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撑在漆红的柱子上,凌池尽竭力站起来,吐息间尽是灼热的气流:“药。”

    “药,”寸梵心都能够感受到周遭升温一般,引得颊边生出细密的汗珠,他一手左摸右摸,“殿下,咱家没带……”

    凌池尽看他一眼。

    深不见底的双眼中,眸光似是暴风雨前划破天际的那抹闪电。

    这下,寸梵心才明白自己这汗并非热出来的,而是惊出来的。

    虽然是他失职,但心头止不住地想,这小储君与凌三帝不合,却为何这般相信他?

    “把她的位置提一提。”

    一道敛藏着莫大痛苦的微颤声线,打断了寸梵心的思绪。

    “啊?”他一头雾水,思虑再三,还是道,“是。”

    下半场结宴开始前,音翎灵拂着肩头的落雪,走到记忆中的位置欲要坐下,却见那儿有人。

    那人抬起脑袋,两道疑惑而茫然的视线交织。

    音翎灵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言重怀,摸不着头脑地走过去道:“阿爹,这个座位……?”

    比方相爷父女还要靠近台上的圣子位?

    再往前去去,凌池尽要是有太子妃,那都该是那个女人该在的位置了。

    言重怀显然坐得也不甚舒服,但比起疑虑,他胸膛中更多的是不平的怒火,手中的酒盏‘珰——’地一搁,拉着音翎灵坐下,道:

    “我熠勇家不需圣子天潢做主,也不需要什么御将台来查案,王流阳那窳劣小儿敢递这样脏糟的东西羞辱我的乖女,想必早是做好了被打断一条腿的觉悟。”

    言重怀眉浓,又压眼,平日瞧来是将风、飒气,这下生气起来,只微微一蹙,便透着势不可挡的杀神丰态,瞧得音翎灵心里一咯噔。

    音翎灵扯开一抹笑,坐下来给他顺气,没一会儿,感受到一道试探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

    音翎灵顺着感觉偏眸,先是瞧见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正不自知地捻着裙裾,本透着健康粉红的肤色,因为这道力而隐隐泛白。

    裸露在外的纤细手臂上,层叠莹白色的钗钏拢在一块,齐齐泛着漂亮的华光。

    再往上看,方柔鸳半纱覆面,又高又翘的云髻上缀着几道靛蓝色的流苏,眼尾的墨蓝眼线旋绕着盘桓出鬓角,与垂在此的流苏相衔,青白的纹饰嵌在光洁的额头上,整个人瞧起来一反上半场那温柔白花的模样,温沉间透着神秘的异域风情。

    她气质温吞,没有胡地美人儿的艳气,但这遭打扮下来,也算吸睛。

    看起来是要准备献舞

    可她一双眼紧盯着这头,音翎灵奇怪地上下看了看自己,没看出什么由头。

    “圣子临——”

    一声中气十足的传语落下,像是串珠线贯穿而来,散乱在各处的朝臣公子们被牵引到该坐的位置,整齐地排列在蜿蜒去堂北主座的毡毯两旁。

    方相爷甫一落座,女儿方柔鸳柔软的手臂缠上来,轻轻摇晃他的衣袖,道:“爹爹,不是说女儿献完舞,圣子肯定就会给女儿赐座吗?”

    “是啊。”婚约毁了大半,方相爷心情好得很,他抖着胡子喝酒,想到这茬,心里的喜都漫到脸上来,由衷地笑道,“爹都摸清楚了,你就好生跳一段这胡地舞,圣子念着旧情,到时候肯定给你赐堂北旁侧的位置。下头的朝士们都打眼瞧着,大抵是不会再打把女儿送去当太子妃的念头了。”

    他说完,一瞧方柔鸳神色不对,还咬着唇,眼里酝酿着一泓泪意,赶忙收了笑意道:“唷,咱家小鸳怎么了这是?”

    方柔鸳一指音翎灵所在的位置。

    方相爷一看,斑白的眉头扭在一起,都快盘出一缠曲线来:“嘶……”他摸着胡子,视线掠过宫人的簇拥,落到徐徐向主座走去的凌池尽身上,“这是在做什么,怎会?”

    凌池尽走得很缓,路过这一侧时,音翎灵正低头吃着木瓜干。

    她眼睁睁看着他玄金色衣袂滚了一道小蛇边儿,正拂过她桌上装着茶水的小皿,清茶汁触到蛇纹尾端,似火舌舔舐到了纸角一般,迅速将一整条小蛇浸染得油光锃亮,漂是漂亮,就是现下叫她看了有点反胃。

    音翎灵干脆放下木瓜干,小声冲言重怀道:“阿爹,上一场宴结束的时候,你和圣子说了什么?可有惹恼他?”

