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仪宫失火之后,不过三五日,宫中匠人便连夜修葺好了正殿被烧得漆黑的那一角,皇后从暖阁搬了回去。
又过了两日,皇后突然病倒,病得很是严重。
太医院所有有经验的太医都去看过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归因于“苦夏”。汤药日日往正殿里端,王皇后的病却依然不见起色,有时竟连意识都模糊了。
常给皇后看病的李太医说:“娘娘恐怕时日不多了。”这话飞快地在宫里流传。
鸾仪宫正殿里人心惶惶,杜嬷嬷和如心等人日夜守着皇后,连国公夫人都从宫外赶来,带着京城名医、寺院里求得符纸,太后念其爱女之心,特许她在宫中住下,皇后的几个嫂嫂、弟妹不便留下,却也是常来常往。
宫中风向有些微妙的变化,连向来与皇后交好的顾淑媛都开始向淑妃示好,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淑妃与洛昭华固然春风得意,私下底却也没少探听消息,奈何皇后此次将消息瞒得死紧,宫里宫外,除了乔嗣柔之外,仅杜嬷嬷和王大夫人知情而已,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即使用尽人脉去打听,也只听到皇后的病愈发严重的消息而已。
其余宫妃更是所知甚少,只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或担忧淑妃上位、或感慨世事无常、或幸灾乐祸、或毫不关心,总归没有一个真心忧虑皇后的病情。
午后的承恩殿里,微风吹动珠帘,轻烟缓缓升起。
乔嗣柔嗅着鼻尖的雪松香,坐在赵珏的对面,听他冷笑一声:“这也是你的主意?”
二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个落了子的棋盘,乔嗣柔执白棋再下一子,道:“妾身不过劝了皇后娘娘几句罢了,最后拿定主意的,还是她自己。”
赵珏比她更了解王幼棠和王幼槿,更了解王家几位夫人的手腕。他盯着白子的动向,提醒道:“你莫高看了皇后,也莫小瞧了淑妃。她们两个先前在家中时便不和睦,皇后年长了几岁,又是长房长女,竟从来斗不过淑妃;入宫后更是如此,皇后根基更稳、还掌着宫权,与入宫不久的淑妃相斗,鲜少占得了上风。此事有大长公主插手,淑妃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的。”
这些乔嗣柔自然知道,她还知道,王大夫人与大长公主这对妯娌亦不和睦,即使王大夫人有个做皇后的女儿,也很难在大长公主手下讨便宜。
乔嗣柔对着赵珏感激一笑:“多谢陛下提醒,妾身从不敢轻敌。此事若想成功,有把柄、有证据当然好,却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琅琊王氏何曾讲过证据?妾身想要凭借的,不过‘情理’二字。”
“什么情理?”
乔嗣柔笑盈盈地望着他:“您与皇后娘娘的情分,众人心中之理。纵然淑妃有千百个后手,纵然她没有留下一丝把柄,您的心中如明镜,还怕惩治不了她?”
赵珏的目光沉了下去:“你要我出面?”
乔嗣柔认真地看着他:“非您莫属。”
赵珏一把掀翻面前的棋盘,带着几分薄怒,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黑子与白子本成僵持之局,瞬间散落在地。他长睫垂下,目光如利剑,直直刺着乔嗣柔的脸:“乔容华,你好大的胆子,竟将朕也算计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以“朕”自称。
乔嗣柔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怒,后退几步,下拜在地,坚持道:“陛下息怒,妾身此言的确失敬,但是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皇后娘娘不是淑妃和大长公主的对手,即使有理有据、当面对质,她也奈何不了淑妃!妾身人微言轻,更是无用。即使太后娘娘知情,也只会大事化小、将此事压下。唯有陛下出面,才能让此事朝着咱们希望的方向发展,陛下请三思。”
赵珏自然知道此事的利害关系,但他依然很是不悦,一是因为皇后,二是因为乔嗣柔。
皇后与淑妃同处一族,但是比起心机深沉的淑妃,他更厌恶皇后。那个人曾经拿着毒酒白绫闯入太宁宫,让他与乐茗天人永隔,如今却还装成端庄贤德的样子坐在本属于乐茗的后位上,他怎么肯与她相见?怎么肯亲自去维护她?留她一命,也不过是碍于王氏之势。
而乔嗣柔,本该是听从他指示的棋子,却在他下令之前自作主张,还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时日久了,她必定很难掌控,成为新的祸患也未可知。
乔嗣柔跪伏在地上,闭眼沉思,她大概猜到了赵珏所想,心一横,道:“陛下,妾身实在没有办法。此事来得过于突然,妾身也是被形势所迫才向皇后娘娘献了反击之策,事后妾身细细琢磨,才发现此法漏洞百出,可是箭在弦上,已无反悔的可能,妾身才斗胆请您出面。”
