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进宫谢恩, 和康熙一番忆苦思甜的互道衷肠,赶去毓庆宫见太子。
两个人抱头一起哭了一场,倒真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感情出来了。
索额图一抹眼角的泪水, 哽咽道:“太子殿下, 四贝勒只是变成贝勒。还在工部。工部还是铁板一块,还有了皇上金口玉言的护着。好一个四爷啊!太子殿下,臣知道您友爱兄弟,尤其对四贝勒情深意重,臣担心您啊。”
太子估摸着,索额图心里恨死了四弟, 从怀里掏出来描金绣凤的湖绸手帕, 擦擦眼角的泪水, 叹息道:“叔公您放心,孤知道大局。只是他是孤的四弟,不管怎么样,孤都是顾着他的。希望他这次能安心在家里休养吧。”
“太子殿下,您总是重情。”
索额图想听到太子说,派人刺杀四贝勒。四贝勒之前被行刺受伤的事情他隐约听说了,此时是好机会。没想到, 太子只想四贝勒在家休养。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时易世变, 他和太子的关系本来挺好,因为四贝勒, 一件件事情闹得差点决裂。又因为四贝勒,得以缓和。
两个人坐下来,一起端起来茶盏,用口茶。
开始交换彼此手里的情报。
“太子殿下, 臣询问了第一个在朝堂上,提起来臣的人,他是臣下面一个亲近大臣的手下官员,他说是不经意听同僚们说话,说现在是好时机,才大着胆子提出来的。——您确定,是四爷安排的吗?”
“孤一开始很确定,但现在也不确定了。”瓷胎粉彩荷花纹盖碗里的茶汤碧绿,映照出太子眼里的一丝疑虑。“按照推理,他是要利用叔公的事情,转移视线。后来孤以为,他是要彻底打压叔公,……”太子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他受益。不可能和他没有关系。太子殿下,臣在家里两年,对于四爷的所有行为翻来覆去地研究,臣很是忌惮他。”狠辣的眼神里透着的,不光是忌惮,还有恐惧。
目光一闪,索额图咽下那句“四爷之前可能被刺杀受伤的事情,您知道吗?……”借着喝茶的动作做出选择:太子对四贝勒还是有感情的,重新爬起来了,还是要谨慎出口的话。
“太子殿下,臣听说,四爷新得一个小阿哥,长得很好?满月宴的时候,臣派管家送去贺礼,管家回来说,小阿哥很胖,但能看出来,长得很像四爷。”
太子瞳孔一缩。
一抬头,盯着索额图。
索额图目露赞赏,笑容慈爱:“臣也是做人祖父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人啊年纪大了,都喜欢孙辈。我们满洲自古就说‘抱孙不抱子’,关内人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太子张张嘴巴,嘴巴里一股血腥味,喉咙失声。
四目相对,太子的手一松,美观瑰丽的盖碗,掉在青色地砖上,哐当一声,盖碗四分五裂,里面的汤水四溅出来,脏污了他五爪行龙的杏黄朝靴。
康熙喜欢孙辈,向来疼得很。弘皙进学了,康熙手把手地教导弘皙写书法。弘晖阿哥出生后,因为四贝勒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又有皇贵妃经常要四福晋抱进宫,见得多了,更是亲近地疼着。
“老哥,你说什么?弘晖阿哥有危险?”魏象枢愣愣地看着老上司马尔汉,因为他眼里的凝重,目龇眼裂。
拍案而起,一倾身,靠近马尔汉的耳朵,咬牙切齿:“老哥,这可是破了规矩了。谁没有老婆孩子?弘晖阿哥一个小婴儿,若有人丧心病狂到,对孩子下手?我……”
“你怎么样?”马尔汉翻翻眼皮,继续用烟叶装着自己的烟袋锅子,拿起来桌子上的,工部新出的黄铜打火机,“啪”的一下,星星之火在金黄的烟丝上烧起来,低头猛吸一口,屋子里不一会儿烟雾袅袅。
再看一眼发呆的魏象枢,伸手一指,示意他坐好。
一屁股坐下来,好一会儿,魏象枢回神,脸白白的,身体一晃。
“老哥你刚说,皇上不是驳回我的话,而是要抓更大的鱼,最好狠狠地打击目前的官场纵情享乐之风。我以为,皇上是护着四贝勒的。”
“就因为皇上护着,我都想到了,其他人想不到?这个时候,能要四爷真格儿去休养的法子,母丧?没人敢在宫里动手。妻丧?乌拉那拉氏一族也不是吃素的。子丧,最合适。孩子还小那,皇上再疼着也没有多少感情,也不会为了一个孙子大开杀戒。更何况,孩子小,都知道孩子难养活,好下手。”
马尔汉“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锅子,面色凝重。
魏象枢苦笑一声:“可是我听说,满洲、蒙古,都是不允许对孩子下手的,很多父亲不明的孩子,作为天赐的礼物被好生抚养,成吉思汗的第一个孩子,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不就是养大了封王?”
“可是现在进关了。”
“……是啊,关内人多,万事万物都低贱得很,人命更贱。”魏象枢第一次怀疑,关内的一切都是开化的,关外的一切都是野蛮的吗?
