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举目望去,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是天上的雪,还是人间的孝服,  已经分不清。

    王爷、贝勒、贝子、福晋、公夫人、一二品的诰命夫人,以及各宫的妃嫔,年满六岁的皇子公主们,白茫茫地跪满了整个慈宁宫大院,一个个哭得眼泡红肿,面色腊黄。康熙和太子麻衣白冠,  跪伏在灵床前面。

    索额图、佟国维、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等大臣们进来,  一齐向灵床上的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失声痛哭。刚刚止停了眼泪的康熙见此场面,  又触动了满腹的悲怆,大声号啕起来。一时间殿内殿外一片哭声。

    四爷没哭:太皇太后是圆满了,当是喜丧。他整个人仿佛那白茫茫上面的天空高远,下面的大地一样厚重。

    索额图到底是老成沉稳。他知道,  这样哭下去是不行的。外有国家大政,  内有丧礼,  多少事需要皇上拿主意。他强忍住悲痛,止住哭泣,  膝行到康熙面前:

    “圣上,太皇太后仙逝,臣深知皇上心中的悲痛,  万望皇上善自珍重,节哀顺变,以负天下之望。况且,太皇太后的后事,  也需要皇上拿个主意,早做安排。”

    康熙早已哭得昏昏沉沉了,听了这话,勉强抬起头来,泣声不止地说:“居丧守制,庐墓三年,为人子孙者自古皆是如此。”

    皇上要守丧三年,三年之中,国家无君,那还得了。众大臣一齐凑到跟前,同声劝道:“请圣上暂起龙驾,容臣等详奏……”索额图、佟国维一起向侍卫们摆手示意,隆科多等人忙上前搀起康熙,在灵床旁边坐下,大臣们又过来行了君巨大礼。康熙低垂着头,无力地说:“有什么事,你们简单点说,朕……已经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

    索额图缓缓地说:“皇上,天子居丧与寻常百姓不同,取三九之数,就是二十七个月,此款明载于周礼之上,自古如此,请圣上明察。”

    康熙断然回绝了:“不行,朕以孝治天下,不守三年之丧,如何为天下表率。”

    索额图想到,天子居丧,必然要由太子监国。太子监国的时间越长,对他越有利,立即附和。其他大臣却不想看到这种局面,纷纷引经据典,说天子居丧,以九为数,九年太长,九天太短,以九个月为最好。

    此刻康熙头昏脑胀,想的全是如何为太皇太后尽孝的事,没顾得想那么多。大臣们的两种意思,他也拿不准,便看了看身边一直沉默的儿子们。

    太子已经是十分沉稳的模样了,他也没有想那么多,单纯的担心老父亲的身体,见康熙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动动僵硬的身体,跪着哀声奏道:“汗阿玛,儿子认为,九个月就好。”

    康熙蓦然一怒:“平时里老祖宗这么疼爱你们,你们连三年丧事都不给守吗?”

    太子流下两行泪,他知道老父亲心里的苦,不忍再劝。不妨大阿哥蓦然顶撞道:“汗阿玛,老祖宗在天之灵,看到您这般自苦,如何能放心?”

    康熙一愣,再次泪流满面。

    四爷膝行上前,跪在老父亲的面前,面容肃穆庄严,言语铿锵有力:“汗阿玛,周礼和古制,在于礼丧和心丧之不同。周礼上说‘居丧宁戚’。就是说最好的,最诚挚的悼念,是心存一片悲戚之意。儿子以为帝王居丧,应以心丧为主。三年之内,每日瞻仰老祖宗遗像,敬献悼念之情;而礼丧,以日代月,即以廿七日代替二十七月,以不负天下众望。”

    儿子一开口,从九个月变成二十六天,康熙伸手指着他,待要大骂,可他看着这些儿子们哀求的目光,心里头酸涩难言,摇了摇头:“……二十六天,太短了。”

    三阿哥赶紧跟上,伏地哭道:“汗阿玛,是以日代月,二十七月。”

    康熙不作声了,几位大臣也都暗暗佩服。四阿哥,行,他居然能说出心丧、礼丧的不同,以二十六天,代替二十七月,既不误国事,又照顾了人情,这办法好!

