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场急雨袭来,宫闱遍落满地残花。
顾珩径直向燕宸殿走去,云靴踏过地上杏花,绕过九曲长廊,还没走近殿前,便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殿内燕帝怒喝,声音急躁:“顾珩呢?顾珩怎么还不来?”
高显高大人因不堪昨日宫宴受辱,此时肿着脸跪在外殿前,哭喊着要燕帝为他主持公道。
而顾珩迟迟不来,燕帝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背着手来回走动,不知如何是好。
“顾相怕是有事耽误了,奴再派人去瞧瞧。”王内侍在旁手足无措,额上的汗止不住地向外冒。
“快去、快去!”燕帝不耐地挥挥手。
王内侍连连称是,向身侧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向殿外跑。
正巧撞见了站在殿门前的顾珩。
顾珩秋风扫落叶般扫了一眼跪泣的高显,脚步从容。
小太监仿佛看见神兵天降:“顾相!陛下在里头候着您呢。”
顾珩淡淡嗯了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燕帝如释重负,前来相迎,满眼激动地就要伸手抓住顾珩的胳膊:“爱卿,你终于来了。”
顾珩假作轻挥拂尘,避开了燕帝伸过来的手,径自坐了下来。
“光州之乱,现已平息了。”
他声线平缓,像是在说桩轻而易举的小事。可光州学子叛乱之事,涉及之广、牵连之深,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燕帝果然眼中一亮,对顾珩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朕便知道,只要有顾卿坐镇,世间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顾珩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眼都没抬:“陛下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朕……”燕帝踌躇道,小心地看了顾珩一眼,“昨夜的事,顾卿可生朕的气?”
燕帝昨夜从醉中醒来,便一直惴惴不安。这还是顾珩为官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可之前再荒唐的事,顾珩也从来不管,怎么昨夜竟然突然如此行事?还重罚了高显。
整整一夜辗转反侧,燕帝睡不着,心下不安。
顾珩抿了口茶,薄凉的深眸仿似能将燕帝轻易看穿。
“贵妃是由臣选入宫中为陛下冲喜之人,她毕竟是秦国公之女。昨日之事,不妥。”
见顾珩反应如常,燕帝松了口气:“还是顾卿考虑周道。朕马上就传旨下去,抬贵妃封号,再赏金玉珠帛无数,可好?”
“陛下家事,无须与臣交待。”
燕帝急忙肯首:“那……”
燕帝话锋直下,意欲顺势宽宥高显。
顾珩很适时地打断:“至于高显,他御前失仪,也不合适再做言官,”
燕帝心中一紧,高显可是与顾相往日有甚么过节?难道顾相真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顾珩将茶盏放下,面上仍是不见喜怒。
“高显高大人,江东人,早年于光州行走,交游甚广。高显是陛下早年钦点的人,此次光州学/潮之乱,是——”
光州之乱始于顾珩,天下学子虽皆以顾珩为文学大儒,但顾珩是文、政、教三派的杂糅体,且如今已插手帷幄之中,其不纯不贞的用意引起年轻士族诸多争议。
光州演变之快,顾珩始终心存疑虑,在大内牵线的人究竟是高显,还是?
顾珩将话茬渡给燕帝。
燕帝急于表明心迹,仓促开口:“爱卿误会朕了,误会朕了!你是朕的肱骨臂膀,若是谁要构陷爱卿,朕当亲自提刃。”
仿佛怕顾珩不信,他又坐得近了些,“只是高显那蠢驴,自入京就职后便耽于声色,不堪重任,想是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勾结逆贼。”
顾珩本阖目养神,只听到“勾结逆贼”四个字倏地睁眼,琉璃顶的折光刺得他眉头微蹙。
“既是如此,陛下自行处置吧。”
燕帝得听此话,便思忖般的捋起长髯:“那便革了他的官职,光州是不能再回了,让他去西南边陲做个门吏史,至于光州余党多是些年轻后生,顾卿容朕再想想。”
他还是没听懂。
顾珩从座上起身,眸光低垂,对着这个近似傀儡的帝王恪守着臣道,“陛下有主意了就好,臣受辱不打紧,要紧的是陛下,此事一出,原本臣为陛下炼就的青云白日万年丹便耽搁了月余,究竟,误的还是陛下。”
短短一句不瘟不火的回应,却将整个大殿风云搅动。
“臣去清平观炼丹了,先告退了。”
顾珩提步向前,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花鸟六扇屏风后。
路过高显时,顾珩险些被他啐了一口。
只是顾珩也有些困解,往日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胁迫燕帝,这次他究竟是为了铲除异己,还是为了替那女人受辱抱不平?
