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恬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眼睫上还挂了一滴泪珠。
“什么意思?”
“兴许是那日他损耗太过,须得消停几日才能出来。”燕云朝压下心底涌出的那丝异样感,道, “朕让人把赵挈带过来,只是他如今形容可怖, 须得隔着屏风问话,你可答应?”
明恬问:“为什么不让我亲自报仇?”
燕云朝眸光微闪,还没说话, 明恬就自己答了:“我忘了陛下素来严苛, 最重规矩,那自然也是不提倡臣女动用私刑的。”
燕云朝唇角轻抿。
明恬情绪平静几分,淡淡道:“只问话就问吧, 多谢陛下肯给臣女这个机会。”
燕云朝沉默地看着她,还想再说什么, 却终是转过目光,叫来宫人吩咐了几句。
在等候赵挈被从大理寺狱提审过来的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明恬半躺在床头处, 头微微偏着, 轻轻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她思绪有些飘忽,想着赵挈, 想着亲人, 想着那些仇恨,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而燕云朝始终坐在她的身边, 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
半个时辰后,明恬被宫人入内的声音惊醒, 她睁开略有些迷蒙的眼睛, 问:“可是赵挈过来了?”
燕云朝嗯一声, 道:“朕让人把他带去偏殿了,你收拾一下,朕带你过去。”
明恬便掀开身上的薄被,想要下榻穿鞋。
燕云朝正好在这时朝她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她额角散乱的碎发。
明恬偏头避开,燕云朝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淡淡道:“让锦绣伺候你梳妆吧,朕去外面等你。”
明恬没有吭声,燕云朝起身离开寝殿。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明恬就简单收拾好出来了。
要见仇人而已,她可没兴趣盛装打扮。
燕云朝看她一眼,微微侧身,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走入偏殿,隔着檀木雕花的镂空屏风,明恬一眼就看见被两个官差押着、软趴趴跪在地上的罪人赵挈。
明恬顿时就变了面色,气不打一处来。
她抬步就要走上前去,冷不丁被一侧的燕云朝拽了下袖子。
明恬转目望去,紧接着燕云朝就往她手里放了一把戒尺,是那些大儒教书时,惩罚不听话的学生用的。
燕云朝道:“你若不解气,尽管去打,打死了算朕的。”
明恬不由微惊。
燕云朝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太用力,小心气坏身子。”
他总怕她再伤着身体,但又不想让她恼他,更不想让她把自己和那人作比较……
也罢,他破例纵容她发泄私恨,让钟太医在殿外候着,一有什么问题,能及时进来看诊便是。
明恬手里握着冰冰凉凉的木质戒尺,一时心中有些复杂,半晌才垂了眸,轻轻应道:“多谢陛下。”
明恬转过屏风,脚上的云锦绣花鞋轻轻地踩过地面,一步步朝赵挈走去。
赵挈身体无力地趴在地上,耳朵却灵敏地听到了刚刚明恬与皇帝的对话,当即一个激灵,颤颤巍巍地哀嚎起来:“陛下!陛下饶命啊!饶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明恬站在赵挈身前,垂下来的裙摆似有似无地触碰到赵挈断掉的手腕,又让她嫌恶地把裙子往后拉了一下避开。
“你难道不应该求我吗?”明恬面无表情地道,“皇帝都听我的。”
赵挈一愣,随即慌忙点头,又抬起脸朝明恬喊道:“明小姐!求求你了,求求你饶了我,我会忏悔,我抄写经文,我天天为你的家人祈福,我……”
明恬道:“你两只手都没了,拿什么抄?”
赵挈浑身一抖,眼泪混着鼻涕就流了出来,哭道:“我诵经!每天诵经!我诚心忏悔,我……”
明恬笑了笑:“我想我爹他们应该更想让你到他们面前,亲自悔过。”
赵挈哆嗦着哭得更厉害了。
明恬却没耐心再与他这般废话下去,她抬起手中的戒尺,轻轻地拍了拍赵挈凌乱如杂草一般的头颅。
“你跟我爹有什么恩怨?值得你这么对付他?”
赵挈嗓子里含混着咕哝一句。
明恬眉头轻皱:“什么?”
赵挈歪斜着身子,似乎是因为伤口太过疼痛,口中哼哼唧唧地扭动起来,怎么也不肯说了。
明恬盯着他的样子,冷冷道:“你现在的样子,还真像一条臭虫。”
赵挈充耳不闻,犹自在地上乱动着身体,就好像真如燕云朝所说,疯癫起来。
明恬把戒尺丢在他的身上,转身回到了屏风内。
她突然懒得打他了。看到他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她还怕脏了她的手。
或许就让赵挈像现在这般,像个畜生一样活着就好。
燕云朝瞧见明恬完好无损地回来,总算舒一口气。
他走上前去,拉过明恬的手腕,用早就准备好的洁净丝帕,轻轻地为她擦拭了一下手指。
“不再审问了?”燕云朝问。
明恬道:“问他还不如问王夫人。我看他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肯说了。”
燕云朝“唔”了一声:“可要再让人带王夫人过来?”