    这件大事,就算这么定下了。下面又议了如何给太皇太后上谥号,在正式安葬之前盖一座灵宫安放灵床……诸事安排停当,几位大臣告辞出去,这时,已近午夜了。

    烛影重重,白幡舞动,守灵的父子几个俱是昏昏沉沉的,眼睛肿胀。慈祥的老祖母躺在灵床上。康熙思及自己身为帝王,连普通百姓家里给祖宗守孝三年都做不到,不由地悲痛大哭。

    恍惚间还是太皇太后临终之前,含笑抹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告诉他:“皇帝,你已经长大了……”要康熙越哭越是惶恐凄凉。自以为已经长大,已经是一座山岳巍然屹立,突然发现背后撑住自己的人要离开了,自己不是一个孩子了,再也没有人给他查缺补漏,再也没有人给他看着后宫前朝,站在他的身后,任由他任性地做一个孩子。三十年人生唯一的依靠,祖孙二人在这偌大的宫廷中举步维艰相依为命,只有对方,才能放心的依赖。可如今,这个最后休憩的港湾,离去了。

    茫茫穹宇,茕茕孑立。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康熙觉得身体沉重不堪,嗓子也火辣辣的疼,回忆昏倒前的经过,不由苦笑,竟是哭晕过去了。手指一动,费力地睁眼,一双深邃黑亮的大眼睛近在眼前。

    四爷忙扶老父亲起来,靠在垫子上,端来一杯清水喂他喝了一口。康熙靠着垫子半躺着,抿着水润了润嗓子,才觉得身上回来几分力气。

    “……什么时辰了?”一开口,康熙的声音嘶哑。

    四爷放下茶碗,给父亲披上袍子才回答:“午时刚过。太子二哥暂代举哀,宗室大臣们和各宫母妃有品命妇都在,大哥和三哥跟着守灵,儿子来守着汗阿玛。”

    康熙默然。

    四爷垂眼:“老祖宗驾崩,汗阿玛悲恸欲绝自乃常情。”

    “胤禛……”康熙闭目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儿子声不大,却仿佛在坚定地告诉他,他这般悲痛是最应该的事情,他是帝王就一定要为了国家“节哀顺变”吗?该哭就哭,他的老祖母驾崩了,哭啊。

    食盒传了上来,康熙一日一夜未用食,却没有一点食欲,惦记着儿子身体,关切道:“就在这儿吃吧。”四爷面上如常,小太监给他盛了膳,他安安静静吃着素斋。

    康熙就这样靠坐着看他吃饭,思及太皇太后临终前一晚和自己说的话,望着儿子的目光幽幽难辨,五天了,胖儿子的人瘦了一圈。

    四爷用了一碗豆腐汤,胃里有了食物缓了缓,一抬眼皮:“草原上的雄鹰,由天而葬,躯体回归天地,灵魂回归初始。老祖宗临走之时,眼里绽出光彩,面容平静与安详,孩子一般的天真光芒笼罩于一身之上。儿子相信,世间万物有灵,老祖宗是回去大草原了,准备再世投胎了。”

    康熙听他说得恳切,回忆皇祖母临终的时候,确实是那个模样,心里的哀戚心结松动了几分。四爷看他神态松动,拿起一个小碗给老父亲盛汤,嘴里随意念叨:

    “六弟和十一弟病了。贵妃娘娘哭晕了过去,太医说,是喜脉。”

    康熙一愣,目视他良久,突然伸手端起来汤碗。

    四爷一身孝服回来灵堂上,脚步蹒跚,慢吞吞的。看见三个哥哥着急地以目光询问。不动声色的眨了下眼,让他们安心。

    那就好……太子面容憔悴,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大阿哥直接呼出一口气。三阿哥动动僵硬的身体,扯着嘴角笑了一个。

    四爷看他们模样,倒是有些担心,最大的大哥也才十六岁,而守灵最是累人。

    不用担心。大阿哥和三阿哥都用目光回答。太子倒是挑眉一笑:谢谢四弟的关心。

    “……”四爷懒怠的瞪一眼太子,回自己位子去了。

    可是,康熙仍旧是辍朝了。

    四爷看着老父亲几日下来,人瘦的没了形状,还起来高热,烧的神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糊涂的,心里难受得紧。

    这一天,太皇太后的灵床要移到正阳门,举行火花仪式。一大早的,各项仪式齐备,上万人宫里宫外的等着,正阳门口几万的百姓身穿孝服哀哀地哭着,等着见太皇太后最后一面。

    乾清宫里,皇上和他的兄弟宗室大臣们僵持着。

    “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宗皇帝是夫妻,如何能安葬在关内?”

    “皇上,太皇太后遗言葬在关内,可有说法儿?”

    打头的裕亲王和恭亲王嘶哑的声音里透着悲伤。宗室康亲王哭着问:“皇上,您要在自己的陵墓边盖一座“暂奉安殿”,停放老祖宗灵枢。何以告天下人?”

