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一掌打出去,  打的纳尔苏倒飞出去,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床头上,  手中的红色小药丸掉在地上,  骨碌骨碌地滚着。

    纳尔苏疼的哭了出来。后面追进来的宗人府官兵喊着“什么人别动”冲到门口,一眼看清那披风里的棕黄色长袍,愣住。再一看纳尔苏的形状,  地上那颗刺目的红色药丸,“扑通”“扑通”吓得全跪下了。

    南城天桥,弘晖在玛法的怀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口中模糊地嘟囔着:“玛法,  弘晖还要看耍大刀。”康熙生气又心疼:“和你阿玛没有看过?”弘晖小胖手揉揉眼睛:“和阿玛看过,弘晖陪玛法和玛嬷一起看哦。”康熙顿时再大的气恼也没了。

    皇贵妃心疼孙子又感动,责怪地看一眼康熙,  哄着弘晖:“玛法和玛嬷很高兴弘晖的孝心。我们找个地方午休用膳,起来再看。”弘晖:“好哦,  玛嬷  。”康熙气道:“……好吧。真是惯的你们!”

    毓庆宫书房,  贾应选气喘吁吁到跑回来汇报:“太子爷、太子妃,奴才没有追上四爷。夸岱侍卫领着人去追了。”太子冷笑:“他就是故意的!”太子妃一皱眉,  看向怒火再次起来的太子:“太子殿下,  发生这么多事情,四弟担心家里走路快一些很正常。您要人去放了平郡王吧。”太子咬牙不言语。

    太子妃想要继续劝说,后院有人来请,有孕的唐佳氏侧福晋被一个宫女冲撞了,  赶过去处理。唐佳侧福晋艰难保胎,毓庆宫一阵闹腾,上次皇上在宴会上发作八贝勒效果显著,  太子和太子妃也注意到毓庆宫的子嗣大问题,都很重视。

    四贝勒府上,四爷一路抱着纳尔苏一路飞奔回来,要府医给医治,嘱咐醒来的十三弟和十四弟守着,自己简单地用了饭,听赶回来的高斌、饽饽等人汇报消息,步行去顺天府衙门。

    鼓楼东大街路北,距离并不远。宽敞的大堂,迎面正中一幅画,上面画有海水江崖,托着一轮红日,象征海晏河清,上悬金字匾额,上书:“清正廉明”四个大字,所有官府一样的大堂。

    四爷慢悠悠地踱着八字步来到后,大门的衙役们腿肚子打颤,脸上谄媚地笑着,忙慌打千儿行礼:“给四爷请安。”

    “起来。你们府尹那?”

    衙役们一听,那笑容就带着苦涩。就这两天的门头沟事件,直属上官府尹躲都来不及那。可他们面对四爷不敢说谎,其中一个老道中年衙役站出来,笑得越发苦:“四爷您来了,奴才们不敢隐瞒,我们大人在后院那,您用杯茶,小的去找府尹。”

    “嗯。”

    四爷抬脚迈步,几个衙役都在心里同情他们府尹。

    要说顺天府尹的官职是真的大,管着一个府的知府,却是巡抚的权利,和一部尚书侍郎一样的正三品大员。无他,顺天府天子脚下的特殊位置。

    但同样的,因为是天上一块砖掉下来砸死十个有三个贝勒的京城,这顺天府尹做为大管家,那是处处受夹板子气。

    这一任顺天府尹钱晋锡,人称“钱娘子”。江苏太仓人。并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只是在那些年大清初定,科举不正规举办,加上他本人有能力,从杭州富阳知县,恤民善政,一路升官给事中,通政司参议,右通政太仆卿,寻为顺天府尹,这两天吓得直接抱病躲了起来,谁来也不见。

    听到亲信中年衙役匆忙来报,活阎王来了,吓得他猛地在床上坐起来,大喊着:“我这是什么命哦。”老泪纵横。

    身边的四五个幕僚赶紧安慰:“老爷,‘四爷’亲自来了,不管如何,您要去见啊。”

    “老爷我就是那成天面对无数重婆婆的小媳妇。”钱大人哭哭唧唧地喊着,小厮扶着他下床,他大约六十多岁,身形普通略胖,略有点苍白的脸沟壑丛丛,全是凄苦。“老爷我明明马上要退休了。”

    一个幕僚暗示小厮赶紧给老爷穿衣服,口中还不忘安慰:“老爷,那施世纶已经进京做太仆卿了,您再坚持几天就是婆婆了。”

    钱大人抹泪苦笑哭唧唧:“老爷宁可再坚持六十五年,也不想在活阎王手下坚持六天。”

    “大人,大人,四爷赏罚分明,不会无故发作人,您只管做不粘锅无事忙。”

    “嗯,你怎么不要大人我直接自己抹脖子?”钱大人伸胳膊腿儿抬脚,要两个小厮打理自己,口中催着:“快一点儿。将老爷新得的普洱老班章给四爷泡上了吗?”话音一落,脸上露出来焦急。

    “泡上了。老爷您新得的鹦鹉、鼻烟壶,都送去给四爷赏玩了。”

    “做得好。”这些都是钱大人的珍宝,可是要四爷多等一分钟那都是罪过,这些算什么?钱大人肉痛地一捂胸口:“再将老爷收藏的金盖白玉碗,新得的顾二娘“松皮随形歙砚”,送过去。就说我马上到。”

    另一个幕僚着急:“老爷您要快点啊。”

    “老爷快不了,还要去更衣。”

    原来是人一害怕,尿多。钱大人又是这个岁数了。几个幕僚和小厮齐齐望着钱大人冲向更衣间的身影,互看一眼,赶紧的,抱着衙门里的宝贝就去讨好四爷。

    四爷:“……”真不必要。

    在顺天府三重大堂后的第一座后堂大殿里,品着自己最喜欢的普洱茶,一手逗着银色花鸟笼子里的小鹦鹉,一手赏玩老红木盒子里的一套四美人鼻烟壶,四爷很有耐心地等候钱大人。

    等到钱大人的幕僚师爷们捧着两个大红盒子,恭恭敬敬地来请安。四爷笑了。

    “你们老爷还要多久?”

    其中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幕僚哭着脸,清瘦的脸挤出来一辈子的笑儿,目光落在四爷的青缎粉底小朝靴上,讨巧地道:“四爷,我们老爷急需再等一会儿,特意吩咐小的送来小玩意,给四爷赏玩。”

    “哦~~打开爷看看。”

    老幕僚如闻仙音,干脆跪坐地上打开两个盒子,四爷差点以为自己在福晋的闺房。

    一件要四爷一个大男人看了,也不由地“少女心泛滥”的金盖金托玉碗,一个字“美”!形制类似唐宋瓷托盏。美的仙气十足清丽脱俗,宛若一株白芙蓉出水,宛若贵族少女嫣然一低头。盖顶饰一盛开莲花钮,花芯镶极品红宝石,巧夺天工。

    一件来自江苏,每天都会吸引许多文人雅士和书画名家前来到访,只为请求一位女工匠帮忙琢制砚台,的顾二娘砚台。

    四爷摸着下巴,好奇:“你们老爷还没爬起来?”

