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空之下,夜雾弥漫的山涧寒气袭人,兀现的车马声由远及近,惊飞了浅渚边梳理羽翼的鸦雀。
这里距城邑少说也有百十里路,四下里黑黜黜的,一户烟火人家都未曾得见。山涧里怪石嶙峋,又遭过连日的大雨,泥泞不堪,加上越往前越深的迷雾,让那领头开路的人一阵抱怨。
“爷,咱们干嘛非得走这条道,一路上又是爬山又是汲水的,如今还要趟这泥地。”他从怀里拿出预备好的浸过火油的干布条,又回过头朝轿上的人摇头道:“这批送出这般远,怕是车马钱都难抵。”
“不走这里,你要我去走官道?没脑子的东西!”被称爷的坐在四人抬的担子上,浑圆的肚子随着颠簸一颤一颤,胖手里拿着一根竹签剔牙,满是不耐烦,“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刀尖上舔日子还少过?这算什么,你如此大惊小怪,待老夫百年,怎么放心托给你。”
“爷的恩德,顺子记着呢,心里清楚。”
“你清楚?你清楚就奇了!”又不知道想起了哪番,胡六的脸一沉,厉声道,“我问你,别人吃面囊,我特意匀你肉干,今早我留你的那份,哪儿去了?”
顺子一顿,继而又笑道:“自然是咽进肚子里了。”
胡六倒是被气得笑出声:“好啊,臭小子,如今倒是随口就糊弄起我来了。”他眼睛睨朝那抹红衣纤柔身影,“分明是给了谁了,自个儿饿了一天,是也不是?”
胡六看看顺子垂下头的样子,歇了逗弄的心思叹口气道:“我非得提醒你不可,那后面的人,我非得全卖出去,你这般一路维护,到头来也只是徒增难过罢了。”
“我知道的,爷,”顺子挠着鬓角,“只是想到她要被送到那种地方,疼惜些罢了。”
六爷眯着眼,心道这次送去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去疼惜别个,转念又算了,睨一眼缓缓说道:“我平日都把你当亲儿子对待了,一个女人给了你又如何,只是这烫手山芋,你消受不起。”
顺子拿刀把拦路的一根断树枝撇到一边:“看她身上穿的可是江南的云缎,有价无货,那手我也见了,嫩的跟豆腐似的,必定平日没受过什么磋磨,怕是哪个官家……”
“平叶阮家,”六爷伸手把落到自己袖子上的水珠掸了掸,“你前两日喝花酒难道就没听过‘树倒叶散连根拨’么,这就是那个阮家的。”
“什么!”顺子听得鼻尖都直冒冷汗,马上停住脚,“我的爷啊,您这胆子也太大了些吧。”
怎么能叫他不害怕,平叶阮家瓜葛尚不在江湖中,云阳候阮世修乃是朝廷重臣,原本通天的富贵威风,在恒王府被抄的那一刻化为灰烬,与月前因着反水祸心被查的恒王素来私交过甚,阮家的几个在朝官员便被政敌循着错处添火候告了一状。
怒火烧心的帝王最是多疑,遣人一查,那些个敛财徇私,贪赃枉法的家私便兜不住了————桩桩种种,圣上也不是头回得知,玩罢制衡权术眼向来睁一只闭一只,这回倒是来了叫他忍不下的由头。阮家一族就连旁支三十余官员都掀了乌纱帽扒去一身朝服被收押入狱,百多口家眷没籍为奴,同下人一道被拉到市场公开叫卖。
“哪怕是卖价不高,五日了除了一些老实本分的粗使老妈子,根本没人敢买呐,这……哎,叫我怎么说好呢!”
“没出息的,你跟着我这么些年,怎还如此畏手畏脚?我可费了老鼻子力气,晚一步你这辈子都别想见着那般品貌的小娘子,到时候你给谁献殷勤?怕尽怪干粮噎嗓子。"
被捏着打趣,顺子难为情地压低了声,“圣上这般作为明摆着是想把和阮家交好的那些个大人儆出来,朝廷的事,咱们去插一脚干嘛?”
