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赵珏的首肯,乔嗣柔立时使人去昭明宫送了帖子,询问明日可否前去拜见谢贵嫔。
两宫离得这样近,谢贵嫔的回应也来得极快,言辞很是客气,说一定扫榻相迎。
青桃听了,诧异道:“咦?听闻谢贵嫔因孱弱多病,几乎不出门,也很少许人去探望,怎么修仪一问,她便允了呢。”
素纨道:“修仪不是在御花园里见过大皇子和大公主?许是两位殿下向贵嫔娘娘说了些什么,贵嫔才想见一见修仪的罢。”
不论是为什么,乔嗣柔终究是能去昭明宫见一见这位神秘的谢贵嫔了。
翌日,乔嗣柔一改近日简单素净的装扮,穿上正式的宫装,秋香色齐胸曳地长裙、水红色金丝大袖罩衫,梳一个斜斜的灵蛇髻,簪一支八宝攒珠长钗,化了个淡妆,看起来面目柔和、亲善无比。
昭明宫与韶和宫肩并肩挨着,用不上轿辇,出门向西走几步便到了。
昭明宫的门开着,几个一身药香的宫女笑着迎上来:“修仪来了,贵嫔娘娘正等着您呢。”说着热情地请她们进去。
昭明宫和韶和宫差不多大,院中的空地上放置了许多大缸,缸中种着许多不知名的植物,看上去像是药用的,空气中也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正殿里同样很宽敞,布置得很简单,一眼望上去十分空旷,空旷到有些苍凉,乔嗣柔刚踏进这里,便觉得鼻尖全是汤药的苦味,熏得人头脑发晕。许久之前,她也曾以汤药吊命,对这等浓重的药味倒还能够适应,青桃适应不得,却也在死死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态。
主仆二人在殿中站定,只听东梢间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乔妹妹,到这边来罢。”
乔嗣柔转身,见东梢间里,谢颐正孤身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垫褥的长椅上。谢颐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她便也让青桃出去,等在殿外,独自向梢间走去。
眼下正值午后,纸窗透进来明媚的阳光,梢间里十分明亮,暖意融融。
乔嗣柔走进去,面对着谢颐,举手及额,俯身行了个大礼:“给贵嫔娘娘请安。”
谢颐在她举手的那一刻便想阻止,伸出手去,却无力起身,只得继续躺在椅上,轻轻道:“何必多礼……乔妹妹,坐罢。”
乔嗣柔环顾四周,在一边的小榻上坐了,无言望着对面的人。
谢颐穿着一件素色纱裙,头发仅用丝带束起,松松垮垮地垂在耳后。她年岁不过十六七,正是花骨朵儿的年纪,这样看着,却骨瘦如柴、皮肤灰白、头发枯黄,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身沉沉的死气,唯一双眼睛还是温柔明亮的,盛着她全部的生机。
在后宫,她是一人之下的贵嫔;在宫外,陈郡谢氏亦是仅次于王氏的名门。即便寻尽天下名医,也已回天乏术、无能为力了吗?
谢颐也在望着她,眼中全是善意,“乔妹妹生得真好,一派江南水乡的气韵,让人看着就舒心,难怪陛下喜欢……入宫这半年来,你住得可还习惯?”
乔嗣柔本应该说:贵嫔娘娘谬赞了,后宫佳丽三千,妾身容貌不过尔尔,宫中一切都是好的,我住得很好。但面对这样的谢颐,她说不出那些客套话,只答:“一切都好。”
谢颐轻轻一笑:“这宫中,没有谁是真正舒心的,人人各有各的苦楚,都在各自煎熬着,你能这样坦坦荡荡地说一句都好,已经很不错。可惜我一身病痛,勉强撑起这昭明宫已是不易,再无力帮你什么。”
谢颐是知道乔嗣柔的身份的,也知道谢翎那些弯弯绕人的筹谋。
乔嗣柔入宫后就没几天消停的日子,整日想着如何上位、如何与各宫妃嫔、赵珏、谢翎周旋,自认过得并不舒心,但好歹她身体康健,未来还有许多可能。谢颐则不然,看她这样子,死期不远,活着也是煎熬,原本应是活泼的花季少女,却生生被病痛折磨成这个模样。
乔嗣柔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谢颐与她的关系,并不仅是表姐妹那样简单。
许多年前,谢颐与淮南王府的世子,乐茗的弟弟,是有婚约的,直到乐世子三年前离世,这段婚约才因此作废。正如谢翎与乐茗曾青梅竹马一样,谢颐与乐世子也曾两小无猜,谢颐,虽是谢家人,却也是淮南那场惨剧的受害者。
乔嗣柔沉默了片刻,回道:“入宫是我心甘情愿的,是苦是乐,本就该一人承担。”
谢颐似有所感,也道:“是啊,既是心甘情愿,苦辣酸甜,都该自己担着。”
这话像是在劝解自己的。
乔嗣柔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低落,心中不解,问:“贵嫔娘娘身居高位,又有两位殿下承欢膝下,难道也还有许多愁绪吗?”
谢颐在淮南之事后,凭她未过门的淮南世子妃的身份,原本很难再说得好的亲事。入宫为贵嫔,本不是个坏选择,不久后赵珏将大公主和大皇子交给她养,因她身体孱弱,又准她不用去给皇后请安。除了身体不好,她还有什么难以心甘的事?还有什么苦辣酸甜?