    大臣们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佟国维劝说道:“葬在关内是太皇太后的遗愿,我们不能不顾着。”

    庄亲王道:“皇上,太皇太后的遗愿,我们要达成。但几位兄弟的顾虑也对,这个事情需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康熙坐在上首,高热刚退的脸上冒着冷汗,烧的暖炕的偏殿里他还穿过大棉袍子。

    四爷和哥哥弟弟们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有等到汗阿玛开口,知道他难办。上前两步,按住太子和大哥、三哥的动作:“我去。隆科多、阿灵阿……你们守着哥哥们,不要进来。”说着话,自己闯了进来。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四爷大喊一声,双手打着孝服袖子“啪啪”作响,姿势标准地请安。一转头,拱手抱拳:“胤禛见过二伯、五叔,庄王伯、康王叔……”转一圈挨个行礼完毕,自己站直了身体。

    康熙一皱眉,这个时候,他没有精力生气,艰难地挥挥手:“你怎么进来了?出去。”

    四爷:“汗阿玛,儿子有话说。汗阿玛和各位叔伯们可是为老祖宗陵寝忧虑?儿子知道按照论理夫妻合葬,自然要迎奉太皇太后回龙兴之地与太宗皇帝相合,然而儿子记得太皇太后嘱托,太皇太后嘱托汗阿玛的时候,儿子也在,儿子听得清楚。老祖宗不舍得儿孙们,说她梦到先皇,想先皇。汗阿玛,……”四爷的语速极快且清晰有力,暴雨一般“啪啪”打在众人的心头。“汗阿玛,儿子请以在孝陵和景陵中间建造昭西陵,以定万年之兆,以圆老祖宗心愿。儿子相信,老祖宗这样的海东青,已经展翅飞翔,飞到关外,见到太宗皇帝,和他说明想法。太皇太后留在关内更近地护佑儿孙们,太宗皇帝必然也是同意的。”

    康熙定定地看着这个儿子。

    各位宗室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一起看着四阿哥。

    瘦下来的四阿哥脸上棱角分明,一身白色孝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英挺。

    他在说,太皇太后有遗言就照着办,太宗皇帝那里,太皇太后自己有交代。

    康熙徒然暴怒,手指着他:“胡言乱语!你一个半大孩子居然妄议祖宗们。滚出去!”

    四爷听着老父亲骂人也没力气,心里一酸,撩起下摆端端正正跪下来哭道:“汗阿玛,天下人都会理解太皇太后的,一边是太宗皇帝,一边是儿孙,太皇太后宁可舍弃夫妻团圆要看护儿孙,汗阿玛……您昭告天下,天下人都会理解的。”您不要再给老祖宗停灵三十七年,一直无法入土为安,各种野史议论纷纷。“汗阿玛,老祖宗说,太宗皇帝当年驾崩的时候,一腔不甘,不放心年幼的先皇,汗阿玛,太宗皇帝也想护着先皇长大的,汗阿玛!”

    恭亲王听着侄子的哭声,似乎是刚回神,“扑通”跪下:“皇上,是臣弟糊涂了。太宗皇帝英年早逝,最担心的是国祚和年幼的先皇,太宗皇帝必然同意太皇太后留在关内。皇上您据实告诉天下即可。”

    裕亲王思及太皇太后的当年,狠狠地一闭眼,跪下来:“皇上,您据实告诉天下人吧。夫妻之情、母子之情,哪能分得高低?太皇太后念着儿孙们,哪里不合乎礼法?”

    庄王跪下来:“皇上!既然太皇太后要葬在关外,就光明正大的,不需要临时安葬,直接起皇陵,正式安葬。”

    康亲王:“皇上!臣弟附议。”

    ……

    康熙轻轻地一闭眼,再睁开,望着跪了一地的人,泪眼朦胧中看重自己的儿子,一颗心狠了狠,颤了颤,哆嗦着嘴唇,良久,终是开口:

    “起陵,正式安葬太皇太后。”

    “四阿哥胤禛,妄议祖宗,言之有理,但其情不可泯。念在太皇太后葬礼期间,不加处罚。跪安。”

    康熙二十七的春天,来的比往年要晚。

    春意萌芽的御花园里,春风吹着人心醉,四爷举着一个木头狗狗,在一步远的地方引着:

    “十三弟来抓四哥手里的布老虎,抓到了,就给你了哦,还有四哥特意给你做的玩具啊,木头小马驹,会自己动哦。”

