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上京人送阎王称号的沈大人,部下六千禁军骁骑,上京一应守备皆在他掌控之中。这些年见过不知多少离奇古怪之事。有人说一应未解之事皆因神佛鬼怪而起,不可解之,沈大人却只相信是人装神弄鬼,鬼神是泥胎金神,高高在上,何来管你人间事?信之何其可笑?
而今……
沈遇只觉得滞缓了多日的气血,正在五脏六腑之中疯狂叫嚣。
他紧紧地盯着温虞的双唇,妄图从上看出内里乾坤。
“沈遇你这个讨厌鬼!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非得一而再再而三欺负我!”带着无限委屈和怒气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进他耳朵里。
可温虞面对着他,双唇紧闭。
到底何为真,为何假?
是眼前人为真,耳中音为假。
还是阴阳倒置,一切俱为虚相。
温虞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萦绕。
“沈阎王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眼神还那么凶!”
“我又不是贼人,要这么看着我嘛!”
“是不是得请王太医再给他仔细检查一回脑袋才好。”
“他要是真变成傻子了,那我就不和他计较了。”
“他怎么还看着我呀?”
她的声音分明,喜怒哀乐尽在其中。
可静观屋中其他人,皆不为所动。
就连温虞自个儿,紧抿着双唇,一张素净的脸上满是疑惑,神色极为平静。
那就是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温虞在聒噪个不停。
此间古怪,为何独他一人深陷其中?
屋中氛围古怪的很。
老夫人的眼神在沈遇和温虞之间来回转换,尚不知这小两口之间起了什么龌龊,却又想着要解围,可她也是实话实说:“阿虞这孩子,进门只同我与你祖父请安,旁的话一句不曾说。”
“三郎,可是你听错了罢。”
没得当着外人的面,教小两口相处之道,老夫人话中尚有未尽之意,便是让沈遇莫这般沉着脸,让温虞平白受委屈才是。
沈大人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生平第一次,无法进行冷静的判断。
“就是就是,祖母说得对!你自个儿听错了,还要来凶我!”
温虞的声音吵得他脑海一阵一阵钝痛,他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太阳穴。
此举叫老夫人吓了一跳,“三郎,你可是不舒服,还去请王太医过来看看。”
沈大人到底还是那个沈大人,只闭了闭双眼,眼中恢复一片清明,他先安抚好两位长辈,饶是如此,他说话的语气,也极为疏远。
“许是我体内余毒未清,尚有几分疲乏。”
“夜已深,还请您二老先回房休息。”
沈老国公起身,他虽疼爱沈遇,却更为之思虑甚远,“你好生歇着,再好好想我方才同你说的话。”
“是,孙儿明白。”沈遇颔首,冷淡回道。
老夫人忧心忡忡,沈老国公扶了她的手,宽慰她,“咱们走吧,让三郎休息,旁的过几日再说也不迟。”老夫人这才起身,又嘱咐两旁小心伺候,二老相互扶持着离去。
“总算可以离开书房了,不用待在沈阎王身边啦。”耳边是温虞迫不及待想要离去的欢呼声。
沈遇抬眼看去,果然见温虞落了半步,悄无声息的走在二老身后。
想走?
沈遇眉眼浮起燥意,在温虞要踏出内室的一瞬,他开口,“夫人留步。”
温虞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对上沈遇似寒潭的双眸之时,她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嘴角浮起一抹僵硬的笑容,话也说的体贴,“夫君大病初愈,正需要安心静养,若是有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不是吧,沈阎王又想做什么?这是要等祖父祖母走了,再没人给她撑腰了,又要欺负她?
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到底又是谁扰的他不能安心静养?他的耳朵都快要被她吵聋了。
这女人能不能搞清楚这一点。
沈遇左眼皮不停地跳动,压住烦躁之意,紧盯着温虞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缓缓说道:“我有些重要的话要同夫人讲,夫人不妨听了,再走不迟。”
温虞震惊的连本就大而明亮的双眸瞪圆了。
沈阎王这话可真是新鲜,从前她说上十句话,沈阎王都不会回答她一句,大病了一场后,竟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讲?难不成是良心发现,知道自个儿今个儿不该凶她冤枉她,要同她赔罪不成?
温虞冷静思考,沈阎王给她赔罪的可能性不大,留下她,只是为了欺负她!
她才不要留下来受欺负呢,她活这么大,除了她娘打她手板子,她就没受过今日这样的委屈。
耳朵被吵得生疼,沈遇不耐至极,太阳穴附近的青筋不停地暴起,温虞整日里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抱怨?
