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二十七年春,大梁帝都永安。

    宛言一袭大红嫁衣站在百望山崖边,衣衫在上山时被杂木胡乱扯了几道口子,额间的发丝也微微有些凌乱,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肆意地望着脚下的大好河山。

    百望山是永安最高的一座山,立于此地,可将整个帝都尽收眼底。

    从这看下去,就连那座巍峨华丽的宫殿,都不过是山河间一隅之地罢了,更遑论那个隐于千家万户之中,小如蝼蚁的宛府。

    可就是这样小的一个地方,怎么就困了自己三年呢?

    她微微垂眸,衣袂翻飞间,和煦的暖风萦绕身际,可她却只觉心底凉意丛生。

    身后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追了上来,见她已走投无路,便站在不远处好言劝道:“二小姐您就别逃了,姨娘为您安排的可是一桩良缘,您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一桩良缘?

    宛言轻哼一声,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父亲在朝为官,母亲娘家也是淮扬的大户,她身为家中嫡女,如今让她嫁给一个名声烂透了的地痞流氓,这居然也叫做良缘!

    可她又是怎么落到而今这般地步的呢?

    思及往事,不免感慨万千。

    先前,母亲早逝、父亲偏宠姨娘和庶姐,因彼时年少,她不得已只能处处忍让,避其锋芒。后来祖母去世,临终前苦心告诫,她便借故为祖母守孝,离开永安,去了淮扬外祖父家中,一待就是五年。

    三年前,她得知曾经与自己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男子不日就要成婚,因大雨阻路,情急之下,她连夜冒雨孤身赶回永安,却不想在官道之上路遇山匪,自马上跌落之后便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人已经在宛府了。

    据丫鬟说,那时有一位老夫人恰巧路过将她救了下来,可是后来,她到底也没能找到那位老夫人,同她好好道一声谢。

    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却不想被姨娘张氏以此大做文章,竟生生毁了她的名声,让她给家族蒙羞,为父亲厌弃,她也因此大病一场,终日缠绵病榻。

    后来,她病中听闻,当朝五皇子殿下天纵英才、品貌出众,已被立为太子。而他一心爱慕庶姐宛如,亲自求娶,而今赐婚圣旨已下,只等即位大典过后便行册封之礼。

    而今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即位大典。

    父亲不在家中,姨娘便趁此机会想要把她给嫁出去,以免她阻了庶姐飞上枝头。若非幼时好友和府里的几个丫头暗中相助,只怕她根本逃不出来。

    可是,即便逃出来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无路可走了。

    想到这里,她眼中的嘲讽更甚,缓缓转身,清丽的容颜在大红嫁衣的映衬下,越发出众动人。

    勾了勾唇角,她问道:“若我不回去,又当如何?”

    几个家丁见她此刻还妄想挣扎,语气也越发狠厉起来:“那二小姐可就别怨我们了,姨娘说了,今日若是不能把您好好带回去成亲,那便将您的尸首带回去,也算是对闻家有个交代了。”

    宛言再度笑了笑,可这笑中却沁着冷意:“怕是今日我就算跟你们回去,也不能活着回宛府吧。”

    家丁们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他们接到的命令的确是说要趁机除掉二小姐,只是为了给闻家一个交代,不能让她这个新娘子就这么跳下去,尸骨无存。

    看他们的反应,宛言就知道自己猜得没有错。

    她从前是脓包了些,可不代表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这辈子不争不抢,隐忍求全,却任人欺凌,被逼至此,一味的退让换来的却是敌人的肆无忌惮,而今,甚至连性命都要搭上,何其可悲!

    若有来世,她定要将今日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让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而现在,即便是死,她也不愿任人摆布,死后还要被困在那深宅大院之中。

    是以,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她纵身一跃,在几人的惊呼声中,空留一丝红衣在风中飘零。

    跳下去的那一刻,她想,永安的春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啊。

    身后,“咚咚咚……”远处传来三声响彻永安的钟鸣,昭示着太子册封大典已成。

    …

    是夜,连日大雨方停,月色本就朦胧,更被林中未散的雾气和初初萌芽的枝干挡去不少。

    微风骤起,凉意袭卷而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过后,宛言眉头轻蹙,抬了抬有些沉重的眼皮,隐约看见点点火光处,有人影朝她围拢过来。

    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情形让她有片刻的错愕。她不是从百望山崖边跳下来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似乎只受了点轻伤。

    带着满腹不解,她从冷湿的泥水中慢慢撑起身子,打量起面前这十来个手拿长刀的壮汉。待看清为首那人的长相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她见过这人!三年前就见过!

