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梅没有死。

    但她有一只腿被截肢了。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冬梅是做会计出身的,她擅长理财,早在几年前就给家里人都买了保险,因此尽管变故巨大,但在钱财上,倒是没有产生什么负债,只是家里再也没有收入。

    外婆那边一直仰仗着王冬梅这个独生女过活,老人年纪大了,大病没有,小病一堆,像许多慢性病都是要长期服药的,这一项支出,被潮生写进了笔记本里。

    爷爷奶奶死后,两个叔叔闹了好几场。

    他们在王冬梅的病房外破口大骂:“嫂子,虽说这件事苦了你家了,但老爹老娘两条命就这么折你们手里了,我们不能不问你们讨个说法。”

    “老人家平时大病小病都没有,怎么跟你们出去一趟就没了呢……”

    “弟兄三个,大事一向是老大做主的,老大没了,嫂子,以后这个家怎么办,你得有句话吧……”

    王冬梅自从醒了之后就一直不说话,她总是眼神空洞的看着天花板,医生问她腿的情况她也不配合,潮生和海生和她说话,她也不理,哭也是悄无声息在夜里任凭泪珠掉到鬓角。

    外婆抹泪劝她:“你还有两个孩子,别的不想,得为两个孩子想想。”

    曲芳劝她:“老天爷没带走你,就说明,想让你好好活着……”

    但是都没有用。

    道理在很多时候都和废话没区别。

    但是叔叔婶婶这么一闹,王冬梅有反应了。

    她喊潮生过来,交代他:“你出去告诉他们,爷爷奶奶的财产任凭他们处置,包括之前答应要给咱们家的房子,我也不要了。如果他们要什么额外赔偿……你告诉他们,门都没有。”

    王冬梅暴瘦了四十斤,说话都没力气,通常是说一句停下来喘一声:“如果他们不接受,你别和他们掰扯,告诉他们咱们打官司。”

    潮生把王冬梅的话复述过去。

    第二天叔叔婶婶就不再来了。

    外婆和曲芳在病房外你一句我一句的捶胸骂:“白眼狼,不就是想要钱,亲嫂子成这样了都不管不问的,还想着趁她还有一口气讹上一笔……”

    “不管嫂子,也不管侄儿了,没脸没皮的东西,狗杂碎!”

    “……”

    女人们气愤不平,而温和平则考虑到更多。

    有些话还是温和平会劝,他把潮生和海生都拉到病床旁,摁着两兄弟的脑袋让他们靠近王冬梅。

    潮生一脸死气沉沉,海生还是会哭。

    王冬梅不忍看他们的脸,偏开了头,可温和平不允许她逃避:“如果你不好起来,往后会有更多人来讹你的儿子,他们俩要面对更多,可能连学都没法好好上。”

    王冬梅眼睫毛颤的很厉害。

    温和平趁热打铁:“冬梅,我听大卫说过,你小时候父亲进监狱,之后你和你妈母女俩过得挺难的,你还想让潮生和海生也经历一遍吗?”

    王冬梅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海生去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潮生看着她哭,默了默说:“妈,有你在,我们就不是孤儿。”

    王冬梅转过脸,看着十五岁的潮生。

    他已经有一米八二的个子了,挺拔的像一棵白杨树,面容是清隽的,神情是坦荡的,眼底是坚毅的,而说出口的话却是深沉的——

    “活下来吧,以后我给你做饭吃。”

    那是二〇一二年,传说中的世界末日还未来临,太阳落了又升,生活还得继续。

    潮生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下很多东西。

    比如王冬梅的复健要怎么做,身体要怎么养,家里的存款要怎么用,弟弟海生和他的学业要怎么继续……

    这些东西区别于他摘抄的小说片段,哪怕《活着》,《平凡的世界》这之类悲惨的佳作也无法折射出他真实的人生。

    即便那些句子,用词,总是能精妙的传达出让人有共鸣的痛苦和叹息。

    王冬梅在八月出院,潮生给王冬梅请了个理疗师,又把外婆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一来,外婆平时就帮忙照顾母亲,而他也不用多往外婆家跑,也更方便照顾外婆了。