“朝廷能管平叶的事?我胡六这些年也没少杀过卖过朝廷的人,你看可有人寻我的仇?我不如再告诉你一些,你特意关照那位,还是阮世俢的嫡女呢。”
顺子闻声又往后面看了一眼,那抹嫣红的身影纤瘦羸弱,似能迎风栽倒。
“我听说,这嫡女也还不如那些庶子女,听说那阮世俢宠妾灭妻呢。”
“谁家没点家私,这种大户人家更是腌臜得很,这个世道,你不如可怜下自己吧,人家再落魄好歹生出来就没过过苦日子,哪像咱们,成天只能干点刀尖上舔血的营生。”
顺子听他这么一说,满腹柔情消散,也想通了一些,谁说不是呢,这吃人的世道,谁又顾得来别个,就连他自己要不是逃荒碰上了六爷,估计早饿死在哪个破庙被野狗分食了。
顺子转过身继续开路,朗声朝后催促了一声,“脚程快些,天亮就得进谷!”
山岖路狭,到了马都不能行的地界,连着后面的“货”都只能步行。
不能叫苦,不能喊累,每五步左右就站着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手里拿着鞭子,不时往地上打一鞭,那响声吓人,尘土翻起,威慑着人连眼神都不敢往旁边乱瞟,否则招来的就是皮开肉绽了。
阮妱双手被反剪绑在身后和几十个丫鬟老婆子缓缓走着。
她低眉顺眼亦步亦趋跟着,不时抬眼往周边地形缓缓瞟过去。
看得差不多,再联系到这几天听那些押送的人说话,她终于确认了一般悄悄叹了口气。
穿越这种事,真的发生在了她阮妱身上。
穿的还是她最近刚看完,吐槽过的那本《逐浪江湖》!
因为工作关系,这本书在敲定出版之后由她来跟作者洽谈相关事宜。
与对方见面之前,她挤出时间看完了这本书,然后发现她与书中一个下场惨烈的炮灰同名同姓,且这一整本故事实在不是她喜欢的风格。
废柴主角有如神助,遇神杀神,左拥右抱开启小透明升级流之路。
而现在的她,正是这本小说里的三流配角,家道败落被抄连渣都不剩的便宜小姐,仅仅有过的出场,就是当下正被发卖到反派老巢这回。
阮妱算了算,书里跟主角有感情戏的十个女角色里,就没她的名字,很难说她够格称为配角。
更可怕的是,在这部背景以武立本的小说里,和阮妱同名这具落魄小姐的身子很差,更别指望会武功了。
天还没黑的时候,阮妱在湖边趁着月色照过自己的容貌。
底子还是自己的,就是这桃花眼型太显了些,鼻梁太挺了些,下颚消瘦了些,虽然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长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很诡异,可她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比之原来的实在是……妖娆多了。美则美矣,却少了英气,放在电视剧里,那就是妥妥要被冠以恶毒女配狐媚子的骂名。
难怪被卖到野渡谷的时候,她被认出是仇家的人,反派看了一眼她的脸就让送出谷去。
他喜欢的是后来遇见的女主那种,至情至性,端丽大方的女子吧,而不是阮小姐这般小意媚态的,一双眼哪怕是平常睁着,都像是拢着烟情,欲说还休。
一路上,几个男人的眼睛就像是长在她身上了一样,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还好领头那个胖子说了她是“上等货”,谁敢碰就让谁死在这山涧里,那个年轻些的领头似乎也对她颇多照顾,阮妱便忍下了目光里的冒犯。
“还有不到两刻钟的路程了,大家脚程快一些,六爷说了,每人加十两银子!”
前面传来顺子鼓励的声音,拿鞭子的汉子们欢呼起来,鞭子也打的更用力了,停歇了会儿的训斥驱赶声也越来越大。
“死婆子,走快点!”
“鞭子可不长眼,再磨蹭就打死扔了喂狼!”
