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烬昭低声说着,神色含了几分羞赧。
大约是热水蒸过的缘故,脸颊透着一层淡淡的粉晕,衬托得本就精致可爱的脸蛋更加可爱。
只是身上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格外滑稽。
符岑帮纪烬昭擦干头发,又理了理皱巴巴的里衣。
动作之间,他的手指碰到了纪烬昭胸腹上的疤。
那是一道很长很长的疤痕,从左胸贯穿到右腹,宛如烙印烙在瘦削单薄的身体上。
符岑没有多看,转而捏了捏纪烬昭的胳膊,果然是浮肿的。
青山涯上拢共三个徒弟,纪烬昭年纪虽然最小,却最为刻苦,每日拼命练武,丝毫不肯懈怠。
衣服很快就穿好了,纪烬昭十分乖巧地坐到符岑怀里,让师兄替他梳发。
符岑总有种自己是老妈子的错觉。
符岑:“……”
半晌,他认命拿起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动作。
纪烬昭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突然开口问道。
“师兄,你明儿要去集市吗?”
“嗯。”
不去的话,师父怕是要把他脑壳敲破。
纪烬昭支支吾吾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符岑没回话。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觉得有点麻烦。
听不到应答,纪烬昭明显开始慌乱,转身对着符岑,脸上一片哀求的神色。
“……我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我只想下山看看,真的……就看一眼……”
符岑沉吟着不做声。
他想起来,纪烬昭是两年前被师父抱上山,此后再没有出去过。
那时纪烬昭不过八岁,在山上过着枯燥无味的艰苦日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孩子平日里不爱说话,练功又勤奋,几乎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所以符岑也没有注意。
即便如此,符岑也没有立即答应。
他抬手敲了纪烬昭一个脑门儿,说道:“你去问问师父,他要是答应,我明天就带你下山。”
纪烬昭黑且圆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扭身就往师父的厢房跑,脚步踢踢踏踏,带着孩子气。
符岑落得清净,继续坐在庭院里发呆。
眼前不由得回忆起两年前的情景,自家师父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回来,在庭院里进行急救。
当时符岑把孩子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衫撕开,赫然看到胸腹上深可见骨的剑伤,已经发脓感染,散出腐烂的臭味。
师父替他清理伤口,把坏肉挖掉,上伤药。
整个过程中,这孩子都不哭不叫,睁着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宛如坏掉的傀儡。
在几个人轮流照料下,纪烬昭逐渐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
养伤期间,他经常坐在门槛上,呆呆看符岑等人练武。
而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师父就开始教他基础招式,发觉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后,愈加疼惜重视。
两厢对比,不上进的符岑就成为门派的反面例子。
纪烬昭的身世,符岑约莫知道一些。
青山涯向南五百里,便是北方最为富庶的城池,洛阳城。
洛阳城内的纪家,以侠义与豪爽之名见闻天下。
而后变故,纪家差点灭门,唯独纪行知死里逃生。
纪行知就是纪烬昭。
听师父说过,纪烬昭重伤逃出来后,举目无亲,亲戚无人敢收留,以至于被人贩子拉去偷卖。
也没治伤,也不照顾,纪烬昭被人贩子折磨得只剩一口气。
碰巧下山游历的师父撞见此事,一时善心发作,就用两铜板买了回来。
具体细节,符岑也不清楚。
师父说话经常跑偏重点,年纪大了又健忘,符岑也懒怠去问。
一晃两年。
周遭的人与事都变了许多,唯有符岑自己,全然没有变化。
——就仿佛是他隔在玻璃外看世界,对一切都模模糊糊没有真实感。
厢房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纪烬昭跑了出来,隔着老远距离冲符岑挥手。
“师父说没问题!他还给了我五枚铜钱!叫我们买零嘴吃!”
师父有够偏心。
符岑笑了笑,示意知道了。
纪烬昭终于放下心来,回去睡觉。
符岑又呆了半刻,神思有些困倦,也打算回房歇息。
他的房间就在纪烬昭旁边。
路过的时候,符岑无意间从门缝瞥了一眼,刚好看见纪烬昭站在房内,不厌其烦地练习着白天的招式。
可能是怕打扰到其他人睡觉,纪烬昭懂事地脱了鞋子,赤着脚踩在冰凉地面。
额头起了厚厚的汗珠,划过脖颈,洇湿了背后一大片单衣。
符岑静静地看着,心里生出点无奈与疼痛感。
无论是他,还是纪烬昭的命,都是预先设定好的。
他们是棋盘上的黑白子,是受人操纵的玩意儿。
什么是真的呢?
书里为符岑安排了无足轻重的几段字,所以符岑出现了。
书里创造了个悲惨身世的孩子,所以纪烬昭就需要承受这些。
他们的命不属于自己,他们的高兴与痛苦,也不属于自己,他们什么都不是。
甚至从未真正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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