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演漾,清辉澹澹。

    青石路上,溶溶月色叫一只麻白素鞋踏碎,反顺其而上,荡漾去鞋主人一身缟衣素袂上,生出一股子别样清幽之气。

    音翎灵一身粗麻丧服,行步缓慢而坚定。

    乾夷殿外围,守夜的宫婢无不频频抬眼看她,神色惊惧且怪异。

    走过侧金门,言翎灵驻足片刻。

    她视线掠起,那座尚在沉睡中的肃穆兰宫,离她不远了。

    她踏出步子,垂在衣摆尾端的麻绳刚拂过这一隅的地,便有私语响在寂静的夜里:

    “这等粗麻丧服,莫不是斩衰……”

    “这你都识不得?你看那衔接处,就这么断着糙着,都不缉个边儿,错不了。”

    “皇帝陛下瞧了不会发怒?我们守侧金门,不拦她,到时候问罪起来会不会……”

    “她是谁?就是乾夷宫门口的大公公也不敢拦她。”

    走到殿外,音翎灵盯着紧闭的殿门,一颗本就忐忑着的心高高悬起。

    皇帝……会发怒吗?

    仅凭这身至丧之服,直接杀了她也无不可能。

    全家抄得只剩下阿弟与她,她若不搏一搏,复印开朝后,定状罪书呈上御前,大狱里的阿弟也难逃一死。

    音翎灵回头看一眼月色。

    旬休之际,殿内那位圣上该是卯时醒。

    寸公公听了小内官的耳语,一口气没提上来,捻着拂尘匆忙走去殿外,果见音翎灵跪在正央之处。

    她手捧一块金灿灿的小符,闭着眼,两行清泪顺着她素白的面,勾勒去流畅的颌线,缓慢、不绝地绵绵而下。

    “音大人,您是何苦如此?”寸公公瞧见她这一身缟裳,好容易才舒缓了口气,踱去她身侧,耳语道,“陛下已然特赦了您一人,这可是古来从未有过的圣泽,您穿这身衣衫、还捧来免死符,您就是不死,也要蜕层皮。”

    音翎灵眼睫微颤。

    言下之意,莫要寻死。

    “罪臣……只求面圣一夕。”音翎灵睁开眼,双目直直望着紧阖的殿门,“此后,当挂冠、委符节,海角天涯不寻,定不惹陛下嫌眼。”

    只要能护住阿弟,这官职、虚荣假贵,不要也罢。

    死也无憾。

    寸梵心有些怜惜地看她一眼。

    这执拗姿态,不愧长在将门,与她弟弟镇罗将军如出一辙。

    可生在当今那位帝王的疆土里,这样的钢骨大家,迟早要光华尽褪的。

    至时,那寸忠直之心,看在圣上眼里,全然化作不肯变通、服君的狂悖,锒铛入狱,草草毙命。

    音翎灵若是进去,下场不外乎如此。

    “如今是失了眼珠子,也能做这戍卫殿外的职了。等到她扰了陛下清梦,才知道错不是?”寸梵心作出些严肃神色,旁头值夜的守卫被他眼神一扫,皆将音翎灵团围住,作势要架起她。

    “寸公公好意,罪臣心领。”那道浅淡、微哽的声线又响起,免死符的金辉借着月色,闪在幽夜里,被一只细腕苍白的手缓缓托升起,“只是,我一路过来,心意已决。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身衣服、这块符。不成即死……家败人亡,吾一人早已失了立锥之地,不如随家亲去了罢。”

    僵持片刻,寸梵心拂尘一扫,搁在臂弯,守卫尽退。

    他道:“人云: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音大人……”他想规劝些什么,瞥眼看见音翎灵这副九死未悔的模样,未出口的言语皆化作一声喟叹。

    殿外复又阒寂下来。

    临近卯时,寸梵心嗟叹一声,沉重的殿门缓缓而开。

    年轻的帝王被宫娥们簇拥着出寝,濯洗手面、穿上龙服……最后,腰边封上一块华耀的帝章。

    晨色朦胧,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华都汇聚在此,像是天地拂晓时,碾碎云层浩浩破出的旭日,夺目至极。

    大凌立朝三代,以此传朝物什来彰显至尊之位。

    凌帝一手拾起帝章,他的目光落在帝章嵌墨处,想起什么,缓缓摩挲着。片刻后,安静、有条不紊的内殿里响起一道清韵的声音:“这帝章,竟也会脱墨。”

    侍候在旁的寸梵心垂眼一看,上面,前头两位先帝的名讳都尚未遭到半点岁月的腐蚀,倒是凌仰深的名字,脱了几分墨。

    他嗫嚅着道:“这……”

    凌仰深倒是眸光清清,韶华正好的面庞上半点愠色都无,语声也是一贯地清、而富有磁性:“连天家也觉得朕犯了忌?”

    听不出喜怒的言语亦然叫宫娥们风滚麦浪似的跪了一片,寸梵心也低着头,不敢多言。

    凌仰深笑了几声,睨着这些仆婢:“那是天家的事。”他一双清眸因这笑意漾漾,漫漶间,似乎有一分狂戾隐然其中,“若不愿朕坐这帝位、佩此帝章,早在登基时便有天雷下惩。”

    他敬天道,但不信天道。彼时,纵是天雷加身,这至尊之位他也非登不可。

    宫娥们复又起身为他侍衣、束发,寸梵心正腹稿着如何说起殿外那人的事,却闻一声轻淡:“寸梵心,你觉得朕这帝王之位,来得清白否?”

