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雕精致的楠木床,垂花牙子锼出海棠花的形状。

    晨光熹微,一丝微光穿过雕窗打在床榻边缘,一只葱白纤细的小手露在布衾外。

    布衾微微隆起上下起伏,白榆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安静姣好的面容透出岁月静好之感。

    悄无声息的屋内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阿酥拨开竹帘,日光立即挤满每个角落,昏暗的屋内一阵光亮。

    她轻轻掀开缀满玉珠的帷幔,准备唤醒榻上正熟睡的白榆,“公主,该起身了。”

    被扰了好觉的白榆皱了皱眉,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温公子在外面站了快一柱香时间了,公主您还不起吗?”阿酥试探道。

    榻上依旧没什么动静。

    阿酥不急不缓,在床边安静候着。

    白榆一向娇生惯养,最难为她的事必然是每日晨起读书,平日里指定要在榻上多赖会儿床才肯起身。

    白榆先是在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艰难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再闭着眼懒洋洋地伸了个腰。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沉重的眼皮如胶住了一般。

    “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温公子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白榆伸手探了探温热的床褥,极不情愿地下了床。

    昨晚上看完烟花便去猜了灯谜,又听人说城北街头有从西域来的在耍杂技。

    白榆起先见那吐着信子、虎视眈眈的盯着人群的黑蛇有些害怕,后来只听悠扬的笛声响起,原本蓄势待发的黑蛇竟变得温和起来,跟着笛声的节拍左右扭动着身体。

    白榆从没见识过这样奇妙的本领,一时看着迷,回来时已至亥时。

    那宋子都果真如闲人般跟了她一路。

    待到白榆回宫之时,宋子都又不见了人影,像是凭空消失的一般。

    白榆没太在意,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他来也好去也罢,往后的日子两人大抵是不会再相见了。过了昨晚,他们从此便是陌路人了。

    白榆磨磨蹭蹭的洗漱、更衣,走出厢房已是一柱香后。

    早春的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间或夹杂着几缕微风,这个时令的天气最是宜人。

    过了十五,往后的日子也没此前那么难熬了。

    严寒已过,早春将至。

    上一年的饥荒战乱还未从记忆中消褪,人们便灰头土脸的装起若无其事的模样燃起香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殊不知年复一年,年年亦如此。

    宫里也会着手准备起白榆在这之后不久的生辰宴,北穆帝宠爱无度,变着法儿的讨白榆欢心,每年的式样都不尽相同。

    送到白榆宫里的奇珍异宝多得数不胜数,白榆为此还特地在宫里腾了间专门用来摆放这些东西的屋子。

    墙角成排堆着的夜明珠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今年的生辰宴更比以往隆重。

    离白榆生辰还有些时日,内务府的人便已来往昭和宫数次,新进的花软缎、天蚕丝如数放置在院内,小宫女们忙里忙外累得气喘吁吁。

    温兰时站在花架下淡漠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熟视无睹。

    “兰时哥哥!”

    白榆一蹦一跳的走向他,天真灿烂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显得娇小玲珑。

    温兰时抬起好看的眸子,他合上书册,带着笑意往她身边走。

    他自然地牵起白榆的手,温暖的大手覆在她柔软的小手上,就像在手心里放了一团棉花。

    “昨晚玩得可还尽兴?”

    白榆数着指头,“买了扇子、字画、花灯,吃了糖葫芦、米糕、小混沌……对了对了兰时哥哥,我还看见一个会玩蛇的西域人!”

    “哦?”温兰时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他会通过那只有魔力的笛子操控蛇,可厉害了!”白榆垂下脑袋,情绪低了不少,“要是兰时哥哥昨晚也在就好了,这样你也能看到了。”

    “有望舒把这些趣事讲给我听,就已经足够了,”温兰时眉眼里尽是温柔,“只要你开心,一切都是值得的。”

    白榆仰起明媚的小脸去看他。

    温兰时比她年长四岁,不光在心智上比她成熟,就连身高也比她高出很多。

    白榆这些年长高了不少,但站在温兰时身边还像一个小朋友。

    只到温兰时肩膀的白榆,每每想要去看他,都要费力地抬起头。

    每逢这个时候,温兰时也必然会低下头,让她能清晰的看到映在他眼底的自己。

    可是这次,他没看她。

    像是刻意在回避着什么一样。

    白榆隐隐觉得,兰时哥哥的目光或许永远不会再看向她了。

    白榆不懂,她不懂为什么这段时间兰时哥哥总是心不在焉,为什么兰时哥哥总爱把事情藏在心底,就像她不懂为什么老师总告诉她人是会变的。

    温兰时看了眼忧心忡忡的白榆,心底的歉意更深了些。

    白榆兴致不高,早膳也没什么食欲。

    往常在用膳的时候,都是白榆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温兰时在一边安静听着,边听边笑。