    “锅锅……马驹……要马驹……”将将一岁半的十三阿哥嫩嫩地喊着哥哥,眼睛望着红色的狗狗,颤颤巍巍的走着。

    扎扎着小胳膊,好似一只小螃蟹。四爷笑了,人朝后退了两步,眉眼透着逗弄孩子的标志性虚假鼓励:

    “十三弟真棒,走路真好。十三弟想要小马驹啊,来,一步一步地走。”

    小白团子十三阿哥“啊啊”地欢呼两声,两眼放着小光芒,真个儿一步一步地走着,不疾不徐的。

    他走两步,他四哥后退一步,兄弟两个走着退着,十三阿哥软软的小身板一晃跌倒了,四爷心里一紧,正要上前,但见十三阿哥自己笑着爬起来:“地地……四哥……”继续蹒跚地走着。

    四爷乐得哈哈大笑,上前一步抱起来十三弟,欢喜地举高高:“十三弟摔倒在地上了,自己爬起来,十三弟小勇士。四哥亲亲。”

    四哥举着十三弟转圈圈,“啾啾”地在小脸颊上亲两口。

    十三阿哥“咯咯”直笑,学着四哥的样子“啾啾”四哥,口中喊着:“亲亲锅锅。”

    “亲亲。”四爷用额头抵着他的小脑门,眼里都是笑儿:“叫‘四哥’就是清楚,叫‘哥哥’就变成‘锅锅’?”

    “锅锅,锅锅……”十三阿哥拍着小手眉眼弯弯地笑,再亲一口四哥的鼻子。

    四爷欢喜坏了,抱着白嫩嫩的十三弟在怀里,怎么亲香都不够。

    春日阳光下,兄弟两个的笑声,洒落在御花园的角角落落。

    康熙来到御花园的时候,十三阿哥正在用辅食,四阿哥在一边看书,那时不时看过去的一眼,好似守着自己的小城堡。

    康熙愣愣地看着好久,转身离去。

    第二天,康熙在早朝上,宣布几件大事。

    大阿哥从今天去军队正式训练,裕亲王福全带着。

    三阿哥负责编修八旗学院课本事宜,有徐元梦、陈梦雷等满汉大家辅助。

    四阿哥出去塞外,巡幸边境,照护谈判事宜。

    五阿哥、六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参与议政,跟着学习处理政务。

    明珠从尼布楚回京,索额图带队伍,负责和沙俄的第二轮谈判。

    消息传到无逸斋的时候,太子第一个朝乾清宫跑,大阿哥和三阿哥一起冲出来课室。

    从那天四弟闯进去的时候,他们就知道皇上会处罚四弟以告天下,却没想到,是这样近乎流放的方式。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兄弟三个一起给康熙行礼,康熙瞧见他们满头的汗,淡淡的表情:“都起来。”

    “汗阿玛,为什么要四弟去边境?”太子一起身,急赤白脸地问。

    “汗阿玛,您要怎么罚四弟抄书都行,为什么要送他去边境?”大阿哥近乎质问。“当日里,四弟一个人进去,要侍卫们拦着儿子,儿子甚为后悔。汗阿玛您要罚,连儿子也一起罚!”

    三阿哥哭着:“汗阿玛,您要四弟去边境,您要儿子在家里编书,这是置儿子于何境地?儿子是什么人?汗阿玛,大哥说的对,您要罚,连儿子一起罚!”

    “倒是兄弟情深。”康熙一声冷笑,身体在龙椅上一靠,目光冰冷地望着他们三个。“朕的决议自有道理。都回去无逸斋好好上课!”

    “汗阿玛!”太子大喊一声,眼泪哗哗地望着皇上,不明白最宠爱四弟的老父亲怎么变了一个人一样?“汗阿玛,为什么?”

    “朕做事,还需要告诉你们为什么?”康熙龙脸一变化,瞧着三个孩子倔强哭泣的面孔,心一软,站起来一转身,眼睛望着窗外打着花苞的玫瑰花。

    “朝雅克萨移民是胤禛提议的。用托硕,也是胤禛提议。如今托硕已经被沙俄公主选为亲卫军首领之一,沙俄公主发来正式文牒,这一步棋必须走下去,还有比胤禛更合适的人选?明珠在前面的谈判中露出来强势,要沙俄愤怒,谈判崩溃,朕要派索额图去缓和,继续谈判。但索额图为人私心重,必须要有人压着他,守住谈判底线。……还有比你们四弟更合适的人?”

