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  风声呼啸,大雨倾盆。

    古旧的灰色石墙边生着不知名的草木,蓊蓊郁郁,  繁茂的枝叶被暴雨打的东倒西歪,  许多浅红色的花瓣落下,密密麻麻地漂在一层浮动的积水上,  被急匆匆的脚步骤然踏过,一瞬间支离破碎。

    高高的,窄窄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围墙,  好像整个世界的风雨都从头顶那一线细细的天空里倒灌下来,  要把她淹死,  鲜血从黑色的斗篷下摆滴落,  水花飞溅,喘息声越来越粗重,重重雨幕,越来越密集,前路湮没在流淌的黑暗里。

    转角处忽然闪出一道匆忙的身影,  即将与暴雨里狂奔的女人迎面相撞。

    “你……”

    黑斗篷的脚步一顿,漆黑的阴影自水洼中暴起,携着狂暴的杀意,势不可当地一刺而下!

    “奥菲利亚,是我!”

    女声急促地响起,箭头形状的黑影去势猛然一顿,  却并未收起,  依然威吓一般竖起,  直指要害,  直到模糊的暴雨之中,那陌生士兵的面容如油画般褪去,露出一张焦急的女人的脸。

    那黑影才如同颜料般化开,落入地上的积水中。

    “奥菲利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塔兰焦急地连声追问着,“威斯汀怎么了,贝尔呢,贝尔为什么不在?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到底出什么事了?”

    即使在这样大的暴雨中,也能清晰看出,奥菲利亚的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无法掩饰的可怕青白,她嘴唇微微翕动:

    “有净血骑士,顺位至少在前十,怪不得阿丝忒尔会失手。”

    “……怎么会,圣地不会来的这么快的!”

    奥菲利亚默不作声地将肩上的同伴卸下,交给脸色煞白的同伴:“你带威斯汀走。”

    “那你呢!”

    “我回去,贝尔还在那里。”

    “不行,太危险了,我可以想办法……”

    “来不及了,贝尔会死的。”奥菲利亚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咬着牙说,“威斯汀就交给你了。塔兰,走!”

    暴雨轰然而下,雷声滚滚。

    远处隐隐约约有火光亮起,一线被晕开的橘色,模模糊糊的,嘈杂的人声似远似近。

    被虚假的长官调走的士兵已经发现情况不对,正在朝大教堂的方向,还有比士兵更加棘手的圣殿骑士。

    暴雨之中,四方八面,人影晃动,如同巨大的牢笼,正在步步紧逼,缓缓收紧。

    塔兰背着威斯汀,一步步向前狂奔,暴雨打在身上,衣服裹着雨水,重的像是铁块。

    更让她不安的是,威斯汀的身体好冷,即使在这样寒冷的雨中,也能感觉得出,背上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原本就微弱不可闻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

    她的头发已经比上一次见面,更加白了,已经完全的变成了雪一样的颜色。

    忧虑,不安,恐惧,紧张。

    喉咙里好像有血,干的发痛。

    每一步都像灌满了铅,踏入深深的泥沼里,一次又一次前进,一次比一次更加艰难。

    八年前那种冰冷的绝望,一瞬间在她身上再度复苏。

    她想,她人生里所有糟糕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发生在这种让人厌恶的下雨天?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她的母亲在困顿贫病中死去,屋顶四面漏雨,她的脚趾钻出鞋子的破洞,浸润在噼里啪啦的雨水里里,母亲细微的声音几乎被雨水掩盖,可是她每一个字居然都听的一清二楚,女人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没能把你生成普通的人。

    满世界雷鸣电闪,风雨倒灌入这个不堪一击的简陋屋子里,那女人被雨水打的湿透的脸上已经失去生机,可是她居然还是看得出那是个悲伤又愧疚的表情,凝固在这张已经死去的脸上,永恒的,像是被推倒的圣母的雕塑。

    于是从此之后,在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再也不能入眠,那女人的声音在耳畔绵延不绝地回响,对不起,对不起,塔兰,你要活下去。

    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她只是个与愚蠢而可怜的女人,因为不幸的命运而生出了诅咒般的东西,最后失去了一切,丈夫,其余的孩子,最后在饥饿和病痛中悲惨地死去,死前还要用枯枝般的手抚摸那怪物的脸,哭着说对不起。

    其实想起来,那似乎只是她人生里平平无奇的一天,那一天里,许多人忽然出现在她的门口,叫嚷着叫她的父母将家中的女儿交出,声称她是被恶魔蛊惑的魔女,为村庄带来了灾难与疾病。

