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夤夜,宫门即将落锁,一辆马车缓缓撵过青石路,向宫门驶去。
马车内,观月穿着太监服制,挑起车帘向外望。
燕宫沉寂,仅有巡门的侍卫手中几点零星光火,此外再无旁人经过。
观月颦眉轻蹙,心下仍有担忧:“消息可确定传到顾相那儿了?”
墨隐说:“娘娘放心,这宫中哪怕是少了块石头,也有人告诉顾相。这时候,顾相应该往这儿来了。”
观月点了点头。
昨日,秦小世子拿秦观月的生母要挟她,逼她就范,她好不容易从秦小世子的手下逃脱,回到了毓秀宫中,满心惦念着尚在病中的母亲。
彻夜未眠,她设计了这一场局。
观月始终不信,顾珩真是世人眼中无欲无情的谪仙。正如那夜在骊台,他不一样对自己起了恻隐之心吗?
顾珩虽比世间庸俗男子棘手许多,但观月生了一张好皮囊,又贯会调弄男人心中的春波。
只要今夜能见到顾珩,她便有了机会。
眼下马车将行至宫门,却依旧未见顾珩的身影,墨隐也不禁有些紧张。
观月反倒坦然起来,轻声道:“再等等。”
清冷的夜风拂来,远处传来銮铃荡漾出清脆的咛响,在沉默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观月向外望去,见一辆青帘马车向宫门处缓缓驶来,轻声笑了。
他果然来了。
“你先回去吧。”放下车帘,观月接过墨隐递来的细软包裹,往怀中一揣,走下了马车。
墨隐坐着马车往毓秀宫回,观月则低着头闷声向前走。
到宫门前,她与事先打点好的侍卫交换了眼色,正要将荷包递到侍卫手上——
一扇六角雕花宫灯照亮了她的脸。
咣当一声,观月手中的包袱落地,里头簪钗洒了一地,她在昏黄的烛光下抬起脸,满脸惊愕地望向持灯之人。
片刻怔愣后,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捡拾地上的狼藉之物,寂静的周遭只剩下金玉相撞之声。
顾珩静静地看着她慌乱的动作。
“娘娘在做什么?”
秦观月压根撑不起男子所穿的太监服,松垮垮的宽大衣裳衬得她整个人更为娇小。她今夜未施粉黛,反倒比往日妆容精致时更为清丽柔婉,媚色浑然天成。
被顾珩这么质问,她像是怕极了。清薄的月色笼罩,她的娇躯一颤,恍若受到了惊吓的皎兔般红了双眼,怀中还抱着散乱的包袱,颤颤地站起了身。
“我、我……”她的声音染上哭腔,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那夜在骊台妩媚起舞的女子,此刻却是这样可怜。
顾珩一时分不清,究竟哪副面孔才是她的本色。
毕竟是在宫门前,不宜久留。
“贺风。”顾珩唤来侍卫,“将娘娘带回流云居。”
顾珩并未上马车,转身向夜色浓重处行去,留下贺风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马车行至清平观,秦观月跟在贺风身后下了车。
贺风提灯在前,秦观月在后假意低声啜泣,边抬眼打量着清平观的景貌。清平观前立着一棵两人合抱粗的佛手银杏,于春风中抽出淡绿色的嫩芽。
二人行至观后,贺风推开一扇木门,其后藏着深而长的甬道。
贺风在甬道前停脚:“就在前面。”
秦观月看了眼那望不见尽头的幽深暗道,不禁发怵,软声向贺风道:“可否请你送本宫到前面?”