    “没有。”言重怀见女儿正色庄容,暂且放下不平的怒意,认真思考道,“没想到这圣子不似传言,世子做了圣子,倒还反过来跟我道歉来着……只是过头来一想,有什么用呢?长大了,学会打些敷衍话罢了。”

    说着说着他又愤愤起来,愠色郁结在他脸上,音翎灵生怕它凝结成明显的怒意惹人注目,连忙细声道:“好了好了,雾儿只等着阿爹报仇。”

    下半场进行了一半,左不过是些上辈子看腻了的玩意,音翎灵撑着下巴,凝视本该坐着于善丛的空荡荡的位置,想起坐堂于郊野的那位于家大公子来。

    她做帝书令的时候,大大小小的皇宴参加了不少,从未见过于善丛这个儿子。

    好似销声匿迹了一般,于善丛自己也不曾提起。

    思忖到一半,一缕悠扬婉转的乐声钻入她耳朵里,好听得紧。

    她一抬眼,湖蓝色裙裾飞旋着扫过她的眼睫,携来阵阵栀子花的气息,引得她眼眸微眯。

    周遭的光线黯淡下来,只余下一道灿烂的金光投射在大堂正中央,光下半空中的少女弓起脚背,足尖所点之处,漾开阵阵涟漪,只是一个开场,便引发如浪般此起彼伏的阵阵低呼。

    音翎灵一时间看得新鲜,忽又觉得,这场景,与记忆中已然褪色的什么东西重叠,她脑瓜子一疼,她努力回忆,旋即像是有个僧人在脑颅内敲木鱼一般,闷闷的痛,致使她无力思考。

    伴随着越演越烈的箜篌乐声,方柔鸳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愈发如鼓点般躁动起来,‘咚咚’、‘咚咚’,也只有被吊在空中的她,自己一人能够清晰地听到。

    待清脆的笛声、悠扬厚重的埙声一并齐齐响起时,她踩着点在半空中大胆地抛出天蓝色的披帛,缠绵又迅速地飞向那天储所在的主座。

    天蓝色的披帛飞绕过来时,寸梵心看得眉心一跳,旋即瘪下了嘴。

    寸梵心的视线追随着如纱如雾的披帛,心道好在凌池尽不是凌仰深,不然看了这舞,铁定要发怒。

    这道披帛来势如排山倒海,真正近了,却只留下阵阵芬芳浓郁的栀子香气,且一触及收,似不曾来过。

    这样反季节提炼、储存的花香,为了好生贮存,大抵还加了许多佐料进去,幅度拿捏不到位,闻起来,十分惹人不豫。

    凌池尽不住地摩挲着手中的扳指,漆黑如点墨的眼微阖,不知是黯淡的光线、还是眼睫的掩盖,难瞧出半分情绪。

    似乎从头到尾都没在关注那位努力舞动的少女。

    突然涌来的气息叫他眼帘微掀,目光落在翩翩从半空中撤下、缓缓站定的方柔鸳身上。

    浓烈难闻的香气,叫他不自发地与曾经闻过的某道轻浅、淡郁的清馨香味做对比。

    舞毕,抚掌声四起,如奔腾翻涌的浪般瞬间将听觉淹没。

    壁灯四亮,大堂中央的方柔鸳前后左右拜了一圈,才面对着遥在高处的凌池尽,盈盈一福身。

    原在各个角落捧灯的宫人又引火燃起手中的灯,亮起的不止是四下的烛灯,还有凌池尽的眸光。

    音翎灵刚想到什么轮廓,这灯一亮,直接打断她所有断续的思绪。

    她随着众人一齐抬头看凌池尽,只见他欣赏地笑道:“胡地圣女衣钵相传,一曲《泽蓝纱》叫方姑娘舞得出神入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双眼眸仅存的只有少年人的清气,泛动着漂亮的泽光,像是真真欣赏无比。

    他收了声音,音翎灵开始回眸,从方柔鸳身上找端倪,记忆力藏匿着什么不清晰的东西,她竭力想要找出来。

    自打她半年前醒来用了言怡雾的脑子,脑海里便只剩下浓烈的恨与极端的委屈叫她记得清楚,其他不起眼的一切似是褪色一般,埋藏在记忆深处,时不时触景生情了,伤神动筋才可想起。

    究竟是什么,如此费力地回忆,还只露出这般浅淡的一个轮廓?

    那大胆一掷后,此刻不再陷于高昂乐声中、冷静下来的方柔鸳,显得有些局促,特别是台上那人收音不再接言后,她水袖下的手互相硌着各自的关节,眼睫不住地发颤。

    “来人,给圣女徒儿赐座。”

    像是一道清凉的水猛然浇灌渐渐涸裂的心田,方柔鸳脸上的神色都开始鲜活起来,她极力收神敛色,巧笑着拜过凌池尽,由宫娥引着,在极为贴近东宫之后的位置,翩然落座。

    所有朝臣皆看着这一隅,颇有些万众瞩目的意味。

    她略显得骄傲的眼神与方相爷交汇,而后转为淡淡的视线,落在音翎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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