赶在温虞要寻个借口要走之前,沈遇神色放缓,低声道:“今日让夫人受了两回委屈,我向夫人赔个不是。”
温虞这回不止眼睛瞪圆,一张小脸也圆圆,在忍不住张口发出感叹前,她抬了左手,用手中丝帕遮住了自个儿下半张脸。
一瞬间的静谧。
沈遇心中烦躁之意消了不少。
不对,他微微蹙着眉。
下一刻……
他的耳朵仿佛被惊雷所击……
温虞惊呆了,不住地在心中惊叹,老天爷诶,她刚刚听见沈阎王向她赔罪了!那逆贼到底是给沈阎王下了什么毒,能让他向人赔罪!这辈子她竟有幸听见沈阎王向她赔罪!刚刚太阳是从西边下去的吗?还是说王太医医术高明,不仅成功解了沈阎王身上的毒,连他的讨人厌一并也治好了?
沈遇握拳捏紧,五指深陷掌心,才忍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那句闭嘴,只是耳朵疼,头也疼,便连心脏也跳动的活似下一刻跳出胸腔。
完全是被温虞吵的。
沈大人断事如神,只这片刻光景,心下已有了清晰推断。
这世上离奇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叫人相信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陈嬷嬷简直是为她家姑娘操碎了心,姑爷这会子低头认错了,姑娘怎么只站着也不说话呀,她轻轻扯了扯温虞的衣袖,小声提醒,“姑娘,你好歹说句话呀。”
姑爷多冷情冷意的一人,便是待老夫人也客气疏远的很。方才老夫人打过圆场,她料想姑娘受的委屈便也算是一笔揭过了,竟没想到姑爷放软了态度同姑娘认赔罪,这岂不是表示姑爷如今待姑娘上心了。
温虞回过神来,心中震惊丝毫未减。
她脸上还是那副镇静模样,只浅笑着轻言细语道:“只要夫君早日康复,我受些委屈也无妨。”
沈阎王头一遭向她低头赔罪,这多新鲜稀奇……
沈遇不想再看她,将她给打发走,“夫人回房休息吧。”
温虞一路上颇是走的魂不守舍,待回到夕照院,房门一关,她才卸下了人前端庄稳重的模样,不可思议的同陈嬷嬷说道:“嬷嬷,你听见了吧,沈阎王他竟然向我低头认错了!”
虽说是关上门来说话,可她这话也说的不像样,陈嬷嬷忙劝道:“姑娘,怎好如此称呼姑爷?”
“他又听不见,怕什么。”温虞不在乎,沈遇的书房离夕照院快有一里路呢,她难道还需要继续在心里偷偷地骂他吗?她现在明明是光明正大的骂他!
陈嬷嬷知道她憋了一整日的气,此刻好歹是散了,人说郁气凝滞,久集成病。
姑娘如今人前端庄大方,温柔小意,背过外人后,却还是年幼时那般。
也勿怪温虞会如此,从前温大人远在蜀州为官,天高皇帝远,温大人是蜀州最大的官儿,宠溺女儿,任由着她性子长大,无人敢说个不是。
可后来调任上京,入朝为官了,上京贵女无一不是性情才学,礼仪仪态面面俱到。
温夫人自是不想让女儿被比下去,发了狠心开始板正温虞的性子。
待到沈老国公请了媒人上门为沈遇提亲,这门亲又与皇室沾亲带故,这一板正,便是快有五年,却也没能将温虞的性情完全磋磨的毫无棱角。
温虞心胸宽阔,摸索出了一套让她自在的活法。
人前,待人持物叫人挑不出丝毫差错来,一如上京满城的贵女。
这人后嘛,倒还像是小时一般,喜怒哀乐只由着自己性子来。
陈嬷嬷叹口气,开始给温虞卸钗环。
温虞乐了一场后,就只惦记着一事儿,“明个儿我可不吃素了,记得请刘厨娘蒸上一笼肉燕。”
沈阎王如今醒了,她可不用吃斋念佛为他祈福了。
温虞离开许久以后,久到他耳边终于安静下来之时,沈遇方才展开手掌,捂住额头,遮住满眼的讶异,沉下心。
此番他中毒,自是颇多疑处,而他如今尚无半点心思前去追查。
他回溯过昏迷这些时日,还有今日醒来后的种种不可思议,皆因他如今不知为何,能对温虞心中所思所想清晰可闻。
从前,他对温虞并不上心,于他而言,温虞和上京城任何贵女,没有任何不同……
沈遇嘴边浮起一丝冷笑。
今日来看,温虞同旁人相比,是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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