灯火柔和了四爷脸上分明立体的线条,懒散悠闲的姿态, 好似寄情山水的世外之人。只是噶礼的角度来看, 四爷深邃的五官在灯火下明暗模糊,越发立体冷峻。
噶礼不敢再说话。
太子爷本来要卡着四爷要救灾的折子,利用四爷爱国爱民的心, 逼迫四爷去靠拢,哪知道四爷直接动用亲王权利, 从山东调粮食。
盐粮铁等等都是天大的事情。一般来说亲王调粮食的权利只是虚设,没有哪个亲王敢犯这个权利忌讳。可是四爷敢。噶礼没有想到, 却又好似想到了四爷就会这样做。
更要他心惊的是, 康熙对此的沉默。
他默默地想着心事,只见四爷悠然一笑,这一笑, 比夜色还冷清,和明月一样高贵凛然遥不可及。
这一笑很快消失, 快的要他怀疑是自己眼花。四爷的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俊脸上有几分感叹和怀念:
“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西征打仗, 粮草断绝,熬了多少天草皮树根, 你送到第一批粮草,大军的欢呼声,也是在这样的月亮下。”语气也是感怀的。
噶礼顿时愣住。
那天晚上的夜色, 也是这样的冷白,白白圆圆的高挂九天。那是年轻的自己,皇上第一次西征, 大军缺粮食,皇上提前准备的粮草都被准格尔大军烧了,别人都因为索额图的势力拖拖拉拉,他为了主子爷,拼了命地想办法在高山峻岭里赶路,路上遇到几次袭击,死伤大半,硬是赶着时间送去粮草。他是第一个到的。那个时候四爷才多大一点儿,十二岁?吃草皮喝马尿马血,和将士们同甘共苦,节约仅剩下的粮食给关键的人用,他一眼看到了出征之前胖乎乎的四爷瘦骨嶙嶙的,自己一身的伤不疼了,眼泪花花的心疼小主子。
回忆过去,要噶礼眼里升起来一抹温情,他轻轻地眨眼,眨去眼里的湿意。
“……四爷,您还记得那?”噶礼的声音嗡嗡的,鼻子酸酸的。
“记得。”四爷记得噶礼抱着自己大哭“小主子受苦了……”,记得噶礼身上的血腥味,所以他在老父亲问自己噶礼做两江总督时候,提点两句。
噶礼低头看自己的朝靴尖,王之鼎端着托盘上前,他接过来托盘里的茶杯端给四爷,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四爷:“很早以前,汗阿玛就说过,噶礼做事勤敏,而且能担任事情。爷在江南看了这些日子,”抬眼看向噶礼,噶礼不由地咽咽唾沫。“结合户部报上来的,这几年的江南税赋情况,果然很好。”
噶礼眼睛一亮。果然才是知道轻重的人!贪污的罪名儿算什么?给国库收上来税赋,这就是莫大的功劳!四爷认可自己的能力更要他心头骄傲,他就是有这个能力,不是靠董鄂家的家世,也不是靠母亲和太子殿下,靠自己!
但是他随即高兴不起来,活阎王夸人?这不是夜猫子进门?他也不是说“哪里那里都是皇上的功劳臣愚笨……”的人,偷瞄着四爷的表情,越发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是山西,还是江南,要做事,都难。”四爷的语气颇为理解,目光低垂,右手用茶杯盖刮着茶叶沫,感受紧张外露的噶礼的情绪。“爷打小儿办差,官场中的事情,都明白。”
噶礼蓦然心头一震。
四爷这样做事的皇子才明白,要镇住民风彪悍的山西百姓、奸猾的商人们,必须要强势不择手段。
四爷更知道,也只有四爷才能懂自己的做法。要稳住江南局面,还要将江南的税赋收上来,更是要非常手段。毕竟,这在前朝,大家富户们可是敢一两银子也不交给朝廷,还写诗大骂要税皇帝苛民扰民的江南。
噶礼不知怎么的,蓦然想起来太子,太子从来不知道他的难处,只会伸手要银子,天经地义。他再想起自己借机加税赋收上来的银子,偷瞄一眼四爷,四爷如今管着户部了那。
他不由地眉心一跳,猛然反应过来,活阎王知道自己手里多了一笔银子,如果户部库房一两见不到,……
他打一个寒战,额头不自觉地冒出来细汗,恭敬地回道:“四爷,因为苏北的情况,今年江南的税赋会有影响,但臣一定想办法,尽可能地完成江南税赋份额。”
本来有理由少交一点税赋的,现在四爷知道自己有了银子了,那必须要拿出来银子都作为税赋上交国库。噶礼心痛这一大笔银子,却又庆幸自己反应快,更庆幸银子还没有运给太子爷。
哪知道四爷摆摆手,将用了几口的茶杯递给他,他接过来茶杯放回茶桌上,恭敬地等着四爷吩咐。
摇着摇椅,淡淡道:“江南的情况,今年不容乐观。爷知道你有能力,但是,治标不治本。江南首先要稳住,再是税赋。”
!!!
噶礼心生不好的预感。
康熙的要求就是,稳住、税赋。
四爷的要求,比康熙的要求更高?他心里正骇然的时候,听到四爷问他:“江南如今的情况,比前朝更复杂。海运兴起,各种问题接踵而来,你的事务更为繁重,爷都明白。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噶礼勉强笑道:“四爷,您是说?”脑袋里极力思考着,吓得跪下来道:“四爷,之前杨问道的事情都是臣猪油蒙了心。太子殿下来信说,也要臣全力配合你赈灾,太子爷监国为难,处处受到掣肘,本来要发赈灾粮食的,可是有大臣们说江南有粮食,皇上早就吩咐准备了。四爷您听听,这是人话吗?一连干旱两年,老百姓一天一顿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余粮准备?”
四爷只一笑:“起来说话。”
“哎。”
噶礼起来,心里头跟揣着一头小兔子一般惴惴不安,只极力稳住自己。
“你在山西做巡抚了,做的好。但是朝中弹劾你的人很多,汗阿玛一直护着你。但你难道要有一天,江南文人集体反对你,士绅官员们一起上书弹劾你?你的方法若还是如此粗暴,他们不敢反抗你,便拿下面的老百姓出气,老百姓骂的是谁?你有当地士绅的根基深厚文章锦绣?还是有文人的嘴皮子?”
“万夫所指的结果,你明白吗?”四爷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在说“今晚月色真好看。”
噶礼瞳孔一缩。
良久,他想明白了四爷的问题,身形一晃,倒退两步,喃喃自语地结巴道:“四爷……我……我……我对皇上和太子爷一片忠心……”
他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反对自己,逼得康熙不得不杀了自己平息争端的场景。
四爷:“爷很早就说过,你性情过傲。你打压江南办学的进程,爷忍了你,派戴铎来江南,也没有为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噶礼脸上肌肉抽动,慢慢地屈膝,“扑通”一声给四爷跪下,抱着四爷的大腿哭求:“小主子,不是噶礼想的,噶礼哪里敢打压您要办的事情?是事实难为。四爷您知道士绅们垄断教育,……。”
“是事实难为。爷当然知道。”四爷对着皎洁的月亮微微一笑:“你的行动,某一方面,缓和了爷和江南士绅的矛盾。他们高兴你站出来。等你输了,他们又庆幸自己没有站出来,更是因为连你都输了,他们更没有了胆气。噶礼,……”四爷轻叹一声,如同今晚的月华透着寒冷的光。“敏达能办事,是你的优点,……”
过了,就是大大的缺点。噶礼间接被四爷当“贼头子”擒拿,反而是真服气了四爷了。
太子爷也擅长帝王之术。但对比之下,偏于表面和情绪化。
四爷,居然才是最像康熙的人。他瞬间想到,是不是四爷要改革矿场,太子爷站出来反对,四爷不惜拉上八爷硬抗,是不是,也是想着,只要打压下去太子等人的反对,别人都不敢反对了那?
噶礼越想越是心寒,抱着四爷大腿,眼泪花花的哭着:“四爷,主子爷一定会护着臣的,是吗?四爷!你告诉臣!四爷!奴才当年在战场上,也是和你背靠背一起拼杀的啊小主子。”
“是啊。”四爷膝盖上薄薄的缂丝长袍被噶礼的眼泪打湿,他却没有看噶礼。目光望着遥远的夜空,幽深莫测。
“那个时候,你正热血,一心建功立业,你的出身背景,也不怕索额图。你甚至都不怕太子。你的忠心,汗阿玛知道。你每次进京,汗阿玛都用心教导你,要注意方法,讲究一点儿,你是缺银子的人吗?论你功绩,你的功绩,都抵消多少这般争斗算计和罪过?”
“四爷……四爷……我……奴才……”噶礼哭啊。权利到手了,他早飘的多高了,他哪里还知道老百姓的愤恨?哪里还会害怕江南士绅们的怒火?
四爷手指轻轻敲着东方最好材质的精美藤椅的扶手,目光微合,好似看到无数君臣相斗,多方厮杀。噶礼,和上辈子的年羹尧、隆科多的身影,在眼前重合又分开,漆黑的鸦羽轻轻颤抖,眼睛微微睁开。
“爷一路上遭遇刺杀,你以为,都是八爷的人蛊惑其他仇敌派来,要爷和你对上?即使如此,他们也是真心恨爷。拦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爷,拦着多少人的财路了?在苏州,残梦会的柳公子私自接单子,指明是你派去的木匠联系他。你只知道怨恨你们八爷,柳公子曾经是山西富户公子,因为你家破人亡,恨你入骨。你可有查到?”
朗朗乾坤,噶礼吓得一个哆嗦,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好似看见柳书源嘴角带血,看着自己的鬼影子在飘啊飘。
他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人,思及那柳公子的美貌和用毒手段,要是自己对上,能全身而退吗?
他默默地哭着,声音哽咽:“四爷,世间的是非对错怎么划分?臣都不记得他是山西哪家富户的公子了,臣在山西做官就要打击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家倒下了,一家人流落在外。臣知道会被人暗杀,每天小心翼翼,府邸金碧辉煌,是显摆,也是摆出来气势吓退一些人,……”
“四爷,活生生的人世间,人有七情六欲,并非过错。这天底下,庙堂上,田间地头,凡是太阳底下,哪里不一样?四爷,我也不是怂包,我做下的事情,有结果我都扛着。”噶礼还是傲气的。
四爷伸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挺好。人傲气太过,会容易走向死路。但人没有傲气,一般都是一事无成。”
“嘿嘿。”噶礼骄傲地笑着,脸上有泪,眼里更有不悔。
“四爷,您今天的劝说,臣大体明白。臣很感激。有多久了,只从臣任职山西巡抚,几乎没有人和臣这样说说话了。皇上的话儿,太深奥了,臣听不懂。也不是听不懂,臣被猪油蒙了心了。四爷,您知道吗?像我这样的官太多太多,他们嫉妒我,只是因为没有我的出身能力和受宠。而像四爷您这样的自律的人,又太少太少了。孔圣人尚曰:法不责众。就四爷你一个人,扛着一杆大清清廉的大旗,就能够横扫天下,澄清玉宇?”
