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得知, 索额图动用刑部的人手,除去了大总管,眼前一黑。
要说索额图这样的大员,哪个衙门没有他的亲信?但是有你的亲信传递消息, 和你的亲信在别的衙门杀人, 这完全两个性质。
就是太子, 他也不敢这样明晃晃地动手,顶多安排一个犯人放风时候的斗殴、被探监的时候下毒一类的, 要了大总管的命。
听完赵有忠的汇报, 太子的脸阴沉的滴水。
赵有忠哭诉道:“刑部死囚牢防守严密, 我们的人在晚食时间,混进去, 就听有人大喊着,狱卒打死了人。一个老狱卒愤怒地大喊着:‘都别喊,不是我打死的,我就推了他一下。’”
这很可能是真的。
老狱卒有傅腊塔的命令, 会打会骂但手底下有分寸。
“傅腊塔人那?”太子一出口, 发现嘴里都是铁锈味。
赵有忠小眼睛飘闪, 不敢正视太子回答问题。
傅腊塔那老头咽不下这口气, 刑部的其他人更是愤怒:这是被人“啪啪”打脸那,打的牙齿掉到肚子里和血吞, 忍下去那还有脸出去办案吗?这是这话说了,太子爷一定更怒, 觉得傅腊塔不给他面子。
赵有忠苦着脸微微一弯腰, 吞吞吐吐的:“爷,傅腊塔安排好了排查的事情,急忙忙地进宫找皇上报备那。”
太子不由地皱眉。
老父亲正要裁减官员, 因为官员们反对的太多,没有决议。刑部这一出事,这不是白送的好理由吗?
四弟若是知道了……那个混账巴不得有这个好理由那!
太子将一连串刑部传来的消息汇总思考,意识到,这可能也是四弟算计好的,混账四弟的目的不光是杀了大总管,更是推进裁减官员!
太子一屁股跌坐躺椅上,面容颓败:索额图又上了四弟的套儿。
而这件事大哥和佛伦一定都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做那?太子的脑袋里快速运转,脸上表情红白交织的几番变化,思及自己要打击大哥势力的计划,最终一咬牙决定加把火,一抬脚,直奔畅春园。
雍郡王府里,兄弟们知道他事情忙碌,齐齐因为他今晚上不谈公事的义气叫好,闹腾着继续玩得尽兴,外头丫鬟们喊着彩虹出来了,胤祥胤禵闹着出来看,还要四哥画画儿,四爷都答应。
畅春园,清溪书屋,康熙正在湖边散步,欣赏大雨后水洗的天空,绚烂的晚霞,七彩的彩虹桥……收到刑部的消息,微微一笑,瞧着天边的彩虹,越发稀奇地瞅着。
青色衣服的小太监笑着来通报:“皇上,刑部尚书傅腊塔请见。”
“要他过来吧。”康熙脸上的笑容加大。
傅腊塔一走上来,倒头就拜,声音里有克制的哭意,哽咽着:“皇上,傅腊塔给皇上请安。”
“起来。看看彩虹好看吗?”康熙的目光还落在彩虹上。
傅腊塔起身,却没有抬头,只哭着说:“好看。”
康熙一脸的笑儿,一转身,面对前来哭诉的傅腊塔,好一会儿,轻轻地叹口气。
自己的皇太子,和自己信重的大臣有了矛盾,大臣前来求他做主,他能怎么办那?
康熙背负双手,在前头漫步走着,欣赏天空中一会儿是猴子一会儿是南瓜的云彩。
傅腊塔摸摸地跟着,微微低着头,一副万分委屈的模样。
康熙状似随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傅腊塔伸手“啪啪”地打自己的脸,很是伤心羞恼地哭诉:“皇上,臣有罪,都是臣监管不严。臣抓到了索额图的大总管,就那个恶贯满盈,为了搜罗貌美女孩儿,要十多户人家家破人亡的大罪人,预备秋后问斩明正典刑的,可是……可是……进来刑部死囚牢不到一个时辰,人就死了。”
“哦~~”康熙的目光落在那变成一只金鸡的云彩上。“你有罪。朕记着了。查出来什么了吗?”
“谢皇上隆恩。”傅腊塔抽着鼻子,“查出来一点点,是在抓捕那大总管的时候,就有刑部的人给他下了慢性毒药,正好差不多一个时辰要了他的命。”又咬牙愤怒道:“恰好今天下午雷阵雨,那大总管进牢房的时候精神头不好,也没有人注意,皇上,臣有罪!”