“是因为四爷动了格尔芬?你动我儿子,我也动你儿子?”一抬眼,默然片刻,再开口,声音嘶哑:“老哥,格尔芬已经是官员了,四爷用的是堂堂正正的官场手段。——这般对付一个婴儿,不顾官场默契,这是要下地狱的啊。”
“嘿。”马尔汉面色哀戚:“这样不择手段的行事的,这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四爷本就只有一个孩子,若是……你可以想象打击有多大?这才是一招致命。”吸一口,突出一圈烟圈,望着他的目光苍凉悲哀。
“你呀,在都察院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太耿直了。”
“我一辈子就这样了。知道该怎么做,可一些手段,使不出来。”魏象枢嘴里苦涩无边,端起来茶盏用一口茶,感觉嘴里更苦了。闻着上好烟叶的味道,言道:“两年前老哥和我分析,给我提供军队和兵部逛青楼消息的人,不能得罪,也不能听命,要去装作去查实,救了我一命。老哥,我一直谨记于心,这两年,谨小慎微。”
马尔汉眼睛半合,嘴里继续吸着,安静地听着。
“今天的朝堂,您看见了。四爷不再隐忍了。可四爷是体面人,行动大气,我……”
“你的心不定了。”
马尔汉一掀眼皮看他一眼,慢悠悠的语调。魏象枢眼睛睁开,宛若万年老好人被惹急了红了眼,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老哥,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你以为,我说的,有关弘晖阿哥的事情,四爷想不到吗?而且我已经要人去提醒四爷了。”马尔汉长长地叹息一声。“可是,都想到了又能怎么样?凡事,该忍就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谋长远,不能谋一时。不谋大事,不能谋小事。你看中的这些,四爷的优点,你要四爷改变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紧箍咒,念得魏象枢头疼欲裂,可他面对现实能有什么办法?一拳头砸像茶桌,一脸怒色憋屈愤恨地低了头。
毓庆宫里,太子一个激灵,从呆滞中回神,面对弯身捡瓷器碎片的索额图,待要说话,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太子稳稳心神,轻唤一声:“进来。”
一个小太监进来,弯着腰,眼睛看着脚尖,轻轻道:“太子殿下,王剡老师求见。”
太子皱眉。
索额图快速反应道:“臣先回去。皇上隆恩,答应了格尔芬去宫里做御前侍卫,臣回家叮嘱他几句。”
“叔公回家,好生说说。看以后有机会的,先不要着急。”太子还是顾念着的。目光一凝,沉沉地盯着索额图:“叔公,弘晖很好,汗阿玛疼着,孤也疼着。”
“臣谢太子殿下关心,……太子殿下请放心。臣先回家准备酒席,明天宴请一些亲友。”
太子闻言一喜:“既然是汗阿玛都说好了,孤给写福字。”
索额图捧着字,微笑着,提脚离开了。
索额图官复原职,自然要请客显示一番好扬眉吐气。太子送到书房门口,等到索额图的身影看不见了,愣了一会神,吩咐小太监打扫地面,传王剡老师。
王剡这两年越发老迈,身形消瘦,脸上的老花镜架在鼻子上,比脸还大。腰弓成四十五度,头上的白发只有几根了,辫子都要梳不起来了,青色的家常袍服空空荡荡的,走路颤颤巍巍的,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来到书房,跨过高高的门槛。
可他这么老了,还是通身收拾的利索,礼仪周全,听到太子说“王老师不用行礼,请坐。”他还是艰难地弯身:“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忙扶住了。
太子落座上首,两个小太监扶着他坐到躺椅上,他人气喘吁吁的,另一个小太监送上来他的拐杖,他握在手里,才是有了一丝力气。
俏丽的绿衣小宫女上来送茶,耳朵上的金珠耳铛一摇一晃的,衬托白皙白里透亮,奶油一般要人想摸一把。她偷摸地给太子一个媚眼,太子隐然一笑,示意王剡老师。小宫女红着脸撇着嘴退下了。
王剡老师自然没看见这些,他转着几乎要没有光亮的死鱼眼珠子,努力要更看清太子:“太子殿下,您时间门忙,老朽知道。您要人都退下,我和您说几句话。”
太子知道他又要唠叨了,心生一抹不耐烦,可还是一挥手,要伺候的人都退下。
“太子殿下,老朽听说了一耳朵今儿朝堂的事情,急忙赶来。老朽年纪大了,家里儿孙不孝顺,房人为了家产争来争去,老朽烦恼啊。老朽按照嫡长子、嫡次子、庶子……的方式分配,完全合乎情理法。可是,依旧人心不足啊。……可是老朽还能怎么办那?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这两年,老朽来提醒太子殿下孝顺皇上,关爱兄弟,一家和睦,……也是由此而来。”
喘口气,说话用了他很大的精力,他年轻时候的精明没有了,他没有发现太子已经在看着茶汤走神儿,完全不在状态。
“最近发生的事情多,老朽一直思索一件事,您和四爷的关系,您对待兄弟们的方式。老朽要说,太子殿下您要亲近四爷,友爱兄弟,这也是老朽妄想了,老朽家里都这样了,又怎么能要求您那?可是太子殿下啊,皇上越是打压四爷,越是冷落爷,您越是要亲近他们。这是皇上在给您创造机会啊,皇上要给您一个广袤的大清、繁华的盛世,皇上顾虑您的名声,将得罪人的事情,都给他们做了,皇上愧疚啊,所以皇上要保护四爷。皇上知道四爷能干,一心要四爷做孤臣,就是为了要四爷做您的一把刀,由您保护着。”
太子猛地一转头,恍惚地问:“老师您说什么?”