    老幕僚受不住了,真哭道:“四爷,我们老爷因为生病卧病在床,听到四爷来了,病好了。却过于激动,在梳妆打扮。四爷,这些都是大人爱不释手的收藏极品。”

    四爷:“……”

    顺天府尹钱大人,有一颗十足的少女心,会哭唧唧的,还最喜欢这些小女孩的宝贝,四爷也认真赏玩钱大人的珍贵收藏。

    “‘古款微凹积墨香,纤纤女手切干将。谁倾几滴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江南的父老乡亲们写的好诗词。当然,顾二娘的砚台确实好,难得你们老爷还有雅兴,收藏除了金玉珠宝以外的砚台。”

    幕僚弯着腰,握着玲珑小巧的白玉茶壶恭敬地给四爷添茶,闻言嘿嘿笑:“四爷,这是因为砚台是‘顾二娘’制作的那。我们老爷说,顾二娘是女子,身体气息香着。”

    四爷:“……”

    怪道满朝都说顺天府尹投胎错了,实在该是一个女儿家才好。

    四爷等到钱大人到来,见他一个打千儿行礼,眼里还有泪花点点的,实在哭笑不得。

    “文人有砚,如美人之有镜也,砚以静为用,是以永年。砚与文人相伴,与笔为砚田,与墨相濡而合。这砚台好。”

    钱大人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四爷说的是。这顾二娘制作的砚台,没有一般砚台的粗鲁浊气那。”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别人因为他的喜好叫他“钱娘子”,他怎么就控制不住嘴巴那。

    “四爷,……”钱大人忙这样请罪,一弯腰,要四爷扶住了。

    “说的挺好,这是怎么了?”四爷笑着,望着他眼里类似十八女儿家的浑浊泪水,温和笑道:“都是好东西,爷看了,很开心。女子别有清气一说,爷听三哥也谈过。世分天地阴阳,男女各有特色,将这种特色发挥到极致,就是最无法要人拒绝的美。”

    钱大人兴奋了,指着这砚台夸道:“四爷您就是雅量不同凡俗。四爷您看,这砚台乃是顾二娘汲取前朝宣德香炉的意趣为创作灵感,追求魏晋君子的高雅之风,既古雅又不失华美,这是一种女子才有的柔和细腻亲切之美,每天抚摸之,宛若臣儿时邻家大姐姐的巧笑倩兮。‘淡淡梨花黯黯香,芳名谁遣勒词扬明珠七字端溪史,乐府千秋顾二娘。’不瞒四爷,臣几年前回去老家,和顾二娘相交莫逆,互为知己那。四爷您不知道,顾二娘其人最是酣傻的,她一心制作砚台,都不知道别人在哄抢,臣告诉她,外头她的砚台被炒到一个五千两银子了,她‘谢谢’一声,还是闷头做砚台,卖五百两一个……”

    听得四爷也有了兴致,大声夸道:“可见这就是一心造物之人的灵气儿。没有这份心性,也造不出来顾二娘砚台。”

    “正是那。四爷。天下大多数男人为了升官发财,其实最是粗俗不堪,哪有匠人的这份朴实纯真?”

    四爷朗声大笑:“世人都说女子漂亮温柔。长得漂亮温柔当然好,其实更在于她们的内在美、心灵美。她们自己动手,赚钱养家,却只求养家,不图银子,与人相交知道人的好儿,却还是一片赤子之心彼此之间不设防,展现出的美纯净,高贵不低俗,殊为难得。”细看手里的砚台上的如意纹线条,好似看到一个清瘦的江南小女子闷头磨制砚台的背影,赞许的目光落在钱大人的身上。“钱晋锡呀,与女子相交,没有一点龌龊之心,没有一丝污秽之意。更难得这份尊重,身在官场,心在云间。”

    一句话说的,钱大人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掏着手帕擦眼泪道:“四爷,你这话说到臣的心里去了。臣没想到,四爷居然是臣的知己。”嗝儿一声,“四爷,臣也不知道,这天下的读书人都比臣这半吊子聪明多了,怎么一当官儿就变得污浊不堪那。”

    “你呀,莫要骂读书的不好。书本儿没错,读书没错。”四爷摇头失笑,好似看到无辜灾难的门头沟停工的情景:“……武人的兵器,兵器杀人却又有何辜?”

    “四爷,您说的太对了。”钱大人青筋暴起的老手抓住四爷马蹄袖上的梅花松石盘扣,可怜巴巴地哭唧唧:“四爷,这世上事情,说不清啊。四爷,臣这么大岁数了,就想一个退休啊。”

    “是哦。然后那?”四爷乜他一眼:“别人能安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钱晋锡这次要是真躲过去了,面对门头沟等着开工的一个一个矿工们,你能心安?”

    “我!”钱大人叫这“道德绑架”哭得更凶了。

    四爷放下手里的砚台,坐下来品一口普洱。

    “当年先皇有言,顺天府衙门,尹掌清肃邦畿,布治四路,帅京县颁政令条教。岁立春,迎春东郊。天子耕耤,具耒耜丝鞭,奉青箱播种,礼毕,率庶人终亩。田赋出纳,以时勾稽,上其要於户部。治乡饮典礼。乡试充监临官。爷记得,你当年刚上任,积极配合八旗学院办学,还自己掏银子,在顺天府下面二十四个县,建造四座‘首善学院’作为童学院,给慈幼院的孤儿们进学。钱晋锡呀,别人做官有狠心对老百姓看都不看一眼,只看银子官位。你拍拍良心,你能做到吗?”

    “我!”钱大人一屁股坐下来,恨不得来一场嚎啕大哭。“四爷,就因为臣还有点良心,臣的日子苦啊。”

    “苦,才是好。”四爷言语缓慢懒怠,却别有一番不容置疑的肯定和力量。“苦,说明你还是你,是人。没有变成金子银子官服的化身。我们为了维持这点苦,为世人不为,走世人不走之路,亦苦亦甘。”

    钱大人的小心肝儿乱颤,趴在方形红木茶几上,真是放声大哭了。

    “四爷,老臣也想有一番作为。可老臣这么大岁数了,再有志向,也没有力气蹦跶了啊。四爷,老臣就是一个小媳妇儿。四爷,做人媳妇的,难啊。”

    四爷:“……”

    “有要求说。门头沟在宛平县,没有你最熟悉环境。爷要你两天之内,抓住所有闹事的刁民贪官污吏,严刑正法。”说到最后,眉眼里一抹凌厉,霸道异常。

    钱大人却是不哭了,猛地一抬头,一脸泪水鼻涕地看着四爷,抖着嗓子问:“四爷,您老给一个话儿,是真办?”

    “真办。”

    “四爷,那些人捣乱,威胁您,就是要打乱大清的作坊发展,逼迫匠人回归之前的低贱地位。门头沟事情解决了,可能还有其他事情。国子监的事情,臣也隐约听说了。四爷,你是真要再继续下去吗?”

    四爷抿着醇厚的普洱,眯眼品着茶香,随口一句:“爷是被吓唬大的吗?”

    !!!

    钱大人官服袖子呼噜一把眼泪,哽咽道:“四爷,您敢干,老臣也不是怂包。”吸一口鼻子,叹息道:“只是老臣真的年纪大了,奔波不了了。皇上调回来施世纶,只是还没上任。老臣去找他提前办差,四爷您在皇上面前帮助说话儿。”

    “可。”

    “还要刑部配合。”

    “爷和安布禄说一声。”

    钱大人泪眼朦胧地看一眼四爷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头在白玉茶杯的映衬下,比茶杯还美,捂着小心肝儿,再次哭自己都是什么命哦,临退休了遇到这么一个妖孽活阎王。

    四爷小小满意地离开,姿态翩然。

    钱大人领着众人,站在门口恭敬地目送四爷,那姿态,真跟小媳妇送恶毒婆婆似的,要哭不敢哭。

    钱大人不知道这事情是太子牵头的。他以为这就是一些个保守官员不甘于四爷的行为,要出招儿,逼得四爷只能失败,自动放弃。

    派信任的师爷去找来施世纶,事情交代好,亲自坐轿子去了宛平县,一路上在轿子里还是哭个不停,哼哼唧唧的。

    骑马同行的施世纶:“……”

    再说回来四爷这头,王之鼎找来言说平郡王的伤势,四爷要他拿着自己的腰牌去刑部,和安布禄说一声,自己赶去礼部。

    国子监归礼部管。

    如今的礼部尚书,席尔达,盛京镶黄旗都统格礼之子,世人都知道席尔达在康熙朝,是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曾担任川陕总督,历任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在平定三藩之乱中,多次出场。康熙四十二年,也就是去年,辰州红苗叛乱,康熙特命身为礼部尚书的席尔达率领广西、贵州、湖南三省兵马剿灭叛乱。