这一声“臣有罪”,就不是请罪了,而是丢了面子的怒火。
康熙叹气,好似又看到他册封太子之初,满蒙勋贵们集体反对的激愤。他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彩虹开始变淡了,太阳要落下去了,云彩也开始变暗了,这要他的心情更低落。
当时有三藩战事逼迫君臣所有人,都知道册封一个皇太子是必须的。可是三藩战事结束了,皇太子高高在上不去拉拢这批人,这批人也自己抱团儿不归心皇太子,闹出来钮祜禄贵妃灵前那件事,闹得他也必须打压法喀,重用阿灵阿,采取分化策略。
一桩一件,都好似自有因果,都好似是他这个皇帝的错儿。
康熙苦笑。
皇太子长大了啊,和自己信重的大臣们也开始冲突了。
可是,现在,没有三藩战事作为缓冲了啊。
良久,一直到天边的太阳全部落下去,黄昏降临,夜色朦胧。康熙站在清溪书屋前的竹林面前,专注地听着竹林萧萧。
傅腊塔也不说话。
小太监来报:“皇上,太子爷请见。”
“要他过来。”
康熙的语气平淡。
傅腊塔心里一突:皇上在等太子爷?太子爷来要做什么?自己来和皇上告状,太子定是愤怒的。
君臣两个吹着凉爽的小风,一起看见太子龙行虎步的英姿渐渐走近。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
“起来。”
太子正视康熙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自己的修长人影子也飘忽起来。
“汗阿玛,儿臣听说刑部发生的事情。”太子看一眼傅腊塔。听到自己继续说。“傅腊塔监护不严,刑部的防守应该加强。只是目前不是追究傅腊塔的时候,儿臣提议,借着这个机会,整顿一番刑部上下人员。”
“哦~~”康熙饶有兴趣地看着太子。
“扑通扑通”,傅腊塔的老心肝儿要跳出来。
可能是最艰难的话出口了,太子脸上的紧绷没有了,笑吟吟的仪态优雅:“汗阿玛,早朝上有大臣提议,整顿几个衙门的官员们,儿臣知道这是为了朝廷着想,但也担心会伤害了官员们的感情,毕竟都是一个朝堂上的一家人,当互帮互助才是。可是……”声音一顿,变得词严义正。“衙门官员的宗旨是‘为皇父负责,为大清和百姓负责’,若达不到这样的功能,反而有了反效果,整顿一番很有必要。古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人人称颂,儿臣相信,朝臣们和百姓们最终都会理解。”
康熙摸着胡子,望着夜色下的湖面,笑而不语。
傅腊塔眼皮一跳一个激灵:太子这是警告我那,他知道我排查刑部,要挖出来下毒凶手,却要用整顿官场的名头,给毓庆宫和索额图面子,压下去这件事那。
傅腊塔面对皇上的等候,太子看过来的眼神,忙道:“皇上,太子殿下果然是洞察秋毫,见微知著。臣一开始也不想整顿刑部啊,都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家人,交情好着。可是这样的事情一发生,臣也伤心啊。皇上,太子殿下说得对,身为大清官员,有所为有所不为。皇上,臣附议太子殿下的提议。皇上,臣一定将这件事办好了,不辜负皇上和太子殿下的厚望。”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变得忠肝义胆,慷慨激昂。
太子小小的满意,虽然恼恨他直接来找康熙的行为,但此刻也不能计较了,默默地看着老父亲。
康熙摸着胡子,微微仰头望着西天边慢慢升起来的月亮,五月下旬弯弯白白的月牙儿,可爱玲珑。
太子不安。
傅腊塔惴惴。
梁九功来报:“皇上,直郡王请见。”
“要他过来吧。”康熙的声音还是听不出来情绪。
太子脸色一沉,心里暗恨。
傅腊塔心里惊讶,却是有点明白了:皇上之所以和他们这群大臣都商议好了,今天早朝上却不表态,原来是等着皇太子和大郡王站出来那,不愧是老谋深算的皇上!
直郡王胤禔一阵龙卷风地走近,一开口,声音里都是嗖嗖的风声。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给太子殿下请安。”
“起来。”“大哥请起。”
“臣给直郡王请安。”
“哦,傅腊塔你也在?本王正要去找你那。快快请起。”
胤禔的语调一听就是有火气那。傅腊塔心知肚明,陪着笑儿。
胤禔也不搭理他,一抬眼,直直地望着康熙:“汗阿玛,儿臣听说了刑部的事情。汗阿玛,堂堂刑部,发生这样的大事,简直丢人!儿臣都替他们汗颜,看他们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出门办差拿人?! ”
!!!
