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月用完早膳,便挺着肚子闹着要出门。华清殿里的掌事姑姑素锦只好安排了人手跟在后面,小心地扶着这位主子慢慢去了院子里。
华清殿不仅有面积颇大的华清池,还有这个设计精致的小花园在院子里,花丛中间又有一个八角亭,里面布置了石案与几个石凳。
早晚清凉的时候,董月就十分喜欢坐在花园里发呆。
今日也和平常一般,只是坐了没有多久,素锦就来禀告,朝阳殿的主子来探望她。
董月好奇抬头,目光越过层层花丛,直勾勾地往华清殿大门看去。
那立着一个两个女子,前面的女子身穿月白素色对襟广袖衫,下面是同色的云缎百褶裙,腰间束着白色的织锦腰带,外面还罩了一层广袖薄烟蝉纱,简单的发髻只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
整个人在晨光里素雅清尘,安静且从容。
清晨的微风带着些许清凉,扬起了那个女子的衣裙和袖摆,在轻纱舞动之间,董月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我看她的脸很熟悉,素锦,她是谁?”
“主子,她是住在朝阳殿的前朝公主。”素锦犹豫一下,又低头小心加了一句,“也是皇上的嫡妻,但没有任何封号。”
董月听见,眨了眨眼,素锦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明白没。
尴尬的在一边立着,素锦在禀告主子之前就派了腿快的小内监去了御书房,只等皇上下了朝就去禀告他这边的情况。
这才过了没多久,皇上肯定还过不来,门口的那位此刻就站在门口,可主子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一个奴婢也不知该怎么处置。
放不放人进来,都实在为难。
正在素锦心乱如麻的时候,董月发了话:“叫她进来吧,她不是来看我吗?”
董月此时其实已经怀有身孕七个月了,经过这一个月的精心调养,她不仅身体变得丰腴,连五官都变得更加柔和明媚,当朝阳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看清她时,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幸福与满足。
朝阳知道,叶泽清很重视董月。
今日看见董月,她才知自己昨夜在叶泽清眼里是如何可笑的存在。
素锦此时上前,把刚泡好的花果茶放在朝阳面前。
透亮的琉璃杯里粉红色的花瓣舒展,杯底还沉着干梅,茶气清香扑鼻,朝阳浅尝一口,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看着董月挺着肚子端起果茶喝的津津有味,朝阳在这一刻突然释怀了。
那个清冷的人,原来也会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爱的人。
细到一杯水,都是董月喜欢的。
而她的离开,既是放过了她自己,也是成全了这一对有情人。
“我要走了,想来想去,这宫里也只与你最是熟悉,今日便来向你辞行。”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支木槿花样的银簪,在董月好奇的目光中放在了她们中间的石案上。
“这是我修扶天寺时发现的旧物,保管了那么久,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董月想拿又不敢,看向一边的素锦脸上露出询问之色。
看到素锦点了点头,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石案上的银簪开心地在手里把玩,脸上如同幼童般绽放一抹笑意。
“董月,这是你与他在扶天寺相互扶持的见证,你要收好。”
“我其实很佩服你的勇敢和坚韧,我有时候常常回忆到那时,如果当年我要是与你这般坚强,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似乎知道这样的董月不会再给她任何反应,朝阳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她对着还在把玩银簪的董月浅浅地笑了一下,最后轻轻说:“谢谢你啊,当年救了我,如今我要走了,没有什么送你的,就祝你和他多子多福,平安顺遂吧!”
