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白云下,两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个披着麻袋似的黑袍子,一个穿着开了口的红色骑装,艰难地攀上了山峰。
“累死我了…这该死的瘴气!居然连御剑都不成了。”齐照瘫坐在土坷垃堆上,汗出如浆。
周清扬攥了一把汗湿的衣襟,嘲笑道:“你拉我出来,我当你盘算得多么天衣无缝,结果连盘缠都没带几块,若非我随身带着罗盘,你我现在是在东在西都不知道。”
齐照无力跟她吵嘴:“你不满意?回去啊。”
……周清扬拿起罗盘,看着仍旧晴朗的天空,细细算起方位来。
她坐得端直,身后之人缓过劲来,又生龙活虎地说道起来:“你就谢我吧,哼…要不是我,你还能见得到沈宗主一面吗?”
是,我谢你,谢你一家十八辈祖宗。
“说起来你到底怎么触怒宗主了?她可是连提都不提你。”齐照凑过去幸灾乐祸,刻意要叫她心里难受。
事实上沈昔全从来就不在人前提周清扬,有些事情永远只会放在心里而不是口头上。
可惜这个道理齐照不明白,周清扬也不大明白。
她心头火起,面上却轻薄地漾起一个笑来:“是啊,师尊最近待我可是好生冷落,非不让我下山。不过,说来师尊去斩九尾,怎么没有带上你呢?”
齐照一噎,悻悻然坐回去。
“走吧,再往前就是隐宗的地界。师尊应该一两日前便到了。”
周清扬收起罗盘,两人再次消失在茫茫瘴气中。
洛河镇背靠瘴气谷,连接隐宗与玄宗,作为两派互市,也是有一番热闹景象的。
沈昔全坐于隐宗理事衙门,看着这和公堂一般无二的布局,方知移风易俗非一日之功。
隐宗主事的,门派里的人本也是敬称一句“宗主”。不过现下这天下的宗主都来了,诸人均安静如鸡,不敢造次。
门外来人,看着左手边第二位坐着的老头子,低着头小声说:“宗…大长老,席面居所一应打点好了。”
沈昔全敲着扇子,方喝了一盏茶,手边便有个十四五岁、相貌平凡的少年要来给她续上。
她拄着额头摆摆手:“我不过来瞧一眼互市和宗门的情形,安排这些做什么。”
此话音一落,进下来传话的那仆人“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抖得像只小鸡仔。
大长老厉声呵斥:“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沈昔全只能沉默,她这一沉默,堂内的人更加惴惴不安。
还是身边的少年率先打破了僵局:“宗主尝尝,今年春天的新茶,桃花露,入口是很好的。”
沈昔全瞧着那只为她倒茶的手,莫名觉得熟悉。
抬眼看去,少年身量尚矮,面容稚嫩,却颇有一股沉稳之气。
大长老这才敢把那副笑脸捡起来戴上:“宗主,您来亲斩妖魔,真是这镇天赐的福泽…”
沈昔全不耐烦地打断他:“今日午时出发,挑几个熟悉地形的人带路。”
她好不容易清醒一会,不是来听人说废话的。
高铭阳深深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风平浪静,躬身道:“宗主且先去休息,我等定将事情安排妥当。”
沈昔全走后,堂内气氛顿时活泛起来。
大长老吁叹:“都说宗主威仪,真是不假。唉,老夫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高铭阳一改先前的谨慎,敲起了二郎腿,吹了吹茶沫:“那是自然,如今皇帝没了,我们宗主就是仙门帝王,底下的人必得谨慎。”
大长老笑着逢迎道:“我们这些人粗蠢,当然没有长老您那般玲珑。”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盒子,托付到高铭阳手上:“长老真是辛苦了……”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情意绵绵之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插/进来:“高长老辛苦,又关大长老什么事?分赏从来是由上而下,若是颠倒过来,那便不是赏,而是贿赂。”
如此刻薄不留情面的话可谓打了这屋里所有人的脸面。
高铭阳都来不及说话,立刻便有人来围攻:“苏行!你这黄毛小儿,自恃着有几分修为便口出狂言,真是没有管教了。”
大长老也冷了脸:“苏客卿,我尊你为隐宗客卿,可你现在是疯了吗?”
他冲着门外道:“来人,请苏公子出去。”
“苏行”、也就是苏远之冷笑:“不用人请,我自己长腿会走。倒是你,膝盖碎了,怕是站不起来。”
他正步走出去,及至到了街上,那股愤怒仍使他浑身打颤。
这几个月他也算见识不少了,可这世上的事每每刷新他的下限。
苏远之找了个墙角抱成一团,骨子里的不争和怯懦在这段时间的磨砺中烟消云散。
这世道,不争是真活不下去。
平京城里有人为了“王道”而争,在这边垂之地有百姓为了一口吃食在争。
他的师尊作为如今的天下共主,也在为了更大的权力和声名而争。
那么他呢?
应该选择哪一条路?
苏远之在光下昏沉了一会,被一阵纷杂踢踏的脚步惊醒。
隐宗府门里首阳弟子鱼贯而出,大街上尘土飞扬。
远处遥遥几道剑光,沈昔全走了。
周清扬来到洛河镇外,正好遇上一大堆人在地上赶着看热闹。
齐照捅了捅她:“九尾阴毒,修为深厚,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到时没人护着你。”
周清扬不语。
齐照还要再说,忽听得她讲:“上次在骊山,你是怎么发觉它的气息?”