他抬头,爱惜地看着眼前的小主子,好似又是当年在战场上,自己抱着筋疲力尽的他,靠在一堆尸体上,含泪举着水囊喂一口清水的时候。
“四爷,小主子,皇上每次和我说话,皇上前两天给我写信,还在担心你的安全。小主子你打小儿机灵,你知道,如果官场上的事,都照你这么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得是人人自危吗?四爷,您劝说臣留点后路,您怎么不给自己留点后路那?”噶礼动情地哭着,他们这些权贵子弟,打小儿和皇家人打交道,爱恨情仇、算计争斗,纠缠在一起早已说不清。可是,此时此刻,他恍惚还是当年,他希望小主子安安全全的。
噶礼哭到不能言语,期待地看着四爷,哭着求着问:“四爷!臣是贪婪爱享受,臣将来有什么是罪有应得,四爷您那?四爷,您下江南,皇上要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带着亲卫跟着,四爷,皇上天天担心您啊。您家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主子们。四爷!”
四爷无声一笑。眼前晃过出发前,皇太后、皇额涅、额涅、苏茉儿嬷嬷、良母妃、敏母妃等人担忧的目光,晃过福晋等人殷殷嘱咐的会说话的眼睛,晃过孩子们一声声地问:“阿玛,十月份回来过生日吗?”……他一仰头,看向浩渺夜空,深邃清亮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比夜空浩瀚辽阔,一片璀璨清明。
“所以,爷很惜命。爷一路上琢磨了一个法子,今天,就想是给你指一条明路试试吧。噶礼呀,你这般这样下去,将来死路一条,且臭名留在历史上。人人只会骂你是贪官。”
!!!噶礼的哭声一顿,瞬间心动。四爷真能翻盘?可是四爷在营救大爷一事上,不是要所有人心服口服了?噶礼越想越心动了,四爷那眼睫毛都是戏的小戏精,打小儿就一肚子鬼主意。
可是噶礼还有顾忌。
噶礼吸着鼻子,眼泪鼻涕的哭得好似一个小孩子:“四爷,奴才不能背叛太子爷。四爷,奴才不是那样的人。”
“很好。”这一点,四爷还颇为赞赏他的为人。“爷不需要你背叛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半君,你忠心于太子殿下,很对。”
噶礼心口一噎。
果然不能和四爷矫情。
噶礼也顾不得脸面了,袖子呼噜一把眼泪嗡嗡着鼻音道:“四爷你说。臣听听。”袖子一呼噜脸上的泪水,极力瞪大了眼睛看着四爷:作为和容若、曹寅等人一起看着皇家几个孩子长大,虽然不若容若、曹寅一样爱凑上去亲近,但四爷的鬼机灵他是深深知道的,被他卖了还要感恩戴德地帮他数钱。
噶礼目光忐忑,浑身上上每一个毛孔都带着小恐惧。他甚至觉得,不管将来皇上能不能护着他,那是将来啊。现在四爷这个活阎王,是想要自己的小命啊。
四爷对着他挑唇浅笑。
他的小心肝要蹦出来。
吓得。
浑身哆嗦着,眼巴巴地看着四爷,等着临头一刀。
四爷就是不说了!
噶礼眨巴眨巴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四爷。
这是长大了的小主子,难道段位更高了?还要自己求着四爷,求求您卖了我吧,我老值钱了。……
四爷就是矜持了。
用下巴一点自己的膝盖。
噶礼吓得猛地一起身,去一边架子上绞了毛巾,给四爷擦擦衣服,再去收拾收拾自己干干净净的。
一回头,发现四爷站起来了,摆弄那讨厌的小厮王之鼎送来的古琴。他规规矩矩地在四爷脚步跪下来,求道:“四爷,噶礼求你。”
“哦~~”
噶礼:“……”
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倔驴,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就是犯贱。
“四爷,刚才是奴才愚笨,误会了您的意思。臣保证听话。四爷,您有法子,要臣青史留名,打压打压那群鼻孔朝天的笔杆子,臣一定严格执行,刀山火海,保证不怂!”
“哦~~”
“四爷,不管是谁反对,除了皇上老主子,就是太子爷反对,臣也不怂!”
“哦~~”
“臣知道四爷管着户部了,臣也知道,四爷最忌讳贪污。可是四爷,臣能将江南税赋做好,却不能不贪污,臣贪心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臣若不贪污,哪里有人为了喝汤跟着臣干这样得罪人的事情?”
“听着,好像有道理。”
“是吧是吧,四爷,您最是知道,当官做事的门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四爷净了手,王之鼎去焚香,他端坐在古琴边,骨节分明的十指调着音节。
琴音悦人,琴音杀人。在噶礼要承受不住崩溃的时候,他终是心软。
“噶礼,人人都说爷惩治贪污有功劳。其实,爷哪里有功劳,大清有三大贪污,爷就不能惩治。特殊环境下,特殊的功臣,汗阿玛容忍包容,爷也明白事情牵扯太多。你说得对,爷惜命,从不做不能做的事情。爷希望天天祈求汗阿玛长命百岁,汗阿玛活一天,护着他们的家族一天。你那,至少还有机会。你的贪污,你自己处理,毕竟命运都把握在自己手里,爷只能提醒你一句。”
噶礼听得心惊肉跳。
这是说徐乾学和高士奇的家族?
果然四爷的忍耐,只能是皇上在的时候。
“四爷,那些所谓的文臣清流大臣,其实最是奸猾。奴才听说,徐乾学、高士奇的家族,堪比当年明朝徐阶的家族霸占一座松江城那,比那严嵩还富裕。到现在松江,还都是徐家的人,叫什么徐家汇!四爷,他们的家里藏书比皇宫里头还多,垄断书本和教育,跟那曲阜的孔家人一样国中国王中王。四爷,臣来到江南就和他们不对付。臣大力支持您将来都将他们家统统正法。”
噶礼是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还一脸讨巧地看着四爷。
四爷:“……”
“知道徐阶和严嵩都贪污巨大,都是权奸,名声却有差距吗?因为徐阶做了一点政绩,还培养了一个好学生张居正。政绩和私德是两个方面。别老看着别人的尾巴,不知道自己的尾巴都拖地了,……”发现他听得入迷,四爷给他一个脑崩儿,气恼道:“你几岁,要爷给你讲故事?江南税赋,爷给你一个,正规收税的法子,你按照这个法子,不管是开海后的富商税赋,还是田亩上万的士绅大户税赋,你操办好了,都能光明正大地收来。”
噶礼傻乎乎地捂着脑门,愣愣地看着四爷。
四爷说得对啊!
他光是打压大家富户收税,不高举旗帜肃清江南官场,能留下好名声吗?
他还缺少一个“张居正”一样的好学生!
他正觉得顿悟了,不自觉笑了出来,对上四爷的眼睛。
四爷的这双眼睛,比夜色还黑,比夜空还空阔辽远要人心折沉溺。
噶礼又看得愣愣了,从这双眼睛里一回神,反应过来整句话的意思,吓出来一身冷汗。
徐阶混在嘉靖朝啊。
他遇到了康熙这个强势的帝王不说,他的康熙老主子,还有这么多能干的儿子们,尤其这个眼里不容沙子的四爷。
噶礼顿时有种生不逢时的遗憾之情。
神情委顿,精神不振地请罪道:“四爷,臣明白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福气也是不一样的。”谁有严嵩和徐阶的好命,遇到一个不上朝的皇帝?噶礼情绪更低落了。
“四爷,您说吧。您怎么说,我怎么做。”
“嗯。”四爷小小的满意,一曲《高山流水》在琴弦上流畅而出。噶礼听得入迷,正全身心地沉浸在尾音余韵里的时候,听到一句话。
“年遐龄在福建做的税赋改革,你听说过?汗阿玛重点提及,要各省份地方学习的?爷整理整理,再深入一点儿。你的能力高,爷对你期望很大啊。”
可惜噶礼当时的脑袋还不能思考。
等他明白过来,吓得当时就失去了反应。
等他再反应过来,四爷已经飘飘然离开了。
十三爷和十四爷一人站在他的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噶礼,四哥一路上遭遇的刺杀,不管和你有没有关系,在两江地盘上,就和你有关系。更何况杀手里头还有你的仇人。你说怎么办吧?”
噶礼第一次发现,十三爷无赖起来,颇有四爷当年的风采。
“噶礼,四哥说不和你计较,说江南目前离不开你。爷就给你一次机会立功赎罪。”
噶礼瞅着成长起来的十四爷,杀气腾腾地威胁他,思及他说的话,那真是一屁股跌坐地上哭天抹泪。
四爷不愧是最会使唤人的活阎王!
蚂蚁也能拿来榨油!
他一个铁杆太子党,都能放心地使唤!
皇上!您快来救救臣啊。
噶礼当天晚上,和皇上写信,写着写着哭了出来,一颗一颗大大的泪珠子落在宣纸上,他也没心情重新抄写,继续和皇上哭诉四爷的凶恶。
“臣的脑袋还停留在琴音幻化出来的“山上青松葱茏,山下芳草碧翠,湖面绿波粼粼,湖畔流水潺潺,凤鸣水声,……”里,皇上,臣真的不是自愿答应的。可是臣到现在也不敢去拒绝。四爷还说是他在张居正一条鞭法和年遐龄试点基础上研究出来的,深入版改革。皇上,你一定要救救臣啊,臣可不想将来和商鞅一样,被车裂啊皇上……”
噶礼越写眼泪越多,泪水很快打湿了信纸。他每次听到“期望很大”就条件反射地绷紧神经情绪紧张,因为皇上每次要使唤他重大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除你不可”的重用模样,要你死心塌地地做牛做马。
如今四爷也是。
将来他就是贪污被砍头,也就一刀罢了。一般也就被关进宗人府圈禁。四爷这是要他被千刀万剐啊,那张居正可是死了都被挫骨扬灰的!