    借口!太子、大阿哥、三阿哥一起望着皇上的背影,压在心口的真话说不出来,压的他们年纪轻轻就感受到那沉重的帝王权威,天家无情。

    无逸斋里,从五阿哥到十阿哥,一起拉着亲亲四哥嚎啕大哭。

    看见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垂着肩膀,阴着脸回来,“哇哇哇……”一声声的要掀翻了屋子。

    四爷反而是最平静的一个,哄着一个个弟弟。

    “可别哭了。四哥是去办差。谈判啊,大清和沙俄的,开天辟地第一回,四哥能去,那是青史留名了,快点儿,高兴起来。”

    六阿哥小脸瘦瘦的巴掌大,打一个哭隔儿拉着四哥的衣襟:“哥子,是真的?”

    “真的。四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七阿哥不好哄,袖子呼噜一把眼泪,哭道:“可是书上说边境苦寒?”

    “瞎说。哪里都有苦寒的,享福的。四哥去了边境,也是好多人照顾着,哪里苦寒?再说了,这是春天,到了边境正好天气热的时候,四哥去还是避暑那。”

    五阿哥“嗝儿”一声,疑惑地问:“边境真的不苦?有蛋羹奶汤点心果子吗?”

    “有。”四爷用蒙古话回答,伸手摸摸五弟的脑袋,眉眼期待:“等你长大,你也去。那里啊,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长大的地方。”

    五阿哥这下不哭了,一挺胸膛:“四哥,等弟弟长大一定去。”

    “乖。都去洗把脸,好好上课。昨天四哥布置的大字书画功课,下课的时候检查。”

    “嗷!”几个大点儿的弟弟撒腿就跑。

    四爷一转身,一挑眉,望着两个吃手手眼巴巴望着自己小弟弟。

    “九弟、十弟,你们昨天的开蒙课都会背了?”

    九阿哥眨巴小眼睛,十阿哥呆呼呼的。小哥俩一起转头对视一眼,扭着屁股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四哥,弟弟马上去背书。”

    四爷等他们都走了,人朝课桌上一靠,瞅着唯一没走的一个,八阿哥,望着他眼里丝毫不掩饰的狰狞戾气,轻轻地笑了一下:

    “八弟,四哥南巡的时候,太子二哥写信来,他带你去西山玩,你不慎落水……四哥已经和太子二哥谈过了,他以后都不会欺负你,九弟和十弟也是。是不是太子二哥?”

    站在门口的太子走进来,眼角都没给八阿哥一下,只轻轻地拍拍弟弟的肩膀。

    “二哥答应你,不会欺负他们任何一个。”

    大阿哥进来,抬脚踢八阿哥一脚,怒道:“就这点小事,你还记得?还有什么委屈,一起说来。”

    八爷看着自己衣摆上的鞋印子,倔强的含着眼里一滴泪没有落下来,大声地喊:“弟弟有委屈,大哥不许再踢弟弟。”

    大阿哥气得再踢一脚:“大哥还不能踢你了?”

    八爷龇牙咧嘴的就要和大阿哥对打,三阿哥连忙站在中间劝说:“还有没有规矩了?兄弟们之间打闹本是常事小事,就你比别人委屈?”

    “我委屈,我就委屈!”八爷大声喊着,喊着喊着人对上四阿哥,大声质问:“凭什么?”

    我也是汗阿玛的儿子!凭什么你们谁都能欺负一下。

    我就是故意落水的,我就是要陷害太子于不义。可是汗阿玛就是一句也没骂太子。可是,上辈子太子就是故意踢我落水的,就是要看着我大声呼救的模样!

    八爷看着混蛋四哥,浑身一股防卫的蓄势待发,眼珠子红红的好似受伤遇敌的小狼崽。

    太子一转身摸过来侍卫手里的马鞭抡起来就抽。

    大阿哥没拦着。

    三阿哥吓傻了。

    四爷一把攥住鞭子头。

    “二哥!”四爷生气了。

    太子急眼地大喊:“四弟你让开。”

    四爷:“二哥你抽他做什么?有话不会好好地说。”

    弟弟板着脸手攥着鞭子不松手,太子不敢动,一扭头看着呆呆的小八气得咬牙切齿:“就你这模样,孤才懒得抽你?”一转头,怒道:“你松手,我抽他我还嫌累。”

    四爷待要松手,不防八阿哥猛地回神,一转身红着眼睛爆发地怒吼着:“你抽啊你抽啊有本事你抽死我!”

    大阿哥一脚踢出去,八爷的人一屁股跌在地上,后背撞在书桌上“砰”的一声,很显然这一脚用了力气。

    大阿哥怒道:“你还和哥哥们顶嘴?八弟,因为四弟关心你带着你,哥哥们都知道你的呆傻要你多哭一会儿,太子欺负你一二怎么了?你不服打回来,你还记在心里了?天家儿郎就你这点气量?”