明恬摇了摇头:“就交给大理寺审问吧,问清楚了,给臣女一个结果就好。”
她有些累了。
燕云朝轻轻应道:“好。”
-
明恬觉得自己又困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会如此嗜睡,只能把它归咎于之前精神高度紧绷,又连续服用了几天药汁的缘故。
药汁太苦,她好不容易喝完最后一剂汤药,感觉精神较之前几日好了许多,便打算去见燕云朝,让他放自己出宫回家。
至于案件的后续审问,她不一定要在宫里等。
皇帝正在书房理政,书房与寝殿通过一扇小门相连,明恬刚一靠近,便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燕云朝声音隐有怒意:“朕问你他去哪儿了。”
华真道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贫道……贫道一时也看不出来,只知道确实与陛下感受的一样,似乎……似乎没有另一位陛下的存在了。”
燕云朝道:“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消失。”
华真道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皱眉想着:“或许是因为之前压制太久,还是有损神魂,再加上前些天在宫外那次,动静太大,如此暴虐行为,遭到反噬了也说不定。”
燕云朝眯了眯眼。
华真道长试探道:“陛下,您不是一直都不想让他出来吗?眼下这突然不见,岂不是正合心意?也省得以后再行做法——”
一旁的侧门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声。
燕云朝眉目一动。
那扇门连着寝殿,在寝殿中休息,又有胆子偷听他与人说话的,只有明恬。
燕云朝眼神一变,立时起身,撇下华真道长,大步走到了侧门处。
木门推开,燕云朝看到了几步之外正准备离去的明恬。
“恬恬。”燕云朝叫住了她。
明恬本打算装作没听到对话,此时却不得不转过身来,面色沉静地道:“敢问陛下,朝朝是消失了对吗?”
燕云朝眸光微暗:“目前看来是这样。”
明恬的心情不自禁地揪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还是喜欢朝朝的。
但又有什么用,朝朝只是一缕残魂,当皇帝的病治愈之后,或许他消失才是正确的。
明恬轻声道:“既然如此,臣女已无继续待在陛下身边的必要。还请陛下恩准臣女出宫,待得家父案子了结,回青州去。”
燕云朝心尖微涩:“一定要回青州么?”
明恬道:“臣女心愿了结,不想再留在京城。”
“可是朕已经昭告天下,要立你为皇后。”燕云朝本不想这么快告诉她,但他心中充斥着即将失去她的痛苦,竟忍不住直接说了出来。
明恬愕然抬眼,诧异地看向燕云朝。
片刻后,她气笑了。
“陛下这是何意,”明恬冷淡道,“臣女从未接旨。”
他为什么要这样,在明知她不愿答应的情况下,还要下旨昭告天下,这是在拿皇权逼她认下吗?
燕云朝眸光微垂:“赵挈将你掳走那日,京中许多百姓和大臣都看见了。朕若不立你为后,恐怕于你名声有损。”
明恬讽刺地勾了勾唇角:“臣女也早就说过不在乎名声。陛下若是果真对臣女还有一丝情意,还请成全臣女归家。”
说完,明恬抬步便走。
燕云朝再次叫住了她。
“你可知你已身怀龙嗣,”燕云朝看着她道,“你还要到哪儿去?”
明恬脊背一僵。
一股血气自下而上地涌到头顶,让明恬头脑发昏,半晌才动作缓慢地看向燕云朝:“陛下在说什么?”
燕云朝目光下移,落在她依旧平坦纤细的腰腹上。
“你已有身孕两月余,这几日喝的汤药,便是安胎之用。”
明恬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呆呆地顺着燕云朝的目光望去。
她想起前几日小腹的坠痛,那时她还以为是月事要来了。
没想到是有了身孕。
就是这么巧,在她把符牌放到朝朝手中的那一日。
她曾经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但没关系,明恬想。
“这是臣女和朝朝的孩子,与陛下无关。”明恬轻轻道,“如今朝朝已经不在了,那就是臣女一个人的孩子,臣女不用陛下负责。”
她仰起脸,说出了一惯坚定的选择:“请陛下放臣女离京归家,臣女保证,不会让它对陛下和将来的皇后造成任何困扰。”
燕云朝目光在她面上定住。
须臾,他冷笑着逼近了明恬。
“朕看你是糊涂了。它是你和那个疯子的孩子,当然就是朕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狗皇:那个疯子的孩子。
恬恬:与陛下无关。
狗皇:……朕的孩子,朕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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