傅腊塔一张老脸通红,憋屈的!
康熙面无表情。
太子一口钢牙咬碎,还要拿出来太子的风度,恨死了大哥。
可是胤禔还没说完啊。
“汗阿玛,儿臣认为,这件事必须严查,必须有一个说法儿。否则那以后人都知道了,进去刑部就是一个横死,不如死扛到底算了,还去刑部受审做什么?”
卧槽!
直郡王你行!
傅腊塔麻利地跪在康熙的脚边儿,老泪纵横:“皇上,都是臣的错。皇上,臣请罪。”
康熙还是气定神闲,一身淡淡的帝王威严,不怒而威。
太子低了头,掩饰自己狰狞的面容。
胤禔斜睨太子一眼,怒声道:“汗阿玛,儿臣记得,今天早朝上有大臣提议,整顿几个衙门的不称职人员。儿臣之前顾着同僚们的面子,没有说话。现在儿臣不给他们讲情了,儿臣请汗阿玛严查这些人,天天不做事光拿着朝廷俸禄就罢了,还扰乱朝纲,罪该万死!”
!!
胤禔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杀气腾腾的。
傅腊塔跪着,一动不动的,吓得大气不敢喘:皇太子要整顿官场,只是一个名头儿,掩饰这件事罢了。可是有了直郡王的严厉表态,那就表示:你们!皇太子!谁敢浑水摸鱼,趁机打压我的人保留自己的人,我第一个不饶!
天了噜,我怎么又牵扯进去这两位爷的争斗了啊!傅腊塔欲哭无泪。
太子此刻也忍不住了,一抬头,迎上大哥灼咄咄逼人的死亡视线,一声冷笑:“大哥说的很对,孤刚刚也是这个提议那。”
孤倒是要看看,你能怎么不饶我的人!
那你就等着看,看我敢不敢一刀砍了他们的脑袋!
兄弟两个目光厮杀,康熙却好似没看见似的。
“既然你们都附议,都是为了大清的未来,不顾个人名声,朕心甚慰。”康熙说的,真有一点高兴的调调,摸着保养得宜的八字胡,悠哉哉的龙脸一低头,对脚边求保护的老臣微笑:“傅腊塔听见了?你们太子爷和大爷都表态了,你放开手查吧。”
傅腊塔高声急呼:“皇上,臣领旨。臣定不辱使命!”
“至于清理清闲官员,……从你刑部,嗯,悄悄的,先试验一下看情况。都退下吧,朕要去念佛课。”康熙一挥手,转身就走了,梁九功领着一群太监宫女齐齐跟上。
“恭送皇上。”“恭送汗阿玛。”
康熙的脚步稳稳的,跟没听见似的。
傅腊塔一眯眼,起身给两位小爷行礼:“太子殿下,大爷,臣告退。”
太子微微一笑:“夜色深了,这里湖水堤岸多,来一个小太监挑着宫灯送送。”您个倔老头可要小心了,选好脚下的路怎么走。
胤禔挑眉冷笑:“傅腊塔,老眼昏花看不清路,爷送你一副眼镜。”不知道怎么走,爷帮帮你。
“老臣感谢太子爷和大爷的关心。”傅腊塔不光装眼花还装耳聋,笑呵呵地领着关心,跟着挑着灯笼的小太监晃着八字步走了。
傅腊塔小老头,心里苦的黄连一般,却是被激起了年轻时候的性子。
我还不敢查怎么滴了?我老眼昏花了但我曾经也是领兵打冲锋的勇将!我管你们两位小爷怎么斗法?要我在刑部待不下去了没有脸了我还顾得上那么多?!
傅腊塔也憋着火气那,身为臣子,也是有火气的!哼!
太子和直郡王兄弟两个,面对傅腊塔的背影,一转头,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各自绕着路出去畅春园。
出去畅春园明明有一条最快最好走的路,也就是小太监领着傅腊塔走到的这一条,偏偏他们都不走,都硬是绕着。
傅腊塔气哼哼地回到刑部,刑部的官员们没有一个下衙的,都还在根据他的吩咐排查,傅腊塔在刑部后院偏堂里召集他的亲信们,躺在罗汉床上吸着水烟枪缓缓紧绷的神经,将皇上的吩咐说了,听着亲信们一言一语的愤怒要严查的决心,同样正在表达愤怒咒骂的傅腊塔猛地一个醒神。
——四爷,臣又上你的当了!
一把扔下那包浆程亮保养良好的古铜水烟枪,傅腊塔猛地站起来气得跳脚:“查!不管牵扯到谁,都一查到底!”