“我说呀,”再踹口气。王剡老师面色潮红,激动道:“皇上,在给你打造一把好刀啊,太子殿下。”
太子的眼睛直勾勾的。
王剡老师眼望虚空,语气恭敬崇拜。
“皇上的心思深啊。谁能想得到那?四爷是孤臣,爷备受冷落,您去亲近,保护着,他们自然感激您啊。”
“……怎么可能?”太子的喃喃自语脱口而出。
王剡老师想笑一声,没有力气。喘着粗气,躺着闭眼休息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您是皇太子,皇上对您呕心沥血,……”
青筋暴起的手转着拐杖头部的圆木,心里一声叹息。
“官场惩贪基本完成了,冗杂的官员们被裁减掉八百多个,四爷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员、孔孟读书人,被贬为贝勒。老朽来的时候,听说四爷府上正在拆掉郡王的一些门牌规制,太子殿下,……”
“您应该亲自去一趟……”没有说出来,但太子毕竟是打小儿的太子,拉拢人心的手段几乎是长在他的条件反射里。他猛地一起身,抬脚。
硬生生地顿住。
这只尊贵的,穿着五爪行龙织金五彩杏黄靴子的脚,抬不上去,落不下去。
太子就这样金鸡独立地站着。
王剡老师没有发现,人完全平躺着,腿没有放好,人很不舒服,可他也没有力气调整姿势了。他回忆着自己发现康熙这一安排的激动,听说今日朝堂动静的恐惧,模糊不清地说:“太子殿下,四爷是体面人,您去了,他一定热情欢迎。他……”
“一直顾着您那……”没说出来,躺着不舒服,一口气没上来,艰难地咳嗽两声。
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嗽出来的声音响在耳边,太子表情木然地听着,好似魂飞天外,那只脚静静地停在距离地面一寸高的地方,朝服上海水江崖的衣摆落在上面,上好的面料柔软丝滑垂感更佳。
乾清宫暖阁的窗边,康熙站着,望着四儿子两手抱着睡着的弘晖,扛着肩膀上的胖猫儿,一步一步缓慢、稳稳地走着,背影也是懒怠、温和。
梁九功悄悄地上前,哽咽道:“皇上,奴才不想哭。皇上,四福晋趁着四爷不在,取下来了府上的郡王牌匾,收拾属于郡王规制的东西。”
康熙的眼珠子还望着那对父子和猫儿的身影,木然地点点头。
今儿朝堂上,给这两年发生的一切做了短暂的决断,四福晋是一个灵性的,担心自己的夫婿回家后操办更伤心,提前打理了,很好。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是心酸酸的难受。梁九功眼睛红红的,伸袖子抹抹眼泪,红色大总管袍服上的刺绣蟒纹,好似外头的玫瑰花一样盛开奔腾,即使在午后开始稀薄的阳光下,依旧红艳不减。
“皇上……奴才去看看?”梁九功担心,有不长眼的,趁机给四爷难看,他去了,就是代表康熙的态度了,多少能护着一点儿。
他以为,这只是形式上的问一问,康熙必然是答应的。
可是康熙摇摇头。
梁九功骇然地抬头,惊愕地看着皇上,慢慢地,眼里聚集了一些恐惧:帝王心不可测,这是利用完了四爷,要彻底放弃了吗?梁九功身体一晃,本来白净没有胡须的白胖脸苍白,宛若被突然抽走了全身的血液。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紫禁城的落日很美,很美。
康熙背负双手,望着外头已经看不见儿子孙子猫儿身影的宫道,站在窗边,站成一座雕塑。
夕阳西下,紫禁城的巍峨殿宇和黄瓦飞檐,连绵成片;南海、北海的水面波光粼粼;中轴线上的钟鼓楼跃入眼帘,是看京城景色的绝佳胜地。
突然想要画画的七公主,在钟鼓楼上,面对夕阳端坐泼墨。
不管哥哥们怎么劝说,胸口还是堵着一口气的胤祥和胤禵,跑出来东所,一口气跑出紫禁城的神武门,疯狂地跑马景山。
四爷抱着儿子扛着猫儿,出来午门,坐着马车。猫儿伸舌头舔舔小娃儿,被亲的小弘晖动动小嘴巴,在天底下最安全的怀抱里,蜷着小身体好似是做了美梦,睡得香甜香甜。可爱的小模样,要四爷不禁微笑,一低头,轻轻地亲一口他红扑扑的脸蛋儿。
天边云彩变化,太阳在云彩里露出来一个角,天空蓝得水洗一般,完美地映衬出红的、黄的、紫的……各色晚霞,绚烂迷人。
一个青色衣服小太监悄悄进来,因为梁九功白到透明的脸,小心翼翼地窥视帝王的表情,抖着嗓子,小小声地汇报:“……皇上,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跑马,跑去四贝勒府上了。”
没有回应。
他壮着胆子,抿了抿唇,继续道:“诚郡王领着,皇子们,九阿哥和十阿哥、十一阿哥……追了出去了。”
“……四爷,四爷坐着马车,回去了。半路上被几个要派去江南的官员拦住了,在茶楼里说话儿。”
“说什么?”康熙的声音冷冷的,蓦然响起,吓了小太监一跳。
梁九功听到这句,一颗心更冷,坠到冰窟里。
“说,说江南的官儿不好做,他们想去偏远的地方。”小太监磕磕绊绊的,瞄着梁九功,试图获得一点暗示,可是梁九功跟没看见似的,不是,跟没魂儿似的,这要他更害怕。
康熙蓦然大喝一声:“说!”