被挟持着的丫鬟婆子吓得把疲惫不堪的脚提起来,咬着牙往前面赶。
阮妱虽然累,但并没有多不能忍受。
她平时就喜欢攀岩和登山,体力和耐力都不错,这么一点路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只是,这具不属于她的身子似乎过于孱弱,走了这么一会儿已是浑身虚汗,被河水和泥浆浸湿的裙角裹在脚踝上,又重又冷,她感觉自己的鞋袜湿透,双脚被泡得肿胀麻木,每走一步都感觉疼得厉害。
她真想停下来,把那些污臭的泥水拧下来些……阮妱看了看旁边拿着鞭子,盯着她笑的男人,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野渡谷的大门就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清一色的竹林幽幽而开,古木参天与石壑相连,穿山过岭淌走泥泞,直到现在,才感受到些许山林清幽,心静如水,入目一片安宁。
面前却有一道石壑将整道门隔开,顺子小心汲到边上一看,踢下脚下的小石子,深不见底,半天才传来悠远的“咚”一声。他吓得直冒冷汗,登时便往后退了好几步:“爷,这般天堑似的地界,咱们怎么过去?”
胡六从担子上下来,抬一抬自己层叠的肚子:“我上一次来大概是十年前,想必和当年是一样的。”
他走到左侧一个蜷龙状的石柱前,往下敲了三次,那石龙的眼睛忽然由白转黑,甩尾翻腾而起,围着那石柱不停转动,胡六胡子一颤,对着那石柱龙首的珠子朗声说道:“劳烦通报一声,在下是接了贵谷群邀书的奇山堂胡老六,二十个丫鬟,二十个婆子都在这里了,都是按贵谷要求甄选的,请检收。”
那脚下的石块突然开始剧烈抖动,像是要把众人掀到那深不见底的石壑中一样。
后面的丫鬟老妈子吓得大喊大叫,涕泪直流,连那些手持鞭子的大汉都满是惧色。
只有阮妱和最前面的六爷不为所动。
谁让她看过剧本呢?
这石门机关的设计是野渡谷最为出名的,那盘龙的石柱内接谷下空界,中间为空,石柱前的人说话声会清晰的传到谷内。
果然,不久之后,一条十丈宽的石栈慢慢展开来,架在险壑之上,阮妱她们就被驱赶着往石栈走。
从栈道走过来,一道巨大的石门就呈现在众人面前。
也算是大家门派,单说这大门,据说是拿汉白玉雕刻而成的,重愉千斤。
那守门的看了一眼,便放行了。
胡六第一个进去,轮到顺子的时候,那一脚一个的泥印子把守门人看得皱眉。
顺子有些窘迫的讪笑:“贵谷实在不太好找,小人又没什么江湖本事,只能这么徒步来了,无意踩脏贵地。”
“你们只能进这道门,前面二门的时候停住。”
顺子赔着笑脸一一应下。
二门面前,一个穿粗麻衫的彪形大汉静静等着。
一张冷青色的脸,眼窝深陷,满眼血丝,最显眼的是从左眼横过鼻梁的一条刀疤,阴森可怖,往人脸上看一眼,能把人胆子吓破。
待众人成排站好,他便慢慢悠悠的在众人面前走着,进行六爷口中所谓的“检货”。
他先从老妈子面前筛选,二十个老妈子,竟一下子被除去了十个。
胡六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二十个已经是千挑万选起来的了,他本想着都给出去,哪知这野渡谷古怪得很,竟还要往里面拣去这么多。
接着他又从丫鬟面前一一排查,这次倒是好些,走过了十个也只除了两个。
走到阮妱面前的时候,他停住了。
六爷顺着眼色往前一步:“好眼力,您看看这皮相,这品貌,实在是难得一见啊。”
疤面男抬起阮妱的下巴,一双眼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不像之前一路上的目光,倒是跟打量牲口差不多。
阮妱眼里被他手下的大力捏出了泪花,更衬得像那风中蔷薇,惹人怜爱。
“镂花瓷瓶子。”刀疤脸嗤道。
胡六贼兮兮地凑近些,“贵谷少主正当年轻,收些可心人才是紧要。”
刀疤脸略加思索,“我们家少主确实太孤僻了些。”
眼看着两人正商量价钱,阮妱想起小说里自己所在一笔带过的剧情:野渡谷的人认出她是阮家人,因着隐秘世仇,便说什么也不留下她,于是她只能被卖到平叶最有名的香粉销金窟郁芙阁里头,落得个凄寥死去的结局。可如今似乎没人认出她是阮家的人,难道她的到来改变了什么?