我还就不信邪了!傅腊塔拍着胸膛和亲信们大吼:“当年我傅腊塔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打三藩的时候被敌军包围也不带逃跑的!查!查出来你们不敢管的,我来兜着!”
亲信们齐齐愣住:大人,您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傅腊塔反应过来自己的应激行为,擦着眼角浑浊的泪水,越擦越多眼泪汪汪的,一腔强烈的不甘心却又不得不雄起的认命悲愤之情:“老了老了,本来想着再过两年求了退休,回家听戏养鸟儿,哎!”
遇到一个逼着你不得不雄起的活阎王,你能怎么办?你不雄起,现在就能退休了,还是一个不光明的怕事的名头。
一番分派,亲信们领命退下,傅腊塔犹自气急败坏地屋子里转圈圈。
再恨,再恼,却也不得不佩服四爷这接连的手段。
直郡王那直线条的脑袋,能想得到皇太子要整顿官场,做表面功夫掩饰这件事?一定是佛伦提醒的!佛伦为何要这样提醒?和太子对上支持直郡王做皇太子,现在的他不会了。但为他自己报仇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和四爷商量好了吧?
毕竟,四爷对他,那真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的。
傅腊塔气得一拍脑门,皇上估计早就猜到了,所以见到他后,等着皇太子来,等着直郡王来,才开口。
这要他一琢磨,猛不丁的一个冷战,吓出来一身冷汗,后背湿透。
傅腊塔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天上白白弯弯的月牙儿,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
如果,如果,他没有去找皇上禀明情况,告状太子和索额图,可能,皇上第一个拿自己开刀了。
国无一君。这个天下,还是皇上他老人家的。皇上,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即使老了,也是大权在握,不容任何人挑衅。
良久,傅腊塔抬手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老了老了,自以为精明,却差点马失前蹄犯了弥天大错而不自知。
四爷啊……傅腊塔再一回想四爷的所作所为,不知道是什么酸甜苦辣的复杂心情。
皇上说“悄悄的……”这是要麻痹其他衙门,在拿下一些人之前,要他们狂欢起来闹起来,再有皇上来“挥泪斩马谡”?
傅腊塔猛地摇头,帝王心不可测。把自己的差事办好了要紧。
刑部发生的事情,第一天迅速在有心人中传开,得知傅腊塔在刑部展开的行动,都很是理解地叹息:被这样打脸还能忍?别看傅腊塔一把年纪了,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啊。
至于之前提起来的,清查官员资历,整顿官场风气的事情,都没有在意:皇上最是仁慈要名声的人,也就说一说训斥一顿罢了,哪里真能那?
该怎么清闲还是怎么清闲,甚至有的官员因为这一次的“惊吓”,补偿自己一般的更能玩乐。
小半个多月过去了。四爷领着一家人去庄子上住了五六天,尽情放松回来府邸,都是身心愉悦,晒太阳打盹儿逗逗猫儿狗儿,办差点卯,也好似更有精神了。
而京城里的政治气候,似乎是风和日丽,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刑部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以为是刑部自己的事情,只有几个人关注。太子得知耿直御史魏象枢在核实自己提供的消息,一直没有动作,虽然不大满意,可索额图大总管之死这件事压下来了,他悬在空中的那颗心终于放下来了。
隆科多终于等来四爷和他一起喝酒,他傲气着,在皇家人面前没有一般臣子的拘束,他亲近的人也是这个脾气,大家伙儿一顿好喝,苏培盛挨个将喝醉的人送回各自的家里,剩下两个人喝酒喝得越发尽兴。喝到前半夜一起躺在院子里的地面上赏月,隆科多大着舌头道:“四爷,隆科多现在手底下有人了,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四爷一眯眼,明知道隆科多意气风发翘尾巴,最是听不见劝告,极力板正飘起来的舌头严肃道:“隆科多舅舅,爷一个大闲人一切都好。爷倒是担心你,你刚任职副都统,要谨慎办差,不能要其他人抓住话头。”