    但今日饭桌上的氛围却异常微妙。

    白榆正生着闷气,细究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但心里总归有些不那么如意,就像有颗磐石堵在胸口一般,堵得她心慌。

    白榆总觉得温兰时是个榆木脑袋,事事都要她说出口,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什么都是明白的。

    她偷偷瞄了眼坐在对面的温兰时。

    他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从不发出一点声响,很少夹菜,一只手永远虚扶着瓷碗。

    温兰时做什么事都是不疾不徐的,再危急的情况也都是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但白榆觉得,这只是他对外界隐藏自己真实面的面具而已。倘若一个人连吃饭都戴着张面具,那他内心该有多么孤独啊。

    可兰时哥哥有她,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呢?

    白榆心下一阵难过,就好像兰时哥哥从来没在她面前卸下过伪装一般。

    脑袋被人撸了撸,白榆侧脸望去,温兰时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

    “好好吃饭,望舒不是说要长得跟我一样高吗?”白榆面前的小米粥早就凉透了,温兰时给她重新乘了一碗,“你年纪尚小,每天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其他的事都交由我来做。”

    白榆小口啜着粥,也不言语。

    “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温兰时敛下眸,略显深沉,“不管以后如何。”

    白榆没听懂这话里的沉重意味,但她知道这是兰时哥哥在哄她开心了。

    她的目光投向他,忽然笑了。

    这次他没有回避,直直迎上,“喜欢看我啊?”

    白榆点点头,痴痴道:“兰时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温兰时笑了一下,眼底溢出的温柔像江河湖海那般璀璨,只消一眼就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那以后望舒都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白榆轻轻道了声“好”。

    那时候,她没听出温兰时字里行间的露骨之意,只想要他永远陪着自己,仅此而已。后来回忆起昔日的种种承诺,当初单纯无知的她没意会出的暗言隐语,穿越家国仇恨生死离别的又是一种别样的酸楚。

    用过早膳,他们照常去书房听教书先生给他们授课。

    宫里的小丫鬟们得了白榆的应允,都可以与他们一起读书写字。

    书房里乌压压坐了一片,白榆也得了空子躲在小丫鬟们中间偷懒。

    给白榆授课的是前户部侍郎刘秋梁老先生。

    性情古怪,也不与人亲近。

    偏偏对温兰时赞不绝口,总大肆夸赞他天赋异禀,日后必成大器。

    白榆耳根子都听烂了,她的兰时哥哥到哪儿都受人喜爱。

    不过,她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她眼里,兰时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老先生年纪大了,年轻时落下的腿疾到老就更磨人了,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还与家人倔强坚持不用拐杖。有人在路上见他腿脚不方便来搀扶,他指着人家脑袋就破口大骂黄口小儿。

    矜矜业业为北国操劳了大半辈子,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没想到又被皇帝叫来给白榆这个闯祸精讲课。

    想及此,老先生痛定思痛,戒尺敲在讲桌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一抬头,远远的又见白榆混在宫人之中,偷摸在纸上画着什么。

    下一秒,纸张便从白榆手里传到了另一个小丫鬟手里,再经小丫鬟传给另一个人。没过多久,纸张便传遍所有人,最后到了温兰时手中。

    课堂上一阵哄笑。

    刘秋梁管温兰时要纸条。

    白榆用尽浑身解数给温兰时使眼色。

    刘秋梁怒气冲冲地指着白榆,“你给我去隔壁抄经书,今天不抄完不准吃饭!”

    白榆不甘心的朝他做了个鬼脸,在刘秋梁发作前迅速离了书房。

    刘秋梁打开早已被揉成一团的纸团,一个以夸张手法画成的人赫然而立,五官模糊,比例奇特,但从白榆在旁白题的小字不难看出这幅肖像的主人正是他自己。

    刘秋梁气得胡子乱飞,对隔壁又是一通吼:“给我抄十遍!”

    惹得课堂上又是一阵不安分。

    散学后,白榆还留在书房里抄写经书。

    她嘴里叼着根笔,坐姿歪七扭八,抄写的经书笔迹倒是工工整整。

    “让你长长教训也是好的。”温兰时走进来,白衣一尘不染。

    白榆撅着嘴,只消看了他一眼便闷头继续抄写。

    温兰时温和道:“抄到哪里了?”

    “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一曰亲亲,二曰敬故……”

    温兰时在她身边坐下,摊开白纸,挽起衣袖,执笔抄起了经书。

    从小到大,白榆被罚抄的经书少说也有百卷了,大部分都是温兰时帮她抄完的。

    她自己闯的祸,结果次次都要温兰时来替她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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