“可惜……”疤面男直直望向阮妱,眼里突然翻涌起狠意,“胡老六,你拿阮家的人来我野渡谷,是存心找茬么?”
阮妱一口气没能松尽,一晃又提了起来。
胡六立马抚掌叫冤:“哎呦,我怎么敢啊,实在是没听过贵谷和阮家有何牵扯啊,这这……一个破落官家怎么还……”
“亏你还号称江湖通,可笑,我看你这奇山堂倒不如自断门脉。”
胡六弯腰陪着笑:“可别这么说,说来惭愧,不过是一些主顾抬爱,嘴上讨个乐罢了,这隐秘些的,比如贵谷与这位的恩怨,老六实在是……”
“老东西,别在这探我的口风”疤面男骂完狠剜了一眼阮妱,“罢了,别的你也无需多问,我知道走一趟也不容易,除了刚才挑出去不要的,以及这个阮家孽障,别的都留下,你到外边去拿银子吧。”
“好好,这就走。”
六爷笑着转身,心里也舒坦了些,总归生意是生意,银货两讫,便没什么可怨的了,他示意手下把那剩下的丫鬟老妈子押着往回走,胖手揪着自己鼻子底下的两撇八字胡,看了眼阮妱,又招招手喊顺子附耳过来。
“别说老子待你不好,你不是想要她么,她这幅身材相貌不愁卖,也不非得是个雏,等下了山进了客栈,把人领你房里去。”
顺子笑得脖子泛红,笑一阵又停住,“爷,今晚都这样了,那今后……”
胡六一个巴掌拍过去,“就一晚,没得你贪心!”
阮妱在两人背后听了个大概,只觉得四肢冰冷,胸中郁结一股气难以排遣,涌尽了全身的血液。随后就见顺子走过来,一脸老实模样:“等下了山,我跟六爷说,给你另寻个好去处。命里该有的,总归得认不是。”
呵,好去处?说得这么有恩德,咸猪手已经在她肩膀上揉了两个来回了。
在这走一遭的情节里她的存在无非是为了提及野渡谷与阮家的仇怨,妥妥的工具人,原先的阮家嫡女早就死在半道上了,阮妱一穿过来又接替她继续当起情节工具人。
阮妱知道,要是此刻被带走了,按照书里一笔带过的原身结局,就会被这唯利是图的奇山堂六爷卖到十里外的香粉销金窟郁芙阁,如书中的阮小姐一般,受尽欺辱,芳魂早去。
那估计就逃不出来了。
“少谷主,您怎么出来了?”
阮妱正低头苦想,听到后面那个疤脸换了个人似的,毕恭毕敬的声音。
少谷主?野渡谷段淮?
阮妱双眼圆瞪,像是找到一个机会,一块求生的浮木,也不管这是不是块淬了毒的催命符。她一咬牙,使了全身的力气挣脱拉着她的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往后跑回去一把抱住了段淮的大腿。
应该还需要说点什么,阮妱酝酿好满眼的热泪,手用力一揪,准备含情脉脉凄楚动人地抬眼,却感觉手伴随一股莫名丝滑的不可控力量从段淮的膝盖移到了脚踝,整个人也随之栽倒在他脚边。
这一阵布帛撕裂声之后,是另一阵安静。
空气凝滞片刻,她听到鞭面男难以置信的喊声:“畜生!你想对我们家少谷主做什么?”
下方山谷一直回荡着他雄浑悲愤的“做什么————什么————么”
阮妱被那句畜生砸得眼冒金星,她头一次知道山谷回音在寂静场面下能有多么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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