“皇上,年遐龄也就是试试水,他的那点改革算什么?四爷这是要了臣的命啊。皇上,您一定要救救臣,臣给您磕头,您看在臣母亲的份儿上,臣还没给母亲养老送终啊皇上!……”
噶礼很是委屈也很是害怕。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一定要被四爷逼着,做改革派大臣了。
他只能哭求老主子心软,护着他一点儿。
这方面,太子爷是指望不上的。
这样一想,他心里更难过了。
他领养了索额图的一个孙子,这是满洲八旗规矩,哪家有孤儿,一个家族的人,亲友们都帮忙养着。可他也是顶着莫大的风险了。可是太子爷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贾应选,他们也是认识了不少年了。说死就死了。太子爷估计只有在用着其他人不顺手的时候,才想起来贾应选吧。
他和四爷说,不能背叛太子爷,那是他的为人,他不是那样的小人。可他对太子爷的为人,太了解了。索额图当年就没有指望太子爷护着什么,如今他也不能指望。
入秋里夜里寒冷,寒气浸入进身体里,他酒气过去了本就冒冷汗,半开的窗户里一阵风吹来,吹的蜡烛光摇曳,吹的他身上起来鸡皮疙瘩。
噶礼唤小厮拿披风来披上,身体暖和了,心里头无端端的,心生一股悲凉。
整顿吏治。
收一个“张居正”一样的学生。
施行四爷的试点改革。
处理好自己贪污银子的问题。
……
噶礼一样样地数着,最后伏案痛哭不止:“皇上啊,臣都这个岁数了,臣不是当年跟您征战沙场的年轻人了啊皇上!”
噶礼是一个明白人。不光是家庭出身教育,更是因为他母亲是康熙的礼仪保姆嬷嬷,他对康熙很是了解。四爷在太子爷拒绝了他,明知道太子要拉拢他,逼着他低头靠拢,却选择动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康熙只会认为四爷有魄力,即使骂他训斥他,也只是表面。至于擅自动用调粮食的权利,间接动了康熙管控天下粮食、盐铁等等皇权。康熙也没有任何表示,这本就是表明对四爷的信任。
他伤心一阵子,分析一阵子,又开始担心太子爷的未来。太子爷擅自拒绝四爷的赈灾折子,康熙知道了,不知道怎么训斥失望那。一时又担心有一天自己和凌普等人一样的下场,一时又担心将来历史上的名声,康熙不得不杀了自己,……。
更害怕,如果自己现在帮助四爷完成这份计划,将来太子或者八爷登基,要收买江南人心,或者单纯的就是否定这份计划,那么,他就是第一个死的。自己怎么就受这个夹板子气那?他又哭了一阵子。马蹄奔跑在宽敞官道上,用最快的速度将噶礼的信件送给康熙。
康熙收到信件,瞅着信纸上花花的一团一团,还以为是信件被水打湿了,正要问责送信的侍卫,仔细一看,居然是眼泪!
康熙惊住了。
看完信,懂了噶礼的意思,康熙目瞪口呆。
待要说话,魏珠又拿一封信进来,康熙的第一反应:老四的。果不其然。
老四在信里说:“儿子找到暂时解决土地兼并的方法。暂时治理到一点点根本。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应该效果上佳。……”
康熙看完,震惊的没有魂儿。老四这是要翻天啊!
老四还是卡准了噶礼要活命要好名声的脖子。
吓唬的噶礼急病乱投医,慌了神,还真有点答应他的意思。
康熙捧着两封信,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夜,一直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魏珠领着小太监们抬着他回去寝室。
再说四爷从噶礼府邸回去,洗漱沐浴一觉好睡,睡得很是酣然。
第二天一大早,胤祥和胤禵来找,四爷刚模糊要醒来。阿娇一身丫鬟的打扮跪在外间候着,王之鼎端着水盆和漱口清茶进来,钱白在擦拭窗户。
哥俩站在四哥床头,板着个脸。
入秋了,都有黄黄的落叶了,院子里小厮们在打扫,也是轻手轻脚的。屋子里窗帷密密垂着,重重纱幔遮着,飘逸透气且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金黄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璀璨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
这可真是好睡!
哥俩也不忍心猛地唤醒四哥,在外间用了一笼小包子,一份豆汁儿,王之鼎看着墙上自鸣钟的时间拉开寝室的窗帘,清晨的太阳光挥洒进来,四爷才模糊醒困,要睁开眼睛。
王之鼎对外间跪着的阿娇挥手,阿娇不想离开,更不敢起身,跪着膝行进来。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心里胆怯害怕又因为想起柳书源难过得紧,生怕做的不好要柳书源白死了,“砰砰”地磕头,刚两下,听到一声慵懒的好似西洋大提琴一样醇厚的嗓音:“怎么磕头了?”
接着就是王之鼎用力制止自己的动作,抬头赔笑儿:“爷,她说伤势好了,要伺候您。我和她说,爷现在不要丫鬟伺候,她不听。”
胤祥和胤禵听到动静,一个手里捏着包子,一个捏着烧饼,好奇地过来看。
四爷不搭理两个弟弟,对小姑娘温然说道:“抬头爷看看。”
阿娇用力止住了眼泪,双手握拳,手心被指甲刺破,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传说中的四爷半躺在江南花纹精致的拔步床上,身上披着一件浅青色外褂,他睡得很好的样子,犹自带着晨起的惫懒舒展着眉眼,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和他一起笑一笑。
阿娇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四爷放了心:“这屋子里没有铺设地毯,青砖地面女孩子不要这样磕头。”
“四哥,你可别乱温柔了。”胤禵靠着门框乐不可支,瞄着一眼通红的小姑娘。“阿娇,你可不要被四爷的多情吸引了。四爷其实就一根木头,他关心你,就是纯粹的关心你磕破了额头。哈哈哈哈哈。”
四爷:“……”
胤祥咽下嘴里的小包子,也笑道:“你这个丫头,礼仪的事情慢慢学习。但是四哥现在真的不留丫鬟近身伺候。一个是小嫂子们吃醋,一个是四哥自觉他年龄大了,侄子们都要长大了,懂?”
阿娇没听明白,大约明白是男女大妨,顿时着急:“那我在外头伺候四爷。”
“别别别。”胤禵一副害怕的模样:“你长得这么漂亮,在外头伺候四哥,我们兄弟经常来,不说我福晋,嫂子弟妹们都要吃醋了。”
阿娇急得哭了:“那我,那我……四爷,求您。”她急得又要磕头,却又被王之鼎按住了不好强行动作。
四爷稍作思考:“这次出门是办差,一个丫鬟婆子也没带着,你一个人跟着,若觉得伺候你伤势的两个婆子可以,就留下。若觉得不好,再找两个。先熟悉礼仪,再养养伤势。有事情,找王之鼎询问。”
王之鼎忙答应着:“爷,奴才一定尽心。”
阿娇一听,糊涂了,一句话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四爷,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四爷,我身边卑微。我知道。我……我……”她伤心的哭不下去,好友其实是男子,好友故意接单子去世了,临终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不用再做杀手,一连串的事情要她养伤也无法安心,因为这个出路是江湖人人人皆知人人害怕的雍亲王。
她也是才知道,她帮忙好友要杀的人,居然是雍亲王。
“四爷,我……我罪该万死。我……”她哭的不能自己,觉得自己痴心妄想了。雍亲王是她一个杀手能接近的吗?
四爷因为她的眼泪莫名:“哭得什么?在爷手底下做事又累又忙,每次有休息他们都抢。”四爷说的是高斌和饽饽几个。
胤祥和胤禵也不明白。胤祥道:“你伤势还没有好利索,好生养着。”她却是哭的更伤心了。王之鼎倒是明白几分她的恐惧,对四爷讨巧地笑:“爷,阿娇姑娘能简单活动活动了。出来做做活儿也好。”
这下四爷明白了。
“跟着王之鼎动动也好。洒扫收拾的,跟着王之鼎做点轻便的活儿。”
阿娇还没反应过来,王之鼎已经按着她磕头拉她出来了。
反应过来的阿娇挣扎要进去磕头,王之鼎着急:“姑娘,爷要起床了。男女授受不亲。”她惊得捂着脸扭身跑了。
胤祥和胤禵乐得哈哈哈哈大笑。
四爷起来洗漱穿衣,钱白蹲下来给他穿靴子,四爷问:“今天有什么事情?”
“户部发来公文,说这十年大清人口增长快,要重新统计人口。运送到苏北的银子种子都到了,李卫跟着张伯行等官员亲自监督发放,辣椒花菜等蔬菜种子也有。皇上说苏北三年免税。……”
钱白说话利索,一样样记得清楚说的明白。
四爷点点头:“挺好。”
银白暗花缎面镶边浅蓝暗花软绸箭袖圆领袍,蓝色流苏腰带,白色亲领,藕荷色裤子,很是清雅的打扮。四爷出来寝室,和兄弟们一起用晚食,胤禵一看他的穿着就问:“四哥今天还是出门逛街?”
“去南京的几个书院看看。”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低低叹息了一声,胤祥拎着银汤壶给四哥倒了一碗奶汤,眯眼嬉笑道:“四哥你装扮成年轻学子,还是可以的。”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四爷,轻轻咳嗽一声:“苏轼的父亲年过三十才开始读书,一样考中进士。四哥也可以。”
胤禵无语了,放下手里的烧饼吐糟道:“四哥,我们有话说。”
四爷在青花珐琅花鸟碗里一眨眼。
胤祥放下筷子,端正态度,严肃道:“四哥,噶礼能信得过吗?改革试点很是重要,万一操办不好,我们下面的计划都要落空了。”
胤禵一扬眉翻个白眼:“四哥,这事情先和汗阿玛说好,将来成功了,记住这是你的功劳。可不能要噶礼那老小子说成是太子爷的功劳。”
胤祥:“四哥,噶礼就是有心要操办起来,为了一个好名声。但他敢吗?他现在不是一心帮太子爷早日登基?”
胤禵:“我也认为,他就算有心,也会害怕。可能他第一个担心太子爷一旦知道,他帮助四哥做事,第一个容不下他。”
四爷感受江南奶汤熬出来的不同于北京的口感,挑着一边俊秀的眉毛懒懒地笑。
“你们认为,这个事情要成功,难吗?”
胤祥:“难。”
“这个事情要施行,得罪人吗?”
胤禵:“得罪了全江南的大家富户士绅豪门,一个不少。”
四爷乐了。
胤祥/胤禵:“!!”
胤祥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胤禵脸上肌肉扭曲,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太子对于这样得罪人的事情,会出头吗?就算他知道这办成了是大功劳,要表示支持,他能狠下来心得罪那么多人吗?