“谁敢多说什么?”隆科多愤怒地一甩胳膊,好似甩掉身边那些嗡嗡地苍蝇蚊子一般的小人,发誓道:“四爷你等着看,隆科多一定做出来一番成绩,证明给你看,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醉倒的四爷·小绿茶:“隆科多舅舅,越是风光的时候越是要低调,皇额涅担心您那。”
“嘿!不用担心。皇贵妃永远都在担心。”
“……”隆科多真喝醉了,居然敢反驳皇贵妃的话了。
可能是皇贵妃之前训斥他要他不服气了,隆科多不光没有意识到还犹自恼怒道:“既然风光了,那就风光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四爷心说,你果然是飘起来,急需摔一跤接接地气。口中还是劝说着:“隆科多舅舅心里有分寸,爷就放心了。爷还是认为,谨慎为上。”
“放心放心!”隆科多拍着胸膛大力保证。
四爷举着酒壶,和夜空里弯弯的小月芽儿碰一杯抿一口,眉眼弯弯。
年幼的兄弟们,胤禩和胤禟几个,抓紧时间补上之前的差事,专心着办差。
胤祥和胤禵几个,最近都在专心读书补上南下耽误的功课,想来和四哥讨论讨论朝政,每次都被训斥一顿,只能偷偷打听,发狠地练武读书,争取早日长大。
直郡王胤禔受到佛伦的指点,最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安心办好自己的差事,静等波澜起。
对比之下,重新管着八旗学院、武英殿的诚郡王胤祉最是有时间,特意找一个时间,找到四弟,兄弟两个在雍郡王府前书房,喝茶说话儿。
胤祉哪有心思喝茶?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茶在手边兀自热气袅袅,香气扑鼻,动也没动,叹气道:“现在我呀,管着学院和武英殿,不再亲力亲为了,凡事过一眼就成。”
“这样挺好,三哥喜欢看书,有更多的时间自己学习。”
“是啊。繁花乱人眼,一直自诩清醒人,却是最近才能定下心来,自我清净一一。”
“希腊文的《沉思录》好,弟弟最近在看,三哥可有兴趣一起研读翻出来?”
“明知道三哥不懂希腊语言。”胤祉一个白眼:“我回来后还是很生气你算计三哥的,三哥对你那么好,你个没良心的!——等你翻译出来,第一个给三哥看看。”
四爷:“……”小薄刀给桃子削皮的动作停下来,纳闷的眼神,真诚的无辜脸。
胤祉嫌弃地摆摆手:“这么大的人还拿俊脸撒娇,三哥还不知道你的戏精本质?”顿了顿,眉眼一起耷拉,愁眉苦脸的。“你看看,”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激烈打架的动作,“三哥之前得罪了汗阿玛,人人都知道恩宠不再。三哥去一趟江南,查抄大臣家里,在江南文坛上的名声臭了,之前的好人缘都没了,一路被人骂着回来北京,如今无人关注了自己安心办差读书,却也没人敢欺负了都怕三哥了,……”一声长叹,望着四弟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一字一顿:“枉自学高八斗,方解人生几分味道。”
胤祉颇多感慨。
悟道一般的语气,听得四爷大乐,放下手里的桃子在素白青花缠枝莲碟子里,俊秀的眉眼飞扬,一派纯然的快乐。
“三哥不愧是兄弟中文采最好的,这番话要弟弟受教不浅。弟弟感激。弟弟以茶代酒,敬三哥一杯。”
“别别别。”胤祉端起来茶杯却没喝,望着弟弟顽皮的模样牙疼地道:“兄弟中文采最好的是我们的太子一哥。‘黄河天下艰难险,万古亘乾坤。不睹灵涛壮,安知禹力尊。□□无定响,江河欲全吞。此际乘槎稳,安澜荷圣恩。’”胤祉摇头晃脑地真心赞叹:“太子一哥的《黄河》写得好。”
四爷重重点头:“一哥读书一贯好的,大清最完美的学生。三哥你看,弟弟从来不和太子一哥比作诗。三哥,您和弟弟们比是最好的。”
“噗嗤”,胤祉因为他的话乐了,举着月白~精工花鼓压口茶杯,轻轻地和他碰一个,一仰头,品了一口:“这茶杯好,坦口折腰,手把之,其口正压手,体积大小适中,分量轻重适度,稳贴合手。三哥要一套。这茶泡的也好,碧螺春的香气直钻肺腑。”一抬眼,警告道:“四弟你的好东西多,手底下的几个可人儿,你可看好了,太子一哥和大哥都惦记着那。”
“明儿给三哥送一套。我的人?”四爷大奇。
“嗯,那可不是你的人?就这泡茶的,造茶杯的,画图案的……”胤祉摇头失笑:“要不是三哥知道你的脾气,也想要两个来那。”
“三哥,我手底下就几个歪瓜裂枣儿。”四爷真心纳闷,“还都是不会伺候的,脾气拧巴着那。”
“嘿!”胤祉给他一个明白的眼神儿。“这就是他们的妙处了。忠心!三哥是越活越明白了,花团锦簇再好,偶尔欣赏一眼罢了,最关键的是自己身边的。我问你,这杯子是不是新出来的?你赶紧地再给汗阿玛送两套去,求汗阿玛护着你。三哥问你,那年羹尧,现在怎么样了?”
