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泽西穿过狭窄而悠长的胡同,在一个垂花门前停了下来。

    灰色的砖墙绽开细碎的裂痕,长出了点点青苔。

    朱红色的大门,褪去了鲜亮的外衣,露出斑驳的痕迹,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崔泽西推开朱红大门,大门发出了不堪重负,吱吱呀呀的声音。

    在这一带极为幽静的胡同里,声音响亮极了,似有回响。

    刚进门就听见点唱机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曲调,仔细一听,唱的是他极为熟悉的京剧唱段‘空城计’。

    听着曲,他也随之哼唱了一段: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那司马领兵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学问,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我的街亭。

    连得我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

    胡同里的大小爷们都会唱上几句。

    穿过抄手游廊进入院子里,恍惚间,就像小时候穿过了大大小小的胡同,跟在了小舅舅他们后头,游走在狭窄的巷道。

    胡同里,热闹非凡,唱着小曲的,拎着鸟笼子逗鸟的,斗鸡,赌牌九骰子的,人影憧憧。

    小舅舅说,不来胡同里玩一玩,都不好自称是抚城里的爷。

    昔日的东城从矜贵,到落寞,再到如今的沉寂。

    就如同一曲空城计。

    崔泽西径自朝着留声机传唱出声音的屋子走去。

    屋内一个60来岁的大爷,合着眼睛躺在摇椅上,一手拿着烟斗,一手落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口中哼唱着:

    “进得城来无别敬,我只有羊羔美酒,美酒羊羔,犒赏你的三军。

    左右琴童人两个,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司马你听我抚琴。”

    崔泽西走近屋里,喊到:“老爷子!”

    “喔,是崔家小子啊。”老爷子睁开眼,看了崔泽西一眼。

    拿起烟斗吹了一口,继续哼唱,还不忘招呼崔泽西一起来唱上一段:“崔小子,来一段?”

    “老爷子,我找您有事。”

    崔泽西在旁边另一张摇椅上坐了下来,一双大长腿随意的伸展着,颇有几分不羁之态。

    “就知道,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爷子慢悠悠地说道,拿着烟斗在桌上轻叩几下。

    见状,崔泽西接过烟斗,将里头剩余的烟丝倒出来。

    边上摆了张小方桌,桌边放了个小煤炉,炉子上放了个小铜壶,正烧着热水,热气蒸腾。

    崔泽西拿起钳子,将炉内的煤炭夹起一些出来,炉火转小。

    小方桌上摆放着两个紫檀小木盒,一套紫砂茶具,旁边搁着一个装茶叶的紫砂陶罐。

    还是老一辈的人会享受啊,不管去到哪里都不会落下这几样。

    崔泽西打开其中一个木盒,里边叠放着一堆卷烟纸,散发着幽幽清香。

    他捡了张卷烟纸出来,又打开另一个木盒,木盒里装了满满一盒子的烟丝,烟丝泛着金黄的色泽。

    用镊子夹起了烟丝,放在烟纸上,细细地搓揉成小球,再将烟丝倾倒进斗钵里,用手指摁压几下,再搓球、倾倒,摁压。

    如此几次三番,弄好后才把烟斗递回给老爷子,抽出一根火柴棒,擦出火星,绕着圈儿点上了烟火。

    这个过程他熟悉的很,就仿佛做过千百遍似的。

    拿起炉子上的小铜壶,给老爷子续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崔泽西做好这一切,这才悠悠道:“老爷子,您这里可不就是三宝殿,可轻易来不得。”

    端起茶杯细细嗅了下,才慢慢品了一口,赞叹道:“还是您这里的茶好啊。”

    “就你小子会说。”

    老爷子吹了一口烟斗,咬着烟嘴慢悠悠地抽吸着。

    烟帽里袅袅升起一缕白烟,丝丝缕缕,香气弥漫,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钻入鼻腔,甚是好闻。

    “老爷子,我家的情况您也知道。”崔泽西仰躺在摇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此行的目的。

    “我下个月就要去当兵了,留下小鱼儿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这不,我就想着帮她报名下乡去,这下乡地点呢,能离我近一点就更好了。”

    老爷子吹出一口白烟,打趣道:“哟,这叶大小姐几时成你家的了?”