不说太子,八哥……,胤禵摇摇头。
四爷瞅着两个一脸懊恼的弟弟,安抚地笑:“你们的担心,你们站在四哥立场认知里,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是四哥站在太子殿下的立场认知上,他不会抢功劳,反而可能会阻止。”或者在自己打压江南士绅的时候,站出来反对自己拉拢人心。
“事情自然是有过程的。噶礼也需要时间思考。最后噶礼会不会同意,是有他自己做主。我们且先等着看看。”
胤祥和胤禟眼睛一亮。四哥有了主意,这件事暂时放下。
胤祥放松下来开心地用膳。
胤禵还有事情。
“四哥,那我们今天还去秦淮河转转吗?我听说书生学子们都喜欢去秦淮河。”
“出门之前,你四嫂转告了你福晋的话,不许你在外头花心。”四爷端着哥哥的架势一本正经。
胤禵鼻子都气歪了,偏他再心痒痒,也不敢自己偷偷去秦淮河找江南花魁耍,每天跟着他两个哥哥上山下河,走访村村落落,蹲大街上和老大爷下棋!他大口大口地用着烧饼,气到最后,都要气不起来了。
因为他两个哥哥都在看他笑话!
晴朗的好天气里,四爷领着两个弟弟逛着南京的学院,其中还有当年胤祥和胤禵跟着胤禩,在江南操办起来的工匠学院。
学院很热闹。
和苏州、扬州等地方的工匠学院一样热闹,充满新生的希望。
胤祥和胤禵一身月白衫子,站在四哥的身边,默默地看着,这完全不同于打仗厮杀的成就感,成就一方孩童,造福一方百姓。
进进出出的学生们老师们家长们,好奇地望着不远处官道上的三个年轻公子,尤其当头最俊的一个,都是惊讶于他们的风采迷人。
他们都不知道,这就是当今的四爷、十三爷、十四爷。
他们记得八爷、十三爷、十四爷的恩情。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四爷在幕后操办起来的。
胤祥和胤禵转首看四哥,因为四哥眼里的那份欣慰欢喜,眼睛湿润地避开了视线。
哥俩陪着四爷逛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晚上回来写信回去北京,和康熙说明情况,回复户部、工部事情,钱白送来家里的信件六封,认真看完挨个给回信。
阿娇在院子里和王之鼎打包包裹,远远地看到书房窗纱里映照出来的伏案人影,看得愣神。
王之鼎心里一叹,劝说道:“阿娇姑娘,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的,莫要多想。”
“我知道……”阿娇知道自己的身份,能进来四爷府做丫鬟,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了。她脸颊微红在夜色里看不清,但一双美目亮的惊人,亮的要王之鼎都不敢直视,移开了视线。
“王爷每天给家里写信吗?”
王之鼎没想到她问这个,低头绑着绳子笑道:“写。宫里长辈们担心,家里主子们惦记,小主子们想念。阿娇姑娘,你进了府里,就是幸福了。我们府里的男子,都和爷学着顾家照顾家人那。丫鬟姐姐们嫁人的,没有一个不幸福的。还有嫁给官儿们的。外头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我们府里的丫鬟姐姐们啊,想要迎娶的人多着那。”
阿娇脸上更红了,却是微微低了头。
皇家人的丫鬟,都是旗人包衣,出身都是好的。进来四爷府上,被四福晋调理出来,自然是官儿们都要迎娶。
王之鼎打一个结子,蹲身开始捆扎另外一个包裹,抬头看她一眼,隐约猜到几分,当下笑道:“姑娘,不看出身,就我们府上的丫鬟,都是香饽饽。你没听过,宰相门前七品官?我们福晋跟前的丫鬟,那按品级,也是七八品~~”
阿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红红的,弯身和他一起捆扎包裹。
这些都是寄送回去家里的当地礼物。四爷出去逛,亲自买回来的。
两个人动作麻利,很快都捆扎好,要钱白将这些包裹,连同十三爷、十四爷那边送来的包裹,一起送给驿馆。
四爷在南京走走看看,遇到下雨天,就和江南文人一起赏雨听琴,还帮助十阿哥派来南京的戏班子排大戏,出席南京大剧院开幕仪式……九月初一离开南京的时候,各方人争相送行,都要大摆宴席,送来的礼物都是堆积成山。苏州顾家老家主带着顾家人再次前来拜见,进来偏堂就给四爷大礼磕头:“四爷,顾家老儿给您请安。”
“起来。”四爷瞧着精神焕发的七旬小老头儿,后头跟着的一家人,脸上有着笑模样。
顾老儿并没有起来,身体服帖地面,再次磕头:“四爷,四爷,顾家小二有您调理,如今身体康健、娶妻生子,一方知府。四爷,顾家永远记得您的恩情。四爷,草民有幸,这把岁数了还能见到您一面,您要草民给您多磕几个头。”
说着话,再次郑重地磕头。
四爷轻斥道:“起来。你这个岁数给爷行大礼,要求爷什么?后头的小子,扶着你们家的小老头快起来。”
后头的三个年轻人以为四爷生气了,忙扶着老头起来。顾老儿哭哭笑笑,摇头又是叹息:“四爷您看,这一家子,也就顾小二有点出息,这几个,不知道能给您多磕一个头,哪怕被你打一顿板子,也是天大的荣幸。”
四爷:“……”
“嘁!”门口传来胤祥取笑的声音:“我说顾老头,你家出来一个顾小二,你还不知足?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留点儿精明给年轻人?都带进去棺材不成?”
顾老头忙慌领着一家人给十三爷磕头再磕头,胤祥扶着他起身,疏阔的眉眼都是无赖:“爷可说好了,你再给爷磕头,爷也不会和四哥一样心软。”
“十三爷,小老儿哪里敢那?”顾老头苦笑连连,极力挺直了弯曲的腰身面对十三爷恭敬道:“十三爷,您是侠义之人。小老儿知道,万万不敢心存贪心。”
“吆喝,小老头还挺乖嘛。”胤祥兵痞子的模样儿,右手晃着一对文玩核桃,在四哥身边坐下来了,翘着二郎腿斜眼看着他:“说吧,这次来,有什么事情?”
顾老头一把挥开搀扶他的年轻人,重新跪下来,肃容道:“四爷、十三爷、小老儿不知道你们南下为什么,但小老儿知道,一场赈灾无需三位主子爷一起南下。十三爷,小老头前来,只为告诉四爷,您但有吩咐,草民万死不辞,草民这么大岁数了,若还能有机会跟着四爷干一番事业,草民真能含笑去见祖宗们了。十三爷,您记得当年您南下办学,草民也是出了力气的,草民老了,但胳膊腿儿还能动弹。”
说完,颤颤巍巍的,再次磕头。贴在青色地砖上的手老迈但保养得宜,此刻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
胤祥一只手支着下巴,陷入思考中:明明四哥什么都还没做,和噶礼也只是交谈,噶礼也是严守秘密的,这老头就蛇虫一样闻到肉腥味儿了?
胤祥转身去看四哥。
四爷一板正经脸忒是无辜。
胤祥:“……”
好吧,四哥名声在外。可他还是疑问。
“顾老头,你说,你怎么会认为,四哥有其他事情做?四哥,就是南下赈灾,查看灾情和黄河水情,游山玩水那?”
顾老头一抬头,只笑。
看向四爷悠哉用茶的模样,恍惚间还是他跟在顾炎武老祖宗身边,第一次见到孩童的胖墩儿四爷。
顾老头看向胤祥,虔诚道:“十三爷,四爷是做大事情的。即使出来游山玩水,”避开皇位争斗,“四爷也是心系天下苍生。十三爷,小老儿跟着祖先顾老先生第一次见到四爷,那是二十多年前,老先生说:‘四爷是做大事的人,顾家、天下百姓……若想有百年安稳,都指望四爷。’”
胤祥眼睛一眯。
顾炎武那个老头……,他看向四哥。
四爷轻轻摇头,眉眼在茶香袅袅里一片朦胧,声音也透着江南烟雨的轻柔舒缓:“一路奔波,先下去休息。”
顾家人心里一惊,以为四爷生气了,一起跪下来磕头。
猛不丁一声“哎!”顾老头一声响亮的答应,给四爷行礼,真就领着他们退下来。
胤祥看向四哥,皱眉道:“四哥,那老头儿提起来顾炎武,就是要你心软。”
四爷放下茶杯,身体靠向椅背,放松地问:“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打听我们南下的目的?”
胤祥一撇嘴,王之鼎端茶点进来,他用小银筷子夹桌上的炸小鱼美美地用着:“打听就任由他们打听。反正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四哥,顾家根深蒂固,徐家即使一跃而上,比李家、顾家、叶家这些原先一等世家还高,但毕竟根基浅,好对付。真正麻烦的,就是这是老牌上中下世家们。”
四爷目光微合,好似在看屋外头的风吹落叶,又好似在看阳光穿过树叶间。
“顾老头儿,是来求情的。断尾求生。”
“!!!”
胤祥心头一震。
四爷一睁眼,瞅着他不敢置信的模样,伸手扑棱扑棱他新剃头的青瓜脑门,安慰道:“这片土地上,人杰辈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这群所谓的隐世高人最讨厌!胤祥脸上肌肉抖动,愤声道:“国家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他们说官场脏污了他们的清名儿,繁杂事务打乱了他们的清净。如今国家要办大事情了,他们又蹦跶出来了,要护着自己的利益了。什么高人,说白了,就是精致利己到骨头缝里!”
“噗嗤”,王之鼎没忍住笑了出来,清理香炉的动作停下,回身面对十三爷的瞪眼作揖讨饶道:“十三爷,您说的太对了。他们呀,就是这样一群人。那什么,天大地大,没有他们的家族利益大。灾情救命如救火,也没有他们的文人尊贵重要。要不说江南到处是祠堂吗?”
胤祥一乐。
“你小子还有这个见识,不错。”一转头,看向四哥。“四哥,看来这事情,还真要噶礼来操办。”
“噶礼性格傲气,容易被激起来冲动。”四爷微微合眼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他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且立体深邃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时空长河中走出来的过客旅人,疏离而漠然。
“噶礼弹劾江苏按察使焦映汉,之前利用还没查实的贪污罪名弹劾下去布政使宜思恭、江苏巡抚于准,他的权利欲望越来越大,戴铎留在江南,也不为他所容。”
胤祥咽下一口炸小鱼,坚定地摇头,一脸争斗到底的坚毅:“四哥,噶礼造的孽,早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您何必给他操心?依我看,汗阿玛派来大清官张伯行,就是在提醒他,收敛一点儿。他却以为汗阿玛派来张伯行监视他的,简直无可救药。”
四爷给他一个响亮的脑崩儿,沉声道:“胤祥,我们是要做事,用人。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要情绪化。噶礼有能力,若有他主持这次试点,是最合适的。他有缺点,但这个缺点,我们能化为优点。”他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信四哥,不会出事。”
胤祥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四哥,我信你。但我还是担心。”四爷明白他的关心,连他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胤祥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当年孩童般纯然真挚:“噶礼考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答复。可能他想要答应四哥,改变自己的名声,做一点青史留名的事情。他的这个位子,还能图谋的,也就是名声了。”
眉心紧皱,眼里有明显的愤怒之情:“但他估计会担心,万一将来太子爷登基,不再支持四哥的改革,他就是第一个替罪羊。四哥,这件事没有经过朝廷衙门走文书,就好像是你和噶礼自己的动作,太子殿下和三哥、八哥他们,还不知道怎么折腾那。四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即使这次失败了,也没什么,我们找机会从头再来。汗阿玛在信里也说了,计划很好,但现在可能有点早了,再缓一缓。”
四爷心下一酸,颔首道:“四哥知道,你可晓得十四弟如今在哪里?”