    对于四爷来说,席尔达还有一个身份,上辈子三子弘时的嫡福晋的父亲,四爷的亲家之一。虎父有虎女,在四爷一怒之下将弘时过继给老八,三儿媳妇提着剑闯到后宫求见皇后,用自杀做威胁,要求保住弘时唯一的子嗣,那伏地痛哭的画面,还好似在眼前。

    四爷轻轻地一闭眼,这辈子,弘时作为六弟的子嗣,将来继承六弟的爵位,比做自己儿子和老八儿子,都好吧。

    他还是慢悠悠地步行,穿过两条街,一路上看看泼水工推着水车泼水,垃圾工骑着三轮车晃着铃铛大声吆喝着:“收玻璃、塑料~~一文钱一斤。”听着三三两两人群议论办学的时候,……大约炷香的时间,来到距离工部不远的礼部。

    礼部门口守门小厮忙慌上前行礼,接过来车子停好,四爷站在门口,一抬头,望着礼部的大仪门和老槐树,冬天里依旧枝繁叶茂的优昙婆罗树。

    大明宣德五年,在大明门,现在的大清门东侧,礼部衙门的修建正式开工,宣德皇帝朱瞻基很是重视。

    按照上谕所说,礼部负责的工作,大多与祭祀天地、祖宗、社稷、宗庙等相关,并且还涉及到外国进贡使节的接待。天下之事在于“礼和祀”,为了朝廷的礼制和体面,宣德皇帝在各个衙门的建设中,将礼部衙门的修造放在了首位。礼部衙门的布局,完全仿照南京礼部衙门的规制。经过15个月的建设,礼部衙门建成。

    此后在正统皇帝的主持下,吏部、户部、工部、刑部、兵部衙门以及其他衙门纷纷在承天门·天an门两侧如雨后春笋般兴建完成。承天门外北侧则是紫禁城,如此分布犹如众星拱月一般,显示帝王的地位和权威。如今天an门以南、大清门以北御道的两侧,成为六部、五府以及军机事务的驻地。因为街道左右各有东西向廊房110间,人称“富贵街”、“千步廊”。

    路过的官员们不断来请安,彼此寒暄着。不一会儿,席尔达那四十多岁正值当年魁梧强壮的身影出现,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

    “席尔达给四爷请安。”

    “啪啪”地打着马蹄袖,动作利索地行礼请安。

    “起来。”

    因为回忆,四爷脸上略带几分亲近地笑着,双手扶起来席尔达,慢吞吞地吟诵道:“‘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

    席尔达一张脸顿时皱巴成苦瓜,磕磕巴巴地背诵:“‘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四爷,臣一个武夫,只能记住这一点儿。”后面的“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可不敢再背了啊。

    四爷只一笑,眯眼看他。

    席尔达的小心肝砰砰跳。

    后人都说,雍正的第四子弘历的妻子富察氏是大臣马齐的侄女,马齐背后的富察家族更是名门,这是默认了弘历的继承人地位。但那个时候的富察家再兴盛,也不能和席尔达背后的盛京一系董鄂家族、关外老满洲军功集团比。

    上辈子的康熙五十九年十二月,康熙一次性封了皇三子胤祉的长子弘晟被封为诚亲王世子;皇五子胤祺的长子弘昇被封为恒亲王世子。当然也没有错过当时的皇四子胤禛继承人大事,雍亲王世子正是弘时。

    康熙和雍正,都曾对弘时寄予厚望,要趁机在和平日久文官压过武官的时候,提拔起来老满洲军功集团。

    凡事机关算尽,算不过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了。和当年的老父亲一样,以为自己做父亲一定是最好的,自己的孩子们也都是好的一家和睦的。

    四爷不禁摇头失笑。

    “世宗大戮其弟”,“乾隆隐匿其兄”。最终《清史稿·诸王传》中对弘时的描写,仅有十六个字:弘时雍正五年以放纵不谨,削宗籍,无封。

    拢一拢披风,目光一深一浅迤逦地走过几百年粗的老槐树、优昙婆罗树。想着国步维艰差事难办,前半生兄弟阋墙勾心斗角种种烦难,后半生父子相残唯一的好兄弟胤祥早早离开……忽觉颊上一凉,接着手上上又是一点凉意,抬头看时,不知几时阴了天,疏疏落落的雪点已洒落下来。随后赶来的左右四个亲兵侍卫都因没带蓑衣,正要张罗四爷进去礼部,远远的见苏培盛骑马飞奔而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道:“爷,福晋说要下雪了,万一下大了,爷的雪帽到底不挡事,要奴才送来。奴才还以为爷去工部了呢!碰了吏部侍郎杜大人才知道爷在这儿。”

    “现在雪小,暂时不用披着。府里没事吧?”四爷示意亲卫傅鼐接过来包袱,问道:“你们小主子们都在家?大阿哥回来了吗?”

    苏培盛忙笑道:“奴才没见大阿哥。大格格、二格格在如意斋小书房跟着邬先生、性音和文觉和尚学习呢!大爷和三爷方才来过,等不到爷回来,说要走呢,走了没有,奴才也不晓得。”

    说话间雪已开始变大了,路上行人纷纷奔跑一阵阵的朝靴声音,工部有官员送出来几把大伞分给苏培盛和侍卫们。四爷因大哥和三哥在府,也不敢怠慢,需要尽快赶回去,举目看向席尔达。

    席尔达刚在小厮的伺候下穿好穿蓑衣,因为四爷的目光,眼皮一跳,结巴道:“四爷,……大爷和三爷在府里,臣,臣也不敢虚留四爷。四爷,您有吩咐只管讲。”

    眼巴巴地看着四爷:国子监门头沟的事情,别人不知道,臣可知道太子也插手了啊。臣也不敢管啊。您老人家饶了臣吧。

    四爷只一笑:“席尔达,大清办学改革乃是汗阿玛和朝廷一起定下来的国策,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国子监闹事,你确定你不管?”

    这笑眯眯懒洋洋的问话,听得席尔达吓得一跳,想说我哪里敢和未来的皇帝对着干啊?可他更知道,要先伺候好了现在的皇帝。他今儿要是敢说“不管”,四爷能立即去找皇上,说他是“太子党”。他们关外一群人,可是从来都来不沾党派争斗,只占皇上的。

    “四爷,臣管,臣一定管。”太子爷也没正式下文书,就当不知道吧,也行吧?席尔达苦笑连连,一张脸苦瓜一般:“四爷您说,怎么管法儿?臣怎么办?四爷,国子监,不光是……”对大肆办学不满,对八旗学院日益提高的地位,更不满啊。

    “哦~~”

    深邃黑亮的目光冷的跟那天山积雪似的。一眼万年,落了眼眸,上了心头。席尔达觉得,四爷这双眼睛,越发地要人不敢直视了。他一个粗壮大汉子也真有点受不住了,搓着手苦笑着:“四爷,臣去刑部走一趟,请刑部安布禄协助,一定给办好了。”阎王爷哎,这总行了吧?

    “查明情况,都记下来。”

    “!!!”

    记下来,这是要落下来案底啊。国子监学子,二分之一全国正式举人、三分之一恩荫、四分之一捐出来的……基本都是有来头的。席尔达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可能是因为下雪,那汗水越擦越多。

    “四爷,臣知道了。”

    “两天。”

    “……行!”

    四爷乐了:“还行。爷还以为你进了礼部,变成一坛醋了那。”

    席尔达咬着后槽牙:“四爷,您可别笑话臣了。臣身上有大老粗的汗味,还有特意熏香的味道,您看看,这两个香球随身带着,保证没有酸腐味。可臣在战场上再威风,穿了礼部文官的官服,就要守着规矩不是?”说着话,一转身转一圈。

    “哦~~”四爷一看,席尔达腰带上还真挂着两个香球,一前一后。乐了。“挺好,能香喷喷的,还能上战场,品位高级的巴图鲁。”

    “!!!”