清风吹向她的衣角,卷起她曾经的不甘和懦弱,又最后刮向了未知的方向。
董月似乎并没有发现对面的女子已经离开,她依然在摆弄手里银簪的木槿花瓣,只是在朝阳离开后,她手里的动作缓慢了许多,也无人看见她眼底的天真笑意也随之浅淡了几分。
当叶泽清赶到华清殿时,已经不见了朝阳的身影。
她看着董月手里的银簪,听着素锦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叙述出来,心里突然有些发堵。
这天晚上,喜乐就来禀告说朝阳殿的主子离开了。
虽然叶泽清昨晚就已经预料到她会离开,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离开。
手里的奏折在这一刻突然有些看不进去了,将朱笔放下了和田白玉的如意笔架上,她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
朝阳的离开,让她觉得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不会由她控制,这种认知也让她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惊慌,但她潜意识里却不愿意去细想这份惊慌从何而来。
她知道,朝阳想要的只有自由,所以,她不能让自己后悔,她更不能让朝阳恨她。
这一夜,御书房的灯第一次熄的那么早。
喜乐头回看到这个一向冷静锐利的年轻帝王喝得烂醉的模样。
寝宫的烛火都被熄灭,偏偏今晚的弯月又被乌云笼罩,兜住了往日的清朗,让这空荡的房间昏暗一片。
叶泽清的身影隐在这片昏暗中,此时她坐在打开的窗前,就那么呆呆地瞧着天上的乌云转动,手里还拿着酒,不时就喝上几口,整个人都是那么孤寂和颓废。
喜乐远远地站在后面,感受着叶泽清的孤寂,却不知道怎么劝解。
当晨光熹微照亮天空,叶泽清也把昨夜的孤寂和颓废全部收起,又变成了那个不露声色的帝王。
只是喜乐和平安这样的近侍,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叶泽清气质又隐隐发生了变化,那曾经短暂出现的柔软与温和如今再次消失不见了。
朝阳在出宫之后回到了旧公主府,她亲自让管家德公公摘下了公主府匾额。
封闭多时的豪宅旧院再次迎接到她的主人,周围的好事者也对前朝公主、新帝嫡妻的再次出现议论纷纷。
朝阳知道他们在各种猜测自己,甚至编排出各种传言。
为了隔绝那些窥探,她让青玉直接取出了当年叶泽清写的放妻书,经过京兆府公开天下。
她的举动,惊世骇俗,瞬间惊动朝野。
当时京兆府的官员接过这一纸放妻书,看清上面的字后,便赶忙入宫面圣禀告了此事,得到了如常办理的旨意。
于是,这一纸放妻书,掀开了皇帝在登基的前一年就已经休妻的事实。
顿时一切猜测她与皇帝之间关系的非议都全部消失。
众人才知,原来皇帝只是源于夫妻一场的体面,才没把她与旧帝一同关押只是锁在深宫。
如今过了那么久又将前朝公主放出宫,可见是从来没有封旧人为后或圈养深宫的想法。
从此,围绕朝阳的目光虽然依旧不少,但少了多般猜测,这些目光终归没有那么灼人了。
在众人对朝阳的窥探慢慢减弱时,宫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瞬间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就是皇帝的长子降生了,而且出生第二天皇帝就为长子取名为叶允汉,这可是录入武朝皇室玉牒的第一个皇嗣。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董贵妃的好福气。
从潜邸到后宫一路走来,与皇帝也算同甘共苦过,尤其旧帝□□时董石林为了平阳军而全家抄斩,这份情谊再加上为皇帝诞下长子的功劳,便是封后也并不为过。
然而,人们却不知道,这位独得圣宠的董贵妃经历过什么,也不知她此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一日,叶泽清在御书房和姜虎讨论北疆鞑靼侵扰百姓之事,正欲派出姜虎前往北疆,就突然听到门口平安惊慌地叫声,隐约还听见了素锦的哭声。
“怎么了?”
她抬头看向外面。
平安无措地跑进来:“陛下,贵妃娘娘她……小殿下受惊了!”
叶泽清眉头一皱,心里感觉不好,赶紧放下手里的事物,也顾不得姜虎,起身就往华清殿赶。
“素锦,发生了何事?”
“中午用完午膳,娘娘说要和小殿下一起睡,奴婢见娘娘神情如常,便没有多想,就把小殿下放在了娘娘身边,却不想转头就见到娘娘掐住了小殿下,看到奴婢上前娘娘才忽然惊醒松开了手。”
叶泽清心里一跳,再次加快了脚步。
刚走进华清殿,叶泽清就听见了婴儿剧烈的哭声。当看到孩子脖颈上紫红恐怖的掐痕,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了。
她以为董月病情已经好了很多,却不想今日会突然反复。
她转头看向董月,正待询问,就听见董月开口:“他是孽障,他是孽障!”