胤祥欢乐一笑,“左不过和我刚一样出去打听消息去了。我万万没想到,出来一趟,十四弟变化这么大。”年轻人的眼明心亮加上秋高气爽,胤祥的眼睛明亮映照阳光,像在眼睛里升起来两个无比绚烂的小太阳,“原本十四弟跟着出来,只是阻止他继续跟着八哥转悠。如今看来,十四弟也是顾念百姓得紧…”
他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赞许笑容,“说句不怕四哥笑话的话,这些日子十四弟这样辛苦,我是真心疼了。本来还生气的要多使唤使唤他。”
他的话,惊起四爷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关键时刻有兄弟如此,是最难得的。”
“是啊!”胤祥感叹道:“从前天天和他打架…”他消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兄友弟恭罢了,如今一起扛着事情,始知‘打仗亲兄弟’这几字的分量。”
四爷默默片刻,拍拍他的脑门,兄弟两个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在默契的眼睛里。胤祥自去接见顾家的人,接连赶来的叶家、李家、钱家、文家等等江南世家,四爷领着一行小厮侍卫,前往噶礼的住处。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噶礼母亲的萱草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萱草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老福晋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西游记》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四爷扬一扬脸,王之鼎寻了个由头拉了丫鬟婆子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老福晋读读书,爷来得不是时候了。”
老福晋在书本里一回神,起身行礼,看看周围只有四爷一个人,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四爷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老去的玉块,莹白而皱纹横生。她轻柔地笑着,依稀可见当年那美遍八旗的美人儿的影子,眼里的光彩,还是皇太后念叨的,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四爷来到江南必有不小的事,特意来和老婆子谈心说话。”
老福晋最是敏锐聪明。四爷索性笑道:“福晋妙算,爷确实有事。”
她整理刚放下的泛黄的书卷,放好书签,衣袂间还沾染着年迈久远的书香:“老婆子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四爷的来意。”
四爷坦然微笑:“福晋如此敏锐,爷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福晋肯不肯帮爷?”
老福晋爱惜地抚摸着自己衣襟上的压襟佛珠串儿,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若没有主子爷,天地间哪里有老婆子的福气,更没有噶礼如今的风光。为着这个缘故,小主子所说老婆子都会尽心竭力去做,以图能报老主子万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四爷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老婆子不能为了。”
“怎会?”四爷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浑浊且清明的眼眸,“爷只想给江南父老乡亲们做点儿事情,自然也是为了皇父,噶礼在皇父身边办事多年,最清楚皇父的要求,若是噶礼出了事,换了一个人在江南,不是要皇父处处不得顺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么,但凭四爷吩咐。”
四爷璨然微笑:“爷相信福晋会做得很好,说得很好,只要把爷这层意思带到也就可以了。”
四爷低低说了一晌。老福晋微微垂头思索,一身老酱色旗袍映衬着依旧白皙保养得宜的皮肤,静静地站着,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灵慧而柔软。她静静道:“四爷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对面的小主子,“老婆子从不于国家大事上多言语,四爷为何要老婆子来说?”
四爷舒展长眉,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因为福晋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发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老婆子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如水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老福晋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四爷如此器重,老婆子愿意尽力一试。”
从萱草堂出来,人也不觉有些疲乏了,仰首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灵魂轻飘飘地还在时空下的长河之中,飘荡时搅动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在银河中漫行一般。
几乎是这样以为了…然而身边,高大华丽的南京建筑之上,除了四爷自己,再没有别的鬼魂了。朱墙粉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他又是人了。
深重的感叹与激动无法寄托,被风吹起的清雅飘逸的长袍似瑰丽的枫叶,想振翅高飞亦飞向大地。四爷缓缓转着手里菩提佛珠,所有的期望,只盼望这一步棋不要走错,只盼望能现在就开始他更改后的上辈子的计划。
次日一早,阿娇应老福晋的邀请,前来萱草堂。
她温婉一笑,道:“今天我儿噶礼来请安,请姑娘来听一听,回去告诉四爷。”老福晋指一指内堂后的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带着歉意道:“委屈姑娘在后头听着。”
阿娇拘谨地含笑行礼:“四爷担心老福晋和噶礼大人闹起来,便是他的不是了。特意要我过来。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她来之前便没有佩戴任何钗环玉佩手镯,行动敏捷且没有任何碰撞之声。才说话完毕,已听见外头通报的声音传进来,忙在屏风后站好倾听。
老福晋见到她行事仔细,暗暗点头。她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坐着没有动,发白的头发素净地盘着只有一根沉香木簪,妆容清淡,案几上只搁了一本翻开的《西游记》,蓝草染的书面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气质很相宜。
噶礼进来行礼:“儿给母亲请安。”
“嗯。起来。坐吧。”
老福晋就一句话,便是继续看书,发现光线不太好看书费力,拿起桌上皇上御赐的玳瑁雕花眼镜戴着,专注地看书。
噶礼端详母亲:“母亲今天气色很好。”
“佛祖保佑。”
噶礼一噎。他母亲虔诚念佛吃素,是在骂他不要祸害百姓之后。他一挥手,要下人们都退下,自己去外头给母亲倒一杯奶汤,双手端给母亲,口中唤道:“母亲,你镇日看书,歇息一会儿。”
老福晋没有抬头,娴雅的目光还落在书本上。
噶礼肃手站着,紧张地等着。
好一会儿,老福晋端起汤碗用了一口,噶礼才松口气。
老福晋放下纯色胭脂色汤碗,目光落在奶白汤色里,曼声道:“噶礼,……”
“母亲,您说。”噶礼屏住呼吸。
老福晋修饰精美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她的教养深入骨髓,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前儿收到皇太后的来信提起来一件事。我也记得以前,我们满洲贵胄家的福晋们,都要进宫伺候主子们。大清进关,很多礼节都变了,慢慢的,伺候主子们的,都是包衣旗的人。很多旗人福晋们说,这是主子要我们也享受享受了,不要去伺候了。可我呀,总是心里不安生。你不去和主子亲近,你怎么知道主子的心意?你怎么知道事情该怎么办?包衣旗的人伺候主子,一心为了朝上爬那,能知道怎么尽心吗?”
“母亲,……这是有原因的。”噶礼吞吞吐吐,不好说当年就因为这个老规矩,要先皇和董鄂氏经常见面,有了感情。
哪知道老福晋轻轻摇摇头。
“不能因为一件事,就说这个规矩是错误的。前些天我和皇太后通信,皇太后也说起来这个问题。我们也只是随意说一说,皇太后和皇上提起来,皇上只是叹气。说小主子们跟包衣旗人身边长大,有些时候,难免被影响的不够大气。”
噶礼沉默。
安静中,老福晋安静翻书的声音刺着噶礼的心,噶礼忍不住道:“母亲,儿子看,小主子们都是好的。”
“是好的。多亏了四爷。太子爷是老主子亲手带大的,可是老主子忙,哪里知道怎么带孩子?皇贵妃有权利亲自养孩子,反倒是四爷有皇贵妃娘娘亲手带大,长在老主子的跟前儿承欢膝下。其他的小主子,亲生母亲几乎不插手,老主子忙起来几天不见一面,身边都是嬷嬷宫女太监,幸亏四爷惦记着,能吃辅食都带着去无逸斋,公主们也去,也是难得了。”
噶礼眉心一跳。他知道四爷来见母亲的事情。
目光落在母亲细瘦的手腕,思及母亲这几年说“给自己祈福吃素”的事情,没忍住一腔愤怒,待要张口询问又猛地意识到失态了,见母亲捧着《西游记》看的欢喜,不觉含笑道:“母亲怎么喜欢看《西游记》?”
老福晋略略有些冷淡,此刻听见说起《西游记》,也放松亲近了一些:“《西游记》这本书,大有深意。读来很好。”
噶礼听母亲这样说,也颇有兴致,“母亲爱读《西游记》,不知有何见解?”
老福晋老去的面容依旧精致,看着已经阅读到三分之一的精装书本,温柔一笑,轻声细语:“我不是考科举,自己读读书,人说读《孟子》始知朱熹之浅薄,读《西游记》方知人情练达。果真没有错。”
噶礼见母亲态度变化,也兴致更浓,道:“母亲为何这样说?”
老福晋笑得宁静恬淡,“我记得皇上小时候读书,经常说朱熹领着世人走了弯路了。”她转脸看着噶礼,“别的不说,女子裹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没有理由。”
噶礼笑笑,眉眼舒展开心道:“母亲说的是。所以他们这理学,也称呼道貌岸然之学。那位‘程朱’的程先生去妓院,人家问他,你不是要守着礼教吗?他说‘心里有妓,才是有妓。我心里没有,身体乃是皮囊,何须在意?’母亲听听这话,如此流氓。母亲,你还没说,为什么喜欢《西游记》?”
老福晋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唇角:“是啊!程朱理学有可取之处,也确实是伪道学。”她脸上微微一愣怔,目光落在虚空中,“一个女子的一生,怎能单单用‘只嫁一个人’来评价高度?岂不知道,不管女子几嫁,也要和评价男子一样,看她持家好不好?教育孩子好不好?孝顺父母与否?”