“奴才说奴才说。”小太监吓得什么顾虑都没了,倒竹筒子一般全出来:“那几个官员,乃是举人,家世也不高,还有一个,还是当初在索额图大人手里买的官儿,都是为官多年,因为性情耿直不能升迁的。他们担心自己的身份,到了文风鼎盛的江南,压根不能获得江南士绅们的认可,更认为自己耿直不适合官场,就找到四爷,问一问,能不能调一调,去贫困的边缘地方,好歹能做一点实事。四爷……四爷说,还没去,就想了这么多,是自己折磨自己,大不可取。四爷,四爷还说,心态要端正,不能骄矜自满,但也不能妄自菲薄。说,说,你们是大清的官儿,不是去交朋友的,也不是去获得士绅们的文学认可的,你们要负责的,一个是皇父,一个是大清和百姓、自己的前途。”
康熙的脸色黑沉沉的,风雨欲来。
一声冷笑。
“……你们四爷好嘴皮子啊。”
梁九功靠着墙勉强站稳自己,闭上了眼。
小太监吓得脸白了,低了头,牙齿打颤。
“ 你叫什么?”
“……奴才,奴才叫魏珠。”
“下去。”
“嗻。”
魏珠小太监麻利地磕头退下,逃命一般的速度。
康熙的眼珠子始终没有动一下,好似自言自语一般:“他是一个机灵的,两年前,四福晋在选秀上拉走了容若和曹寅的女儿,也是他第一个跑来告诉朕,这些日子,老四用药诊脉,也都是他前后盯着,时刻来告诉朕。……”
梁九功轻声道:“他知道,皇上关心四爷。”
呵。
康熙自嘲一笑。
“说这话,你亏心吗?”
梁九功动动嘴巴,一出口,还是坚持道:“皇上,关心四爷那。”好似是告诉康熙,更是告诉自己。
康熙好似没听见,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乾清宫出去宫门的宫道,好似那路上,还有四儿子抱着孙子,扛着白色胖猫儿,懒洋洋的欣长身影。
傍晚时分,太阳照着人的影子很长。
他记得,今天四儿子穿着,蓝色常服。
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门束着一条湖蓝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发梳成一个辫子,头戴一顶加抹额的冰丝瓜皮帽,深蓝的颜色,海水一般,衣服上熏着清幽的兰花香,好似一个闲散大家公子,锦衣华服都懒得穿了,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出了门。
康熙道:“你们四爷,越来越不经心了,上朝也穿常服了。”
梁九功木然道:“皇上,四爷一贯随心顽皮,他知道您宽容那。”
“……是吗?”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一片玫红色的夕阳落在窗口,黄橙橙的动人心,诱惑人去抓这一天中最后的良辰美景。
康熙知道,老四这是彻底不掩饰了,贝勒、郡王、乃至亲王,对于他来说都没有区别了,都不是他想要的了。
他的性子,最是洁癖。对人好的时候好,收回来情意后动手也是真狠心。
康熙望着眼前的一片夕阳,扯着嘴唇,痛苦地闭上眼。
夕阳一点点暗淡下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另有一个侍卫打扮的中年人进来,磕头,一出声声音嘶哑的宛若蛇在捕猎。
“皇上,王剡老师离开毓庆宫,太子殿下一直在书房里没有出来。一直到刚刚,太子妃宣了太医,说是胎气不稳,贾应选管事去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急忙忙地去了后院,看望太子妃。”
康熙不由地眉心一皱,各种心思神伤都收敛。
“太子妃这一胎到底怎么样?”
“不太稳。太子妃殿下思虑过重,休息不好。”
“……继续看着。”
“嗻。”
夜色越来越深,屋里黑漆漆的,康熙也没要点灯,梁九功还是死人一般地站着,好似站着是他的使命。
窗外花影重重,夜风扑面。
膳房的大太监摸黑进来几次,想要问问,什么时间门摆膳,几次都不敢张口。
无声的压抑蔓延开来,一个乾清宫的宫女太监大气不敢喘。
青衣侍卫也进来了几次。
“皇上,太子妃用了药,胎气堪堪稳住。太医说,绝对不能情绪激动,更要注意身体不能做大动作。”
“皇上,太子殿下和御医在书房说话,格格一直陪着太子妃,守着太子妃睡着。”
“皇上,李佳侧福晋、唐佳侧福晋……大阿哥、一阿哥、阿哥,……都去看望太子妃。”
“皇上,大阿哥去看了太子妃后,情绪激动昏了过去。太医给大阿哥诊脉,和太子殿下说,大阿哥的病情看缘分。太子殿下命令他们开药,现在在看着大阿哥用药。”
“皇上,……”
大阿哥的命数到头了,康熙早有预感。康熙对太子妃怀的这胎是看重的,这可能是他一直期盼的,嫡子嫡孙。
可是他眼里随即浮现一抹自嘲。
即使有了嫡子嫡孙又能怎么样那?
弘皙很好,和太子当年一样才华横溢、仪态完美,大清最完美的学生。
皇贵妃也很好,只要他随了皇贵妃的心愿,将老四的玉牒记在她的名下,册封她做皇后,弘晖就是他最好最尊贵的嫡长孙。
还有老大,老大家的弘昱,身体不大好,但性情温和孝顺,也是一个好孩子。
只要他想,他要多少嫡孙都有。
他眼里的那抹自嘲,变成浓烈的讥讽。
爱新觉罗·玄烨啊,你自己就不是嫡福晋生的,你瞎折腾什么那?