她没有听到赵珏的回应,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继续道:“陛下,若淑妃还在,即使皇后被废,淑妃也会成为第二个王皇后;即使皇后和淑妃都不在了,只要她们没有大过,琅琊王氏照旧会送女儿进宫,有太后在,后宫永远是王氏的天下。唯有让她们两败俱伤、身败名裂,才能……国公夫人此刻就在鸾仪宫,明日几位王少夫人也会进宫,这是最好的时机。”
赵珏目光幽暗,神色冷冽,待她说完,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乔嗣柔知道,他答应了。
殿门大开大合,殿里只余她一人。
乔嗣柔缓缓起身,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双膝,小步小步地走到那个摆着香炉的案边坐下,一边揉着酸疼的膝盖,一边悄悄将那个炉盖掀开。
铜质的盖子带着几分热度,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块燃了一半的暗褐色香料。香料方方正正的,一半仍是暗褐色的,一边已经化成了灰,中间的截面还在缓缓地燃烧着。
万幸香料燃烧时没有火苗,乔嗣柔伸手进去,不顾滚烫的热意,用指甲在火星稍稍往后的地方用力抠了一下,方方正正的香料顿时缺了一小块。
她将铜炉的盖子盖上,将指甲中的香料往里压了压收好,又在香炉边呆坐了片刻,待炉中香料又往后燃烧了一些,掩盖住了被她抠过的痕迹,她才起身,唤了辛蓝进来。
三年来后宫都不曾有皇嗣降生,固然是因为赵珏清心寡欲,但,她仍有些怀疑。仅靠记忆,她无法辨认这香里是否含麝香,索性偷偷带一点回去,让素纨一看,她的疑虑便可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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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乔嗣柔正坐在西配殿里听素纨回禀,便听到外面传来了赵珏驾临鸾仪宫的消息。
福平稀奇道:“容华不知道,陛下极少踏足后宫,就算来也是去贵嫔娘娘的昭明宫或是淑妃娘娘的懿华宫,自打奴婢入宫以来,就没听说过陛下驾临鸾仪宫呢!”
乔嗣柔道:“皇后娘娘病重,陛下自然要来看望的。”
福平还问:“您不过去看看?”
她摇摇头:“我还是不去打扰了,你们也都不要在外走动了,莫惊扰了圣驾。”
福平道了声“是”,乖巧退下。
素纨轻轻给她打了扇子,继续回禀:“您给的那块香料,奴婢已仔细看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在,用料、工艺都是极好的,怕也是贵重东西,只是香气重些,与麝香的气味有些相似。”
乔嗣柔浅浅一笑:“如此便好,看来,是我多虑了。”她却仍不肯放心,赵珏善隐忍、心机重,怎可能没有防备。
话说了没几句,福平再次匆匆进门,神情神秘而紧张,小心关好了殿门,凑过来道:“容华,正殿里好似出事了!”
乔嗣柔眉头一皱,道:“将门打开,青天白日里的大门紧闭,是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在偷偷摸摸吗?”
福平连连告罪,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门,再次回到她身边。
此时连左次间里擦拭柜子的青桃、吉祥、采薇等人都凑了过来,听福平压低了声音道:“奴婢方才见正殿里的小方子哭丧着脸地往耳房走,便过去一问,小方子道:因陛下不喜宫女接近,正殿的掌事姑姑便指了几个小太监在殿里伺候陛下,小方子便是其中之一。小方子喜不自胜,上了茶后便侍立在殿门口,原本好好的,只听到国公夫人的哭诉和陛下的劝慰声,没成想,过了片刻,小方子突然肚子不爽,匆匆去了趟茅房后,再回去,便不许他进殿了,在门口只听到陛下动了怒在发作,殿中一片求饶声。”
吉祥捂着嘴唏嘘道:“这是为何?陛下不是来探望皇后娘娘的吗?国公府的几位夫人、少夫人也在,这怎么能发起火来呢?”
福平神秘道:“这便不知道了,容华,您昨日才去过了承恩殿,您看呢?”
乔嗣柔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也疑惑地看了看殿门的方向,道:“这便奇了,即使有什么不如意,看在王家夫人的面子上也不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恐怕是出了大事了。”
福平点点头:“小方子也说,里面的动静骇人得很,幸而他一直闹肚子,才躲过了一劫。”
乔嗣柔吩咐下去:“既然骇人,咱们就更得小心,福平,你在廊下扫扫地,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万不可轻举妄动,其他人便不要出门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纷纷好奇地下去了。
在西配殿众人摸不着头脑之时,正殿里的惊涛骇浪仍在继续,正殿的门开开合合,几个面目严肃的太监进进出出,最终竟将懿华宫的淑妃带了进去。
宫中上下来不及震惊,一道惊雷劈下,赵珏直截了当地下令:淑妃以巫蛊谋害中宫,降为修容,闭门思过,于懿华宫,永不得出。
满宫上下,无人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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