“皇上读书的时候就说,《西游记》中,鬼神佛道,就是各种各样的人。师徒四个加上白龙马,就是我们朝廷的队伍。有猪八戒的,有孙悟空的,有沙悟净的……而作为领头人的帝王,要和唐僧学一学。说世人都崇拜孙悟空,不知道师徒几个人各有优缺点。其中唐僧最是重要,因为他有了目标,为了目标在努力。他的徒弟们本事再大,也要跟着他走,才有功德。我当时听了一耳朵,如今方有体悟,……”
老福晋说话轻慢,难得一次说了这么多,端起来汤碗轻轻用着奶汤,动作优雅。
细碎的金色的秋阳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落在空阔的萱草堂中,别有一种佛性静谧的气息,仿佛神仙世界之中弥漫的云彩层层。老福晋的目光有一种混沌的温柔,似老的要断裂的绳子奋力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只牵在儿子沉吟的冷俊面庞上。
噶礼随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阴翳的散漫和冷漠:“唐僧最重要?”他见母亲温婉地低头用着奶汤,淡淡道:“母亲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
老福晋婉约一笑,轻轻地动一动身体,放松了坐姿:“我一贯不管别人的事情,我也不出门,不和别人说八卦家常。”
噶礼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母亲从来不是寻常妇人那般嘴碎多方,母亲最是喜欢修养自己。”噶礼这张和母亲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上好,多了几分亲近信赖之色:“如此,儿子有一件事正在纠结。母亲人在方外,看事情比儿子清楚,儿子想要请教母亲。”
“我儿说吧。”
噶礼微微沉吟:“如今几位小主子争斗的事情,皇上一直看着不说话,四爷持中不言,三爷颇有不忍,大爷已经不便说话,不知母亲如何看?”
老福晋只笑:“我儿可记得我们满洲怎么选继承人?老汗王当年,嫡长子英武功劳巨大,为什么没有中选?多尔衮年少有为,为什么也没有中选?”她的声音也老了,但依旧轻柔悦耳,“如果有一天,唐僧不在了,我儿认为,他的徒弟们,哪一个能继承唐僧的事业?”
“母亲请细说。儿子糊涂不明白。”
老福晋颈中一串帝王绿翡翠十八子佛珠串儿,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老红蜜蜡琢成金刚杵,仿佛合着她的语调应景一般:“若论老汗王的儿子们哪一个最优秀,所谓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罢了。言及今日继承人之争之事,江南文人或者认为二皇子嫡出,或者八皇子贤良。只是,我年纪大了,你也年纪大了,你认为,我们家的家产,该给谁继承?你认为,家业继承人选,有谁做主?谁最合适?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解了。”
老福晋娓娓道出此言,阿娇藏在屏风之后亦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其心思之敏,见识之不俗,真真不愧是皇上的教养嬷嬷。
噶礼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母亲以为儿子怎么办才好?”
老福晋柔婉的声音如她佛香一般袅袅的熏香:“人说‘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所以皇上不说话。四爷是做大事情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想花时间精力在这个上头。三爷读书人,心思软。大爷如今是有福气的人了,一心休养。……”
她深深看住噶礼,目光像看着新开壳的小鸡仔般温柔明亮,不含一缕杂技:“可能是我镇日修佛,我的心已经没有了争斗,可能也不理解世人眼里的功名利禄了。所以我们的看法,大有不同。”
噶礼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和孺慕之情:“母亲多出门走一走。儿子常说,请一心佛门高僧和母亲论佛,母亲总是不答应。儿子听说四爷最是佛法高深,皇上和西藏大喇嘛们都夸的,母亲和四爷多说说话。”言尽于此,噶礼陪着母亲烹茶念佛,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前面大殿。
老福晋弓着腰,扶着阿娇的手目送儿子离开,眼中柔情似老母鸡看着自己孵化的小鸡仔,亦只盈盈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静静无言凝望。
阿娇望着老福晋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大约这就是母亲,才会有这样恨极也疼爱的眼神吧,只是老福晋的浓浓母爱,从不在儿子噶礼面前表现出来。她仿佛已经认命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命运。可她还是想要努力一次,试图挽救自己的儿子走向不归路。
阿娇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她的母亲,是否这样看过她?她的将来,有没有机会做一个母亲,体会一个母亲的酸甜苦辣那?
回来四爷居住的草堂,阿娇一字一句地汇报,没有差了一个字,说话间的语气语调停顿,都一模一样。四爷坐在廊下,随意地拨弄着琴上七弦,看着王之鼎领着小厮们收拾院子池塘里的枯荷残叶,只余下一池静水。
钱白站在他身后,手里举着一个披风轻轻地给披上。胤祥进来院子,上来台阶笑道:“四哥有心抚琴,想必这件事有点眉目了。”
四爷淡淡道:“哪里有这样快?”
钱白跟着四爷的时间不久,只大约知道四爷的心思,低低道:“爷、十三爷,下官认为,老福晋是皇上的礼仪嬷嬷,她说的话,噶礼一定信。”
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天光云影,四爷看他们一眼道:“这样大的事情,再思考一段时间,也是应该的。”
胤祥闻言垂下眼睑,低低道:“不知道北京的太子殿下、八哥他们知道消息后,会怎么做。”
“出来一趟,要查探的问题有了眉目,本就是开心的事情。”四爷笑一笑,“北京方面,也不要太担心。我们不能草木皆兵,太子殿下和八弟也是有过志同道合的。”说到这里,四爷也因为北京方面会有的反应,正要思索得深些,却听王之鼎来报:“爷,噶礼大人来了。”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钱白也瞬间打起来精神。
噶礼大步走近,目不斜视谨守礼仪“啪啪”地打着马蹄袖行礼,声音洪亮:“给四爷请安。”
“起来。”
“臣不敢起来。臣有罪。臣这些天,一直在研究四爷的计划,一直在犹豫。臣有罪。”噶礼俯身行大礼:“是臣钻了牛角尖。四爷,请给臣一个机会,要臣操办这件事情。”
八月已慢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清晨,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噶礼领着两江官员隆重送行,在四爷上马的时候,忐忑不安地问他:“四爷,我们真要开始?”噶礼不得不承认,他越是研究四爷的计划,越是害怕,很是害怕。
“当然。”四爷打坐潇洒地翻身上马,在马上乜他一眼:“你再不开始,传出去风声,……”
噶礼吓得脸上一白。
思及这些日子,两江士绅们各方打探“四爷来到南京都满意吗”一类的问题,他回头看一眼这些或是敌人或是手下的两江官员们、望族士绅们,心里冷笑一声脾气上来,眼里一片阴狠!
噶礼是遇强更强的性格,两江士绅的小动作要他顾虑也愤怒,四爷的问话反而激起来他的凶狠,一咬牙,眯着眼睛望着秋天里开始萧飒的官道:“四爷,臣也不是怂包的人!您且放心!”
四爷轻扬唇角:“爷对噶礼期望甚深。”勒住缰绳,转身看向都送行的浩荡人龙,看一眼噶礼:“切记,稳住。万事,有爷担着。”
四爷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
沥青官道上不再和黄土官道上那般,尘土飞扬,但秋天里,给人送行,总是要人伤感。
噶礼隐隐的听到有人在哭,转身一看,是顾家的老头子,不由地跟着难过。
四爷是活阎王,但四爷留下的福泽无数,只是很多老百姓不知道罢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好生操办这件事,要老百姓得到实惠,更要老百姓都知道自己的好名声,可不能和四爷一样做好事不留名。
可他随即又剧烈摇头,这事情能怪四爷吗?四爷做的事情得罪了太多太多人,孔家人、江南士绅、江南文坛的笔杆子们、官员们……注定了,不会有好名声。至于最受益的老百姓?他不自觉地嗤笑,老百姓知道什么?老百姓有什么话语权?也就四爷慈悲心惦记着。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好似又看到那个在战场上,无论立下什么功劳,都被人抢走,也一字不说的四爷,屹然站立在大漠黄沙中的笔直身影。
四爷一路南下,顺着长江朝海边走,来到浙江地界儿,面对浙江巡抚黄秉中的正义接待,只一笑。
胤祥和胤禵一开始有点懵,后来明白他的套路了,真真是哭笑不得。
一天傍晚,哥仨用了晚食散步海边,大海落日、海风轻轻吹着面孔,海鸟在身边叽叽喳喳地叫唤,秋天的日子里不冷不热的,惬意得很。
胤祥回味今天的晚食,不由地赞叹:“四哥,宁波的小黄鱼真不错。”
“我倒是觉得,汤圆也好吃。和江苏不一样的味道。”胤禵逗着手边的一只海鸟,思索语言。“苏州有水乡灵气儿,杭州有湖边灵气儿,宁波有海边的水气儿。不一样的城市。”
四爷望着不远处打渔归来的渔民们收网,整理渔具,点点头:“来到海边,就尽情地吃吃海鲜,当地的特产。听说这里还有海盗,渔民们经常和日本渔民冲突,明儿我们出海看看。”
“那日本人忒是可恶。日本都是大清的藩属国,他们硬说那几个小岛是他们的。”胤禵有点生气,“要狠狠地打几顿才乖。”
胤祥一眼看见一个贝壳挺漂亮,弯身捡了起来,一边擦拭沙子一边道:“都是为了生存。小岛上可以停靠渔船。两岸打渔的渔民都要争。”
“靠海吃海。这倒也是。”胤禵烦恼道:“四哥、十三哥,这里的土地少,土地还大半都给大户人家的祠堂占据了,我们怎么办?浙江官员估计听到两江的风声了,这几天都一副乖乖的模样儿,生怕犯了什么错,要我们提起来土地的事情似的。”
“黄秉中这个老小子,领着浙江官员士绅大户们,和我们过家家那。”胤祥放好贝壳在荷包里,一手抚着下巴,映衬着夕阳光芒的眼睛里,亮亮的尽是古灵精怪。“四哥,我们就陪着他过家家玩一场?”
四爷一乐。
反应过来的胤禵一拍大腿:“四哥,这是好主意。他不是要使‘光明正大’的阳谋吗?我们就要他真的早点儿事情。”
四爷凝视天边火红的大海落日,琢磨着,不管北京的太子殿下还是八弟,或者留守大臣们知道了江南的动静,反正他是听不到的,听不到就不要烦恼。笑眯眯地道:“你们想做什么,尽管做。”
“好!”
