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李元立即收回了迈出的脚,便见一个小姑娘忙走过来,蹲下身迅速拿走了那躺在淤泥里的一条小鱼。
大概是被大水冲来的。
随即,李元便明白了对方用意,现在粮食短缺,有鱼充饥便是天大的馈赠,虽然那鱼不过巴掌大。
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她顺着李元水蓝色的衣袂抬头看去,便见到了李元那张清清冷冷又极为俊俏的脸,直看的小姑娘水灵灵的瞳仁颤动一瞬,随后便闪过一丝羞涩。
“这位姑娘,可否向你打听些事?”
如果说要向百姓打听些什么,那那些足够市井油滑的大人的话,李元也是不信的,因为市井小民大多混迹于鱼龙混杂处,这般环境让他们尤为警惕,特别对他们这些外来人,如此几句话便能有半数水分。
如此,便是这般年龄的少年更为纯粹。
李元勾了勾唇,声音也尽力柔和,只为让对面卸下防备,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友好。
小姑娘穿着一袭绫罗长裙,此时,便可见裙摆上被泥浆浸了又干的斑驳,那握着鱼的手此时也被泥水浸了指缝。
小姑娘慢慢站直了身,随后,那水灵灵的眼睛打量般看了看他们,方开口回答。
“…公子有什么事吗?”
话音方落,还不等李元说些什么,便从小姑娘身后的屋里冲出来个人。
“你们要做什么?!”
只见一个妇人手里还拿着饭勺,便猛地把小姑娘护在身后。
妇人眼神里噙着浓浓防备,那一瞬倒让李元觉得他们是坏人了般。
“我…”
看出李元的尴尬,一旁的张敬舟随即解围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多年未回平江府,看此处似又发了水,这便想找个人了解一下情况。”
李元也适时在旁点了点头。
半晌,张敬舟好一番解释,那妇人又看着二人文质彬彬,却是没见过的生脸庞,才缓和了神情。
如此,李元和张敬舟便才和妇人聊上几句,直到李元说他们二人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回到此地省亲,少年才在妇人的眼神里敏锐捕捉到放松。
李元看着妇人的肩膀这才完全松懈下来。
书生?
这个身份竟这么厉害?
李元虽说是叼着金汤匙出生,但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那般纨绔子弟,他知平民百姓大都想考取个功名,即使没有,能被叫做书生便代表着有学识,无形之中便能叫人尊重许多。
可他竟不知,这书生一词竟也似乎代表了品德心性的完备与良善。方才妇人此般戒备,想来是把他们当做了搭讪小姑娘的泼皮流氓,可直到书生身份的展露,李元便觉妇人的态度似乎有了极大的好转。
在他看来,这便可谓盲目。
“两位屋里…稍等,我去屋里拿个板凳来。”
妇人满脸堆笑说到一半,便又打眼四处瞧了瞧,接着,正欲转身之时,便看到小姑娘连忙拉住了妇人道:“娘,你还怀着弟弟,你别动,我去。”
听到这里,李元不禁皱了皱眉。
尚未生产,怎么就脱口而出弟弟,且看着这家不甚富裕,大抵是没有能力再多个人吃饭的。
倒是小姑娘懂事。
待几人于门外坐下,李元看了看屋里也不像有人的模样,便不禁看着问道:“请问家父不在吗?”
此话一出,便见妇人和小姑娘的眼里闪过些许悲伤,“我爹一个月前就不在了。”
妇人似还犹豫之时,小姑娘便转瞬敛去这般情绪只做平常般道。
“囡囡,不许乱讲。”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李元又在妇人的眼里看到了方才那般戒备,之时这戒备也只是一瞬,在话茬支开的时候便敛去了。
纵使宫里名医甚多,但也没有哪个能在生产之前就断言小娃娃性别的。
李元看着妇人便不禁将方才的不解问出,“请问夫人还未生产,怎么就说这是个男孩?”
