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根本分不清复杂情绪的年纪里,许晴然第一次见到景修,她不懂什么是情爱,只感觉自己这漫漫人生,忽然就有了在意的人。
许晴然的家庭较为复杂,亲生父亲是没落的炼香世家独子,虽一心想着重振家业,好给妻女一份好的生活,可在劳心劳力仍不见起色之下,终究还是在她七岁那年去世。
而风韵犹存的母亲在守了几年寡之后,在她十二岁那年带着她嫁给了一个有钱却伪善的商人。
那时她们都天真的以为,或许这一次就遇到了好人呢?或许所有的苦难就结束了呢?或许人生就此变得有希望了呢?
可不是这样的,人生向来残忍,又怎会轻易让人如愿。
人们常说,苦难就像是一座山,翻过去就好了。
可在许晴然看来,翻过去是存在的,可是翻过这座山,迎接自己的定是一座又一座更见难以逾越的大山。
山外有山,这是她更相信的。
商人重利薄情,喜怒无常。在精神和□□的双重折磨下,她的母亲还是没能撑过她十五岁那年冬季。
病床上垂死的女人面如死灰,脸颊瘦到脱形,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的只进不出。
许晴然站在病床旁眼睁睁看着她咽了气,心中复杂又难以言语,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和不堪一击。
也是她最深刻的意识到,人心,比魔鬼可怕。
护士来给她擦拭身子时,不可避免的错愕于她身上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和淤青。
家暴这个词,再一次被翻开呈现在他人眼前。
许晴然一点都不惊讶,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她都是在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呼救中惊醒的。
她谁也救不了,也没人能拯救她,这个世界这么大,她却只有自己。那个冬天是真的冷,她只能抱紧自己取暖。
而在母亲去世后,那个男人便将所有的愤怒统统转移到了许晴然身上。
不分场合的打骂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无节制的克扣钱财,不给钱花也已经不算什么了。
对于一切折磨,他只有一个念头——活着。
而再次遇见景修那天,许晴然也一直记得,那是十二月的定都,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许晴然在学校熬了一天,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放假,同往常一样照例回家。
可开门的那一瞬间迎接自己的却是扑鼻而来的酒精味道,和一顿不分缘由劈头盖脸的掌掴。
事情发生的突然,她是在听见一些从院门外路过的女生尖叫后,才感觉到疼痛的。
等她后知后觉的感知过来,只觉得好像一张脸都不是自己的了,耳朵嗡嗡响,满口的血腥味。她心中觉得害怕,下意识抬手想要反抗,以保护自己。
可还没等到她有所动作,男人似乎觉得不解气,率先骂骂咧咧地试图将她拽进去。
肢体上的触碰传来,才令许晴然猛地回过神,强烈的恐惧与恶心感死死的包裹着她。
如果被拖进去了,她大概会死吧。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疯了一般开始挣扎,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靠近过死亡和深渊。
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咔擦”一声,再回头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打开的门已经被她从外面锁上了。
许晴然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她甚至能听见里面的人正在大力地拍打着门板,试图打开大门,但门从外面反锁了,他只能徒劳无功的反复拧着们把。
片刻后,许晴然才害怕地抱住自己颤抖的身子,飞快地转身离开。
今夜的雪不徐不急,随风翻飞,无数的雪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走了许久,直到没了力气,才突然坐在路边低声痴笑了起来,偶有路过的人瞧见,跟见了鬼一样对她避之不及。
死去的母亲告诉她,好死不如赖活着。
原来真是那样,好像有些伤疤自己不想,别人不提,也就那么得过且过了。可一旦触碰,就会如致命病毒般蔓延,直到遍体鳞伤。
许晴然用力地握紧了自己止不住颤抖地双手,笑得不能自己,却又像是在小兽呜咽一般。
一直以来,哪怕人生过得并不如意,可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惨。她想,命运总不能那么过分吧,总不能让她一生都见不到希望吧,这世上那么多人,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过得如此辛苦吧……
但直到那个男人的手紧紧握住她,直到他目光里的贪婪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游移,直到他惊觉自己早已孤身一人,无处求助。她才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悲哀……
原来命运,对她真的不仁慈……
给她一点希望吧,哪怕短暂的稍纵即逝。
“别哭了。”
有清润的嗓音混合着寒风呼啸着闯进了许晴然的耳朵里。熟悉的声音让她不敢轻易抬头,只怕是一场风雪的美梦。
直到那人又耐着性子叫了她一声,“别哭了,小丫头”
这一声饱含深意和温度的呼唤,比冰冷的雪风还要真实,令许晴然再三忍住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
来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接住了那掉落的眼泪。
