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终于清净了。

    沈遇心平气和的陷入了一场梦,这场梦驱散着困住他许久的凝滞之气,周身轻盈,五识逐渐复苏。

    这是好迹象,他从死亡的边缘重回人间。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之时,耳边是旁人惊喜万分的声音。

    “大人,您可算是醒了。”

    “快去给老公爷和老夫人报喜,三少爷真的醒了!”

    “快去,快去!”

    “沈大人,可能听见老夫的声音?”

    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起涌入沈遇的耳朵里。

    见他无反应,太医忙伸出手在他眼前来回晃动,“沈大人,沈大人,可能看见老夫的手?”

    沈遇的神思愈发清明,他张口,却是嗓音嘶哑,“王太医。”

    见他能说话,能听声,能辨人,王太医长舒了一口气,伸手为沈遇把脉,“沈大人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而今脉象平稳,神智清明,是大好之兆。”

    王太医起身前去写药方配药熬煮。

    沈遇躺了太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此刻不愈再躺着,撑了手起身半靠在床头,微阖着眼,平复心绪。

    鸣争端了热水来,他接过喝了两口,方问,“我昏睡了多久?”

    鸣争只当沈遇是为着公务,忙道:“自大人中毒那日起,大人昏睡了十七日,回上京已有十五日。”

    “逆贼自尽身亡,尸首也已运至大理寺验尸取证,逆贼亲眷都已经悉数捉拿跪案,如今关押在殿前司牢房之中……”

    沈遇随手将茶盏搁在床旁小几上,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五官愈发分明浓郁重彩,眉宇间微蹙,天然的就带着一股煞气,那烛光一照,他的影子被投射到床帐之上,随着床帐的幅度扭曲拉伸,显得狰狞至极。

    “不必再说,”他略微抬手,止住了鸣争的声音。

    鸣争抬眼一看,被沈遇此刻的神色吓了一跳。

    沈遇抬手揉着眉心,心烦气躁。

    “我问你,温虞,不,夫人她人在何处?”沈遇冷笑,他受了温虞十五日的聒噪,她仗着他不省人事,将这些年对他的不满全都说了个遍,吵得他烦不胜烦而今总要和她好好算这一笔账。

    鸣争的神情开始变得古怪,犹豫不决,他最不耐手下人这般吞吞吐吐的行色,沉了脸发问,“有话便说。”

    鸣争憋了好久,“大人,您可还记得早晨时,您是醒过一次的?”

    “嗯。”沈遇自然有印象,他是醒过一次,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捂住温虞那张聒噪个不停的嘴,干净让她消停下来,还他一个清净。他也的确在那一刻生了一股力量,支撑他醒来。

    鸣争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家大人的脸色,“您醒过来以后,您就凶了一回夫人。”

    当时的场面,鸣争还记忆犹新。

    “夫人便对属下说,大人既然嫌她吵闹,她这些日子便不过来探望大人,让属下好生照顾大人……”

    鸣争怎么想,都觉得他家大人当时肯定是大病初愈而神志未清,才会对夫人那般。

    便道:“夫人受了一场委屈,恐怕心里不大好受。”

    “大人可是要请夫人过来?”

    鸣争说了好些话,沈遇只听见了那一句‘夫人受了委屈’,他眼眸一抬,看向鸣争时,带上了些许冷意,“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日日在我耳边吵闹的不行。”

    “聒噪得很。”

    他那也算是凶了她吗?

    鸣争啊了一声,神色茫然,“为着您要静养,属下等人连脚步声都放缓了不少,更别提说话了。”

    “夫人她日日来照顾大人时,也是寡言少语,只偶尔会同太医问上两句大人的病情。”

    “大人初次醒来前,夫人除了问过王太医两句,其余时候一直未说话呢。大人若是不信属下,可再问问王太医留在您身旁的药童们,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您身旁照顾呢。”

    天晓得,大人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凶了夫人一回,还死死捂住了夫人的嘴。满屋子的人多震惊,

    夫人这些日子,为了大人,可是日日茹素礼佛,还亲手给大人喂药,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旁人皆瞧在了眼中。

    若非是陈萍嬷嬷打圆场,说了句大人刚醒,神志不清才会有那般言行,简直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沈遇盯着鸣争的脸,看了许久,他的部下在他面前不会说谎,更不会为了维护温虞而说谎。他心中的浮躁逐渐沉淀,脑海中浮现出了重回黑暗之时,映入他眼中温虞的那张脸。分明只是一瞬的目光停留,却好像是他这些年来,头一次看清了温虞的长相。

    他心下一沉。

    鸣争赶紧道:“大人,您定是身上余毒未清,才会记错了。”

    沈遇久久才回答他,“也许吧。”他的理智逐渐回归,思量一回,也发现破绽极多,若是温虞真的日日在他耳旁说话,鸣争又怎会半点没听见?

    且温虞说过的那些个话,只要她不是傻子,又怎会在人前讲?