白山黑水之间门渔猎的狼神后人,格外看重父系、母系血统,也从来都是强者为尊。
一个成功的儿郎娶得四个正室妻子,尽可能地生下很多的正当继承人,选一个最小的儿子继承家业,最能干的儿子继承大业。
至于嫡子继承制?康熙唇边溢出一抹冷笑,实质的冰冷。曾经他也奢望过,梦想过,一定要以嫡子继位,他一定能证明,自己会教养出来全天下最好的皇太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啊可笑啊。
康熙几乎都可以想象,王剡等清流文臣,一心期待太子登基的渴盼,这两年面对世事变化的着急,蓦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王剡是一个傻瓜啊,梁九功你说,王剡这么老了,还操心,是不是很傻?”康熙笑着,好似真的疑惑不解地问着。
梁九功僵住的身体一动,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但见康熙大声地笑着的动作一顿,所有的表情一收,又恢复他帝王高深莫测的模样,目光伤痛地望着窗外摇曳的花影,声音低低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
梁九功没有听清,一低头,脑袋贴着地砖,身体轻轻地颤抖。
康熙踉跄地一转身,僵硬的身体机械地动着,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着,自己躺到了铺着长绒毛毯的细藤躺椅上,轻轻地闭上眼。
夜色深沉,康熙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几不可闻。
梁九功听着一更天的锣鼓声,一手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浑身骨骼动一下咔嚓咔嚓地响,膝盖上密密麻麻的针扎地疼。
他挪步走着,举着一个毛毯来给康熙盖上的时候,那个青衣侍卫又进来了,跪在康熙的脚边,低低地说:“皇上,大阿哥的病情暂时稳住了。太子殿下陪着李佳侧妃一起休息。”
再一磕头,起身离开了。
梁九功整理毯子的动作一顿,再拿来一个脚蹬给康熙搭着脚,用一个小毯子给康熙盖上小腿和脚面。
这一夜一天,康熙迷迷糊糊的醒来,睡着,一直到第一天的下午,他也没有等来,太子去看望四儿子的消息。
原本就比同龄人显得苍老的脸,好似一瞬间门老了十年。
小太监摆开膳桌,梁九功端来吃食放在他的面前,他起身洗漱,机械地用着荠菜羹、野韭黄……做的汤汤水水炸酱面,一口一口,硬逼着自己用饭。
太皇太后临终前,劝说他:“皇帝,你是大清的皇帝,当以江山传承为重,莫要执着于嫡子的名分,父子的感情,和元后的情意。”
太皇太后还说:“我心疼皇帝。我不敢想那一天,当皇帝和太子父子决裂,权利冲突,感情冲突爆发出来,皇帝有多伤心。”
太皇太后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悲痛地说:“祖母的小玄烨,你要坚强。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废太子的心思,你要想清楚,你废了太子,你的其他儿子会一起疯抢这个皇太子的位子,你呀,祖母心疼你呀,你没有经历过兄弟相争骨肉相残,你不知道那挖心的痛啊。”
康熙一口一口地喝汤,大口大口地咀嚼下咽。
他很高兴,这一夜一天没有人打扰他,给他一个清净。
传承大业未定,他必须撑住了,他必须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
他记得自己和皇祖母诉说苦闷:“孙儿养着他们一个个的长大,曾经以为那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了,孙儿的一个个孩子养不住,不得不学着贱养的名头,送老大和老去臣子家里养着,可是孙儿现在才知道啊,要养他们一个个堂堂正正的勇敢做人,更难,难比上青天。”
他记得自己和皇祖母保证:“玄烨的孩子,一定都是好的,兄友弟恭、一起护佑祖宗基业传承。”
他记得,自己在无逸斋看着一个个儿女小禾苗地茁壮长着,郁郁葱葱,心中那无尽的骄傲和自豪。比他登基那天还激动。国土小了他能去打,敌人来了他能上战场,可是他的儿女们啊,每一个都是长生天赐予他的宝。
他喝完了一碗荠菜花生汤,肠胃缓和,端起来面碗,面对细细的麦子面条感恩地用着。这是无逸斋的菜地里,去年收割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做的,他的子女们亲手种的麦子。
一碗汤,一碗面用完,康熙洗漱净手,站起来,去外头散步,刚出来屋子,眼睛不适合阳光,眯了眯眼,半闭着眼睛慢慢地走着。
阳光很舒服,恰到好处地落在人身上,驱散人身上的腐朽阴霾,却不灼热。
老一和老四决裂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晃悠,走马灯似的清晰。康熙知道,他做了决定了,要在有继承权的正妃福晋的儿子里选一个继承人,可他还是对太子抱有最大的期待和希望。
玫瑰花开的好,几个小太监在浇水,听到其中一个管事太监要一个小宫女去井里打水,那小宫女嘟着嘴道:“我就不去。我力气大,管事也不能抓住了我使唤啊。”一扭头,“你要她们去。拎不动抬着。哼!”
康熙无声地笑笑。
奴才们见到他惊慌地行礼,他还是笑。
一个宫女拎不动一桶水,可以两个宫女抬着。
一个儿子坐不稳江山,可以两个皇子抬着吗?
他摇头失笑。
继续漫无目的地散步。
龙椅再宽再大,也只能坐一个儿子。可能他一开始,就是错的。
孤家寡人啊。
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才能坐上那个位子。坐上去了,就注定永远是孤家寡人。
康熙背负双手,举目望天。
天空很蓝,浅浅的蓝,就像是块蓝水晶,几片薄纱似的轻云飘着,纯洁,清爽。要人向往,也要人不敢直视。
太皇太后驾崩的时候,他感受到作为孤家寡人的悲戚。
却是如今,方完全体会其中滋味。
当时的他能大哭绝食消瘦不上朝,尽情发泄。
如今,却是只有对着蓝天的安静的凝视。
康熙用饭了,出门散步了。
皇太后、皇贵妃、惠妃……所有收到消息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默地去佛堂念佛。
四贝勒府上,昨天一个傍晚因为府里拆郡王匾额等等事情,激烈地打闹一场,钻桌子大醉一场的皇子们一个个抱头醒来,艰难地动动眼珠子,肚子里就是“咕噜咕噜”的山响。
胤祥嘟囔一声:“什么时辰了?”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都下午了。”怪不得这么饿。胤祥捂着脑袋一个翻身,嚷嚷道:“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叽叽什么那?”