贺风冷冷地将灯笼递给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秦观月一眼:“娘娘自己去。”
言罢,便独自离去。
十年来,连燕帝都不曾知道清平观中还有这样一个暗室。今夜,丞相居然要将这个女人带进去。
真是奇怪。
秦观月接过宫灯,对着贺风的背影暗自啐了一口,真是仆随其主,同顾珩一般的冷面无情。
她只得小心地借着烛光,摸索着向里探去,心中叫苦不迭。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推开了流云居的门。
流云居内的布置,与顾珩此人一般无趣。青绿凿花的屏风后置了花梨木长案,案上垒着几叠法贴,一樽青玉花瓶,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幽深的烛光下,顾珩穿着坐在案前,手中折着一张薄纸。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将那透如蝉翼的薄纸缓缓展开,轻柔地抚过。
顾珩的动作极慢,烛浪犹如暖潮拂过,映衬在他的指尖,滋生出一种诡谲的暧昧。
秦观月看得耳廓一阵发热,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那张纸,脆弱无援,在他的手下被牢牢掌控着,在他修长的指间被肆意地翻折、叠覆。
像是罪人急于辩白般,她跌坐在顾珩面前,手中的宫灯应声而落。娇躯因惊恐而微颤,几缕凌乱的墨发散落在她雪白的脸侧,脸上隐约可见几道干涩的泪痕,勾勒出一种别样凌乱的娇怜。
“丞相……”
顾珩听见声响,抬起眼:“别动。”
秦观月很听话地不再动,啜泣声也低了些,泪却并未延及她的眼底,她的眼底是冷的。
她是将要临刑的罪人,已被架上了断头台,斩她的刀在顾珩手中泛着冷光,却迟迟不肯落下。
等了好一会儿,秦观月耐不住了。
她向顾珩身边挪了挪,声音柔婉泣诉,满含幽怨。
“丞相预备将本宫关到什么时候?”
顾珩没有回答,他依旧低着头,直到指间叠出了一朵纸花,在灯下看了两眼,又信手将其扔进一旁火炉中。
他突然开口:“娘娘今夜本要去哪?”
观月心中一喜,露出盈盈的泪眼,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再次缓缓诉来:“我知道私自出宫乃是重罪,可是母亲一向体弱,如今又忧思成疾,我实在坐立难安,这才想冒险出宫,回府探望母亲。”
“是吗?娘娘不是在诓骗臣吧。”顾珩幽幽望向她。
观月被盯得身子一颤,但很快稳了稳心绪:“我怎敢在丞相面前说谎。”
很适时地,又是一滴滚烫晶莹的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还望丞相怜我孝母之心,勿将此事告诉陛下。”
秦观月像是一只蛇,将满腹心机藏在了美艳的皮样下,伪装成楚楚可怜的姿态。
顾珩这样的人,哪怕是再简单的话,他们也会多想一想。
太过聪慧,反倒成了弱点。
顾珩看向秦观月,女人泪光涟涟,媚骨天成,穿着太监服饰,反倒生出别样的风情,的确会令男子动心。
可惜是个骗子。
他轻笑:“娘娘准备骗我到什么时候?”
秦观月错愕地抬起眼,红唇微张,仿佛不可置信。
“丞相在说什么?”
顾珩从桌上拿起一只羊毫细看:“事关龙嗣血统纯正,臣早就想问娘娘。娘娘与秦世子既是姐弟,缘何那日在公府竹林,娘娘衣冠不整地在世子之后走了出来?”
他放下笔,侧目看她:“娘娘尚未侍奉君上,若已失了处子之身。”
他不再向下多说,意味深长地望向她。
秦观月心头剧烈一颤,咬唇望向顾珩,眼中流露出巨骇的惊惧。
这次她并非假装,实在是没料到那日她与秦关阳调/情之事,竟被顾珩全都看去。
一时心慌之后,秦观月又开始思虑。
今日她作这场设计,本是为了引顾珩在宫门前相遇,将留自己的把柄放在顾珩手上,以换取顾珩的信任。
秦国公府已经靠不住了,眼下或许才能借顾珩之力找到母亲。
既然顾珩那日看见了,倒不如就此坦白一切,再煽动他的恻隐之心,让他们俩变成一条船上的人。
她在烛影里望向顾珩,露出盈盈的泪眼:“我便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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