    八爷抖着嘴唇看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都白了。四爷一看八弟翻着白眼要晕,急了,一松手上前“啪啪”打八阿哥的脸。

    “八弟快醒醒。”

    八爷一眨眼醒来了,爬起来抓住混蛋四哥的手就咬。

    “嗷!”

    四爷叫的这一声,冲霄汉、震牛斗,真可称得起是惊天动地了。

    四爷带着包扎的手离开。

    八阿哥咬得很用力气,太医都说幸亏八阿哥是乳牙,否则再好的药也要留个疤儿。

    大队人马出发,正阳门外,四爷面对送行的兄弟们,嬉皮笑脸地挥手:“幸亏八弟天天刷牙,哎呀,四哥对不起八弟啊,上午十三弟尿了,四哥给换尿布,在菜地边种了一颗桂花树,还施肥来着。”

    八爷只管哭。

    太子怒道:“施肥也比他的牙齿干净。”

    三阿哥气道:“你可别贫嘴了,记得兄弟们嘱咐你的话,千万保重自己。”

    大阿哥沉着脸:“去给汗阿玛磕个头。”

    四爷抬头,望着人群中的万众瞩目的帝王,通身上下沉凝下来的冷漠气势,慢慢地走上前,给老父亲磕头。

    “儿子辞别汗阿玛,万望汗阿玛保重身体。”

    “嗯,到了边境,做好自己的‘本分’。”

    “儿子谨记。”

    双手贴在春日初融的地面上,四爷一弯腰,一磕头。

    “汗阿玛,儿子求您,下次您南巡,将母妃们都带上吧,母妃们都想去江南看看。”

    “……好。”

    “儿子谢汗阿玛。”

    四爷直起来身,转身,翻身上马,一拍小马驹的马屁股,和主人一起长大的汗血小宝马嘶鸣一声,欢快地扬蹄而去。

    等候的大队人马给皇上磕最后一个头,宛若一条等候的巨龙,慢慢地动了起来。

    黄土官道上烟尘弥漫,花了人的眼,要人的眼里的都是泪的睁不开。

    太子、大阿哥、三阿哥……一起追着喊:“四弟,你保重自己。”佟国维也大声喊:“四阿哥你保重自己。”

    四爷隐隐约约听着,脸上懒懒的笑。

    年轻的汗阿玛啊,在太皇太后离开后,真正的成长了。没有那个人在他身后提醒他,没有那个人给他操心一家老小,他不能任性地宠着最疼爱的儿子了,他只能将他送的远远的,要他借此机会,远离世人的视线,从风光无限中隐下来。

    四爷都知道。

    眼前是皇额涅白着脸抖着手,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和汗阿玛大喊大叫的样子。

    是额涅哭倒在汗阿玛脚下,哀哀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汗阿玛给太子、大阿哥、三阿哥的答案,就是答案。上辈子他只是一个阿哥,一顿“喜怒不定”的训斥就够了。这辈子他做了太多的事情,逼着汗阿玛要维持前朝后宫的稳定,不得不提前下狠手。

    四爷笑了笑,摸着小马驹的脖子,因为它红色张扬的毛毛开心地笑。

    “爷在江南研究的自动纺织机有眉目了,你知道吗?汗阿玛要用蒸汽机造大船啊,现在你驮着爷去边境,将来爷带着你出洋,我们一起逍遥去。就是你的小王子啊,不知道等爷回来,还能不能记得爷啊?”

    小马驹一扬前蹄,打着鼻响,喷着热气。

    四爷笑笑。

    这一去,风云变幻。

    准格尔的噶尔丹汗王看清朝如此软弱,气焰更加嚣张。他不但杀害了康熙派去的使臣马迪等人,还要求康熙把女儿嫁给他为妻;甚至提出康熙“君南方”,而由他“长北方”。

    沙俄和大清谈判,心不甘情不愿,瞅准大清此时有准格尔这个心腹大患,狮子大开口,却有纳兰明珠为首的中方代表会谈态度强硬。纳兰明珠遵照康熙指示,义正严词地驳斥了俄方的无理取闹,严肃指出:“我国向无侵犯尔国之处,尔国人却无故施放枪炮,杀我居雅克萨等地徒手猎人,并屡次纳我逃人。”寸土不让,双方贸易税赋方面更是撕咬。沙俄大怒之下和噶尔丹汗联系紧密,不停地鼓动噶尔丹一起出兵大清。