许晴然红着双眼抬头看过去,昏黄的灯光刚好落在他脸上,笼上一层温柔的光。
你有没有听过一见钟情,就是那种,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
对于许晴然而言,她对景修,便是一见钟情,却又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一见钟情。她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早在当初刚和母亲搬过来时,就见过他。
那是一个艳阳天。
那时她还小,又认生,只知道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一件一件地将车上的行李卸下来,搬进那个班人的家里。
她个头小,却又总是固执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跑进跑出不停在帮忙。或许是真心想帮忙,或许是想好好表现,但她的确足够乖巧。
可大人难免都有疏忽的时候,车上卸行李的工作人员忙昏了头,一时没顾及到车旁还有个小女孩儿,搬东西的动作重了些。
动作一大,连带着旁边堆积的箱子也逐渐不稳起来,但当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时,便看不见外界。
直到那箱子开始摇摇欲坠发出不正常的响动时,才终于引得屋内的人朝外看来,却为时已晚。
只见那车厢里的箱子晃动几下,最终倾斜,直直朝着站在下面的女孩儿砸去。
等许晴然自己意识到危险,已被这场面吓住,竟忘了试着躲闪。她只能凭着本能抱住自己的脑袋,试着保护重要部位。
可就在认命的下一秒,她只感觉突然有一股力道将她往一旁拉去。
她本能随着那道力而动,耳边霎时传来轰然一声响,而她却并未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怔愣两秒后,她才反应过来,循着动静源头看去,却只看到少年那张清秀略显稚嫩的面容。
穿着校服的男生将她拉开直对箱子掉落的位置,又用自己的半边身子替她挡开了那可能的伤害。
她视线微动,便看见男生原本干净的校服上被那掉落的箱子染上了一层难看的污渍,在一片雪白中,显得尤为突兀。
就如同他二人一样,仿佛生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没事吧?”清朗的嗓音响在头顶,隐约还带着点处在变声器的沙哑,却格外动听。
见他没有回答,男生微微蹙了蹙眉,退开些距离将他打量了一番,确认没什么事后,才松了口气。
“下次不要再自己干这些危险的事情了,女孩子更应该好好保护自己才是。”他一番话话毕后,才注意到她似乎是新搬来的,于是嘴角转而又扬起些许弧度。
一副了然的样子:“原来是新搬来啊。”
“小丫头,祝你在新家生活愉快啊,不过下次可要记得保护好自己,别再粗心大意了。”说完也不等她回应,只安慰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便收回手,转身离去。
男生背影挺拔,像松竹,一边走还一边不甚在意的拍手拍落掉身上的灰尘。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甚至还来不及同他对上一句话,可她仍觉得幸运无比。
第一件幸运的是,他的见义勇为让她免除了从天而降的厄运。
第二件幸运的是,她从校服胸前的铭牌上得知了他的名字——景修。
人如其名,他像光一样明亮,如同他出现那天的阳光一样耀眼。而这世上的事情,有一便有二。
第二次再见到他时,却是在一个阴雨天。
那时母亲和那男人之间开始不断出现矛盾,起初只是争吵而已,可渐渐的,口头的争吵开始伴随着动手。
在他们又一次争锋相对时,许晴然本想去劝架,却被正在气头上的母亲赶出了门外,全然不顾外面的瓢泼大雨,不顾她的一身单薄。
雨势渐大,她想离开这里,却无处可去,只得在门口寻了个角落蹲下。
从小她在感情上就一向反应迟钝,可在这样一个时候,还是打心底觉得真真难过。
以前父亲在时,她还能感受到些许安慰,可现在她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样想着,好像更难过了。
“又见面了,小丫头。”熟悉的声音传来,许晴然下意识抬眼看去。
就见景修正抬手挡在她额前,雨水顺着他的下颚,手背缓缓流下。他就保持那样的姿势,为她独自撑起了一隅之地。
她那颗无所依归的心,好像刹那找到了方向。
不知不觉,他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更成熟了些,连脸庞也更明显了些,却还是那样清越绝伦。
“你,你怎么在这儿……”她咽下哽咽声,咬了咬牙,终是鼓起勇气同他搭上了第一句话。
虽然那声音,实在是又细又小,她甚至不确定他能不能听清她的话,可她心里好像一瞬间就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原来,有所慰藉,是这样的感觉。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下着雨不回家,一个人躲在这里?”他说着奇怪看了她一眼,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躲在家门口,却不进去。
“我,我没带钥匙……家里没人,所以……”她并不想他知道她的窘况,于是下意识就扯了个慌。
可是屋内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器物破碎的声音,细听之下还能听见那掩盖在雨声之下的谩骂声。
见此情景,景修略微一怔,下意识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却并不戳破。
他凝眸看了一眼那张清秀的面容,心中不禁暗叹,却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绅士风度。
“所以需要到这里来躲雨?”
