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安静的营地,篝火依旧燃烧着。
一个人的帐篷里,苏瞬息没有睡着。
他左手张开,手心升起一团浅金色的光芒,光点在他手心旋转着。
光芒投影在帐篷顶。
一时间,他仿佛被浩瀚宇宙笼罩。
他这一生,遇见过无数的星星,可是真正能抓住的……
他伸出右手,手在碰到那片星座的时候,又停住了。
随后右手紧握,又放了下去。
那个侧影,他已经描摹过无数次了。
他正准备闭上眼睛,突然出现的一股强大力量漫盖了整座森林。
苏瞬息起身,一个人往帐篷外走去。
留在他身后的防护罩隔开了弥漫过来的意控力量。
森林边缘,弥漫着肉眼无法看清的蓝色光芒,那股力量在往上散去。
那种力量,三年前,他也曾遇到过。
出现在罗兰家族的那个人。
到底是谁。
机械手腕处的通讯器在隐隐发烫。
提醒着他前方危险。
他借助通讯器散发的光芒,他朝意控力量散开的中心走去。
道路尽头,月光亮得凄惨。
部落附近,是相对安全的地带,这些族人善用香料和古老符咒,设置了防止野兽靠近的防护圈。
他穿入树丛。
林间有打斗痕迹。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掉了。
他捡起路面中央一段剑柄,上面是蓝紫色交织的纹饰。
砍在树干上的剑痕有一掌深。
月光下,有什么东西闪了闪。苏瞬息捡拾起地上碎成两半的紫金花吊坠。
通讯器显示,这附近还有人。
他进入森林。
森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已经用尽最后的力气,跌倒在地上,几次无法站起,最后仰躺在地上喘气。
大戟属植物围在她脚边,叶缝间透过的月光光斑落在她身上。
他停住脚步,因为对方的手摸上腰间的枪。
约芬·白的□□已经对上了他。隔着一片漆黑的林影,她什么也看不清,心跳声敲打着耳膜。
直到那个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她在林间空地上半跪着,她头发里混着枯草和落叶碎片,嘴边血迹未干,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惨白。
可是她身上并没有伤口。
如果那股弥散了整座森林的意控力袭击了她。那么林中的打斗呢?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看清了是谁后,她的手臂像是断了线一样倏地垂了下去。
她似乎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眼睛没有焦距,跪坐在地上,低下头喘气,双肩起伏。
苏瞬息聚拢了一堆枯木落叶生火,这一小块地方不再寒冷。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一侧,随手递给她一管拧开了盖子的能量补充剂。
可她只是低着头,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的意识还没能恢复。
可如果是这样,她刚才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如果她刚才在对抗那股强大的意控力,精神一旦放松下来,短时间内会陷入无意识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候,还能认出的人,多半不是凭借意识的。
深深地刻入一个人脑海的人,不凭借意识都能辨认出来的人,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少之又少的。
而他们,显然是不熟的。
所以她是没有力气了才放下的枪?
又或者,这把□□已经没有子弹了,所以她放弃了反抗。
那么,她清醒过来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约芬·白惨白的脸庞被红色灿烂的火焰照亮。
苏瞬息把一管试剂举到她眼前。
她确实是已经失去意识了,许久都没有一点反应。
看来,光是举起□□就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他把能量补充剂凑到她嘴边。
顺便帮她把嘴边的血迹给擦掉。
那股突然出现的强大意控力已经把她伤地很重了。大概十多分钟后,约芬·白才渐渐恢复了些意识。
她的脑子不再是一片空白。眼前也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残影。
是月光下,那个自认为如神明般存在的人。
她的手紧了紧,直到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认出我是谁了吗?”
她的眼睛渐渐恢复了焦距。
“约芬·白博士原来还有这样一面。”他说,“你刚才表情好复杂。一开始是一脸怨恨,后来,又像是被人给丢弃了一样,一脸茫然。和平时一脸笃定,面无表情的你真不像是一个人。”
她的眼睛又冷了起来。
“所以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她接过对方递来的两管能力补充剂。
“刚才林中的打斗和你有关吗?”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火堆问道。
约芬·白没说话。
多问无益,反倒让她心生戒备。
“不是就好。”
虽然他们现在是因为任务捆绑在一起,但是其实,各自留有各自的目的。
“东西都交接好了吧?”
她本以为对方会接着追问。但是没有。
“对。”
如果继续被问起,她确实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所以你打算去哪里?”他问。
约芬·白从手环上调出了一张地图。
她的手指了一个地方。
所以她一个人行动,是为了采集结晶盐吗?显然是借口。
“正好,我就是要去这里。”苏瞬息说。
他灭了燃起的火:“出发之前,我想把一些话说明白,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便过问,但是,我们的任务是确保走的时候不少了任何人,所以,你可别让我们为难。”
“知道了。”她站了起来。
头顶的绿茵被一片铺开的星辰所取代。
星光错落在湖面上。
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约芬·白一下子怔住了。
一路上她都没说话,一脸疲态,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她现在的表情比之前在林中还要复杂。
她突然问:“你从哪里来?”