    四爷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席尔达,畿甸礼部,爷的眼里,不止是文官。朝廷首善之区,必政肃风清,乃可使四方观化。非刚正廉明者,曷可胜任。”

    席尔达吓得一哆嗦。

    望着四爷领着人离开的身影,席尔达长长地一叹气。

    吏部侍郎揆叙领着人,从衙门里冲出来,齐齐望着四爷的背影,撑着红葫芦杏黄罗表大伞,一身枣红缎面出风毛斗篷,戴着金藤笠,穿着沙棠屐,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一步一步的带着和谐的韵律,似乎在享受大雪里行走的快乐,和大雪一起感受人间。

    揆叙一跺靴子,猛地一眨眼,从这气氛中回神,转头看向席尔达,斯文有礼地问:“大人……”

    “我去刑部,你带着人,先去国子监。”席尔达沉着脸,四爷亲自来了,再不给办,这就是站队皇太子了。“大清国子监学府重地,胆敢有人妖言惑众,鼓动学子们闹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和出来之前完全不同的态度要揆叙听着愣住,随即暗暗高兴。身为纳兰家的人,他又是习惯和八贝勒相处的,对活阎王四爷不敢凑近,但对皇太子的行事早有意见了。

    “大人您放心。正好国子监、八旗学院都在年考那。下官带人去监考,一定好生处理。绝不漏掉一个。”

    揆叙的声音里难掩激动。

    席尔达听着,心里的叹息更重。

    皇上支持四爷,却不给任何帮助。太子强烈反对,闹成这样皇上也不管,他就算真有实力做到两边不占,这两个神仙打架,被夹在磨盘中间,日子也难哦~~转头看一眼表情不一的同僚们,明显眼里有喜气还不想遮掩的揆叙,脸直接黑了:温室里长大的崽不知道天高地厚!

    四爷撑着伞一路步行回来府里,雪花已经大的鹅毛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进来仪门,过了大殿、前书房,没见到大哥和三哥。管家小跑进来,弯腰行礼,小声说:“爷,刚内务府木作处的丁皂保来说,爷要的家具图纸都画好了,送来给爷看看可行不?可行就开始开工了。”

    四爷乐了。

    丁皂保是内务府包衣世家子弟出身。其曾祖早在太宗皇帝皇太极时期就是内务府管事。他父亲是康熙的哈哈珠子,他一点也没有遗传父亲的机灵聪慧,但他有两个好处。第一傻的不知道贪;第二他知道自己笨做事一板一眼,但凡接了差事就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来请示,得到主子点头再认认真真地做好。

    “放到书房,爷晚上看。去禀一声,说我回来了。”四爷眼睛看着满天的雪花,一边走一边说。“换身干衣服就过去——平郡王怎么样了?你们大爷和三爷那?”

    “回爷的话!”管家道:“三爷说,很是仰慕邬先生的文采。要见,福晋叫回来大格格和二格格,要十三爷和十四爷陪着一起说话儿。”

    四爷不由止步一怔:大哥和三哥都知道邬思道好的差不多了?倒是挺关心的。因又问道:“平郡王怎么样了?你们大阿哥还没回来?”

    “平郡王好着,刚用了药情绪缓和,睡着了。……大阿哥没回那。福晋刚要香瓜嬷嬷送去换洗的衣裳。”管家表情有点发虚,他已经知道弘晖阿哥拉着皇上、皇贵妃出宫玩乐的事情。瞄着四爷,不敢说。管家金常明是朝鲜人出身,皮肤黝黑,个头不高,人到中年发福,因为喜欢看书老早地戴着近视大眼睛,还喜欢抽烟,腰上随时挂着一个大烟袋锅子。他在外人面前一副完美管家的模样,到了四爷面前,一发虚就眼睛乱飘。

    “……”四爷斜他一眼,猜到弘晖可能在宫里顽皮了,暂时也顾不上。四爷不再说话,款步进了正院。四福晋坐在炕上开纸牌,侧旁侍立着五六个侍妾格格、并一大群丫头奶妈老婆子。见四爷穿着蓑衣木屐进来,四福晋一偏身下来,念佛道:“爷!我就担心要下大雪,外头是不是很冷?——把给我热的那碗参汤端来先叫爷用!”众人已是黑鸦鸦福身行礼。

    四爷一边命众人起身,脱去蓑衣木屐笑道:“这点雪怕什么,你不用蝎蝎螫螫的,哪里就冷着了呢?”

    因见几个格格中有两个挺着孕肚站在一边,其中有一个完颜格格眉眼间似乎面带愁绪,又道:“你叔叔和你弟弟学习都好,这次年考必然过关,今年必然不会再生病,你不用惦记。”次子就是因陈格格惦记家里导致体弱没养住,听见这话,完颜格格惊喜,陈格格不觉眼圈一红。四福晋正要说话,却见小糯米、小米粒姐妹踏着小羊皮靴子咚咚咚地小跑进来,洋溢一脸灿烂的笑儿,有模有样地福身请安道:“阿玛,下大雪了哦!阿玛,女儿想阿玛,给阿玛请安。”四爷见到闺女顿时眉开眼笑,两手搂过来两个女儿:“今天学习开心吗?”

    “开心!”

    “有什么和阿玛分享的?”

    两个格格大眼睛骨碌骨碌一转,对视一眼,小糯米贴着阿玛的耳朵小小声:“阿玛,我们听了耍把式的故事啊,阿玛,南城耍大刀的,可以抡起来几十公斤的大刀啊,几十公斤,是几十个女儿那么重哦。阿玛,我们想去南城看耍把式哦。”

    四爷乐呵呵的摸摸她们头上的绢花,满口答应:“好。等天气晴好了,我们就去。”

    “嗷。谢谢阿玛。”姐妹两个蹦跳着欢呼。四爷顺手接过来参汤,屋里人因为四爷无条件宠溺女儿的架势,齐齐侧目看四福晋。四爷因又道:“是不是去玩水了?”

    小糯米和小米粒一起看自己脚上靴子头部的水迹,吓得一撅屁股捂住自己的靴子,齐齐大喊:“阿玛,女儿去换了,自己擦干净。”

    “嗯,去吧。天冷,穿暖和的、防雨雪的。”

    “哎。”两个小女孩儿响亮地答应一声,一起咚咚咚跑了。等她们跑走了,一屋子的人低了头红了脸。

    四爷用着参汤。四福晋在他身后用手指头悄悄戳他一下,他倒也没有肃着脸。

    四爷宠孩子,但他更注重教养,日常很是惜物。孩子们跟着阿玛耳濡目染的都习惯了,但是府里的侍妾格格们有家境优越的,打小儿就是娇养的,就喜欢自己掏钱打扮孩子们。四爷每次看到有纵容孩子们穿着绫罗就往泥水里淌,穿着羊皮靴子踩水玩儿,就要训话一次。

    用完参汤,扫一眼屋里的人,四爷起身离开了。

    四福晋舒一口气,对一屋子的人笑道:“那书上说,感于正则美,感于邪则恶。……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都要多注意着,言传身教,闺女也一样。”顿了顿,补充道:“胎儿也一样。”

    “噗嗤”“噗嗤”……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出来。

    陈格格自从怀了三格格麦麦,安全生下来,保养的好,身形发福略露出一丝松弛自然的富态,嫣然一笑:“福晋,我们还以为……”爷对闺女偏疼那?

    “那不是偏疼,是溺爱。”四福晋脸一肃,“闺女将来不要自己过日子?过日子,节俭惜物是第一。不光是省那个银子,我们不缺银子,但闺女也要修身修心。”

    “是~~”一屋子的人福身行礼,“谨遵爷和福晋教导。”精怪的模样要四福晋也忍不住一笑。

    “好,四弟回来了!”直郡王胤禔、诚郡王胤祉和邬思道正在后书房的前院平安居品茗说话,闪眼瞧见他进院,两个人都站起身来。胤禔调侃地说道:“这回大闹宗人府,救回来平郡王,得胜还家了,又在顺天府、礼部杀回马枪,我辈兄长作壁上观,看吾弟大展雄才。”四爷向二人一一打千儿请了安,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给四哥请安,四爷微笑着向坐在轮椅上的邬思道点头致意,说道:“大哥不要取笑。办学和整顿矿场是汗阿玛的吩咐,不能不尽力——来来,请坐,今儿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弄几碟子小菜,我们边酌边谈——邬先生,这就是爷的三哥,二十弟兄里头是文状元,大哥呢,算得一个武状元,今日聚会实实难得。”

    门外小厮听见这话,早已飞奔出去,不一时便拿过几碟子凉菜和一瓶松岭太平春酒。四爷便让着手道:“坐,坐!听说三哥和邬先生会文,我在路上就好奇着那!”