小哥俩得到四哥的同意,摩拳擦掌地要陪黄秉中过家家。四爷每天出海逛街下地参加诗会花会的,也不去管他们,好似放手给他们折腾一样,这更是鼓励了他们。
黄秉中要两位小爷折腾的苦不堪言,写信给皇上求助。
“皇上,您救救臣。皇上,两个小主子的要求,臣拼了一条老命能完成,就一定答应。可是有些事情,臣拼了命也完成不了啊。皇上,土地的事情,不是臣不敢,不是,臣就是不敢。皇上,您不知道,闽浙两省的人对于祖宗的崇拜,祠堂遍地走,风水天天看。去年臣修建了两条堤坝,也不知道哪个胡说堤坝上风水好,都把陵墓建在堤坝上,好好的堤坝差点被毁了,是臣领着人硬生生地打架流血护住的啊。更可恨的是,有几个大作坊要建在这里,有人说一句影响风水,老百姓立即围堵上来要撵走。这里繁荣发达,但也是真要人头疼。今年臣要在港口上再修建一座浮桥,立即有人说妨碍码头风水,哭着围堵衙门不给修建……皇上,这两个省份的好土地好地方,都给祠堂占据着,臣真不敢刨他们祖坟啊皇上……”
地方上的困难,康熙明白的不多,但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点。朝堂争斗要人头疼,地方上老百姓愚昧无知,听风是雨,说不清道理讲不明白科学,涉及到祖坟风水都能扛着锄头拼命,确实不好操办。
夜色深深浓稠,值夜的小太监们都在外头小声说话,里边暖阁里魏珠拿小剪刀剪着灯火,康熙端坐书案提笔挽袖,给自家的老四写信:“闽浙两省先不要动手。江南百姓尚且开明,更有之前乱世中的大量奴仆起事打压主家的事情在,对于土地兼并都有痛恨之情,作为试点,可以。另外两广地广人稀,没有人烟的好土地有待开发,也可以简单操办起来,……切记切记切记,保重自己的安全为要。”
四爷收到康熙的来信,已经离开了宁波,前往泉州。康熙也再次收到黄秉中的来信。
皇上,臣要是壮烈牺牲了,您一定要给臣进贤良祠啊。”此处有泪水的痕迹。“皇上,四爷和臣说了几点主意,臣这么大岁数了,也想做点儿事情青史留名。皇上,您一定要记住臣的功劳啊。”此处有泪水的痕迹。
康熙接着看信。
看到,老四给他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主意,简直……喉咙失声。
“这个老四!”
康熙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四佛法高深,精通道法,要论看相看风水看八字,龙虎山、玄天观的道士也讲不过他。
真真是!康熙不知道怎么形容。
以毒攻毒?
老四打遍闽浙两省没有敌手,是目前南方最受欢迎的手相大师,所有的富家大户都深信他的风水学说,他说哪里好就哪里好,祖坟跟着搬迁。康熙一扶额头,不知道该骄傲,还是该去孝陵哭一哭祖宗们。
爱新觉罗家,怎么出来这么,这么,这么一个小子!
黄秉中在信里还说:“皇上,四爷看相太准了。好多人为了要四爷帮忙看八字看相的,都争相给四爷银子,帮四爷做事,四爷的小厮王之鼎好几次大骂他们:‘这是我的活计,我的活计!我才是四爷的小厮!都滚滚滚!’他们还是疯狂……皇上,臣也疯狂,臣一家人都疯狂,真的太准了。”
康熙一捂脸,无法想象老四一身道袍,摇着“铁口直断”的布幡,变成江湖骗子的模样。
太丢人了!
南书房的大臣们都看着康熙奇怪的表情。魏珠端着一杯热茶上来,康熙用了一口,忽然想起来一个事情。
“那位据说看相很准的张明德,现在怎么样了?”
魏珠一愣,忙恭敬回话:“皇上,张明德在诚亲王府上,说廉郡王相貌甚贵,被诚亲王赶了出来,送给廉郡王。廉郡王送他去刑部大牢了。现在在大牢里头给他看相。”
康熙:“……”
“张明德怎么说你们八爷的?”
魏珠眼皮一跳,极力稳住“扑通扑通”的心脏,曼声道来:“回,皇上。张明德说……说八爷‘白气贯顶充塞一室,罡风飒然,直透明堂!别说站在这群大臣中间,就是藏进紫禁城,混在金枝玉叶之中,也一眼认出来了!’还说……还说,‘八爷白气如虹似霓,缕缕纷纷冲天,乃是大王气!八王大、八大王。”偷偷地瞅康熙的表情,发现康熙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心里越发不安。
“张明德……还说……王上加白固然是‘皇’,不是宰相就是摄政王……”
“哦~~张明德说话的时候,很多大臣都在吗?”
魏珠吓得脸发白,哆嗦着道:“皇上,大臣们都在,因为哪天是三爷的生日。”
“嗯,下去吧。去传来老三。”
“……嗻。”
魏珠逃命地退下去。康熙收好了信件在袖筒里,抬眼看着低头看地砖的大臣们。
这是一天秋天的下午,康熙在南书房和大臣们商议接待欧洲贵族团的事情,小太监李德全拿着信件上来,康熙一看是急报,以为是军国大事,当下就捧着看。这是历史铭记的一刻。大臣们谁也想不到,康熙会突然询问张明德的事情,这样关键敏感的时候,都不想牵扯进去做炮灰。
康熙用几口茶先给自己压压惊,放下茶杯,翘着二郎腿歪坐着,姿态放松,对着左右两边坐着一个椅子边儿的大臣们,态度温和地说:“你们都知道这个事情?”
李光地发现没人说话,站出来道:“回皇上,我们都听说了一点点。”
“哦,你们的看法那?”
大臣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能坐在这里的人,那都人精儿。差事做多少且不论,对皇上的爱好性情,那是天天研究。越是了解越知道当今的皇上,真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圣主!他老人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儒释道基督科学等等学派都是深究其理、入木三分;而对旁门左道例来是深痛恶觉,谁敢说“我也在心里嘀咕张明德的话,是不是八爷真是下一个太子了……”
康熙因为他们的紧张乐了。
“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陈廷敬硬着头皮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话:“皇上,臣等听了一耳朵。”
“哦~~朕老早就听说了张明德的大名儿。朕身边的小太监,家里有事都去求张明德要符咒。二十两银子一张,三十两银子一张,朕不想说一张符纸也才三文钱的成本,买了图一个心安,那就买。”康熙很是和蔼的模样。
顿了顿,扫视一圈呼吸声儿都没有的大臣们:“这种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你越是看得重,他越是上劲;你不理他,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个叫张明德的人,就是这种人!但是他也是混口饭吃嘛,朕之前的意思,不要搭理也就是了!”
各位大臣还是不敢说话。
陈廷敬正要站出来,岔开话题,揭过这个事情,小太监来报,诚亲王来了。
诚亲王胤祉恰好在武英殿印书,来的很快。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胤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南书房的气氛他感受到了,不由地绷紧了神经。
康熙瞅着这个儿子,端着茶杯用了两口茶,问道:“那个姓张的江湖妖人,是不是你带到胤禩那里去的?看起来,这个人不是妖人,是神人啊!什么王上加白,朕还没死呢!满朝的官员,那么多两榜进士、那么多饱学鸿儒,居然都相信那些鬼话,你们的书是怎么读的?”
这声气儿越说越重,脸色也越来越沉。
南书房的人都跪下来了。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康熙却是笑了,笑呵呵的一脸理解。
“你们八爷能有这个态度很好,襟怀磊落!其实,朕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那就是江湖术士的话也不能一概视为谣言,因为他多少也能代表一部分民意吗!”
所有人心头一震。
尤其胤祉。
“民意”是什么?汗阿玛是承认张明德这话,有可能性吗?
胤祉的一滴泪落到金黄色的地砖上,摔成八瓣儿,如同他的一颗心。
寂静中,墙上的自鸣钟响了起来,康熙看一眼,笑道:“天儿不早了,这都晚食时间,诸位卿家都回去吧。”说着话,自己站了起来,大臣们忙慌道:“恭送皇上~”康熙的身影已经出去屋子了。
第二天廉郡王胤禩知道了这件事,大中午的气得打马回家,在书房里朝榻上一躺,满心丧气和绝望,更有愤怒。
上辈子,他不知道张明德的背后是三哥,在张明德名声越来越大,被老九老十引荐给自己后,在自己的生日大宴上,自己听了他一通屁话吹捧,真的动了心,极力地冷着脸吩咐侍卫们们:“拿下,送到宫里去,交皇上发落!”
正是百官议举储君的时候,他想去试探皇父的意思。
“汗阿玛的堂堂正气、荡荡胸怀,的确能镇压百邪!但是在百官议举储君的时候,此人如此妖言惑众,必定使人心混乱,也必定使议举不公!因此,儿臣恳请汗阿玛将此人发付有司衙门以治罪,以杜谣言、以正人心。”
皇父是怎么说的那?
“妖言惑众……,代表一部分民意……”老父亲一句话,没有对张明德的处罚,表明了对大臣们的敲打、看似对自己的支持。
大臣们都知道老父亲厌恶看相。但是老父亲一贯慈爱英明。凭什么处罚张德明,他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朝中官员们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官职禄位、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拼命支持皇八子吗?这些官员的意见自然不能算是“谣言”,当然也是“民意”的重要组成部分,只不过在康熙眼中,也只是“妖人”,只是“鬼话”罢了!
说白了,这就是康熙对大臣们的直接警示:你们中间有没有“张明德”,好自为之!
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沾沾自喜。没有听出来这份敲打。
佟国维他们听出来了,却是更积极地帮自己拉票选太子。
佟国维,一个追随康熙的时间远超陈廷敬、李光地的老臣,对康熙的了解还能比不上他们?就连宫里的小太监都知道康熙“对旁门左道,历来深痛恶觉”,佟国维会不知道?自己表演的如此拙劣的“鬼喊捉鬼”荒唐戏,佟国维真就认定已经瞒过了康熙?
其实,正因为佟国维领会了康熙的敲打,才会越发支持自己!
别忘了康熙的明令:“在京四品以上,地方二品以上的官员,均能择贤举荐”,佟国维为何非得安排手下“公折联名”举荐皇八子胤禩呢?
一旦“公折联名”,就势必会触及康熙对“朋党”的忌讳,佟国维难道会不知道?
如果佟国维真明确了康熙对新任储君的“默定”,还能如此冷静,为何不赶紧跑到自己面前弄一个“第一拥立功臣”?
其实,从康熙处理“张明德事件”的态度,佟国维就已经能够明确他,皇八子胤禩没戏了!就已经开始为佟氏家族后辈的崛起布局了!
康熙和佟国维一场大戏开始表演,佟国维主动请罪,换取隆科多上位。
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一直到做鬼了,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不可及。而老父亲的那句话,只不过是稳住自己,借着自己找出来朝里谁是“张明德”罢了。八爷扯着嘴角,扯不出来一个笑儿,眼睛闭着,嘴里一片苦涩。
这辈子,他极力避免张明德的事情再次发生,坚决不惹上任何有关算命看相的事情,可是三哥还是出手了。
康熙还是知道了。
花费那么多功夫,到底汗阿玛是怎么想起来问问张明德的事情的!
八爷伸手,崩溃地捂着脸。觉得果然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专门和自己过不去!三哥!一定是三哥!