    康熙召回来明珠一队人,派出去索额图,看似示弱,其实是预定计划中的缓兵之计。

    边境十万大军调动,随时应战。康熙莫名觉得,四阿哥最要他放心,最能懂自己的计划。索额图谈和,守住底线就成,怕就怕索额图急于立功,守不住谈判底线,更需要人压制着,除了四阿哥没有别人。

    尼布楚谈判营地的帐篷外,四爷头上盖着瓜皮帽,口中随意地含着一根草棒,人躺在柔软的夏日草地上,晒着尼布楚的小太阳。

    尼布楚的太阳,果然和内地不一样,晒着他筋骨酥软。

    隆科多、阿灵阿、马齐、揆叙……躺在他的两侧,一起咀嚼着草棒看着蓝天。另有一群沙俄将士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好奇警惕地望着他们。

    四爷:“隆科多舅舅,这次谈判几个小时了?”

    隆科多听着阿哥爷泛着困意的声音,清清嗓子,掏出来怀表看一眼,抖着精神大声道:“回四爷,三个小时了。”

    “哦,火铳那?拿来。”

    阿灵阿连忙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奉上,嬉笑问:“阿哥爷,您要进去?”

    “爷进去看看。”四爷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几个侍卫连忙跟着起来,给他戴好瓜皮帽,摘掉身上的小草,拍拍泥土。

    四爷对着蓝天伸伸脖子,一挥手:“跟爷走着。”

    进来谈判的帐篷,瞅着两方箭弩拔张、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四爷笑了一下。

    “戈洛文,索额图,和爷说说。”

    索额图一指沙俄谈判大臣戈洛文,怒喊:“四爷,臣说贝加尔海这边的全部土地,完全属于中国汗所有,因为贝加尔海这边的土地全是蒙古汗的领地,而所有的蒙古人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汗的臣民。这位戈洛文则强调不久前俄国人才知悉并予以侵占的这个地区,什么‘自古以来即为沙皇陛下所领有……’我呸,沙皇?你沙俄小国的国王也敢自称‘皇帝’?”

    戈洛文听完翻译,大毛手拍着桌子怒声大喊:“就是自古以来就是我们沙俄的土地,我们沙俄已经是大帝国了!蒙古人如今在我们沙皇的治下,这片土地就是我们沙皇的,我们要求以黑龙江为界!”

    四爷微笑,也没要人翻译,自顾自地坐在谈判桌上,把玩手里的火铳,小表情懒懒的:“戈洛文看着黑龙江好?是啊,爷也看着黑龙江好,伏尔加河也好啊。六月份,就上个月,爷带着大队人马、索额图等使臣行至喀尔喀地方,准格尔噶尔丹汗大举侵犯喀尔喀蒙古,道路被阻,是你们蛊惑的吧?”

    戈洛文瞳孔一缩,四爷居然用俄语回答他,标准的沙俄贵族俄语,他全听懂了!

    戈洛文急急地撇清自己一方,红涨着脸大喊:“四阿哥慎言,这一战和我们沙俄无关!”

    “无关啊,无关就好。”

    戈洛文反应过来,急吼吼地一拍桌子:“四阿哥,和伏尔加河和谈判更无关!四阿哥你拿伏尔加河威胁我们沙俄吗?大清是要和沙俄全线动兵吗?你们就不怕我们越过你的长城吗?!”

    “哦~~爷好怕怕。戈洛文,……”四爷纡尊降贵地一抬眼:“你要和爷来软的,爷最好说话。你要和爷来硬的,最好去回顾一下历史。如果历史没学好,就去问问你的祖爷爷,对大清强硬的下场是什么样的,他们会给你答案。”

    懒洋洋的,慢悠悠,要戈洛文脸上肌肉不停地抖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大清国的小四阿哥。

    四爷一声嗤笑:“区区一个伏尔加河,爷看上了,是你们的荣耀。”纠结为难疑惑的小表情:“爷的祖爷爷踏马破冰打到伏尔加河,却没看上那地方,爷要是收了,岂不是要祖宗们笑话?”

    戈洛文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刚刚明明看见索额图要妥协了,马上就可以从中间砍价了,冒出来一个四阿哥!

    他的脑袋里急速地思考,快速地开口:“四阿哥,我知道你们急于谈判,大清和沙俄友好,我们也不为难。以注入石勒喀河的格尔必齐河为界,南面以额尔古纳河为界,你看怎么样?”

    索额图眉心一动,刚要张口说同意。

    就听到四阿哥那独特的小嗓门又响在耳边。

    “西伯利亚与毗邻的喀尔喀之间的边界问题那?”