    胤禔抚掌大笑道:“四弟这位邬先生真是可人!论博学,我还没见过老三的敌手,今儿是开了眼了。”胤祉也笑道:“果然名下无虚,那年王名堂和钱海生真的是屈了你。不过你说天下无绝对,我却不信——古籍《八闽志》的记载,上杭县有个叫白水漈的地方,当时有人题了个上联,十分刁钻,所以长时间没有下联。这个上联是:“白水漈头,白屋白鸡啼白昼。请问,你对得上吗?”

    上联的难在于连用了四个白字,下联必须也要用四个同样颜色的字来应对,十分考验人的才华。

    “那年我也经过白水漈。”邬思道坐在下首,微微一笑道:“我还去了当地的一个地方。所以三爷说的联语可以对上:黄泥垄口,黄家黄犬吠黄昏。”几个人听了,觉得确实对得严丝合缝,不禁哄然叫妙。却听胤祉又道:“那么‘画上荷花和尚画’,传说是唐伯虎写的上联,下联空了很久,至今没有下联呢?”

    邬思道一笑道:“这就有了。既是和尚在画荷花,人物在做事,又是谐音,我就对上个‘书临汉帖翰林书’,想来也是不错的。”众人正品味,胤祉更尴尬于自己身在翰林院居然没有想到的时候,胤禔在旁大声道:“冬夜灯前——夏侯氏读春秋传!”

    “东门楼上——南京人唱北西厢!”

    众人不禁鼓掌大笑,四爷也来了兴头,举杯一饮说道:“我不长于此,上回年羹尧说了一个,三哥和邬先生都是行家,请教:冰冻兵船,兵打冰,冰开兵走。对什么好?”

    “这个么——下雨了就对出来了。”邬思道举杯饮了一小口,便不再言语。胤禔见胤祉兀自低头搜索柘肠,便道:“先生直接说出来。”邬思道见胤祉也盯着自己,一笑说道:“就是‘雨落鱼池,鱼迎雨,雨停鱼游’,难道对得不切么?”

    众人又复大笑,胤祉见他如此才思敏捷,心里很想难倒他,指着罗汉床上的虎皮道:“这是十三弟去年木兰打的虎皮,你用老虎对出来,爷就服你。”邬思道略一思忖,应口吟道:

    虎踞胡山胡惧虎,虎进胡退。

    吟声未落,胤禔指着壁上的《修女图》急急说道:“就这幅图,不许你想。用它对出来。”

    邬思道沉思片刻便对出下联:“泥沾尼鞋,尼洗泥,泥净尼归。”“妙!”四爷不禁击案喝彩,胤禔胤祉也搓着手连连赞赏:

    “怪道老四日常不和外人说笑,家里放着如此仙杏破颜客!”四爷一回头,见苏培盛、王之鼎等人也在外头廊下笑,知道可能是进来回话的,便笑道:“有什么事情?”

    苏培盛讨巧地笑道:“爷,没有事情。我们来了一会子了。听爷们对得有趣,就忘了神。爷,奴才也有一个对子那。”胤禛便问他:“你出的什么?”

    “风动蜂房蜂顶风,风息蜂飞。”

    这一说众人也是一愣,连邬思道一时也寻思不来还能对什么好,却见王之鼎一脸惊讶,恍然大悟地一拍手道:“爷,我会对了,也有一个。妃闯匪屋匪戏妃,妃叫匪惊。”

    众人一愣,立时哄堂大笑,胤祉笑得前合后仰,胤禔笑岔了气,扶着椅背直揉肚子,胤祥和胤禵蹦着跳着大喊:“行啊王之鼎,画面感这么强,哈哈哈哈!”这话一出,邬思道抚着胸口笑得咳嗽,饶是四爷素日稳如泰山,扑地一口酒全喷在地下。

    “今晚好快活。”胤禔笑了一阵,起身伸个懒腰说道:“刚听墙上自鸣钟响了六下?大哥先回家了。”

    “大哥,我也一起走。”胤祉握了握邬思道的手,起身道:“真该荐你去翰林院,可惜了身有残疾,闲时到我府走走。我那里不少鸿儒,大家谈笑逗乐儿。”

    四爷微微一笑,却见邬思道架起拐杖,微笑道:“承三爷厚爱。不过家里人惦记着,四爷赏了盘缠,后日就回南去。残疾之人不堪驱使,徒供取笑而已,若有机会再次来京,一定去三爷府上奉承。”四爷听他推辞得十分得体,便笑问:“两位哥哥还有别的事吗?”

    “来看看你,没什么大事。”胤禔说道:“我小舅子的门人任松林,就那宛平县令,你注意一点儿,他昨晚还去我那哭了一鼻子,想求你手下的人饶了他,他敢说的都说了——你可得赏我这个脸啰?”四爷看了看胤祉,心知他必也是说这类事,因笑道:“三哥有话请讲。”胤祉一听便知这个铁门栓不好拉,淡然一笑:“我的门人陈梦雷,他的亲友子弟谢如龙在国子监,被人蛊惑,可能有言语冒犯。”四爷道:“且看着,看太子什么章程。”胤禔也笑道:“明白!我们也瞧着太子呢,你只管放心!”重重地拍拍四弟的肩膀:“有需要只管提。”胤祉临出门前,也给四弟一个为难的眼神,打一个会“尽可能帮忙”的手势。

    人都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胤禛和邬思道、胤祥和胤禵。外头的大雪纷纷扬扬仍在不住地下,像高贵的天鹅轻轻抖动翅膀,良久,四爷方深呼吸地舒出一口气,望着邬思道,说道:“先生出去一趟,身体可疲惫,先去休息?”

    “还好。”邬思道叹息一声,方才会文一阵欢笑已仿佛是隔世一般,沉吟道:“宛平县令任松林,是大爷的人。国子监的学生中牵扯三爷的人。四爷,十三爷、十四爷,邬某今天将所有的事情再归拢一遍,……倒也不需要太担心。”

    四爷一笑。

    “我说邬先生,你说话不要大喘气行吗?”胤禵一瞪眼。

    胤祥长腿一迈,摊在他四哥的躺椅上,翘着二郎腿,轻轻地摇着,摸着吃饱喝足的鼓鼓肚子,模糊道:“邬先生,你就放心吧。只求四哥对我们看管松一点儿。”

    四爷抬头给他一个脑崩儿。

    胤禵一屁股摊到罗汉床上,把玩侄子玩的小机器人,口中也大加吐糟:“四哥,弟弟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捆起来,还给点了穴道一个时辰。四哥,弟弟这千古难得的体验,真应该好回味,也写写诗词什么的。”

    “要反思自己的冲动。”四爷声音里多了一抹严厉。看向邬思道:“邬先生,弘晖又顽皮什么了?管家都给他瞒着?”

    邬思道开始咳嗽,捂着胸口:“四爷,刚才邬某吃的酒多了,有点醉意,出去看看雪醒醒酒  。”

    说着话,转着轮椅就骨碌骨碌到了平安居的门口。

    “……”四爷转头看向两个弟弟,胤祥一捂肚子,嚷嚷:“四哥,人有三急。”说着话就跑。胤禟一翻身跳下来罗汉床,喊着:“四哥,弟弟刚刚光顾着用饭吃过了,去动一动。”人影就不见了。

    弘晖!