    “这早晚的事。”崔泽西浑不在意道。

    “您看能不能帮她报个名?”

    “我就怕让她自个去报名的话,不知要被人挤兑到哪里去了。”

    “行啊,多大点事儿,也值当你特意跑一趟。”

    闻言,崔泽西笑了:“在您那里是不值当的小事,于我们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了。”

    老爷子闲闲看他一眼:“定了?就一辈子了?”

    崔泽西躺着摇椅上,凤眼微敛,看着闲适舒坦,嘴里却斩钉截铁的轻声道:“定了!除她之外,我崔泽西再看不上别人。”

    “叶家丫头好是好,就是性子太烈了,她们叶家——”

    “我们崔家不也是吗?”崔泽西嘲讽笑道。

    老爷子哑口无言。

    当年整个抚城,哪家不是乖乖就范,该批斗的批斗,该下放的下放。

    也就叶家头铁,偏偏撞南墙,非得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连带着崔家也是如此。

    不然也不至于啊……

    就连他一个老头子不也乖乖就范吗?

    老头子一生戎马,死里来,活里去,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的没了,也就他还苟活着。

    苟活到现在,孤零零的,也就剩一个小孙女还在身边。

    其他的子女下放的下放,割裂的割裂。

    老头子心灰意冷之下,也看淡了。

    人这一辈子,活着就好了。

    活着不好吗?

    他得活着看着身边的这群孩子。

    这些孩子,没人看着,可不行啊。

    好在他老头子多少还有些情面在,一些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想到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友,那一条条鲜活的、年轻的生命。

    还有那个崔家小少爷,当年是多么的惊才绝艳,可惜就是时运不济,年纪轻轻的就死在了战场上。

    当年,他们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那个小少爷是他们这群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当年见到他的时候,他就觉得那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少爷,不该来这,他就该去当个弱唧唧的文书,而不是在这里扛着把枪,做着与他身份不符的事。

    他想着,他应该很快就会退走。

    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下来,还做得那样好。

    枪里来炮里去,在那炮火之下,他救了多少人?

    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那群人里,活下来的那些人,有哪个没被他救过的?

    可惜,他救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把自己给救下来?

    老爷子躺在摇椅上,闲闲地吹了口烟斗。

    心里想着,看在小少爷的份上,还活着的那些人,多少都会帮着崔家这根独苗苗的吧?

    ……

    初夏,上午时分。

    院子里吹来了一股清新凉爽的风,茉莉花香随风飘来,若隐若现。

    屋内两个老少爷们闲躺在摇椅上,带着股惬意与悠然。

    “听人说,你们几个近日里赚了不少?”

    “也没多少,就挣了点闲钱,几人分润点,也就薄了。”

    “提醒一下那几个小子,可别贪心咯,被抓了可不是小事儿。”

    “我醒得,多谢老爷子提点。”

    崔泽西跟刚子、林子几人,在黑市倒腾点东西,他出本金,刚子几人收货倒卖,赚点票子。

    不然,就几人没学历没工作的,又不肯下乡,啥也不干,坐着喝西北风?

    几人合计一下,便想了个倒腾的买卖。

    起初也就在乡下收点东西,后来挣了点钱,胆子便大发起来,开始倒腾金贵玩意了。

    如今连老爷子耳中都有传言,看来是碍了一些人眼了。

    崔泽西心里琢磨着,得让刚子他们小心些,暂停一段时日。

    “爷爷,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

    一个身影穿过游廊,进入了院子,是个小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小姑娘走进屋内,一眼便看见躺在摇椅上的崔泽西,顿时双颊酡红,有些羞涩,有些意外,又有些欢喜。

    “我家丫头回来了,崔小子,快中午了,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看着自家小孙女这番模样,老爷子有些无奈,不得不开口留人。

    “不了,老爷子,我还有事,得回去了。”

    “事情妥了麻烦您唤人招呼一声。”

    说完,起身朝屋外走去。

    小姑娘慌忙跟上去:“泽西哥,我送送你。”

    “不用,留步!”

    崔泽西也不管她,迈着大长腿,一会便消失不见。

    小姑娘不由顿足暗恨。

    隐约间,听见老爷子的声音:“小丫头啊,崔小子那里你就甭想了,换个人喜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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