“嗯,谢谢三哥提醒。年羹尧,……还需要打磨。”
“他是一个能干的,”胤祉一眯眼,年羹尧能干,他如今也知道这样人用起来的好处,但那脾气真不是一般人能驯服的,思及年羹尧曾经在自己手底下当差,收起来小小的嫉妒和遗憾,一抬眼,再次郑重提醒道:
“年羹尧的夫人,乃是容若的大女儿。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皇额涅说的,给你娶容若和曹寅的女儿?美美的?”
四爷惊讶:“三哥,儿时的戏言不足为道也。”
“你认为是戏言,长辈们可不认为。”胤祉身体前倾,靠近他一些,小声道:“这次选秀,几大家族的女孩子人才辈出,容若的和曹寅的女儿们确实长得最美,我额涅还和我提起来那,遗憾且敬服地说:‘还是皇贵妃有远见,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定下来。’”
这话的重点不是在四阿哥还那么小的时候,而是在容若和曹寅都还是小小侍卫的时候。
可是四爷哭笑不得:“三哥,当时是戏言,现在更不可能。”
“那是。估摸着,……”大拇指和食指再一次激烈打架,“都惦记着那。”
四爷摇头失笑:“三哥,刚还说了,关键是自己身边的,你再说这话,弟弟可要和三嫂告状了。”
“嘿嘿。不说不说。”胤祉对自己的福晋那是一百个满意,董鄂家的姑娘,娘家杠杠的,能和自己谈论诗词歌赋,还能和自己同甘共苦,还有了一个长成的儿子,夫复何求?
“来,喝茶。”一抬眼瞄着弟弟茶桌上摆放的掐丝珐琅百宝桃花盆景,大量珍珠宝石堆砌,工艺精巧,盆中花木枝直叶挺,其杆往往涂金漆,叶则贴翠羽,花卉、果实亦艳丽耀目,一种奇妙的报复补偿心理,心痒痒地道:“这个可是工部新出的工艺?三哥也要。”
四爷哪里知道三哥九曲十八弯的幽密小心思?他对于财物摆件一贯大方,只是这也是他最近最喜欢的,脱口而出:“弟弟给三哥做一个新的。”瞧着三哥伤心瞪眼的模样,委屈地大喊:“想当年……”当下看着自己新得盆景微微心疼不舍地看一眼,妥协道:“好好~~弟弟再造一个新的,三哥搬回家就是。”
胤祉满意了,觉得弟弟果然是疼着自己的,眉眼欢喜着,开开心心地和弟弟品茶赏画儿,打开书本儿,一起讨论《沉思录》的翻译。
前朝刑部的动静起来小小的波澜,大部分官员没关注,老百姓更不关注。在皇上启程北巡之前,最受瞩目的大活动就是八旗选秀了。四九城的老百姓都盼着皇上的指婚公布,四九城天天有人娶媳妇嫁闺女的看热闹,有关婚礼相关的店铺老板们更是翘首以盼。
宫里头,宁寿宫的皇太后一页一页地翻着今年选秀名单,这个也好,那个也好,都想送给最喜欢的孙子府上,快快生几个重孙子重孙女出来。
“钮祜禄家的好,骑马打猎不输男儿……”可是身份太高了,四福晋压不住,家里就乱了。
“董鄂家的姑娘也好,诗词歌赋精通……”三孙子和九孙子的福晋都是董鄂家的,再选要怎么选?