床前的胤祉瞬间门变脸,凶神恶煞、横眉竖眼。
手上一掀被子,命令小丫鬟:“哥陪着弘晖说话,不叽叽难道之乎者也?打开窗帘。”
阳光刷地照射进来,一室明亮。
怒道:“你们一个个的都睡个不醒,我能不留下来吗?我要不在,你们再去找你们四哥闹腾,我能放心吗?啊!快起来!”
胤祥:“……”
伸手在额头挡住明亮的阳光,眯了眯眼,不情愿地答应道:“知道了不闹了。”
胤祉冷笑:“你们也不敢闹了。再闹你们四哥一人一脚,要你们去护城河里醒一醒脑袋。”
“……”
所以说,哥这永远酸臭还刻薄的嘴巴,真的没救了。胤祥一个鲤鱼打挺站在床上,瞪大了眼睛望着哥,气沉丹田大喊一声:“我不闹了,哥你去喊十四弟起床吧。”
“哼。”诚郡王冷哼一声,仰着下巴,“那还用你说?”转身,手上的檀木扇子刷地打开,摇着八字步走了。
胤祥等他的背影看不见了,面容一变,黑沉沉的,目光幽深莫测。只一瞬间门,又变成了少年郎热情开朗的模样,快的要几个伺候的丫鬟都以为是幻觉。
胤祥收拾好自己,在园子里踱着八字步,看着蝴蝶绕着花儿飞,几个小嫂子举着团扇欢乐地扑着,见到了他,一起端着嫂子的架子给他行礼。
“嫂嫂们请起。”胤祥爽朗地笑。十四五岁青葱少年挺拔矫健的身姿,宛若一只展翅的小鹰儿,在春天的浩浩长空中遨翔,美妙而又清静。要人一眼看去,暖暖的、勇敢的。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好似头顶的万里晴空,一片湛蓝的澄明,谁看了无不心生欢喜。
格格们也捂嘴儿笑。
“十弟,用了晚膳了吗?”其中一个最年长的格格问道。
“先去给四哥四嫂请安,马上去用晚膳。”胤祥一抱拳,拱手行礼:“嫂子们再会。”
格格们瞧着他的背影,一起摇头笑:自家爷最喜欢的两个弟弟,个人事情也随着爷,身边都还没个伺候的侍女,还都是没长大的小男孩。
胤祥来到正院,一眼看到蓝色的游戏小帐篷里,一双白胖的小脚丫伸出来,他蹲下来探头一看,就看到原木色木质地板上,小侄子趴在帐篷门口,小胖脸满是茫然地望着前方的道路,紧接着就是手脚一起爬着,爬一会儿停下来看看,继续手脚并用地爬。
小胖屁股一扭一扭的,胖嘟嘟的背部一圈一圈的肉肉跟着爬行一起动,红色的肚兜带子系成蝴蝶结,要多可乐有多可乐。
胤祥抖着肩膀笑,瞧着他爬啊爬,因为这帐篷里的路设计的有点复杂,等他爬着拐弯不见了,忙起身到另一头找。
但见他四哥四嫂在帐篷的另一头,一个小桌摆开,上头瓜子茶点水果样样齐全,四哥看书,四嫂则是眼睛盯着帐篷出口。
胤祥有点懵。
“四哥四嫂,你们要弘晖一个人爬?他犹豫那。”胤祥眼见他们这故意的模样,心疼侄子。
四爷头也没抬,随口一句:“就是要锻炼他,要他知道,即使他看不到阿玛额涅,阿玛额涅也会回来的,永远在他身边。”
“……”这是什么道理?胤祥顾不得多说了,看见四哥一转头笑容大大的,四嫂激动地站起来,忙回头看。
“啊啊!”弘晖大声喊着,在帐篷口快速地爬出来,“嗖嗖嗖”的,小模样别提多开心了。
“弘晖真棒。”四福晋冲上去,一把抱住胖儿子亲亲。弘晖看起来也比平时高兴,可能是他找了半天终于自己找到父母的缘故,尖叫地笑着糊了父母一脸口水,十叔、赶来的叔叔伯伯们一脸口水。
第一次在帐篷里自己爬,他的速度快多了,不再犹豫,很快到了出口对着父母激动大喊:“啊呜!啊呜!”
第次再爬,他有了探索的乐趣,在帐篷里东看看细看看,里面的小玩具,红色布老虎、彩色小皮球、绿色小木头狗狗、障碍物的小软枕……他每一个都好奇不已,伸手抓住,推着,压着……玩得不亦乐乎。
叔叔伯伯们蹲在两头看着,脸上不知不觉都是宠溺的笑儿。
四福晋也不再紧张。
四爷还是在安静看书。
等到一起用膳的时候,他在阿玛的怀里大口吃饭,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大眼睛眯眯着成一条缝,光是看他吃饭就香的能多吃两碗米。
五贝勒胤祺一扬眉:“四哥,弘晖侄子学说话学走路的事情,不着急?”