    她不知所措,吓得瑟瑟发抖,总是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父亲慢慢站了起来,她第一次发现父亲原来那么高大,他单手拿起斧子,堵在门口,闷声让他们滚出去。

    他们走后,父亲犹豫了一下,用粗糙的,有些脏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塔兰,不要怕。

    可是那天夜里,更多的人出现在了他们的房子周围,有人哭泣着大喊,她们回去之后她们的孩子就生了重病,这是魔女邪恶的诅咒,必须要将她绞死,烧死,才能净化这亵渎的罪恶。

    她从窗户偷偷看出去,很多很多的人,有她不认识的,有更多她认识的,村里的伯伯,和善的邻居,还有今天下午才一起玩耍的同伴,他们举着火把,昏黄的火光里,他们的脸模糊如扭曲流动的色块。

    父亲用高大的身躯死死堵住家门,让母亲带她走。

    那是她人生里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可是很奇怪,她并不记得父亲的脸,只记得那天几乎照亮黑夜的连绵火光,以及她被母亲拉着手奔跑在山间小路,那场忽然下起的大雨,漆黑的,汹涌的,毁灭一切的,她人生里记得的第一场雨。

    而她从那一天再也没有从那场暴雨里走出,兜兜转转,始终在山间的小路仓皇奔逃。

    八年前的那一天,整个城市都在熊熊燃烧,到处都是同伴的尸体,人类的尸体,死去的圣殿骑士断裂的手中依然紧紧握着剑,她们精疲力尽,她们遍体鳞伤,她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坍塌的教堂上,暴雨铺天盖地,火焰仍熊熊燃烧。

    威斯汀的头发还没有白完,和头顶后厚重的雨云一般的铅灰色,她沉默地仰起头,久久地望着天上,雨水肆无忌惮地倒灌入她的眼睛里,她睁大眼睛,毫无知觉地凝视着某个那高天之外的东西。

    然后她说,命运的线已经断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

    再也不会有比那更加痛彻心扉的一瞬间。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的人生似乎浸泡在这肮脏又泥泞的雨水中,她不停的奔跑,不停的向前,拼尽全力,却从来没有一刻从这暴雨中逃脱。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肺里像是有火在燃烧,喘出的每一口气都灼热至极,从喉咙里喷出,仿佛一碰到雨水,便化成白色的蒸汽。

    八年前的记忆与此刻彻底重合了,她浑身是血地雨中狂奔,身后追逐着正义的使者和一整个燃烧的城市,她没有回头,拼命地逃跑,拼命地向前,想逃出自己的罪孽,逃出自己的记忆,逃出自己的命运,可是无济于事,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在这暴雨中拔足狂奔,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茫然不知前路。

    身后依稀有士兵的声音响起,好像一团模糊火光咬着她的影子追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要将她抓住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一定要死呢?

    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绝望,无数魔女终其一生,舍弃所有,前仆后继的死去,一直在追逐的那个东西,明明就已经近在咫尺了啊。

    为什么到了最后,她们所有人依然要死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中,她也好,威斯汀也好,贝尔也好,奥菲利亚也好,阿丝忒尔也好,她们要这样毫无毫无意义也无声无息地死去,就像一只死老鼠被丢在泥泞的泥水里,这就是她们来自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

    为什么啊。

    ……她不甘心啊。

    她的脚步猛的一顿,惊慌地向前看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按着刀,静静站在巷口,那好像是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又好像一座不可攻破的堡垒,那么狂暴的大雨,他却岿然不动,只是静静立着,就足以让人失去前进的意志。

    这不是不擅长战斗的她可以应付的对手。

    塔兰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都几乎冻结,然而就在她全然绝望的一瞬间,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一闪而过,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映照的雪亮,连绵不断的雨水在半空中反射着白银一般的光,隔着重重雨幕,她看清了眼前男人的相貌,她几乎停滞的心,在那一瞬间忽然激烈地狂跳起来。

    那男人穿着的黑色的制服,戴着一面银色面具,是一只夜枭的形状,这是邪恶而不详的鸟,在深深的雨夜,会在活人的窗边鸣叫,呼唤来死亡与鲜血,然而对这一刻的她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生物。

    是的,她看不见这个人的脸,但是那是一个她不需要用脸来辨别的人。

    那是一只狼人。

    绝无仅有的狼人。

    那个古怪的,冷漠的,弄不明白在想什么,知晓她们计划,也从来没有向她们许诺过什么的年轻小姐,在她们这一条唯一的退路上,安排了她最强的护卫,为她们守住了退路。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知道那位小姐到底想做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她想不明白,这也不重要。

    她只是几乎痛哭出声,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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