    当年她在官道上遇到的山匪,为首的便是此人!

    往事一闪而过,忽然想到了什么,宛言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虽然记忆略有些模糊,但此情此景,连她身上这件沾满了泥水的男装都与三年前那个夜晚一般无二。

    那年她只有十五岁,为了方便赶路特意换上了一身男装,可还是遇见了山匪,不慎坠马,才刚看清了其中一个山匪的样貌,便觉头痛欲裂,之后就晕了过去。

    难道,她重回了三年前?!

    有些震惊地朝周围扫了一眼,宛言心里越发惊诧,这里确实是淮安官道!

    一个想法在心里赫然出现,她的手微微颤了颤,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可以重新来过!

    虽然难以置信,可她还是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就算回到了三年前,可是有些事似乎不太一样了。

    比如,她现在并没有昏迷。

    虽然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当务之急是要先保住性命方有后话。面前的这些山匪可不是易与之辈!

    想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对那领头的大汉道:“小生今夜急着赶路,愿将所携财物尽数赠予各位,只希望好汉能行个方便,放小生离去。”

    她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若他们只是求财,便没有必要再犯下一桩杀人的案子,平白惹官府追查。只是,心头弥漫起一阵不安,她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大汉闻言并不答话,而是朝身旁一个高瘦青年使了个眼色。

    那青年闻讯立即上前,粗鲁地捏着宛言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待看清她的长相后,青年怔了一下,随即看向大汉。

    因着早先从马上跌落,宛言脸上溅上了不少泥点,此刻容貌依稀有些难辨。可她心中仍是不安,担忧会被识破女子身份。

    那大汉却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一把从旁边人手里夺过火把,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布满褶皱的画像,对着她的脸看了起来。

    可看来看去,到底也没看出面前这人与那画像有半点相似。

    大汉面起怒色,有些懊恼地将火把胡乱一塞,眼中渐渐露出凶光。

    见状,宛言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人哪里像是普通劫道的山匪啊,分明就是受人指使来寻仇的!只是现下天色不好,夜间过路人少,这才认错了人。

    她此时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究竟是被谁连累,单靠她自己定然很难脱身,只能先想个法子拖延时间,等到他们要找的男子赶来,抑或是等到当年救她的那位老夫人。

    只有这样,方有一线生机。

    微微垂眸,脑海中的许多碎片渐渐被拼接起来,短暂的思索过后,她在大汉动手之前冷声说道:“这桩把命搭进去的买卖,各位接得可不划算!”

    未料到她突然开口,大汉愣了一下,脸色随即一变,警惕地盯着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说?”

    在他狠戾的目光下,宛言却十分泰然。

    她抬眼看向大汉,缓缓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对你们来说实在无足轻重。眼下重要的是,你们的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她声音不大,可条理清晰,一字一句皆落地有声:“素来匪徒猖獗,可从没听说过有胆子大到敢在官道惹事、公然挑衅官府的。再说了,连日大雨,后方道路被堵,马车难以通行,许多行人都在驿站临时歇脚。即便是打劫,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最可能的原因。你们此来不为劫掠,而是受雇杀人。想来雇主并未告知那人身份,只给了你们画像和一些消息。不知我说得可对?”

    闻言,大汉不由多看了她两眼,这才正经打量起面前这个文弱的“小兄弟”。他面上虽还是一副凶悍模样,可心里却不免诧异。普通人遇见劫道的,哪个不是被吓得腿脚发软,这人倒难得,竟还有如此冷静周密的分析。

    “继续说下去。”大汉未置可否,声音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宛言扯了扯唇角,声音有条不紊:“你们冒着得罪官家的风险也要接下这桩生意,想必酬劳颇丰。可各位有没有想过,雇主既然能出得起大价钱,为什么不直接找些专职杀手来做这件事?这样不是更有把握吗?”