他敛了敛眸,已经走到了今天,他不想,也不能被任何人左右。
行至月华门处,被身后一声“顾相”喊住。
“顾相,留步!”来人是王内侍。
“顾相,陛下他,”王内侍上前一步,“陛下他改主意了,已经赐死了高显,至于光州余党,皆由顾相处置。”
语罢,王内侍含笑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顾珩不愿和阉人走的太近,用拂尘隔开了二人的距离。
“自然是陛下的意思,顾相为我大燕殚精竭虑,为陛下穷究道学,合该如此。”
顾珩不置可否,冲他点了点头。
日出正午,顾珩得到结果便不再耽搁,阔步而离。
——
当天晚上,擢秦观月为俪贵妃的旨意便连同入几箱金玉,一同送入了毓秀宫中。
秦观月并没想到燕帝是看在顾珩的面子上才给了赏,还全以为燕帝是醒酒后看在秦国公府的面子上,才给了补偿。
俪字意为伉俪,眼下中宫无主,秦观月得此厚赏,引得宫中众人艳羡。
往日里在秦国公府小心卑微,乃至那日夜宴受辱,对于秦观月来说,都已是过眼云烟,消弭散尽了。
几乎是带着一种挣脱苦难宿命后的余庆,菱花镜前,昏昏的日头将秦观月侧影衬在茜色窗纱赏,她从燕帝赏赉的匣子中,选中了一枚镶满珠玉的鎏金凤簪。
如今她终于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挑一只最喜欢的钗。
即便招摇,也符合身份。
赤乌在天际缓缓燃烧,燕园花摇莺啼之中,秦观月身着华服,鬓曳金钗相拥而来。
似乎今日的春风都比往日和煦许多,一阵低声议论传来,秦观月与墨隐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假山后两名低位宫女交头接耳,似在谈论什么隐秘。
宫人的议论总是涉及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秦观月一时好奇,牵着墨隐的手缓步走上前去,不堪的议论声也在二人耳中逐渐明晰。
“若是让我在众臣面前丢那样的人,还不如一头撞死。”
“就是,你可瞧见她那晚的模样了,哪像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枉称她还是甚么国公的女儿呢,竟这样不知羞耻。”
墨隐听见这些卑鄙言辞,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上前理论,却被秦观月拦下。
那两名宫女有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便各自离开了。
墨隐皱着眉,对秦观月的宽容表示不解:“娘娘,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们了?”
秦观月抬手抚了抚鬓间的钗,欣欣笑了起来,眼如翦波,似乎不以为意:“你可见过凰鸟会与蝼蚁计较?”
她慵然走向湖心亭,婀娜的倩影似乎不染俗尘的月。
若是放在以前,秦观月定会恼怒于旁人的议论,恨不得撕烂她们的嘴。可眼下她已是燕宫中荣宠无二的俪贵妃,她知晓那些轻视与咒骂,不过是出于对她的妒忌。
她好不容易从泥泞中爬出来,她要像真正的名门贵女那般高洁不染尘埃,似乎这样,她便可以与往日告绝。
但往事不会轻易与之断绝,它像一根细微难辨的绣花针,总会在不经意处,刺痛她的命运。
秦观月坐在湖心亭中,团扇送来阵阵清风,拂动她鬓边两缕碎发。
一个小太监向亭中走来,恭敬地对着秦观月行了一礼。
这小太监见着眼生,秦观月轻蹙了眉头。
小太监拱手道:“贵妃娘娘,秦大娘子在拾翠殿等着您。”
秦观月心头一跳,怔愣了片刻才道:“她……母亲怎会进宫?”
外妇若无传召,不得随意出入禁宫。秦观月并未受到“娘家”入宫探访的消息,事情怎会如此突然?
小太监不语,只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包,递给秦观月。
秦观月接来一看,只觉如雷轰顶,指间一颤,香包险些落在了地上。
那是她生母随身佩戴的香包,怎会在这小太监手上?莫非母亲出了什么事?
她强压心中慌乱,假意冷静道:“墨隐,你先回去。”
墨隐欲言又止,但看了秦观月的眼色,也只得告退。
看着墨隐走远,秦观月一把抓住小太监的手:“你们把我母亲怎么了?”
小太监笑了笑:“娘娘且随奴走吧。”
秦观月不得已只能随那小太监一同前往拾翠殿,行了许久,终于来到拾翠殿前。
拾翠殿地势幽静,久无人居。小太监将秦观月送至门前,便一人离开了。
秦观月心跳地极快,她颤颤推开门,破旧的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之处显得极为吊诡。
殿内漆黑一片,只有屋内深处渡来淡淡的烛光。秦观月向着烛光走去,隐约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秦小世子的脸在光影下晦测显现。
他对她笑,声音低沉而悦耳:“月娘,许久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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