    沈家三房的院落名叫夕照院,因为三房而今只有沈遇与温虞夫妻二人,夕照院清净的很,沈遇一向不管内院的人员安置,近身伺候温虞的婢女和婆子,便都是温家带来的。

    温虞烦闷的趴在大靠枕上,一动也不动。

    陈萍陈嬷嬷端了一碟子冒着热气儿的素粉角,那粉角皮儿是透明带着粉,露出了内里用棱角、荽菜一起剁碎搓圆的馅儿,一共八只,各个晶莹剔透,小巧可爱,又裹着香味的热气儿扑鼻而来,着实能让人食欲大动。

    她打了帘子走进来,瞧见温虞还闷闷不乐呢,便将小碟子搁在榻上的小几上,哄着她,“我的好姑娘,别闷闷不乐了,来尝一尝这素粉角,刘厨娘说了,虽是素馅儿做的,味道可不比肉燕差。”

    “吃上这一碟,咱就不生气了,好姑娘。”

    温虞脸上满是怒气,一双眼亮亮的,看也不看小几上的素粉角一眼,委屈的不行,“我照顾了他那么久,他竟然一醒过来,就凶我!还捂我的嘴。”

    “他这人真是讨厌死了!”

    陈嬷嬷当然不会顺着她的话说,只耐心的劝,“大人中毒颇深,定然是身上余毒未清,才会神智混乱。”

    “姑娘向来大度,何必同大人计较。”

    温虞不满:“你还帮着他说话!”

    只是说话间,她的怒气也逐渐消去,“你说的很对,我看沈阎王一定是中毒成了傻子,就知道胡言乱语。”

    她分明一言未发,沈遇醒过来就捂她的嘴,凶她吵,一定是傻了!

    陈嬷嬷赶紧拍拍她的手,“呸呸呸,好姑娘,可别这么说姑爷。”

    姑爷若成了傻子,那她家姑娘这辈子又能讨着什么好呢?便是为了姑娘,她也是日日诚心向上苍祈愿,盼着沈遇能醒过来。而今沈遇清醒了一回,这可是好事。

    陈嬷嬷把素粉角往温虞跟前推了推,“姑娘快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温虞不情不愿地夹了一枚素粉角,将它当做沈遇,狠狠地咬下去,满口留香,让她烦闷了大半日的心情逐渐好转。

    一碟子素粉角下肚,暖胃又暖心。让温虞又推翻了自个儿先前的定论,这素粉角玲珑小巧,味道又好,吃了让人身心愉悦,沈阎王怎么配和它相比!

    温虞吃的是眉开眼笑了,“明个儿还请刘大厨做这个。”

    房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那穿着青袄的年轻婢女走进来传来,“三少爷醒了,老公爷和老夫人都已经前往书房探望。”

    一听见沈遇醒了,陈萍大喜过望,“老天爷保佑,姑爷可算是大安了。”

    又赶紧吩咐,“快伺候姑娘更衣,咱们也得赶紧过去。”

    温虞一点儿都不情愿,沈遇都醒过一回了,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她才不想去见他呢。

    陈嬷嬷拿了衣裳来给她穿,深知她的脾气,一边让她伸手一边提醒,“这可是大喜事儿,明个儿这素粉角可就能做成肉燕了。”

    她这才压下不满,露出个半真心的笑脸儿来。

    看着两位老人家,沈遇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愧疚,“孙儿不孝,让您二老操心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夫人哽咽道。

    沈老国公要镇定许多,虽然高兴,却也攒了多日的担忧,“旁人都说你行事越发稳重,我从来都不这般想。”

    “我与你祖母,阿虞尚在家中等你,你怎可毫无牵挂?”

    沈遇神色微滞,“祖父……”

    沈老夫人左右看,不见温虞人影,“阿虞呢?”

    她尚不知晌午之事,叹气道:“那孩子日日照顾你,整日吃斋念佛,可怜见儿的,瞧着那小脸儿都瘦了一圈。”

    沈遇沉默着,昏睡中听见温虞声音的事儿,他冷静地回想过一回,而今也只当做是中毒产生的幻听,不然完全解释不了此事的匪夷所思。

    这样一想,他先前的确是冤枉了温虞。

    老夫人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话,“三少夫人。”

    沈遇的目光看过去,正好温虞打了帘子走进来,她身上披着一条淡粉镶兔毛的斗篷,领上那一圈的绒毛围着她皎洁若月的小脸,她笑起来还有浅浅的两个梨涡,打眼儿就让长辈们心生喜欢。

    “祖父,祖母。”温虞乖巧的请过安,沈老国公与老夫人与她说了两句,她方才看向沈遇。

    她转身的那一刻,“大傻子!”犹带着怒气的声音清晰无比传进沈遇的耳朵里。

    沈遇猝然就五指抓紧了被衾,目光一冽,死死地看向温虞,“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温虞只觉得莫名其妙,可长辈们都在呢,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疑惑道:“夫君,我什么都没说呀。”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沈遇又听见了她怒气冲冲的说着:“沈阎王果真是傻了吧,我嘴巴刚刚明明都没动,我要怎么说话,大傻子!大傻子!就知道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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