谢颐缓缓闭上眼,再次睁开,已然掩好自己的情绪,依旧是温柔坦然的样子,道:“深宫寂寞,岂是那些虚名可以填补的?两位殿下倒是乖巧伶俐,却是元后所出,身份尊贵,我即使有心亲近,也不能忘却尊卑。”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乔妹妹,你见过两位殿下了罢?今日既然来了,不妨再见一见。”
乔嗣柔自然求之不得。
谢颐唤来殿门口守着的宫女:“莲灯,大皇子和大公主现在应当无事,把他们请过来罢,让他们见一见乔修仪。”
莲灯应声而去。
乔嗣柔心中欣喜:“多谢贵嫔。”便含笑坐在小榻上,翘首盼着人来。
大公主和大皇子分别住在昭明宫的东侧殿和西侧殿里,不过片刻,便齐齐到了。
二人对着谢颐行了个礼,唤道:“谢娘娘。”便坐到了另一边的小榻上。
谢贵嫔是他们名义上、也是事实上的养母,按理说,他们应该叫谢贵嫔一声“母妃”,稍稍疏远一些,唤一声“谢母妃”,也是理所应当的,怎的只叫了“谢娘娘”呢?之前端午节在赵珏的生辰宴上,那一声众目睽睽之下的扬声行礼过后,私下里交谈的时候,他们好似也没有把王皇后唤作“母后”,只称呼她为“皇后娘娘”而已。
乔嗣柔目光一顿,安静地看着谢颐对二人嘘寒问暖。
“听嬷嬷说,你们昨日的晚饭用得少了些,是小厨房做的不合胃口么?昨夜里饿不饿?”
赵月龄落落大方地答道:“只是昨天下午多用了些点心,不碍的,昨夜里并不饿。”
谢颐放下心,柔柔一笑,介绍道:“这位是乔娘娘,你们先前见过面的,乔娘娘是个大好人,如今就住在昭明宫旁边,日后,你们可多去韶和宫走动走动,乔娘娘会照顾好你们的。”
修仪之位也是担不起这一声“娘娘”的,谢颐却还这样说,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赵月龄犹疑地看了看乔嗣柔,似乎不太明白谢颐为何会这样说。
赵宜霖则眨巴着大眼睛,三两步走过来,趴到了乔嗣柔的膝上,抬起头,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乔嗣柔立刻把他抱了起来。
谢颐眼看着是抱不动孩子的,大公主还年幼,宫中嬷嬷又要注意礼仪尊卑,大皇子鲜少有这样依偎在女子怀中的机会。
乔嗣柔抱着他,轻轻摇了摇,低头笑问:“殿下还记不记得我?”
赵宜霖靠在她的怀中,笑眼弯弯,用力点了点头。
乔嗣柔抚上他柔嫩的脸颊,温柔地摩挲着,轻声道:“眼下宫里尚有些危险,待天花消退了,殿下们可去我的韶和宫玩,我那里的宫女会做桂花云片糕,手艺极好的。”
她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让人在院里造出几个秋千来,下次内侍省让她挑人,她一定要挑两个手艺好会做点心的宫女,只等着两个孩子前来。
这样邀请的话,赵月龄不知听过多少,本想婉拒,却见乔嗣柔莫名熟悉的侧脸,又见一旁谢颐盈满怀念和愧疚的目光,拒绝的话至嘴边,突然收了回去。
她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问:“谢娘娘和乔修仪从前就认识吗?”
谢颐淡笑着回道:“从前未见过面,但久闻其名,今日一见,只觉得相见恨晚。”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位乔修仪在荆州待过好些年,江南那些风土人情,她所知甚广,你们读书时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去问乔修仪。”
乔嗣柔也一笑。
赵月龄看着她们二人的样子,沉默了。
怀中的小宜霖捂着小嘴打了个哈欠,顿时眼泪汪汪。乔嗣柔很想就这样抱着他让他睡去,此时却还不到时候,她将赵宜霖交到赵月龄手中,轻声告退:“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贵嫔娘娘,若您得空,我改日再来。”
谢颐道:“好,无论什么时候,你想来就来。”
乔嗣柔满心感激地对她福了福身,又对着赵月龄颔首,缓缓退了出去。
“谢娘娘。”待她走后,嬷嬷将赵宜霖抱了下去,赵月龄望着虚弱的谢颐,平静地问:“您为何这样亲近乔修仪?你们不是初次见面吗?”
谢颐看着她冷凝的目光,以及越来越像赵珏的轮廓,心中甚慰,缓缓笑了:“我这副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这位乔修仪,聪慧善良,很得你们父皇的宠爱和信任,必定是你们下一位养母。”
她久在深宫,虽身子孱弱,眼睛却极其清明,看事比谢翎还要清楚。谢翎只以为乔嗣柔很得赵珏宠爱,她却知道,这宠爱,更多的是信任。在乔嗣柔暴露身份之前,赵珏不可能宠爱任何人。
她虽是谢家的女儿,对谢家却是又爱又恨的,对乔嗣柔,则又怜又愧。她命不久矣,既想在临死之前看到自己曾经倾佩喜爱的表姐过得幸福,又想在东窗事发之前,尽一己之力,减轻谢氏的罪孽。
赵月龄沉默了片刻:“娘娘不要这样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谢颐柔柔一笑:“好,纵然乔修仪成不了你们的养母,你们与她多亲近亲近,也没有坏处……宜霖很喜欢她,不是吗?你也是喜欢她的罢。”赵月龄再早慧,终究是个小孩子,有些喜爱和亲近,是掩不住的。
“可是……”
谢颐知道她的顾虑,肯定道:“你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乔修仪都不会伤害你们的……若有祸患,她还会尽全力保护你和宜霖……”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只剩气音,说完这句话,她像是累了,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赵月龄目光复杂,给她盖上一张薄薄的丝被,轻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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