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太后一道懿旨传到了平北王府,召平北王入宫,  旨意却落了个空。

    这会儿人根本不在王府。

    南欢恰好醒着,  带人出府接了这道圣旨,眼见着来送诏书的人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承恩,又是一位旧识。

    一面差人去北衙找宋暮,  一面留了人在府中喝上两口茶水稍作休息。

    此时宋暮正在北衙的内牢之中。

    魏玉身上只剩一条被浸着斑斑血迹的脏裤子,□□着上身,头发如同蓬草一般,坐在一张凳子上,  双手双脚都被铁具锁住。

    他面上脏污,却仍旧能看出眉眼俊秀,  姿态落拓却又仍是一身矜贵,  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带着几分鄙薄与讥讽看着眼前人。

    “这便是平北王您所有的手段了吗?盛名难副啊,不过尔尔。”

    几步之外的一人立在阴影之中。

    一身朱红的锦袍,  周身煞气深重,  使得身上的颜色在这暗室之中却更显出刺目,  平白让人生出这一袭锦袍都是鲜血染就的错觉来。

    宋暮抬眸扫过房间中的器物,  “听到了吗?人家说你们不过尔尔。”

    禁军内牢中无论值班还是用刑的人员都是行伍出身。

    负责审讯的吴宜神色愤愤,  “殿下,  这几日能用的刑小臣都用了。这小白脸嘴跟他妈的铁打一样,硬是撬不开。您看要不要咱们给他上点厉害的家伙事?”

    这牢狱中的刑罚与各种器具自然也有轻重缓急之分,人体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尤其未曾习武的文人,  身体大多文弱,  有的刑具一上恐怕不死也得残废。

    行刑是个技术活,  这内牢关的最多的是禁军内部触犯军纪的军人,人员普遍在行刑方面不算熟练。

    在行刑这项技术上,越恒遥遥领先京城其他同行。

    宋暮面上瞧不出波动,不置可否,“哦,厉害的家伙事?”

    吴宜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魏玉,“我听说越恒弄出了一种新的刑具,是在木条上嵌入小的钢钉,一条一条的将木板编起来,两排木板将人呀就这么夹在中间。一用力,这人便浑身都开了小洞,跟那个野蜂的窝似的。一口气喘不上来咽不下去,保准伺候的魏公子舒舒服服的。”

    这人将话讲的绘声绘色,一双眼睛跟狼似的盯在魏玉的身上。

    魏玉将此话听在耳中,面无惧色,倒仍旧是一派讥讽的笑容,“没想到堂堂平北王也要学起酷吏的做派了。刑不上大夫,您这般对我,就不怕凉了士族的心?寒了肃王的心?”

    宋暮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对你才不至于凉了士族的心呢?寒了肃王的心?”

    魏玉没想到今日宋暮会这般好说话,他稍微一怔,竟有些看不懂宋暮的来意。

    他盯着宋暮,“我本无罪,任殿下怎么审。一张白纸上也不可能找出点墨来。”

    宋暮并不显露情绪,只慢慢的说道:“你认为我不敢杀你。是吗?”

    魏玉的身体向后一靠,摊平了双手,坐的懒散,这一番动作牵动身上的铁链,敲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如今刀在殿下手中,我不过一粒微尘,任由殿下处置。”

    若宋暮真的要杀他,应当早都就动手了。

    这些天虽上了刑罚,但始终都没有真如南欢所言那般上宫刑,更没有重刑。

    “好一个任我处置。”宋暮负手而立,长睫低垂,瞥来寒凉一眼,“魏公子是不是以为只要你一句话不说,我便什么都查不出来。你魏氏的子弟迟早都会将你救出去?”

    “我不懂,殿下究竟是想要查什么。”

    魏玉话音微顿,眯了眯桃花眼,薄唇微勾,“哦,殿下是不是想知道当年我与囡囡年少时曾一起做过些什么,又互送了些什么诗词?还是说,殿下想知道当年囡囡从宫中回来是如何评价你的?”

    “你想用这些激怒我。可惜,眼下被南欢所憎恶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以为我会在乎你说的这些吗?”

    魏玉的神色一僵。

    宋暮面上神色很淡,“今日来,我本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但你实在是冥顽不灵。”

    魏玉定下神来,料定宋暮这话不过是诈他。

    他抬眸冷笑一声,“机会?殿下大可不必给我机会,有什么要使的,我都接着。”

    这么一句话提高了声音,想要提振气势,但他嗓子却早已经哑了。

    宋暮步伐缓慢的在牢狱内走了两步,阴影自上而下的将魏玉笼罩其中。

    “你们坐罪流放的这几年,有几人真正流放到了北州,又有几人脱逃。你做了什么,你那位好叔叔又做了什么,肃王因何而嫁女。魏玉,你以为真的没人知晓吗?”