苏茉儿嬷嬷看着笑着,眼见皇太后犹豫不决的样子,在一边提醒道:“太后娘娘,前儿纳兰家的耿格格,来求了一次那。”
皇太后一愣,顿时笑开了:“瞧我这记性,幸亏嬷嬷提醒。”回忆纳兰家的两个女孩儿,一脸满意地笑:“我记得呀,当年那小丫头第一次来宫里请安,因为和赫舍里家的一个丫头抢一个布偶玩具,还闹了起来,性子活泼得很,挺好。”
皇太后自己性格天真烂漫的,喜欢没有深城府爽利的姑娘。苏茉儿嬷嬷笑着应着:“还有曹寅的三个姑娘。皇上前儿说,嫁一个到科尔沁去,再嫁一个去宗室,还有一个,您先看看那。”
“这个我记得。”皇太后显摆自己的老了记性还是好的。吩咐自己的大宫女:“去找来皇贵妃和德妃。”
皇贵妃先来了,听说给儿子选人,当时精神抖擞起来:“太后娘娘,我还记得呀,当年几个小丫头两三岁的时候,给我请安,我抱在怀里,问她们:‘将来给我做儿媳妇好不好?’都说好那。”
逗得皇太后指着她笑骂:“你这猴儿,两三岁的女娃你都惦记着。”
“那是。娶儿媳妇儿,就是要看好了就下手,不能慢了。”皇贵妃得意洋洋,一屋子的人哈哈哈哈笑。等到德妃来了,德妃一贯是知道自己身份高低的,明白皇太后要自己来就是顺带,亲近地笑着听着。
四爷不知道,当年的戏言长辈们还真就都记得,真要给他操办起来。
他不知道,四福晋也惦记着那。她和四爷夫妻彼此信重,当家做主八年了威望实打实的,不靠子女不靠娘家也是什么不怕的。在心里将后院各个妹妹们的家世过一过,就有了想头。
爷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危险了。反正院子里已经有这么多侍女格格了,反正她也不能阻止三个长辈一次六个的送人举动,就琢磨着,最好院子里再有几个家世好一点的,作为亲家帮衬爷一一。
当然,这事情,不是她能提出来的,只能更勤快地进宫孝顺三位长辈,和各家各户做好福晋外交。收到纳兰家的赏花帖子,进京叙职的曹家的品茶帖子,不明所以,却都开心地应着:这两家,可都是实力派,反正打好关系没错儿。
四福晋不知道的是,因为四爷惩治贪污引发的江南官场大换血,这次选秀莫名地变得很重要,各家各户都比以前更迫切地,想要一个好亲家抱团儿取暖。
毓庆宫的太子妃也在思考,是否去给太子求两个好家世的姑娘进来,在一个傍晚,特意找来书房和太子商议:“爷,您看,这次的选秀,可有您中意的人家的姑娘?”
太子妃重点提出来,中意的人家的姑娘,不是你中意的姑娘!
太子听出来了,眉毛一挑,恼道:“既然是太子妃做主的,太子妃自己看着办吧。”
“……”太子妃突然不想操办这件事了,自己看中的姑娘,太子不喜欢,将人要进来备受冷落,万一亲家不成反而成了仇家,又何必那?只到底是顾着增加自己一方的实力,还是用心地打听着。
直郡王府里,大福晋也在一个夜晚,临睡前,和直郡王商议:“爷您看您的侧福晋人选……可有什么章程?我进宫去和额涅说一说。”
直郡王对这方面不上心,也不认为哪个大臣因为一个女儿的婚事就无头脑地支持太子或者自己,只是福晋的一片好意,他打个哈欠道:“福晋有空和额涅提一提,留心看看合适的。”
“哎。”
大福晋瞧着他闭眼就睡的模样,心里微微的发酸,又因为他不上心的样子微微放了心,甜甜地跟着躺好,睡了过去。
皇家人讨论着,有女儿的人家,也在讨论呀。
赫舍里家,索额图在家里的戏台上,得意洋洋地听着十阿哥新上演的土味大戏《墙头记》,鄙视地笑着跟着哼唱几句:“‘老爹爹今年八十五,何不死在圣贤年’?”
张木匠年老体衰,已失去劳动能力,不得不依靠儿子为生。可这两个儿子都嫌弃他,迫于孝道讲好以半月为期,轮流养父。由于月份有大小,三十天好算,三十一天不好算,兄弟为此常发生争执。一天,大乖“照章”在十五的晚上送爹到一乖门口,一乖夫妇恼于大乖又占了便宜少照顾一天,便装聋作哑,任凭大乖叫骂,就是不开门。大乖无奈,又不肯把爹爹再领回家,于是逼着老爹骑在一乖家的院墙上……
戏台上的,一个老汉做着骑墙的动作,惟妙惟肖地无助地哭着,一边旁白悠悠脆脆地唱着:“张木匠啊,你要掉往墙里掉,掉到墙外可没人管饭呀~~”
新式唱腔雅俗共赏,比之前流行的昆曲快节奏,诙谐幽默、生动有趣的接地气儿简单易懂,自从十阿哥开发出来,在田间路途、街头巷尾,老少尽晓,随处可闻,广泛传唱。
富贵人家一开始都是鄙视的态度,可能是太阳底下的悲欢不同,却也有大悲大喜的相同吧,渐渐的都在家里一边鄙视一边听着。
此时此刻,身边伺候的人听得入神,索额图更是眯着眼睛哼的投入。
皇上呀,您现在也是骑在墙头上啊。
皇上呀,太子拿不出来雷霆手段对付兄弟们,您要怎么做那?