    戈洛文目露惊喜,觉得这果然是一个半大孩子不成事,眼珠子一转,“诚恳”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沙皇并无指示,且喀尔喀已为噶尔丹汗王占领,大清无资格与沙俄谈判此问题。”

    四爷哈哈哈大笑:“说得好。戈洛文啊,你喝杯茶,等一等。哈哈哈。”

    戈洛文心神一震。门口传来士兵的奔跑声。大清和沙俄几个传令官急速跑进来,用各自的语言大喊:“大清出兵攻打噶尔丹汗,噶尔丹汗退出喀尔喀。”

    戈洛文目龇眼裂,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索额图这一方人都惊呆了。

    四爷端起来尼布楚当地特色的茶汤碗,轻轻抿一口,漫不经心的调子。

    “戈洛文啊,爷来到尼布楚这些日子了,一直没给你送份礼物。心里愧疚。慢慢等着,爷准备了这么多天的礼物,一定要你们惊喜。”

    上千人的喀尔喀蒙古铁骑,对俄国占领下的西伯利亚发动了进攻;

    尼布楚周围的布里亚特人不堪忍受沙皇的残暴统治,纷纷起事,并要求与大清使团联合进攻西伯利亚;

    沙俄为了稳住波兰签订的合约,却不防波兰要沙俄配合出兵,为夺取黑海出海口与奥斯曼帝国作战,沙俄若不出兵就撕毁协议。

    沙俄境内的原金帐汗国蒙古部落纷纷起事,带领族人投奔大清使团而来。

    ……

    一桩一件,迫使戈洛文同意在四阿哥拟定的《尼布楚条约》上,签了字。

    据说,戈洛文在签字的时候拿着火铳指着四阿哥,要和四阿哥同归于尽。四阿哥也拿着火铳指着他,说:“你死了,条约还是要签订。爷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汗阿玛会派兵直接打到圣彼得堡。哎呀呀,爷忘了告诉你了,奥斯曼帝国的皇帝对爷可热情了,一个劲儿地邀请爷去做客那。”吓得戈洛文拿着火铳的手和脸上的汗水一起不停地抖。

    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后不久,所有沙俄人都视之为奇耻大辱。沙皇彼得一世就叫嚷:“俄国必须占领涅瓦河口、顿河口和黑龙江口”,后面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公然要把夺取西伯利亚和黑龙江作为俄国“远东政策的中心”,沙皇尼古拉一世上台后,发誓要“实现他的高祖父和祖母的遗志”。俄国上下军政两界将“收复西伯利亚”的叫嚣日甚一日。

    据说,沙俄公主新的禁卫军首领之一托硕,给四阿哥写信哭诉:“阿哥爷,公主没有看上容若,看上臣了,可怎么办啊,臣也很绝望啊。”

    四爷回信:“什么,沙俄公主没有看上容若这个大小姐,看上你这个五大三粗的小丫鬟了?哎呀呀啊,怪道汗阿玛总说情爱之事最是要人费解。别怕,爷会和汗阿玛说的,如果有了小娃娃,记得抱来大清,这是我们大清的血脉。托硕啊,你在沙俄要好好的啊,可要记得要为国争光啊,沙俄公主没看上沙俄儿郎看上你了说明什么?你一定要做的漂漂亮亮的从男人方面打趴下那群大毛熊……”

    据说,四阿哥在边境和普通老百姓一样一日三餐青菜汤、小米粥、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吃一口萝卜,还喜欢上了当地的烤河鱼、蓝莓酱,烤全羊、硬硬的面包饽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和豪情仗义的当地人一起热情似火地跳着篝火舞。

    四阿哥离开边境的时候,那小姑娘们哭得,哎吆吆,跟送小情郎似得。大小伙子们嗷嗷叫着:“四阿哥,我们一定去当兵读书,和你一起打仗做事痛快。”

    再回来,就是康熙二十八年的秋天了。

    康熙带着满宫妃嫔们所有五岁以上的儿女们,咳咳,除了太子和三阿哥监国,南巡一趟回来北京,沙俄大力资助噶尔丹,噶尔丹野心勃勃再犯喀尔喀,喀尔喀因噶尔丹入侵而向大清求救。此时,大清朝国内的政局已经稳固,各地叛乱已平,康熙召集群臣,决定御驾亲征。

    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大阿哥胤禔作为副将军,参与作战指挥。

    三阿哥胤祉领镶红旗,四阿哥胤禛领正红旗……康熙准备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整装待发围剿噶尔丹。

    四爷回来,再见到他的王子,一把抱住,可是人家真不认识他了,哇哇大哭“有拐子拐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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