    魏玉脸上的冷笑变得僵硬,有些端不住了。

    宋暮侧眸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冷冽如冰,“吴宜,去将门口的人带进来,也让魏公子瞧一瞧。”

    吴宜领命称是,转身离去。

    牢房之中便只剩下魏玉与宋暮两人。

    魏玉听宋暮将话讲到这般地步,又见对方这般从容的态度,心知对方多半是有备而来,只是他不知到宋暮到底知道多少,一时心中难免敲起鼓来。

    要是那些事情全被翻出来,恐怕就不仅仅是流刑这样简单了,真要落个身首异处,桩桩件件牵出来他的那些族亲也逃不过去。

    这一次恐怕是要比几年前还要严重的多,不知多少高门又要家破人亡,血流成河。

    他心头一沉,脑海中却又想起南欢的面容,原本沉重的心情又添上几分苦涩。

    他筹谋多年,隐忍了这么长时间,却最后因着心爱之人一败涂地。

    这些年,他提防的人太多,就连对她也没泄露过分毫踪迹和谋划。

    这一趟回京实在是莽撞,却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般情景下,他再来一次恐怕还是会想要赶回来再见她最后一面。

    只是他想要带她离开,却没想过她对他已经没了情思。

    那一日在望月山上的掷镜所言,他只当是她一时气话,不愿意相信她竟然真的要与他恩断情绝。

    他以为她会一直等着他,等到天荒地老。

    她对他的情意,就如同磐石,世事变化也无可转移。

    直到在王府见到她与宋暮同塌而眠,才知道那些想法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这世上再坚固的情意,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他负她良多,又怎能奢求她仍对他心存情意。

    囡囡从来都不是温柔到百依百顺没有任何脾气的性子,更非受辱也笑着容忍的痴傻之人。

    他倾慕于她的风骨凛然,更得意于她对他的情根深种。

    她为了他已经改变了很多,是他没有珍惜。

    只觉得一切都来得及,她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皎月独照,已是令世人艳羡的厚爱。

    她原本就是求娶者如过江之鲫的女子,若非一腔真心全给了他,怎么会没有第二个选择呢?

    想到她已为他人妻子,他心痛难忍,却又不免想到当初她得知他另娶时是否是同样的心情?

    负了的情意用命来抵倒还好说,可这事情牵出来要死的绝不止他一人,那些宏图大志也只能转瞬成空了。

    世事弄人,他落进了宋暮的手中,能做的就是咬死不开口。宋暮若是真知道了什么,只能说明他早对他们虎视眈眈不止一两日。

    魏玉长叹一口气,徒生出几分悲凉,只能寄希望于事情还没遭到他所想的那般地步。

    牢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魏玉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眸看去。

    阴暗的牢门被狱卒拉开,门上缠绕的铁链互相碰撞,刺耳的声音在空荡阴森的监牢里一圈圈回响。

    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他其貌不扬,穿一身藏蓝的袍子,进门便诚惶诚恐的向宋暮行了一礼,“小的见过王爷。”

    宋暮,“起来吧。”

    魏玉的目光凝在这人的面上,仿若受到重击,目光中最后一点藏得很好的锐芒也黯淡下去。

    宋暮,“魏公子瞧瞧看,此人你可识得?”

    这人转过身,面对魏玉,面上闪过一线愧色,眼见着魏玉的惨状,神色复杂的低头低唤了一声,“大公子。”

    魏玉闭了闭眼,“不必再说了。你们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宋暮转身,衣袖上金线刺绣出的盘蟒流转着光彩。

    “宋暮,我今日并非败在你手!而是因着我心中对囡囡有情。”

    魏玉话音微顿,语气艰涩,“你娶了她,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宋暮停下脚步,“这话用得着你来说?”

    他转过身来,看着魏玉眼神冷的瘆人,“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你魏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男人,装模作样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南欢这辈子吃的苦全要算在你头上。我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你,将你那颗心掏出来瞧一瞧,长得到底是人心还是狗心。”

    他冷眼瞧着魏玉那张丰顺俊朗的面容,想起几年来南欢无数次悲伤落泪,只觉胸口中燃起一把火,熊熊燃烧直往头顶蹿。

    本没有这般恼火,只是此刻听到魏玉竟仍好意思舔着脸说这般话,方才激怒了他。

    “她是我的妻子,我若不是想要与她恩爱情长怎会娶她。我会与她白头偕老,让她享尽富贵尊荣。你大可放心,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魏玉一样混账无情。”

    宋暮压住心头杀意,甩袖离去。

    魏玉看着宋暮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的想起什么,张开口,不假思索的问道:“囡囡的身体好些了吗?”

    只是可惜,那人已经走远,只剩下他的声音在空荡阴森的牢房中激起盘旋的回音。

    没有人会再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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