康熙是英明的皇帝,所以在他意识到太子有问题无法担当大任后,再疼爱太子,还是动了手废太子。
康熙也是强势的皇帝。在他活着的时候,任何皇子都老老实实地做皇子,他绝对不允许自己有变成“李渊”的可能。
他更不会允许,谁敢分裂皇权,分裂大清。即使是他的儿子,也是照收拾不误。“朕还活着那?……”这就是三哥的目的,要汗阿玛以为,自己和太子一样,有不臣之心!
八爷一张脸铁青,眼珠子都滴血!三哥!!!!再想一想,三哥为什么要对付自己那?
三哥的门人孟光祖的事情,不是自己想要告发的。而是门人知道了,老九老十都生气,引起来的。他不得不拿出来一个贤良的态度表明要弹劾三哥。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真实的原因只有一个:皇位。
三哥将自己当成竞争对手。
在他自己没有大希望后,他打算支持太子。毕竟他一直都是太子党。
八爷不由地又想起来跑到江南的混账四哥!那是真恨啊,恨的咬牙切齿,脸上肌肉抖动扭曲变形,恨不得咬下来四哥的一块肉!
混账四哥明明也要皇位,最想要皇位,却是片叶不沾身,潇洒地离开了,什么争斗也和他没有关系。
偏偏老父亲还就答应他离开了!
这要是太子或者自己,其他哪个兄弟要离开北京,在这个时候,嘿!汗阿玛绝对不会同意!更不要说派老十三和老十四两个人保护了。
同为汗阿玛的儿子,也是不一样的。
要不就连太子都嫉妒四哥那。
八爷在榻上重重地翻个身,脑袋埋在枕头里,吸吸鼻子。
大哥和三哥被送出宫,太子是一国储君严格教养,只有四哥,是两辈子都被老父亲当成顽皮小儿子,亲自养在跟前承欢膝下的。
皇帝、皇贵妃、四阿哥,多好的一家三口。
呵呵!
八爷抱着枕头的手用力,枕头都变了形。
弟弟们说得对,四哥后头的皇子们对于老父亲来说,真就是凑数的。当然,还是亲儿子。凑数一样养着的亲儿子。
八爷不自觉地冷笑出声。他也不怨。民间老百姓都说:“第一胎孩子当宝养,第二胎孩子当猪养。”如果还有第三胎孩子,中间的老二就是带娃的苦命,连猪都当不成。
八爷再翻个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头顶的八卦藻井。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是皇家的第一胎。后面的排到十弟,是最可悲的皇家第二胎。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岁参政,汗阿玛是手把手地教导,到他们?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进学,汗阿玛是时刻关心,到他们?想想都是一把泪。
好吧,八爷承认,他还是有怨气的!
很大!
门上响起来敲门声,小厮王柱儿着急地唤着:“爷,爷,福晋可能要生产了,喊着肚子疼。”
八爷惊呆了,猛地爬起来,鞋子没穿几步冲上去打开门:“你说什么?”
“爷,福晋可能要生了。”
“……~~”八爷的脑袋一片空白,人站着,木木的。
王柱儿更着急:“爷!爷!您去看看?”
“……~~”
“爷!!”
王柱儿吓到了,急切地喊:“爷,您是不是出事了?爷,小主子要出生了,您可不能出事啊!爷。”说到最后他都要哭了,实在是八爷的模样太像中邪的。
王柱儿使劲地摇着八爷的胳膊。
好一会儿,八爷的眼珠子动了动,口中说着:“福晋要生了!我去看看。”
一抬脚,“扑通”栽倒。前面有门槛他都没看见。
王柱儿手忙脚乱地扶起来八爷,大声地喊:“快来人!快来人!快去请太医!”
八爷被扶起来还是木木的,好似丢了魂儿一般喃喃自语:“我要去看看福晋。”挣扎着要起身走路,不防又是一脚摔倒,他还是没有跨过门槛。
王柱儿扶不住,被八爷的模样吓得“哇哇哇”哭:“爷,爷!您怎么了?爷!爷!”一把拉住第一个跑来小厮,命令道:“快去找四福晋!快去!”
八爷府上乱成一团,八福晋要生了,八爷傻了中邪了。
五福晋赶来的时候,八福晋拉着她嚎啕大哭:“四嫂,四嫂,我家爷傻了!我家爷傻了!”
八福晋孩子也不生了,只顾着八爷哭了。都没认出来这是五福晋不是四福晋。
五福晋也被八弟的模样吓到了,强忍住眼泪,指挥婆子们:“抬着你们福晋去产房!快!小厮们抬着爷们去书房,太医来了,直接去书房!快!”
有她的命令,两方人行动,八爷被抬走了,八福晋要去追八爷,肚子里的孩子踢腾着羊水破了,真要生了,疼的她坐倒在地上。
等到四福晋午休起来,坐轿子来到廉郡王府上,八福晋已经在生了,八爷更疯了,在榻上喊着要去找福晋,鞋子也不穿,太医担心他影响到八福晋生娃,一根针对着后脑勺下去,八爷就晕了过去。
四福晋守在产房外,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五福晋生气:“我去你家找你,听到了八弟妹的消息就来了。你怎么又来了。你肚子里有孩子,要多注意,你忘记了?!快回去休息。”
四福晋极力稳住自己,拉着她的手感激道:“五弟妹的好意我知道,只是八弟疯了,我估计是因为八弟妹生娃激动的。但是他的样子太吓人了,太医用针要八弟晕过去了。八弟妹……”
“放心。天塌下来,先生孩子!”
产房里,八福晋嘶吼一声“爷!”哭一嗓子“疼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好疼!”再喊一声“爷!”又哭着“我不生了!”……
大福晋、三福晋、六福晋、七福晋……都赶来了。一半护着四福晋,一半在产房里守着八福晋。皇家兄弟们赶来了,都去陪着八爷,八爷晕了,这要他们以为,八爷真疯了,急得找来更多的太医给看病。
康熙四十九年的春天,四爷一路视察黄河淮河春汛,回来北京。
第一天去见康熙汇报事情,去各宫长辈请安,回来府里见了家人,就是好一场大睡。
第二天清晨,四爷刚在孩子们的亲亲抱抱中艰难地爬起来床,用了早膳,送孩子们去宫里进学,才是堪堪地从一路奔波中恢复精神气,哪知道在宫里头遇到太子,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四爷气咻咻地回来府里。
“上奏折要赈灾,他不同意。说要苏北自己酌情解决,朝廷有困难。不得已从山东调粮食,他又说这是沽名钓誉。”四爷摊在躺椅上,颇为郁闷。
邬思道笑道:“四爷,调粮食是亲王的权利。太子殿下最忌讳‘亲王’两个字。您看太子爷这次监国对光头阿哥们的态度变得很是亲切。您还用了亲王的权利,他能不生气嘛?太子爷不同意您的折子,不是不赈灾~~是要用您的爱民之心,逼着您低头那,要拉拢四爷您。”
四爷哼了一声,说道:“爷就当面说‘有权就要用’,就气他。”
两个人在说话,便见王之鼎带着胤祥摇摇摆摆进来,远远就说:“风清树茂,好春风去处,四哥会享福。”四爷一边让座儿,一边笑道:“北京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胤祥一撩衣摆坐了,笑道:“你们背后议人,非君子也!”邬思道便将四爷和太子口角的事说了。
“谁让四哥搭理他来着?你不理他,他说不定态度还会好很多那。”胤祥嘻嘻笑道,“像我,我昨儿下午在宫里见到了太子爷,我看天看地就是没有看见他,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昨儿傍晚叫人送过去一筐桃,这才四月份,就有桃子了,我正高兴吃了今年的第一波桃子,晚间太子爷竟亲自来府小酌几杯——怎么样,这点面子你们哪个王爷有?”
四爷邬思道都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胤祥不言语。胤祥脸上却没了笑容,看着花坛里的玫瑰花,亭下池塘里的游鱼,良久,又冷笑一声,说道:“四哥,你想破头也猜不出太子说了些什么!”邬思道扇了两下扇子,打着春天的第一波苍蝇,摇头道:“不便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做梦也再想不到的大事!”胤祥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指了指天,说道:“他要我害一个人,事成晋封亲王!”
四爷从没见过胤祥眼中这种恶狠狠的光,已是愣住了。邬思道略一沉思,恍然道:“我已知道了。”四爷忙问:“谁?八弟?”
“灵答应!”邬思道额上青筋霍地一跳,“对么?”
见胤祥沉重地点头,四爷许久没有说话,起身漫步踱到栏边,望着碧幽幽的池水只是沉吟。
三个人沉默了一时,四爷叹道:“我真不敢信。”
“四爷,您是守礼的人,怎么能想到此类事情?”邬思道喟然一叹,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自己和表姐决绝的那个夜晚。“灵答应是皇上和他之间的一个结。我早该想到。倒是要太子爷提醒了。”
四爷点了点头,细牙咬得紧紧的,说道:“胤祥,他还说了什么?”
“说汗阿玛吩咐谁也不许见灵答应。但负责看管灵答应的是鄂尔泰。他原是四哥的人,在宫里做侍卫,不知怎么的被送去、了慎刑司。太子说,我去找他,他一定会看四哥的面子,要我见到灵答应。”
“!!!”四爷那真是动了肝火,这是一石二鸟那。
四爷一脸阴冷地笑道:“你是不是想着,办下来,太子在我们手里就有了把柄?”胤祥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我本来要答应了他。可我,我也知道自己冲动,就说要考虑考虑。”因见邬思道直摇头,胤祥笑道:“邬先生是不忍心?”
邬思道呵呵笑,说道:“十三爷,想到哪里去了?四爷不答应,另有原因。”因见四爷望着池塘闭上了眼,右手还不停地转着佛珠,知道他真气到了,见十三阿哥还没明白,紧张地看着四爷的背影,便道:
“十三爷,不管灵答应如何,用不到十三爷您出手。第二,这样不能告人的事情,太子若能登基,您和四爷就是要被灭口的。看似太子想要拿住您动手‘同流合污’的把柄,是拉拢,其实,是危机四伏。”
一番分析鞭辟入里,胤祥犹如醒醐灌顶,走到四哥身边,轻轻唤一声“四哥……”低了头。
四爷摸摸他的青瓜脑门,轻轻叹口气:“莫要害怕。既然找上门了,我们解决就是。”
四爷放松下来,重新坐回来躺椅,手托下巴看着打着花苞的玫瑰花。胤祥对邬思道搓手连连叹道:“说的对,但是快说说,该怎么办?”
“要三哥或者八弟去办,爱怎么办怎么办。你不许沾手。”四爷好似在对着花儿说话。声音冷冷的,人也是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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