    四爷气坏了。

    待要去找四福晋问清楚,王之鼎来报:“爷,八爷来了。”

    “快请进来。”四爷笑了一下,一起身,站在平安居屋檐下。

    天上大雪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就听见了院子外木屐落在鹅卵石小道上,发出的“咕咕”的声音。定睛一看,只见八贝勒推开院门进来,打着一把银葫芦杏黄罗表大伞,一件靛青出风毛毛皮里子斗篷  ,罩着一身月白底子五彩织金纹样缎面出风毛长袍,束了腰,慢慢地走近,四爷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八弟一身蓝色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

    伞挡着人的半个身体,然后缓缓露出靛青狐狸暖帽和半张脸,增加了一些神秘感,微微一笑,更是显得八贝勒温柔儒雅,而八贝勒的脸本身就是属于文雅的那种,像是从画当中走出来的人一般,只是站在那里,环境就多了一些清冷肃杀的感觉。

    “四哥。”八贝勒轻唤一声,走近两步,并没有上台阶进屋檐,就这样站着,又唤一声:“四哥。”

    “八弟来。这里站站。”四爷指着靠墙靠屋檐的一株红梅,八贝勒奇怪,真走了过去。天色暗下来四爷看不清,伸手拉着他走进一点,靠近红梅站着,仔细打眼一瞧,点点头:“果然下大雪穿鲜艳的好看,这样鲜亮多了。”

    八爷:“……”

    八爷看着混账四哥这一身鲜艳华贵的大红锦裘,暖帽上的珠缨金珠红宝石一点,身上的朱红一片,拉着自己的手上的翡翠扳指一晃,只叫人觉得是个盛世中富丽温柔的梦境。闲云野鹤般的惫懒俊脸在白雪中孤单而快乐地笑着,是这尘世中最无拘无束的追梦人。

    闻着四哥呼吸中的酒气,八爷望着微微潮红的面颊好奇地问:“四哥,你吃酒了?”

    “刚大哥和三哥来,一起用了晚食。”四爷眯了眯眼,微微觉得脸上发烫。他有五六分醉。

    “弟弟刚送福晋去找四嫂,四嫂领着小四嫂子们和孩子们,正在东延楼一带烧烤。”

    “嗯,黄泥筑就矮墙,有结冰的池塘和芦苇,有数楹茅屋。外面有两溜篱笆墙。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下面分畦列亩,种植着蔬菜和鲜花,养着鸡鸭鹅等家禽,……是孩子们耕种的地方,烧烤正好。”

    “是啊,寂寞的雪夜里,茅屋里传出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酒香混合着烤肉的香味寂寞的空气里,大红、雪青、天蓝……的羽毛缎斗篷毛飞舞,孩子们在一边玩,多好,……”那么和谐、欢快、美丽,只是一眼,就要八爷心驰神往。他苦笑:“弟弟知道,弟弟不是那样快乐的人,远远地看一眼便开心了。”

    “那是给女子们和孩子们玩乐的。”四爷摸着下巴,沉吟道:“这个时候,打马去郊外,傍山临水河滩之上,田野里白茫茫一片,偶见乡村城郭,时而炊烟袅袅,诗情便随着炊烟升到碧空之中。“

    “然也。这才是男儿豪情万丈。”胤祥的声音响起,人却是在外头不进来。“八哥,你要不要去吼一嗓子?要不弟弟们陪你出去浪一浪,找几个豪侠一醉方休?”

    “就知道八哥做不来这样的放纵。”胤禵的声音响起。“四哥,我们刚去看平郡王了。还有完颜家来人说,和素和留保得病好不容易养得都好了,今年保证不敢熬夜读书了。得了教训也是好的。要完颜小嫂子不要担心。”

    四爷:“知道了。邬先生那?”

    “在后头如意斋赏雪赏梅花那。”胤祥嬉笑:“四哥,邬先生酒量好好。”

    “你们注意不要受凉。”四爷嘱咐:“照顾好邬先生。”

    “知道~~”胤禵的声音。“我们自己玩,四哥你要没事,今天早点休息。”

    四爷今天却是困倦了,看一眼老八还站在台阶下,问他:“进来坐着。站久了脚冷。”

    八爷正看着这红梅走神,闻言微微一笑:“越看大雪和红梅一样最是好看,生机勃勃的。可是大红,弟弟是穿不出来的。”

    “什么穿不出来?你小时候不是天天大红灯笼?”

    “……”

    这就是面对长辈兄长姐姐们的小尴尬之一,你略矫情一二,他们立即将你戳破的跟小时候光屁股娃娃一样。

    八爷抬脚上来台阶,收好伞,发现四哥已经在屋里温酒,不由地一笑。

    “松岭太平春酒,四哥今年自己制的?”

    “是隆科多十年前制的,今年挖出来送来一坛子。”

    “隆科多,……”八爷在台阶上跺跺脚,挑起来大红猩猩毡的厚帘子,一进来,发现书房里还没有烧炕,冷冷的,要人发热的脑袋里多一丝清明。

    搬一个绣墩,在火炉边上的坐下来,八爷这才发现手冷的冰一般,看着火苗窜起,试探着温酒的铜盆,借着火炉周边的温度烤着手。上好的红罗炭不呛人淡淡的烟雾轻灵,四爷觉得酒的温度差不多了,端下来酒壶和小铜盆,示意他:“手放在一边熏炉上,你的衣服上带着毛。”八爷不听,挽高袖子,就要“乖乖”地在炉子上烤火,现在火苗试探自己的手了。

    两个小厮机灵地抬来一座掐丝珐琅景泰蓝熏炉,还给八爷拿来一个脚炉和手炉,顿时手脚都暖和起来。手炉上童趣胖鲤鱼纹样,鼻腔间香气充盈,八爷品位一番,不禁道:“四哥,这香气干净,柠檬酸中微苦,像是小熊喝醉了吐出一个个泡泡,毛茸茸的小爪子着急地挠小脑袋,拍小肚皮,你专门给孩子们研究的香?”

    “嗯。”四爷在方形茶桌上的茶盘里,随手拿了两个白玉蜗牛酒杯,手里银酒壶倾斜。

    八爷双手端过来一杯,和四哥碰了一下轻抿一口,酒正好热到酒温与体温适宜的时候,酸、甜、醇、香最是适宜,一口下肚,唇齿之间的酒香悠然散开。而当温热滑过咽喉落入腹中那一刹那,即觉毛孔顿开,感觉好似体内的热气徐徐升腾,驱寒暖胃,畅然舒适。

    宛若一个温和绵柔的美人在怀中化开,全身都暖了,便再也忘不了那香甜滋味了。

    八爷不由地笑出来:“冬日里,大雪中,烫上一壶春酒,慢品细灼,有感于薄醉,也似能看到生活细碎以外的另一番天地了。”

    “温柔乡情醉处最是销魂。”四爷挑唇。

    “所以啊,四哥你这金管家、高小头领、将来都培养的好孙女儿、好女儿。”八爷矜持一笑,瞧着四哥眼里的疑惑,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白玉杯中酒:“四哥,弟弟知道你忘记了。按照弘,……”历“的喜好来。”

    四爷:“……”

    “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能见到人人在忙着拉帮结派。像一个个勤奋的蜘蛛,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网络。网越大、越结实,捕获就越多,……”八爷接过来银酒壶,给两个人添上一杯,微醺地一笑。“四哥你看,这些人不敢在你身上弄鬼,就在你的后代身上琢磨富贵。可是他们呀,千算万算,”没想到,弘历“那小子,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纯血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就,……”一眼看见罗汉床的小机器人。“就和这机器人一样。”

    四爷:“……”

    良久,四爷轻轻吐出来一口酒气,目光落在手中清澈橙黄的酒液上,好似看到过去,好似看到未来。

    “他不是。”四爷说。

    “那是,对着你他不是,他恨你那。”八爷继续插刀。

    却是四爷轻轻摇头,迷离的目光好似看到弘历唤自己“阿玛”。

    “他是一个好孩子。”四爷为他骄傲。

    八爷失笑:“也就在你面前是了。”