“不着急。躺着走路舒服。”四爷在儿子的孝心下,自己用了一口果泥,再喂儿子一口。
兄弟们:“……”
那可真是,站直了多累啊。兄弟们一起笑四弟/四哥要弘晖和他一起惫懒。胤祉故意道:“四弟啊,哥听说,自从弘晖开始添加辅食,只要四弟有空就是四弟喂着?”
“他额涅喂饭,总是光顾着喂他,自己忘记用饭。”
“……”
六贝勒胤祚真心好奇,看一眼和小侄子一人一口开心用饭的四哥,问道:“四哥,那没有盐的果泥肉泥豆腐泥,你能吃得下?”
“不是吃得下吃不下。”七贝勒胤祐皱眉:“一般都是乳母喂孩子,哪有父亲亲自照顾的?”
“就是。”九阿哥胤禟帮腔。“四哥,我家里的小子来你家一次,都要来给你做儿子了。”
哈哈哈哈。兄弟们喷饭大笑。
弘晖因为叔伯们的笑声,好奇地一抬头,咧着小嘴巴也对着阿玛笑:“啊啊~”手舞足蹈,眼睛亮亮的欢喜。
“啊啊~~”四爷低头亲他的额头,他开心地嘟着嘴巴亲阿玛的面颊,好嘛,嘴巴上一圈的果泥,全亲他阿玛的脸上。
四爷乐呵呵的,响亮地亲回去他的胖脸蛋儿。
“啊呜!啊呜!”阿玛和自己玩亲亲,弘晖开心的忘记了用饭,跳着小身体跟要蹦起来似的。
四爷两口用完小碗里剩下的果泥,抱着他去看蚂蚁、蝴蝶儿……牡丹、月季……专心陪着他说话玩乐。
兄弟们牙疼地表示:这父子两个身上都是酸臭味,真讨厌。
胤祥示意小丫鬟给他添半碗饭,身体一歪,眼睛看着四哥今天特意穿着松江棉的纯蓝色长袍,一乐:“四哥啊,现在穿衣服也越来越随意了。我告诉你们,我刚问四哥为什么这样和弘晖玩?你们猜猜。”
“这有什么好猜的?”胤禵抓住一根烤鸭腿大口咬着,咽下去后很是看热闹地笑。“四哥当弘晖是玩伴养着那。”
几个兄弟一听,一起大笑,笑到一半,听到胤祥大喊一声:“不是。”齐齐愣住地看他。
胤祥接过来小丫鬟手里的小碗,放在身前,目光巡视一圈等候的哥哥们,嬉笑:“四哥说,要锻炼弘晖习惯,看不见父母了,也知道父母在他身边。”
瞧着一个个稀奇吃惊的模样,眉开眼笑的。
“我又问了四嫂和奶嬷嬷们,四嫂说,自从弘晖爬的越来越快,还能扶着人站住了,四哥就开始锻炼他,先是喜欢的布老虎被藏在身后了,再是被掖在靠枕后面了,……他一开始着急找,慢慢的就习惯了,知道东西在其他地方那,不慌不忙的。四嫂一开始和他玩小的躲猫猫,站在门后探头伸头,他就知道了,父母可能在他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一步一步的引导……”眉心微皱,有点不明白的样子:“说是弘晖开始要探索外头的世界了,离开父母的怀抱,可能没有安全感,要在鼓励他勇敢探索的同时,给他安全感。”
“……”
兄弟们听到这里,脸上的惊讶收住了,齐齐傻眼地看着胤祥,目光意味深长。
胤祥耍宝以为成功了,突然面对哥哥不正常的反应,好奇地问:“……哥哥们要说什么?”
“咳咳。”胤祺咳嗽一声,眼睛望着蓝天,颇有感触的模样,一开口,语气幽幽的,还带着一点伤怀。“哥哥们能说什么那?哥哥们记得,你小的时候啊,四哥远在边境,每次写信来都说,要陪着十弟说话玩耍,躲猫猫、拼积木……要有耐心,十弟说话听不懂也要附和着,哎~~哥,四哥说这叫什么?”
胤祉夹一筷子炒柳芽儿进嘴巴,一咽下,淡淡的一句:“情绪价值吧,我也记不清了。”
这哪里是记不清?这是记得格外清楚,还记仇那。
胤祥有点傻。
胤禵瞪大了眼睛吃饭的动作停顿,还没弄明白情况,但心里头那“四哥果然最疼十哥”的怒火已经开始升腾。
年长几岁的哥哥们“矜持”地笑。
“噗嗤”,八贝勒胤禩笑了出来,因为十弟张大嘴巴呆滞的模样,眉眼一起大笑。
“我记得,四哥还解释了,说,奶嬷嬷们宫女太监们和十弟说话,那是恭维的;母妃们和他说话,是逗弄他的。要我们和他说话,千万注意平等尊重。”
哈哈哈哈哈!哥哥们齐齐大笑出来,前仰后合的。
胤禵的脸绿了,死死地瞪着十哥,跟看着绝世大仇人似的。
胤祥的脸红了。
原来小时候四哥远在边境的时候,也是念着自己的。哥哥们细心耐心地领着自己玩乐念书开蒙,都是四哥嘱咐的。
有点羞耻,有点隐约的欢喜……胤祥猛地低头扒饭。
“哼!”胤禵黑着脸,大口咬着鸭腿肉,跟咬着亲哥子的肉一般。
哥哥们更能笑了,笑得都直不起来腰。
几个小丫鬟都红着脸捂嘴笑。
要说人小时候被怎么养着,那形成的性格真不一样。胤祥心胸大气豪爽,长相精致也疏阔,谁见了都说十阿哥甚是体面,行动间门充满要人信服的力量感,却又不鲁莽,有耐心,有毅力,……多少和儿时环境有关。
兄弟们用了一顿开开心心的晚膳,胤祥和胤禵两个骑马回去无逸斋上课,其他有差事的,去各自的衙门。除了四爷在家带娃。
胤禩和七哥胤祐,来到理藩院,迎头见到几个同僚,无端地和容若感叹一句:“安全感、尊重……这些个东西啊,玄之又玄,但必不可少。”
容若一愣,随之微笑:“八爷言之有理。这是万物生灵的灵气儿之一。”
胤祐看一眼准备出门的同僚们,问道:“还差半个小时下衙,有事?”