    高一开始之前,潮生在海边的一家串串店找了份工作,还找了一个发传单的兼职,一个月粗算下来能挣两千块钱。

    家里有病号有老人还有两个要念书的,仅有的一张存款卡不能动,打工赚得这些钱,就用在平时的生活费上。

    潮生平时饭点在串串店打工,其余的时间就去帮一家儿童餐厅发传单。

    这家餐厅的不按小时结钱,而是按提成结算。

    他们每个人发的传单颜色都不一样,潮生发的是红色的单子,但凡有人拿着红色的传单进店,潮生就能有相应的提成,这种提成每单都不一样,按照客人的消费来算。

    潮生穿着笨重的大熊玩偶套装,向路过的每一个路人招手卖萌,以求得到更多的青睐。

    有时候串串店比较忙,温澜就会替潮生到街边蹦蹦跳跳发传单。

    温澜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人。

    潮生还记得他家里刚出事的那天,他在走廊上和大人们说完话,随后到停尸房去看爷爷奶奶和爸爸。

    屋子里血腥味很重,完全掩盖了消毒水的气味,他们三个人并不体面的躺在那里,衣服上的血把原本的布料颜色浸染的已经看不清楚了,头发也被血凝结成几绺。

    因为车子是失控撞下高架桥,剧烈的撞击使他们的脸多多少少有点扭曲变形了,爷爷的鼻梁整个错位,爸爸一半的脸被压扁……以前潮生以为这种惨状是上吊或者凶杀才会有,他没有心理准备,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护士在给他们做最后的清理。

    潮生就在旁边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他想起某个诗人提到,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而停尸房的温度与这诗如此贴合。

    然后他忽然就觉得没什么意义。

    他哭也没意义,人没法死而复生,他在这边看着也没意义,看得再久他们也不会忽然睁开眼来给他说话。

    他转身想走。

    却在扭过脸的瞬间看到了温澜。

    温澜穿着学校的校服,干净的白色帆布鞋,袜子一只长一只短的盖过脚踝,裙子刚刚没过膝盖,收腰的白色衬衫,扫着后颈的马尾辫。

    潮生的眼睛从下往上移,直到和她对视。

    看到那安静的像黑夜的一双眼。

    “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他记得他这么问她。

    她说:“我来陪陪你。”

    很稀松平常的语调。

    他往前走几步:“快出去吧。”

    她没推辞:“好。”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停尸房。

    大人们都在抢救室等王冬梅,于是这边只剩他们俩。

    温澜也是从考场赶过来的,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潮生,潮生接过来喝了半瓶,然后坐在左手边的长椅上。

    “你来多久了?”

    “大概半小时。”

    “……”潮生抬脸看着站在对面的温澜,笑了笑,“怎么,你要安慰我?”

    温澜摇头:“我只是想陪陪你。”

    潮生直到现在也忘不了温澜说句话的语气和神态,哪怕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呵气他都好像记得很清楚。

    她说陪陪他,还就真的一言不发,默默陪着他。

    后来葬礼也是,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她跟着曲芳后面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接待客人。平时她要上辅导班学习,下课了就来医院送饭。潮生和外婆基本都呆在医院,她偶尔抽空还要给海生弄饭吃和补习功课。

    她不太会说什么大道理,也不太擅长邀功卖乖。

    潮生感激她的点在于,她对他的好和付出,是没让他有心理负担的。

    她从没有丝毫可怜他同情他的姿态,也没表露出“你要感谢我”或“你要还我”的迹象,而是给他一种“我们这关系,都是应该的”的安心。

    她不张扬,不煽情,不矫情,不感情绑架,不迫他振作,不让他分心。

    所以潮生很依赖她。

    这个夏天,他失去了太多爱。

    于是更加想抓住剩下的爱。

    潮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次串串店有客户闹事他值班走不开,温澜帮他发传单,恰好赶上经期了。

    禹山又热又闷,本就容易中暑,等潮生从串串店赶过去,就看见温澜又是肚子疼又是呕吐打冷颤,身上全都被汗浸湿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潮生吓坏了,抱着她跑了好几条街找诊所。

    后来温澜吃了止痛片,在诊所里睡了一会儿,潮生就守在她床边等她醒,屋里冷气开得足,他不知不觉就晾汗了。

    等两个小时之后,温澜好起来了,他却打了一路的喷嚏回家。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升入高中之后,温澜和潮生分到了一个班。

    潮生要在周末打工,学习的时间全都挤在周一到周五,温澜自然而然就充当了他的课外辅导老师。

    中秋节的时候,温和平和曲芳买了一大桌子菜,最后却到潮生家开伙,两家人在事故发生之后,过了一场还算不伤感的团圆节。

    平时温家对潮生一家的帮助也很多,比如做什么好吃的都会送过来,买菜也经常买两份。

    之前潮生听王冬梅念叨过,温和平和曲芳原本打算等温澜上了高中就换房子,但是为了能照顾到潮生一家,他们把这个计划搁置了。

    潮生总觉得自己欠温家很多很多。

    这份人情算不上是债,但终究是还不清的。

    当然,只要生活过得下去,就不可能全然是悲苦。

    高中三年是一个更丰富多彩的世界,发生了很多故事,算不上荡气回肠,但总归有酸有甜,值得一生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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