    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四爷轻轻念着,不再搭理八贝勒。

    而那句“我今天看到席尔达,我记得,他的女儿。”他也没有说出来。

    四爷双手端着酒杯,轻抿一口。微红的白皙面颊上一抹期待,明亮且朦胧的眼里浮现一抹沉痛之色。那句“事情变化大,我希望他保重自己,将来,和我再做亲家。”他也没有说出来。

    “小八,四哥墙上的长笛取下来,吹一曲《飘雪》。”

    “……”

    这人果然越来越会使唤人了。八爷气得站起来,跺跺靴子,去靠罗汉床上的墙上取下来竹制作的长笛,爱惜地抚摸着上头酱色的岁月包浆。

    长笛音色柔美清澈,音域宽广:中、高音区明朗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低音区婉约如冰澈的月光;而且擅长花腔,清新、透彻,色调冷冷尖锐的孤傲,宛若满天的大雪强势地铺天盖地,又好似火凤凰展翅翱翔九天。

    是最贯通天地的乐器,优雅与炫酷并存的天籁之音。

    倒是和混账雍正挺像。八爷哑然一笑,一回头,耍无赖:“四哥,不是弟弟不乐意伺候您,这长笛弟弟能吹的来吗?弟弟给您表演一个小提琴?”

    “笨。”四爷拎着白玉酒杯,提着银酒壶,躺到躺椅上,两脚搭在下一档躺椅腿上,摇啊摇。

    “……”

    八爷生气了,这混账雍正最喜欢弹琴,却非要自己吹笛子,看不起自己不会弹琴怎么滴?

    “吹就吹!我听说汗阿玛和西洋传教士学钢琴那。对了,今天还抓住弘晖献宝一番,引得弘晖喊着要学。”

    “吹。”

    “……吹就吹!”

    八爷双手持笛,鼓着腮帮子,站到半开的梅花窗棱边,闻着花香雪香风的香气,吹啊吹。

    琴悦己,筝悦人。长笛要飞。八爷吹不出来丰厚甘醇、光辉明亮的飞翔,他努力地要吹出来雍正大雪中孤独巍然屹立、勇往直前的气概。却吹成了,雷电轰鸣的地狱场景,大火炼狱里群魔乱舞时阴森凄厉的哭声。

    四爷摇着摇椅,似乎是听得醉了,一手高举着银酒壶对酒杯空空,倒不出来,对嘴空空,最后一滴落在口腔,孩子气一般满足地笑了出来。

    听到妙处,醉意朦胧的眼睛望着外头的花开一半,眼睛越睁越小,似乎是要睡着了,窗外有十三阿哥的声音曼声吟诵:“永夜漏方中,琼瑶洒半空。气侵书幌冷,光闪烛花红。兴洽张琴好,……披拂玉阶风。”

    “八哥!你吹的什么鬼哭狼嚎的?”远远的胤禵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困意都要你吹没了。十三哥,你还‘心清、玉阶风’,你快要八哥停下来。”

    八爷表示,八哥也是有脾气的,越发吹的尽兴,完全放开了自己地嚎着。

    胤祥哈哈哈哈大笑。

    “八哥!”胤禵的声音变为讨饶。

    接着是邬思道的纵声大笑。

    再是性音大师、文觉大师的佛家狮子吼:“阿弥陀佛。”接着就是木鱼声声。

    高斌和饽饽两个站在平安居门口,互看一眼: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苏培盛听到小厮通报,从院子里走出来,看着他们两个欢喜地笑着:“高公子、饽饽姑娘,福晋恰好给我们送来两块烤好的鹿肉,还热着,要不要尝尝?”

    “好好好!福晋好。”

    高斌和饽饽心想,我们还是吃吧。跟着苏培盛去另一个小院屋里,邬思道、王之鼎等人都在,年羹尧、傅鼎等人也在。围着火锅火炉,温着好酒,荤素齐备一起烫着,还都在抢小桌上四福晋送来的鹿肉!顿时觉得自己吃大亏了,扑上去就跟着抢。

    “幸好苏培盛去唤我们!你们这些可恶的!”饽饽急眼地大喊着,引得在座的人一起豪爽大笑。

    四福晋要孙嬷嬷送走喝醉的八福晋回去府里,要侍妾格格们互相照顾着,吩咐丫鬟小厮们打扫好烧烤的垃圾,照顾四个女儿洗漱玩水沐浴,哄着睡觉,看着满天的大雪,要小丫鬟挑着琉璃灯,打着伞来到平安居外,就听到里头明显都喝醉的闹腾。

    发现守门的两个小厮都围着火炉火锅子,无声地笑。

    “福晋。”守门小厮小跑撑着伞出来请安。“福晋请不要担心,爷没有全醉。”

    “那也差不多了。”四福晋看他一眼,发现他还好,没大醉。嘱咐道:“记得留几个清醒的,可不能喝醉了受凉。”

    小厮心里一暖,答应着:“哎。”醉意要他失去理智,一双眼睛全落在绿衣小丫鬟的身上,获得一个大大的白眼,嘿嘿地傻笑。

    四福晋:“……”

    今天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下的这样好看,除了守夜的婆子小厮丫鬟们,一个府的人一大半都在吃酒。厨房里、洗衣房、马房……都是。

    四福晋去前院的跨院里看看平郡王,听府医说他听到吹笛子喝酒的声音闹腾,被一碗汤药灌下去又睡了,无奈地笑。

    吩咐厨房烧多多的热水,熬两大锅醒酒汤,派自己的奶嬷嬷领着四个大力嬷嬷,派金常明领着前院的四个侍卫,分两拨围着府邸转,不管男席女席发现哪里炉子、锅子没有收拾好的,一伙人喝醉了倒地上没人管的,……都给照顾好。

    这才困倦熟睡。

    四爷今天省心了。弘晖在宫里,弘时在六贝勒家。没有照顾孩子们的事务,放心地大醉。喝醉了也是要沐浴的!

    侍卫们搀扶一个个醉鬼去休息,几个弟弟闹腾着一起住。四爷嫌弃:“都给他们洗刷干净。”裹着被子,在床上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得嘞。

    福晋要烧这么多热水,果然有先见之明。

    胤禩胤祥胤禵兄弟三个被洗刷刷干干净净香香的,身体一沾上床,自动躺成标杆,呼呼大睡。

    前院里,平郡王模糊一觉醒来,要一个小厮支起来窗屉,极力睁大透过琉璃窗户朝外看,大雪还在下着,天地白茫茫的,宽敞的屋子里只有屏风、桌椅、火炉子……他和守夜的小厮的影子加起来也才六个,要他颇有一股孤单的感觉,格外地想福晋。

    福晋因为他的事情动了胎气,在府里养胎不能来看他一眼,一定很是想他担心他,这么一想,心里一时愧疚又伤心,两眼呆呆地看着外头的大雪。

    四贝勒府静悄悄的,只有守夜巡逻的人的脚步声在一尺厚的雪地上,发出来的“咔嚓咔嚓”声。

    四爷的府邸原是前明内官监房旧址,街对面就是国子监,其实是紫禁城一处离宫。康熙赐给四爷后四爷将黄瓦换了绿瓦,规制仍是十分壮观。又因为皇太后念叨老四府上人多,不比胤禔胤祉和胤禩的宅邸雄伟,光站着清雅了,康熙特批了府邸东边挨着一块空地,加起来称得上规模宏大。五进大院子布局讲究,气派非凡。当年明朝内官督造司贡的金砖铺地,平如镜,硬似铁。地砖用珍贵的火山岩打磨出金黄的纹理,再配以金丝楠精雕,效果非常华丽,府里面廊檐下的金色图案都是镀的真金。四爷这辈子再次装模作样半推半就地搬了进来。好一番规划,那真是威严肃穆、美轮美奂。