皇上呀,直郡王摆开架势要争太子之位,您要掉在墙里墙外哪一边那?
索额图哼唱的投入,儿子格尔芬上来戏台,等着父亲唱完一段,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索额图眉眼一跳,下来戏台来到书房,一站定,肃容问道:“皇贵妃要给四爷迎娶容若的女儿,消息确定?”
“据说是当年的约定。那时候四爷还没读书那。”格尔芬也烦恼:难道纳兰家要改投四爷?还是要同时下注大爷和四爷?越想越烦恼;“儿子想着,我们可以趁机挑拨大爷和四爷的关系。只另有一个事儿,曹寅的女儿也参加选秀。”
曹寅任职南京织造,人称月亮底下的两江总督,在江南经营的家大业大,更是大权在握,简在帝心。他的女儿……索额图坐下来,皱眉沉思。
纳兰老宅,明珠在园子里赏花逗着自己新得的鹦鹉,听佛伦派来的小厮细细地说了一些情况,笑着点点头,嘱咐道:“这个鹦鹉养得好,送给你们老爷,告诉他,养好了身体,找一个时间退休养老逗逗鸟儿。”
小厮高兴地答应着,拎着纯金打造的鸟笼子喜滋滋地走了:自家老爷这个岁数了,最后斗这一把也是尽心了。可是明珠大人能想通放下,主动要老爷养老,果然是明珠大人的胸襟。
明珠望着小厮轻松的背影,眯眼笑了笑:一群老家伙知天命的年纪了,还是麻利地退下来养老吧。
他背着手踱着步,吩咐自己的小厮:“去找你们大爷,说老爷的鹦鹉送给佛伦了,再要一只好的。”
“老爷,奴才马上去。”
小厮开心地跑了,跑一趟去和大爷的小厮联系联系感情,大爷手头宽裕,一定还有个不小的红包那。
明珠对奴才们的心思明白着,他这把岁数了,自己都靠儿子养着,奴才们要在长子面前讨好,寻找后路,他也看得开。
他慢悠悠地踱步,迎头两个孙女儿领着丫鬟们仪态万方地走上来,宛若两朵悄然开放的小玫瑰花儿的娇艳,一起动作标准地给他请安,要他喜得见牙不见眼。
瞅着两个长大的孙女儿,看看这个好,那个也好,干脆问道:“马上要开始选秀的第一轮了,可有什么想法?说出来,玛法去求皇上。”
有脸面的朝臣,可以在选秀的时候和皇上求一求,比如要女儿回家自己嫁人,女孩儿有什么特别小要求一类的。
两个女孩儿因为玛法的话,一身不同绣花的淡蓝底色旗袍亭亭玉立,一起低头抿唇笑露出形状美好的半边脸,其中一个做姐姐的羞答答地回答:“玛法,额涅说,我们有婚约那,是不是真的?”年幼一些的娇声道:“玛法又拿我们取笑儿那。额涅说了,要我们听皇太后的那。”
“哈哈哈哈。”明珠摸着长胡子,那个乐啊。
大点的孙女的额涅是容若的颜夫人。容若没有福晋,名下有侍妾,还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来自江南的外室,所出孩子都记在侧福晋颜夫人的名下。
小点的孙女的额涅是次子揆叙的福晋耿氏,当年的藩王之一耿聚忠之女。耿聚忠娶安郡王岳乐之女和硕柔嘉公主为妻,生耿氏。由于此种关系耿氏经常出入皇宫,上下以格格称呼,在皇太后的面前很有脸面。
明珠因为两个孙女儿羞涩泛着红晕的面颊,故意板着脸严肃道:“既然如此,玛法就不管喽。和玛法一起去听戏去?”
“玛法~~玛法~~”两个女孩儿一人抱着玛法的一只胳膊晃着撒娇,纤细的手腕上,各自松松挂着两只手镯,移动间手镯相互碰撞,叮铃作响,甚是美丽动人。小两把头上简单的珍珠发钗和淡雅的月季绢花,点缀女儿家的青春亮丽。
小女孩身上淡淡的胭脂香气也是清纯动人的,明珠满面红光地享受孙女们的撒娇,恍惚间是自己当年的年轻岁月,更是开怀,面对着急的两个孙女儿就是不说:“是呀,当年我们家好像是和四爷有婚约啊……”
斗了一辈子,比完儿女辈,轮到比孙子孙女辈了,明珠自信,他纳兰家的女孩儿,绝对不会输给赫舍里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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