“嗐,这是以前孩子他爹叫的,说家里总要有个传宗接代的。”
妇人似是对此不甚在乎,不过这话倒是让李元心里闷闷的。
他从小生在皇宫,可以说是最为重视所谓宗亲关系之所在,但他却并不觉得自己就比家里的姐妹更为高贵优越,如此,他看到那些皇亲贵不受宠的女儿便只觉怜悯同情。
没有女人何来男人?何况生而为人众生平等,没人有权利规定只有男人才能传承这所谓的“宗”,何况传宗的意义不过是在世把持权力的同时想百年之后于此世上留下些什么。实质也不过是对于时间这般较之可称为沧海一粟者,选择了一种最为简单,也最无能的做法以证明自己来过。
何况这便又将这么做的成本转移到了女性身上,便是对女性的□□剥夺。
可惜他现在尚且无力改变这些陈规旧俗。
后来,随着聊天,李元便知这家在没了男人后早就断了粮,一般的酒楼茶馆倒是可以去端茶倒水打个杂挣些钱作为家用。
“怀着身子,哪有什么酒楼茶馆愿意收留我。”
妇人这般说。
听到这里,李元不禁叹了口气。
都是可怜人。
他想成为的人,不是什么九五之尊,而是此时此刻,便能让这些人依靠自己的勤劳而有饭吃。
少年再一次在心里坚定了这个信念。
而后,李元与张敬舟拜别妇人,接连又走访了几家,以及当地商铺、酒馆、布庄等,直到天边一片青蓝,方回到住处。
此时,距他们到达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远远便看到落脚的知府府邸外不远处支着个粥棚,架着的数口大锅早已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随着晚风擦过李元的发丝。
虽说来排队的灾民不少,却因肃然而立的士兵隔出的过道而秩序井然。
知府府邸高大的门前挂着几只灯笼,李元肚子站在石阶上,橙黄的光亮将李元沐在光明处,看着远方天青下的布衣平民,便蓦地有些感慨。
“嘿,干嘛呢?!”
接着,便觉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李元随即转过身去,便看到陆婉婉噙着笑站在身后。
头顶的暖黄光亮在陆婉婉的眼里化作了晶莹的星星。
不过随后,李元便微微蹙了眉。
“你去挖煤了?”
果腹第一,接着便是让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有地方住。陆婉婉指挥了众人搭好粥棚以至百姓能照常领粥后,便索性和下属一起跑去搭建收容之所。
为了放置再次下雨,这避难所便搭在一处高地上,如此,陆婉婉忙活道现在,便是被泥浆搞花了脸,衣袖也被树枝不知在什么时候刮开了口子。
少年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小片蝶翼般的影,接着,只见少年将手伸进怀里,拿了什么后向陆婉婉伸出手。
“喏。”
陆婉婉顺势看去,一方手帕赫然映入眼帘,一角还绣着一只精致的兰花。
“嗯?”
陆婉婉看着李元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的眨了眨眼。
“都成小花猫了,咳。”
少年清了清嗓子随即将目光从陆婉婉脸上移开了。
这是让她擦脸?
明白了少年意思的陆婉婉看着李元澄净的眼眸勾了唇随即伸手接过,“谢啦。”
陆婉婉本就不拘小节,何况在军队里和大家一起吃饭训练更是平常事,如此,陆婉婉便并不觉得李元此举有什么亲密之处。
陆广不喜女儿矫揉造作,教给陆婉婉的便大多是兵法之类,故陆婉婉小时候便就不常用手帕这种女儿家多用的东西,更别说是从男孩子怀里拿出的,在此时便也更不觉的手帕是何种私密物件。
“洗干净了还你。”
陆婉婉说着拿着手帕便抬手擦去,柔软巾帕触到脸颊的瞬间却只见李元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的指了指另一边的脸颊。
陆婉婉眨了眨眼,随即按着李元指的地方擦去。
这时,只听一个脚步由远及近,两人抬头向院里看去,便见刘宝成快步走近。
“两位大人怎么站在风口处,微臣着实照顾不周,现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还请两位大人移步内室用饭。”
刘宝成笑着伸出手来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我们随便走走,无妨。”
李元说着与陆婉婉一齐走入内室,便看到张敬舟也在屋里,看起来便也是才到,却只是立于一旁,未曾入座。
按理说,张敬舟贵为巡抚使,官阶大于他和陆婉婉,在李元再三嘱咐只把自己做寻常下属且外人并不知晓李元皇族身份的情况下,张敬舟也不必如此,只落座不动筷便可。
不过,这只是李元进屋的第一反应,接着,当他看到那一桌酒菜,便明白了张敬舟为何这般。
由于这知府官邸也被大水冲了个七荤八素,这饭桌便索性支在了正堂里。只见两袖清风的匾额下,放着一张直径足有六尺的圆木桌,杯盘碗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鸡鸭鱼肉无不俱全,旁边还放着一长颈细嘴酒壶。
好家伙,这般阵仗,谁敢落座。
即使他们不是来赈灾,便也足够奢侈夸张。如果他们接受了这桌酒席,要是被李执知晓,不仅是张敬舟的帽子,连他这个燕王许都会被直接撸掉。
就在李元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刘宝成将亲自看管粥棚的戴平请了进来。
“这不合适,戴知府。平江府受灾,本就粮食短缺,何况我等为官就应以身作则简衣素食,如此盛宴,已然奢侈,我等怎敢愧受。”
张敬舟率先道。
戴平见此情景,便蓦地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来不及责备刘氏兄弟,便赶忙赔了不是让人重新安排了简餐,他方才亲去主持施粥,便一时未具体吩咐这晚餐一事,想来二人在此任职良久也能操办的适宜,却没想竟整出这一桌心想这刘宝成刘宝玉岂不是在要他丢了这乌纱帽。
那高挂的两袖清风的牌匾,现在看来也十分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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