    此刻一座府邸都掩映在厚厚的大雪下,宛若一座千年雪山沉睡。

    距离小半个时辰马程的宛平县县衙,顺天府尹钱大人、太仆常施世纶,以及他们带来的侍卫们简单地收拾自己,拒绝县令让出来最好房间·自己寝室的提议,在粗被子大炕上完全没有平时思考很好的无法入睡,几个人挨在一起暖烘烘的,打着小呼噜,睡的忒是香甜。

    任县令看完直郡王小舅子命人传来的口信,拿出来最好的招待条件,亲自安排送信的人好生地住下,回来自己的寝室,和老幕僚说:

    “这次啊,老爷我也不能干满一年了。”

    老幕僚弯腰,打着打火石伺候老爷点上烟袋锅子,讨巧地笑着:“老爷,钱大人带来的兰花烟丝就是香。老爷,自古以来,就没有做满一年的宛平县令。我们宛平县,和京畿地区的其他县不一样,我们是直属,他们是乡下,我们这里住的都是王爷们的管家、大臣家眷等等,头上一块砖砸下来,每一个的身份都比您高。”

    听得老爷指着他笑骂:“老爷这次啊,可能小命都不保。四爷是什么人?没有亲自出言训话,那是老爷我还不够格儿。”深深地吸一口烟袋锅子,享受地眯眯老眼:“四爷是做大事的人,不计较我们。但是,……”其他主子们不一定了。“你们看看,做好准备,走吧。”

    “老爷,……”老幕僚一低头,心里酸酸的难受,只他到底是不甘心。“老爷,四爷派来的人,吃着自己带来的点心干粮,蹲路边喝一碗几文钱的胡辣汤,应该是靠得住的。钱大人我摸不透,但施大人是好官儿,最是仗义,有他来审案子,说不定我们不用顶罪。”

    任县令大约五十来岁,一辈子都在底层官场上打转,各方钻营的,混到宛平县县令,说实话对他的出身情况来说,很要他骄傲了,再不好干这也是天子脚下的县令。

    任县令“吧嗒吧嗒”的吸烟中,屋里烟雾弥漫,人在其中腾云驾雾的,很不真实。好一会儿,他在玫瑰椅上一坐下来,眼睛望着烟袋锅子里的微弱星火,叹息道:“……油滑了一辈子,老爷我呀,也奋斗一回吧。”

    “哎。”六十多岁宛若村口富贵老爷的老幕僚,重重的答应着,抱有一丝侥幸心里一脸希翼地劝说道:“老爷,说不定我们能通过这一次,进入四爷的眼,飞黄腾达那。老爷您看,四爷派来的人什么出身?好出身能会吃这样的苦?四爷不拘一格要人才那。老爷您也是大才。”顿了顿又说:“那些有权利能贪污巨款却被管着的,正经科举出身的,世代士绅人家,人家反对四爷,对于我们却是大好事啊,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四爷肯用我们,上山下海,干了!”

    “……咳咳!”任县令猛吸一口烟袋锅子,老脸都红了。幸亏烟雾多老幕僚没看见。

    紫禁城里,康熙和皇贵妃守着玩乐一天的胖孙子睡着,身体瞬间疲惫下来,却又看着他睡着后还满足微笑的面孔,乐呵呵地笑。

    “瞧瞧这嘴角挑起来的弧度,和他阿玛一样无赖。”康熙嫌弃地捏捏胖孙子挺拔的鼻子。

    “被宠着无法无天,还要一起玩水才肯沐浴。”皇贵妃气得伸手戳戳他的胖脸蛋儿。

    康熙不禁一乐。

    给胖孙子盖好被子,拉好帷幔,检查窗户,嘱咐一遍宫人:“刚喝奶汤了,夜里起夜,多注意着。”

    今晚上守夜的嬷嬷宫女们一起捂嘴笑:“奴婢们记得。”

    皇贵妃亲自给香炉添上胖孙子喜欢的小熊宝宝香片,跟在康熙的后头出来承乾宫跨院的寝室,站在回廊里,望着满天的鹅毛大雪,瞅着皇上一眼,又累又欢喜地笑道:“皇上还再沐浴一遍吗?”

    康熙给她一个白眼。

    两个大宫女给两个主子送上来披风,仔细地披上,还给皇贵妃拿来一个朱漆描金勾莲开光龙凤暖手炉,皇贵妃捂嘴笑着:“跟着弘晖玩乐一天,倒是不觉得冷了。皇上还真给他取名‘小鱼儿’?”

    “朕就看他吃着炸小黄鱼那劲头啊,”康熙失笑。“腮帮子鼓鼓的,真跟小松鼠似的。”思及胖孙子又生气:“这么喜欢水,取名‘小鱼儿’也好。”

    “那弘时那?”

    “虾饺。”

    “……”

    皇贵妃不说话了,您是皇上,您是祖父。

    康熙却是望着柳絮大雪,眼前浮现自己下午带着弘晖,在海子冰钓的情景,出声吟诵道:“风卷寒江浪湿天,斜吹乱雪忽平船。好一场大雪。”

    “我倒觉得,苏轼写的更好:‘鹅毛垂马骏,自怪骑白凤。’皇上,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皇贵妃低沉疲倦的声音响在耳边,康熙看她一眼,无声地笑。

    皇贵妃装糊涂也罢,真糊涂也罢。今天的一场场事情,要他只能感叹:“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马上熄灯了,快去洗漱沐浴,准备休息。”康熙催着。

    “哎。”皇贵妃答应一声,抱着暖手炉,领着一串宫女嬷嬷,顺着长长蜿蜒的回廊,慢慢地走着。年纪大了,脚步不再轻盈了,花盆底落在回廊的地砖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康熙还是默默地看着这大雪,右手一粒一粒地转着一串佛珠。

    老四去闯宗人府,救走了纳尔苏。

    去了顺天府衙门,逼着钱晋锡和施世纶去宛平,处理矿场的事情。

    去了礼部大门口,要席尔达必须去处理国子监的事情。

    太子没有公开表示自己的态度,藏藏掖掖的,可以收拢不少人心,保持仁义兄友弟恭的名声,但也要老四抓住机会。

    太子还没有发现原因吧?不知道钱晋锡和施世纶、席尔达这些人,为什么胆敢帮助老四。估计现在在跳脚大骂钱晋锡和施世纶忘恩负义,辜负了他的拉拢,不尊重他这个皇太子之尊。

    “嘿。”康熙自嘲地笑,只听得雪粒簌簌地不断往下落,眼里黑沉沉的,幽深,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和这大雪一样,漫天飞舞纷纷的思绪,要人猜不透看不明。

    跟在不近不远处的宫女太监嬷嬷们大气不敢喘,齐齐去偷瞄梁九功。梁九功鼓起来勇气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皇上,去休息?”

    康熙跺跺脚,站久了脚麻,言道:“太子那?”

    “在,在书房。”

    康熙不用猜也知道,估计太子正气急败坏的宛若困兽,一边恨老四,一边怨自己,为什么出门要带着弘晖。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出来的太子,康熙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这么一想,他连自嘲的笑,也笑不出来了。

    “纳尔苏怎么样了?”

    “伤势不重,……”

    “他福晋保胎那?保住了吗?”

    “……太医说,看缘分。”

    康熙浑身气势一沉。

    “毓庆宫的那位有孕的侧妃那?”

    “太医说,保住了。但是,……”

    康熙已经听了很多这样的话,估计又是一个体弱的,要么养不住。要么艰难地养住了,不瓷实,可能连孩子都不好有。

    “国子监闹事的学子们,被送到刑部了?”

    “今天查出来的,都送去了。揆叙大人送去的。因为四爷吩咐了,首恶严惩,其余记档。刑部对这件案子很是慎重。”

    “哧”的一声,康熙冷笑:“他们都怕你们四爷。”

    梁九功搓着手,脸白白地嘟囔:“皇上,奴才也怕那。”

    康熙真笑了。

    看着梁九功眉眼间那丝丝真实的恐惧,猛然记起来,老四一大婚开始办差,就斩首了一个乾清宫管事。

    “怕的好啊。”康熙笑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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