不知为何,他明明是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却一瞬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太温柔善良,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对他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都是对他的不敬。
见她不回答,景修也不逼问,就这么看着她,陪着她。
身后这时传来一阵呼唤,景修回过头去,发现是自己母亲见他久久未回,不放心,便拿着伞出来寻他了。他看了眼蹲在角落的人,终是起身朝母亲走去。
许晴然没敢抬头看他,只听着他似乎是离开了,心中不免一阵凄凄。
人家的母亲就是慈母,知道时时记挂着自己的孩子,怎么偏偏她总是与别人不同……
许晴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未注意到那去而复返的人已经重新站在了她面前。
下一秒,有人握住她的手臂,将一把伞递到她面前。
冰冷的雨水瞬间被阻隔在外,伞下不大的空间里容纳住他二人,好像呼吸都纠缠到了一起。少年的嗓音在雨幕中氤氲出几分飘渺来,却声声入耳。
“我之前就说过,女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他接着道:“你这么做,是对的。不管什么时候,遇到危险都要保护好自己,要第一时间躲开危险。”
他都猜到了,却又什么都没明说,可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完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像第一次见面后,告别时那样。
“伞就借你了。”说着笑了笑:“记得照顾好自己,这世上没什么比自己的生命重要。”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还有,我家就在不远处,要是以后有什么困难,欢迎你随时来找我,说不定我还能勉强收留你呢。”
清越的嗓音到最后不自觉带了几分哄小孩的意味,格外让人印象深刻。
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可许晴然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呆呆看着他来,又呆呆看着他走。
少年飞快跑到一旁等着的母亲伞下,而后头也不回地朝她摆了摆手。
愣了一会,她才想起抬头望向他的背影。
许晴然有些出神的想,他好像比第一次见面,更加挺拔了,好像渐渐从一个男生变成了少年模样。
试想,如果他当初没有帮过他,没有在他孤立无援时几次出现,只是凭着人海里那匆匆一瞥,她还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吗?
她想不出答案。
可这个试想其实没什么意义,毕竟人的遇见分离,总是逃不过“因缘际会”这四个字。
后来许晴然回想,也只能将这样的情况定为,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候出现。
有的人,他没出现的时候,世界是杂草丛生的一片荒芜。可一旦出现了,她的世界顿时天翻地覆,或好或坏,从此有了期待。
景修的手里拎了一个袋子,袋子外隐隐露出红色logo,在皑皑白雪里散发出细微的温度。
她记得那是西街一家人气不错的私人厨房的标志,和景修家在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也不顺路。
见许晴然的目光正不偏不倚落在那袋子上,景修忍不住弯了眉眼,一边将袋子打开,一边温和道。
“真是个小可怜。”
每一次遇见,都是她狼狈时,怎么能不可怜呢?
下一秒,袋子里的本体就已经出现在了许晴然面前,果然装着一个温和的便当盒。
“哭了那么久,饿了吧?”景修的声音有着说不上来的特别,清朗里带着让人安定的能力。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盖,将那份卖相极好的饭菜不容拒绝的放到她手里。
她愣愣感受着掌心里传来的温度,那冰冷的心也渐渐重新跳动起来。有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却又说不上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可最后,她没勇气问出口。
相反,她鼓起勇气问了另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令景修轻笑出声。
“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现在你可以,收留我吗?”
上一次他说的话,在她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如今这颗种子在突如其来的温暖下,萌芽了。
她说的小心翼翼,却满含期待,甚至还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眸朝他望去。
“我可以做很多事,平时吃的也不多。”这话言外之意就是——还算好养。
那时的她,迫切的想要这样一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哪怕是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
景修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以及没有血色的脸上,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许晴然听到一句:“收留你,不勉强,也养得起。”
话到最后,已然带了几分笑意,甚至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如今已经开始实习,虽说工资不多,但是添双筷子,不是难事。何况,这本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想带她远离一切。
只是这么一想,才发现二人已经认识了那么久。虽不是常常都能打上招呼,可每次他路过时,总会下意识朝她家看一看,好像这样就能知道她的近况似的。
偶尔隔着院子对上那双眼睛,哪怕一句话不说,哪怕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便亮起光芒,他也觉得心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盼望。
只是她性格温吞,有的话也习惯了埋在心里,比起语言,他更喜欢行动上的直接。
所以这些,也没必要让人知晓。
而许晴然大概是极容易满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开心得眉梢眼角都挂上了笑意。
身处黑暗的人,哪怕是一点光明,都觉得是恩赐,哪怕一点,也会想要奋力抓紧。
这个道理,从那时起,许晴然便知道了。
此后便有这样一个名字,再也驱散不走,它长长久久地,在脑海里盘旋,铭刻在许晴然的心上。
就算长夜漫漫,她也有了不再惧怕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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