“桑依部落。”
苏瞬息发现她紧张的肩膀顿时放松了。
她叹出一口气:“你是为了结晶盐才来这里的吧。”
说着,她调出了结晶盐信息。
“天亮前的三小时内,正好是湖面干涸的时候,这时候的盐滩没有腐蚀性,等天亮了,地底就会渗出水,所以如果想要采集实验用的结晶颗粒,现在时机正合适。”
她把信息分享给了对方:“天亮之前,赶紧动手吧。”
繁星之下,她向干涸见底的盐湖走去。
明明,这根本就不是她单独行动的目的,她的目的只是找到部落而已。
每当苏瞬息觉得有一点点懂这个人的时候,她的下一举动又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她的研究领域和部落文明毫不相干。可滕茵却说,她已经在这方面调查了三年。
“为什么不直接去部落。”他问。
“不要打扰到他们休息。”她走远了。
他跟了上去。
“你是有什么东西丢在这里了吗?”苏瞬息问。
从手环上调取着信息的人脚步一顿。
“对。”干涸的盐湖滩上,她侧转过身,看着遥远的地平线。
“是什么?”
“过去。”
她无力的声音空旷渺远,却一下子翻过了山海湖泊,触及到了另一个人的心底。
她无需呐喊,自有山海之下咆哮着的声音在回应她的这句低哑的话语。
“我想一个人把过去找回来。
我想把从这里借来的东西,还回去。”
“你借了什么?”他问。
那一刻,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化掉了。如果说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坚硬的石雕,那么,唯有眼睛的地方是柔软的。
她说了一个字。但是声音很低很低,又或者,她根本没有把那个字说出来。
苏瞬息也无法通过她几乎毫无起伏的嘴型判断出那个字是什么。
然而,她此时的安静,让他一下子意识到,那是件很严肃的东西。
他想到了那个字——命。
他想要继续确定,对方只留下一句:“天要亮了。”
她往干涸的盐湖地深处走去了。
离天亮明明还有两个多小时。
“那么等天亮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还。”苏瞬息说。
而她像是没听到一样,在星辉下,往干涸的湖底中央走去。
苏瞬息低下头,戴着手套的手捡拾起一颗干涸地面上蒸发出的水蓝色结晶盐,结晶颗粒外表已经风干。
通讯器扫过土壤里细微的结晶颗粒后,他眼前出现了一段简短的分析报告。
苏瞬息又检测了周围地区的土壤和结晶盐。
他采集了几颗结晶盐颗粒后,发现约芬·白突然去了很远的地方。
只是这个距离,不太对。
天尽头,一片薄雾拂过后,她就彻底消失了。
他头顶,星星旋转着退出天际。
通讯器显示最近的一个人所在的位置在离他五公里以外的地方。
然而,通讯器上的时间突然停下了。
此时天已亮。时间却停在了天亮前两个小时。
偏偏这个时候,雾气渐浓,连清晨的光线也刺不透。
远处,一块块盐湖犹如切割地规整的蓝宝石,倒映着天上的云和周围的雾。
苏瞬息继续往前,一切的倒影离他越来越远。
他几步后停下。
脚底的板块在移动,有什么东西已经断裂了。所以无论他怎么追都无法追上突然消失的那个人,因为他们现在处在两个根本触及不到的平面。
空间被切割了。
他眼前,地平线上,蓝白色的切割线一直在延伸。
切割线后的土地瞬间消失。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切割线到来前,立刻进入到因为时间滞后而没有发生移动的板块。
天际左侧的板块依旧稳固。
不同地方消失在他眼前的速度是不一样的。
依据地面上多条裂隙渐渐伸展开的速度差,他发现了土地因移动而错位的板块缝隙。
跨过板块分割线后,他看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渐渐远去。
苏瞬息继续定位有生命迹象传来的位置。
那个位置已经固定不动了,如果她所在的地方,板块没有继续进一步切割,他们之间的距离会渐渐缩小。
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没有任何缩小的迹象。
他脚下的板块,在进行二次切割。
他的右上方,那里,有一条逐渐明显的蓝白色分隔线。
第三次空间切割又开始了。
他第三次越过线。
第四次……第五次……
切割线丢弃的土地越来越少,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再也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分割线继续波及。苏瞬息最终留在了不会被切割向远处的平面上,他停在了干涸湖底的中心。
蓝白色切割线螺旋方向画着圈,最终停止在湖心。
远处,或许还有其他的切割线从世界一侧传到了另一侧,但是起码,不再是他所在的平面。
苏瞬息喘着气,他看到干涸的湖泊带中央,一个人银色的发丝在风中卷着。
突然掀起的风像是要把她盖过了。
她将采集到的结晶盐放进了透明封袋,随后装进了口袋。
看到她的所作所为,他才是真的把心放下了。
还好,她不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把命还回去。还好只是自己想多了。
天亮了,当阳光照在盐湖之底的时候,渐渐有水从地底渗透上来。
他们之间的时间是错开的。因为到了现在,她的脸上才有了错愕的表情。
约芬·白站在清晨未散的雾里。
对她来说,天是现在才亮起来。
在运动着的板块上去了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而她却全然不知。
天亮得比想像中还要早,通讯器上的时间早就停在天亮前两个小时。
她感受到的时间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雾渐渐退去,她眼前十多米外的人渐渐清晰。
苏瞬息在离她七八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水从地底渗出,结晶盐开始溶解。
他们站在原地无法移步,四周,很快就会遍布盐池。
“所以你是打算这么还回去吗?”