一个主事微微弯腰,讨巧地笑道:“七爷、八爷,今天索额图大人宴请,我们去蹭蹭饭热闹热闹。”
“哦~”胤禩目光一闪,看向容若:“其他衙门都有人去?”
“各个衙门都派人去了。”理藩院尚书容若,手上理着被风吹乱的美胡须,脸上得体客观地微笑着,看不出来一点特别的表情。“大喜事,家里也都派人送去了贺礼。”
这可真是,索额图的大面子了。
胤禩笑得越发温润如玉,唇角挑起来的弧度,都好似精确测量过的完美。
“工部也派人去了?”胤祐直接。
几个人一起微笑。
容若道:“萨穆哈早就派人去了,说是去得早了,礼物‘低调’一点儿,也没人注意。”
“噗嗤”,胤祐笑了出来。这萨穆哈果然鬼头。看向容若:“今天吃酒,明儿按时来上值吗?”
一个同僚回答:“刚通知下来,皇上特意给了一天假,说今天晚上尽情吃酒。”很是羡慕向往的语气。
“……”
这真是大面子了。胤禩微微一笑,他都好像看到康熙微笑地站在窗边听着小太监汇报,谁谁先去了?做了哪桌?什么礼物?价值多少?摸着下巴志满意得地琢磨着:你们快吃快吃,吃饱了,朕好宰杀。
这画面先吓得他自己一个激灵,面对众人眼里的疑问,苦笑道:“幸亏爷不用去,爷这个月,光是红白丧事出礼金出了一万两了,光了。”
众人一听,一起露出来一个微妙的万分理解的笑。
人情来往必不可少。对于家境富裕的人是锦上添花,对于家境不大好的人真是负担。当然,八爷这话听听就是了,别人没有银子,他能没银子?
众人打着哈哈,赴宴的赴宴,办差的办差。
索额图府上,索额图没有听太子妃特意送来给索额图福晋的劝告,把这次的宴请办得非常热闹。他心想,皇太子还赐了贺礼条幅给我呢,这排场不乘机显露一下,还待何时啊。光宴请的请帖,就发出去一千多张。凡是在京官员,全请了!他这一请不要紧,谁敢来白吃啊,好家伙,送礼的都排队了。忙得府里管事的连吃饭喝水的空儿都没有。礼品一直摆到了厅廊下,真个是堆积如山。
东方映鎏金——大红乳猪整只,共鸣春报晓——贵妃鸡,海皇鱼得水——极品海皇鲍参翅肚羹,群龙贺新喜——牛油上汤焗龙虾,金腰缠玉带——金腰带子鸳鸯丁,玉环嵌明珠——玉环大柱圃,辉翠满圆——珠鲍灵菇扒时蔬……
海路上中下八珍地摆了一百多桌宴席,八大碗八大碟八大开胃冷盘羹汤美酒点心……全球各地的各色水果都有。
来的客人们,又都得先向皇太子的赐字行礼。只见四个遒劲的行书大字“节制慎行”,高悬在厅堂正中,墨光闪闪,令人羡慕不已。酒席筵上,索额图满面春风,挨桌敬酒,也听着众官员的阿谀奉承,好不得意,盛大的宴席从下午一直吃到宵禁时分,客人们都已带了几分酒意,可是还没尽兴。猜拳行令的,呛五喝六的,捏耳灌酒的,……简直闹翻了天。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进来禀报,说御史郭大人贺喜来了。索额图一愣,这郭琇从来不吃任何人的酒,今儿个请帖发给他了,他没来,怎么宴席要散了,他却又来了!既然来了就是客人,他今天高兴不计较,连忙迎了出去,只见那郭琇早已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了,只见他举手一拱:“恭贺索相爷,郭琇来迟,望乞恕罪。”
“哎,郭大人,说哪里话。快请,请入席。来晚了,要罚酒!”
“相爷,请别客气。我这人从来不赴宴,你是知道的。今天,是我去给皇上汇报事情,皇上问起来,说,你怎么不去啊?这么好的机会大吃索额图一顿。郭琇就来了。”
“哈哈,哈哈。来了好,该来。皇上说的对,郭大人不吃酒,大吃一顿。”
郭琇话中的无奈,康熙话中的亲近,索额图都听出来了,红光满面的,忒有面子。
郭琇微笑:“家境贫寒,但今天是相爷的大喜,郭琇给相爷带来一副字儿,作为跑腿人的礼物。抬上来。”
两个小厮在后面出来,抬着一副匾额,亲近的大臣一看就认出来,这是康熙的字迹。
“亮辅良弼”!
“臣恭谢皇上大恩。”索额图一回神,领着呆愣的众人对着大字磕头,浑身喜气洋洋的,那喜气儿要化为实质溢出来,整个人要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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