“…哎?”
齐照手脚无措,慌忙扯出腰间玉壶:“靠它啊,不是跟你说了,这玩意神得很。”
周清扬看着那阳光下配饰一样的玉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是小苏十岁那年送你的,没想到竟是个好东西。”
两人跟在大军身后,步行着往瘴气谷去了。
首阳众人御剑,出了村镇,逐渐进入到层峦叠嶂的荒山之中,山中瘴气厚重,兼有妖兽鬼怪,极是难行。
没过多久,大批的修士迫降下来,结队在丛林中穿行。
这些人大多都是修为低浅的外门弟子,平日不入文灵院,自然也就不认识周清扬和齐照二人。
她们混入人群中,走走停停两日,远远地跟着沈昔全。
午夜时分,瘴气弥布到了对面不相识的地步,修士们三五人一堆用明火符点燃了枯枝,聚在一块聊天休息。
“两位师姐眼生得很,不知是何时入门?”一个瘦高个的青年边生火边问向周清扬。
“没多久…我俩资质甚低,托了关系进来长见识,师兄不认识是正常的。”周清扬含糊道。
听她这么说,余下的人也不做纠缠,自顾自吃酒谈笑起来。
齐照冷哼一声,担下了废柴之名。
这几人都是男子,吃得有几分醺然,便拉着两个少女大吹特吹起来:“两位师妹,你们可不知道,这一年来,宗主八次进宫,那都是我们在跟着。”
齐照喝了一口酒,差点喷笑。
周清扬却很想知道关于沈昔全的消息,这一年来她与世隔绝,认识的人都绝口不提文灵院。
“这么厉害!师兄们快给我讲讲。”
那瘦高个张开手臂,吹嘘一通自己,又拍了沈昔全一通马屁,末了叹息说:“只是可惜啊…那恶龙是积年的精怪,宗主到现在仍未将其斩首。”
什么精怪…周清扬抬手吃酒。
那应龙搞不好是这世间创世时遗留下神兽,如今竟没落至此,是个人都能议论了。
“我听说宗主那个弟子对龙血很是亲近,可以在不惊动龙脉的情况下接近龙之本体,难道不是真的?”瘦高个旁边的人问道。
“哼,你难道不知?宗主厌弃了她,赶她回首阳了。”
周清扬:……
“我听说,她虽有这个本事,却执意违拗宗主,不肯动手,搞不好以后宗主首徒的位置就得空出来了。”
大家一哄而笑。
齐照轻声道:“你看,大家都这么说,可不是我胡诹。”
周清扬面无表情地推开她,一杯接一杯吃酒。
若是从前,她自然不惧流言,可她们分开日久,人心…也许真的就会变呢?
寅时刚过,众人起身,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准备继续走,刚熄了火,前面却糟乱起来。
“怎么了?”
“你们快看天上!”
周清扬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仰头看天边骤然如旭日东升,又如烧起了一场经久不熄的山火,半边天被映得通红!
由上而下,红的渐变成紫,紫色和暗蓝的天幕交接交融,最后沉入他们头上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
“是九尾。”齐照面色沉沉,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飞快地向瘴气谷方向奔去。
原是半日的路程,她们脚下不停,走了一个时辰,头上红光愈浓,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首阳庞大的剑阵虚影。
高铭阳四处指挥道:“站住!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谁坚持不住了叫旁边的人顶上。”
兽类的嘶吼声回荡在瘴气中,鬼魅从两人身边飘过,被吸引入剑阵中心搅成碎片。
一个接一个的首阳弟子灵力枯竭,晕倒了被同门拖下去。
周清扬随手抓住一个,急得眼睛发红,问:“宗主呢?!”
那人行色匆匆,一回头却见是周清扬,也愣住了,答道:“宗主进了九尾的域场,我们靠近不得,只能在外围将这些低阶妖物拦下。”
齐照抽出自己的“炽焰刀”,劈开浓瘴,向着红光中心靠近。她走的艰难,利风如刀,将人的身体刮出道道血痕。
周清扬更是一靠近那红色就被压得走不了路。
她唤出挽歌,一张光秃秃的金黑弓身嗡鸣长啸,急切地渴望着主人的骨血浇灌。
“宗主进去多久了?”
那弟子跺脚:“半日前就去了,方才忽然这般情状,真是急死人。”
周清扬冷汗涔涔,握着挽歌的手在抖,她还记得当年沈昔全说过的话:“品级不可考,用处不可考。但此物有灵,断尾求生,关键时必能救你一命。”
东方的朝阳已经升起,九尾域场的红和朝霞融为一体,活脱脱像是漫天溢散的血色。
齐照被凛风一下子掀回周清扬身边,看见她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通身漆黑的匕首。
“你干什么?!”她瞳孔微张,下意识攥住了周清扬的胳膊。
周清扬不做解释,她颤着的手逐渐稳定下来,接着在齐照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对着自己的左腿,又快又稳地刺下去。
血液无声,汩汩如同细流般蜿蜒下来。
齐照去扶她的身子,却穿透了一道虚影。
挽歌的金光和周清扬金色的识海相互交融,终于真正成为了主人骨肉的一部分。
那金芒太盛,剑阵中的弟子长老频频回望,不知发生了何事。
“希望我能帮上点忙…”
齐照只能听见只一句轻飘飘的话,转眼间,金芒沉入红霞,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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