    一阵凉风袭来,吹在半湿的衣服上,冷得她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可说出的话却越来越让人心惊:“因为,他需要替罪羊!”

    “把一切伪装成山匪抢劫杀人,再将消息通报给官府,仔细打点一番,让官家出面将你们一网打尽。到时目的达成,死无对证,一切便神不知鬼不觉了。而他们,说不准还能得个剿匪的功劳呢!”

    说到最后,她话中竟还带了些许笑意,可面前这些山匪们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一个个神情惨淡,背后发凉,渐渐意识到事情好像没有他们一开始想得那么简单。

    就在众人心慌之际,领头的大汉倒还算稳得住,拧眉质疑:“你不过是胡乱猜想,我们干嘛要信你?”

    似乎觉得他这话问得太过可笑,宛言轻笑一声,反问道:“不信我?你的意思是,要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赌吗?”

    这句质问掷地有声,似有嘲讽之意,大汉的脸色立时有些难看。他们虽爱财,却还不至于拿命去换。若事情真如宛言说中,那可是真有大麻烦了。

    但眼下,若就此收手,倒是还来得及,只是雇主那边又该如何交代?那位看着可不是好惹的主啊。

    此时进退两难,他有些拿不准主意。手下的弟兄们又都是些没有主见的,也指望不上。

    大汉重新把目光投向宛言,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她的意思。

    宛言此时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却微微有些不解。

    她看了看自己来时的方向,疑惑为何那本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迟迟未到?这些山匪现在的确是被她给说懵了,可若是再拖下去,还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

    难道,一切与三年前不一样了?还是说,这背后另有玄机!

    一个想法忽然涌入脑海,她猛地一抬眼,双眸瞬间清明非常,有些东西已经呼之欲出了。

    暗暗下了决心,她有意朝两旁幽深的林子扫了一眼。还没等大汉询问,便率先说道:“我倒有个办法,各位或可一试。”

    “那雇主既然能出得起高价,还有可能左右官府的人,想必身份背景一定十分厉害。同样,让他费尽心思布局要杀的人,也一定不简单,甚至还对他有着某种威胁。”

    “你们若就此罢手,必然不会被轻易放过,可若是弃暗投明,到时为了扳倒对方,他要杀的人反而会庇护你们。”

    此话一出,山匪们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个办法有些离谱。

    其实宛言自己也知道,这个法子未必可靠,那布局的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要走入局中的也未必是好相与的角色。

    不过,只有让他们先把注意力放回到一开始的那个人身上,她才有机会活命。毕竟,她本就是被无辜牵连的,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让事情按照本来的走向进行罢了。

    山匪们对这个提议犹豫不决,立于暗处听了多时的男子却了然一笑,他紧紧盯着不远处那抹清瘦的背影,好一副心机算筹,这是算计到他身上了啊!

    先前从暗卫处得了消息,谢珏已经知道回永安的路上不太平。但若提前避开,只是让这些人扑个空,未免太没意思了些。

    既然有人要杀他,还绕了这么一大圈,那也该给个面子才是。是以他一早便带着两个侍卫抄了小路,想了个法子给要杀他的人送个“大礼”。

    可是不成想,竟出了这么个小插曲。

    他本是临时起意,觉得有趣想看个热闹,现在倒是不能了。再耽误下去,怕是要让宛言把他的计划给破坏了。

    思及此,谢珏当机立断,冷冷吩咐道:“动手吧。”

    闻言,随他一同前来的黎远和凌风对视一眼,双双飞身来到山匪们面前,不由分说便动起了手。

    那山匪原本还在考虑宛言的话是不是可行,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两人给吓了一跳。还不等问清来意,黎远和凌风剑已出鞘,径直向他们而来,剑势凌厉,大有取人性命之意。

    虽然先前已经想到可能有埋伏,宛言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了一下。

    现在一片混乱,正是逃走的好时机,她全然顾不上坠马时受伤的地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这些人,瞅了个空便往一旁的林子里跑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山匪手里被打飞的刀却冲她甩了过来!

    她眼眸微睁,正要躲闪,便觉脖子一紧,被人猛地从后面揪住衣领,随即只觉脚下一松,便被带离这一阵打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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