董月神情癫狂,刚生产完几日身体还较为虚弱,她声嘶底里地捶打自己,连叶泽清都无法止住,最后竟然情绪激动直接昏了过去。
叶泽清无奈,赶紧就让人去宣陈太医来,而她则坐在床边,为董月拢了拢额前的乱发,握紧了她的手,心里很是愧疚。
在前几日,为了瞒天过海,她听从陈太医的意见,冒险给董月用了催产汤。
在董月生产时,叶泽清没管众人阻拦,一直守在床边,看着董月痛到浑身湿透尖叫连连,心里也怕极了。
她知道,即便不是心动,董月在她心里从始至终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而叶泽清没想到,这个孩子的出生会让董月再次失控。
叶泽清心里自责,都怪自己最近忽略了她们母子,如果能多陪陪董月,她也许就不会钻牛角尖了。
片刻后,陈太医终于气喘吁吁的进屋,他是一路从太医院跑着赶来的,一大把年纪也不敢耽搁片刻,没顾得向皇帝行礼就先给董贵妃诊脉。
“贵妃娘娘无事,臣这就开凝神静心的方子,娘娘服下就无大碍了。”
陈太医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就出去开方拿药了。
而叶泽清看着昏睡的董月,开口:“从今日起,将小殿下送到旁边的宫殿,不要再让贵妃与他碰触。”
不能再让孩子去刺激董月,目前就只好暂时将她们母子分离。
晚上叶泽清又召见了陈太医,责令他务必尽快让董月恢复神志。
陈太医焦头烂额地重改药方,在又调理几个月后,董月才慢慢恢复正常。
董月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神志总算与常人无异,在叶泽清的陪伴和慢慢引领下,她也终于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儿子。
随着董月的转好,夏秋都转眼过去,当寒雪再次降下,这一年终于要掀过去了。
叶泽清创立武朝之初,并没有封任何皇室宗亲,唯一的妹妹也拒绝了公主封号远走江湖,于是这年除夕夜她直接去了华清殿。
因为当年在扶天寺董月为救她而沾染蛇毒,落下了寒症,所以叶泽清初冬时分就把宫里的银丝碳都运到了华清殿。
此时刚进清月阁,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叶泽清解了挡风的大氅才往里走去。
这夜她难得多待了一会儿,看着在奶乎乎的叶允汉在董月怀里睁着圆圆的眼睛与她对视,不由得伸手点了点他的小鼻子,看着他吧唧吧唧的裹着胖胖的小手指,模样十分可爱。
用了晚膳后,叶泽清在巳时才离开华清殿,而董月也没有挽留。
在回寝宫的路上,叶泽清听见宫外传来的爆竹声。
一时兴起,她登上了鼓楼,从高处仰望夜空绚烂的烟火,又低头俯瞰地面的万家灯火,她突然想,这万家灯火里是不是也有朝阳的那盏亮光。
独自站在烟火中,叶泽清迎风而立,身上环绕着的一片孤寂。
寒风没有吹得太久,转眼就到了三月,积雪全部融化,京城迎来了万花盛开。
在清明节这日,朝阳带着青玉也走出了牡丹苑。
她带着一整个冬天抄写的经文前往扶天寺供奉,既为了长眠在寒山脚下的五万铁骑,也为了给死去的大夏王朝赎罪。
当马车停下,走出来的朝阳却看见一个白面书生带着书童也在祭拜这五万玄甲平阳军。
拎着祭品的青玉也看见了不远处的书生,转头看向朝阳,问:“主子,还去那边祭拜吗?”
那边的书生听见声音,隔着路边的树木枝叶伸头看向这边。
因为今年的会试即将开始,各省地方的举人都赶到了京城。
朝阳看这书生穿着朴素十分面生,猜想大概也是赶考的学子,不过能想到在这日来祭拜平阳军五万英魂,其品性倒也可贵。
只瞧了两眼,朝阳便放弃了祭拜,转身顺着山道向上,往扶天寺行去。
当朝阳的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面前,那白面书生面上竟有些怅然若失。
他早就敬佩平阳军的英勇,这次进京赶考,在会试前特意在今日来祭拜,却不想预料会遇见佳人。
那突然出现的女子气质清雅高华,让人所见便自惭形秽,不敢亵渎,但偏偏直到她离开很久后,他仍对那道倩影魂牵梦绕。
当他回到客栈温书,还在想会不会再遇那个女子。
但直到会考结束,在殿试被点为状元郎后,他才终于知道,在拥挤繁盛的京城去专门遇见一个人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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