    寸梵心看着面目含笑的帝王,深知此人脾性不佳,只道:“咱家只管伺候陛下,最是不懂陛下问的这个,是何意啊……”

    凌仰深唇边笑意不减,仔细观摩帝章,道:“罢了,脱了些墨而已。前朝老官刻的墨,不要也罢。音卿题得一手好字,晚边请她过来。”

    历来为帝章刻墨之人不是早已配享太庙、便是荣华世代的老功臣,音翎灵资历算浅,只教过尚为太子的凌仰深几天书、当过半年的帝书令,如此真真是莫大的抬举。

    再说,她现下还身在罪臣之家。

    这皇帝越是抬举那人,寸梵心嘴角的笑越是僵硬:“陛下……音大人丑时一刻起,便候在了殿外。”

    “嗯?”

    特赦后,音翎灵与值朝大臣一般宿在朝房偏房内,凌仰深未免她的职,但从朝房一路到了乾夷殿外,这般畅通……

    凌仰深不再说话,敛垂着眉目,直到一切侍候妥当,坐上了龙腾金椅后,才道:

    “传她进来。”

    年轻的帝王端坐在龙椅之上,微微阖目。手中把玩的茶盏,受了他这分凝肃之气的沾染,生生化作佛子手中的菩提珠串,整个人禅坐椅上,仿若在祈祷些什么。

    可不信天道之人如何会得到天的垂怜。他透过未闭阖完全的眼帘,可窥见一道粗麻衣料边角晃现。

    看清音翎灵穿的是什么后,凌仰深手中的茶盏悄然裂开一条壑痕。

    “罪臣叩见陛下。”音翎灵在殿中央跪下,拜得诚恳而坚毅,“晨间无诏扰君,望陛下恕罪。”

    内殿气氛凝冰,凌仰深睁开眼,那双眸子复又恢复少年人的清气,语调亦然清越:“音卿如何会是罪臣?朕说了,赦免你一人,记载在册、无人敢驳。”他手心向上,示意音翎灵起身,“怎么,是何人有异议?”

    一旁的寸梵心悄看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心中叹气。

    那大抵是……不愿意相信。

    “罪臣生在音门,恐难割舍发肤之受,姓、名亦如此。”音翎灵站起身来,拱手作礼,“……心气也随了将门。”

    皇帝日前要她更名换姓,自此脱离有罪之家。

    凌仰深浅笑:“怎么,这个帝书令的官,小了?”

    音翎灵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他。

    他为何,不光没有发怒,还三绕五绕避开话头,不往那事上想?

    她又垂下眼帘,也不绕弯子,道:“这偏僻朝房与囹圄没有什么两样,想来镇罗将军在牢狱之内,也与罪臣一般想法。”

    掷地有声。

    一同发声的,是凌仰深手中碎裂的茶盏。手心的血迹,蜿蜒而下。

    内殿唯有三人,落针可闻。

    他眯了眯眼,似乎耐心尚存:“音卿此话怎说?”他止住寸梵心想上前擦拭的动作,宽大衣袂下的手暗自成拳,片片碎裂瓷片深入掌心,滴滴血色没入软毡,濡湿一片。

    “‘罪业’傍身之人,怎么会受到陛下的赏用?罪臣自知,镇罗将军此事一出,罪臣与他血脉相连,就算更名换姓、不载于册、饶是化作了灰烬,一样人所不齿。”音翎灵一字一句咬音清白铿锵,“他再也无法为国尽忠,罪臣再也无法身居庙堂之上替君主分忧。若不能昭雪洗冤,纵是一死,也好过在朝房蝇营狗苟的日子。”

    不知什么时候,一些迫人的威压感油然而来,凌仰深已经停步在她跟前。

    修长明晰的手指,擒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对上他的眼睛。

    一向静如水的眼睛,此刻不知暗自翻涌着什么,音翎灵以为那是怒意。

    于是她快手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道:“陛下,这是罗鸣边塞刺史呈上来的书信,镇罗将军他绝对不会有谋逆之……”

    “你可知,此案是朕亲自主审。”凌仰深一瞬不瞬望着她,手上力道加重,一字一句地道,“罪局已定。”

    音翎灵遽然跪下去,将书信高高呈起:“陛下!将军他出身忠门,十岁陪武,救驾数回,登基前勤王、新朝后血洗罗鸣蛮族,凯旋回禀,不待悉数报军事,首先便是上交兵符……这桩桩件件不求陛下莫忘,可他的赤胆忠心,想必陛下比任何人还要看得清楚!”

    想到音家已然亡故的那些英魂,于九泉之下还背负着叛国逆君的罪名,日日遭到世人的唾骂,音翎灵不自觉又落下泪来,如何也止不住。

    这泼天冤屈,若她不搏,后世绵长,还有谁会在意?

    眼前人不为所动。

    她抓着凌仰深的衣摆,递上书信,姿态是从未有过的那般,极为可怜卑微:“忠魂一去,讵能还?暗信在此,余罪未定,人还在,还请陛下复案清察!”

    凌仰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未曾落在那封书信上。

    蓄谋已久的信、不肯放过的铮骨,跪在殿中央的她虽姝容淌泪、那副惹人怜的破碎模样,但做出的种种,确实铁了心,要深究下去。

    良晌,他一手紧扣她的皓腕,迫使她站起来,压抑着情绪道:“音卿说,朝房与囹圄并无两样。那……”他顿了一声,带着她缓缓走去阶上,停在侧位前,“凤位、后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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