“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
苏瞬息脑海这时候闪现一个奇怪的问题:能隔开两个人的到底是什么。
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更奇怪的是,他此时有了两个答案:时空和生死。
水不停地往上渗,蓝白色结晶盐融化进水里,朝着他们脚边漫来。
“都要死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背后空寂的地方。
“还是你觉得,不会死呢?”他问。
“这次可能真的会死,因为我把防护罩留在部落里了。”他说。
自始至终,她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她是已经习惯了生死的转瞬无常,还是,经历过太多次的生死离别,以至于没有任何感觉了。
“我想听听你的遗言,因为我一直很好奇,约芬·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
融化有结晶盐的水漫开。
他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约芬·白在思考。又或许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只是觉得很安静。他背后,湖天交接的地方,柱状光芒从云层渗透到地面,像是接通了这两个地方的通道。
她觉得,如果没有这沉重的□□,人是能够经由那纯净的光芒,去往平和安详的地方。
那个地方,会是天堂吧。
如果这个时候,不是他在,她就不会看到他身后的蓝白色天空。
也就不会注意到,原来天地之间,也有连接。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立于空旷的天地之间,死亡将至,她会蹲下,抱住自己。
她会看着地面,她抬不起头,因为她只能去地域。那是早就注定好的。
因为多了一个人,她抬头往上看了。
就算是死亡就在眼前,她也只是觉得周围很安静。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至于那个问题,至于她到底是谁,那是个无解的答案。
死之前那短暂的时间里,不足以想明白。
或许,我们本来就什么也不是。
我们之所以成为了什么,不是因为我们本来是什么,而是因为对方是什么。
因为他人的定义,我们以为自己有了身份。
一旦那个“他人”消失。
原来,最终,我们什么也不是。
没有流泪,没有悲伤,她只是静静地,接受会到来的一切。她连再见也不会说出口。
对于死亡,她也是冷漠的。
涌起的地表水里倒映着空中的云。
“我知道了,约芬·白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他说。
“而且很聪明,知道我是在开玩笑。”
苏瞬息的左手手心发烫。
一片片金色的“落叶”翻涌而出。
金色卡牌从他们脚底铺开,瞬间铺平在整片盐湖之底。
金色的卡牌铺到了天尽头。晴空之下熠熠生辉。
踩在金色的卡牌上,返回的路程似乎突然缩短了。
才几步就走到了对岸。
“人确实很难丢掉过去活下去。既然丢不掉,就不要因为过去变得冷漠、荒凉。你觉得我说地对吗?”他问。
“你为什么觉得,我以前就不是冷漠荒凉的人。”
“因为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那时候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冷漠无情的人,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冷漠只不过是穿在她身上的一件外套,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而已。
只是,我那时候还太年轻了,不懂她。”
“你以为你现在就懂了吗。”
苏瞬息停下的时候,她正侧过头:“人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人。”
“为什么?”他问。
“因为隔开了。被时间,还有人的躯壳隔开了。你以为的理解,不过是你想象中的人。那个人并不是真的存在。”
“希望你只是单纯地在否定我说的话而已。”他说。
他轻轻叹气,语气微微沉了下来:“和你聊天真难。怪不得约芬·虹和你转眼就能吵起来。”
苏瞬息往前走去了。
她停住了。
苏瞬息往前走了很远,她都没跟上来。
等到他转身,突然听她说——
“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他还是听清了。
“现在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了吧。”他看似无所谓地说道,“不过我没关系,这句话你留着回去对约芬·虹说。”
他一个人往前走去了。
苏瞬息不知道,刚才,远在洪都王朝的创世圣殿。悬于殿堂中央的碎片变得滚烫。
“这是第二次了……”穿着圣袍的人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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