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无运斋的窗子,打在正房一张黑色小案几上。
窗口外栽着的桃花树不高,风一吹,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进来,落到黑衣少女紧紧耸起的肩膀上。
周清扬的背挺直绷紧,面容严肃,手肘平端,狼毫笔垂在发黄的信纸上一动不动。
沾满了墨的笔尖饱满地闪光,纸上却空无一字。
在她的脚边,满满当当的纸团堆成个小山。
“师尊…这是第一百九十八封信。你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周清扬顿住,她紧捏着笔,手腕轻轻一抖,一团墨迹便污糟了方才艰难落下的几个字。
她将案上纸笔一推而尽,难以忍受地低伏下去。
八个月了,沈昔全没来过只字片语。
机枢鸟来而复返,满载着希望的去,空无一物地回。
周清扬在第三个月的时候忍不住下了山,却发现自己无法通过那惯常出入的结界。
她去找了赵靖源,找了机峰阁的诸多能人,大家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最后终于有一个小弟子说了实话。
沈昔全在她体内下了禁制,除非突破金丹,否则她一辈子出不去首阳山。
周清扬做过多种推测,可终究是凭空的猜想。
没人能替她传话,也没人敢替她传话。
据说沈昔全的脾气越来越差,文灵院前血流成河,她身边没人敢待,除却一些见利忘义,见风使舵之徒还在汲汲营营,闻名天下的沈宗师,早就众叛亲离了。
她弃了最后一张纸,去了饭堂。
沈昔全是有苦衷的,至少绝不是像外界流言中那样,因为她没用,所以随意将她丢弃了。
周清扬把心气平下来,安稳地忙碌着。
无运峰的花要落了,今年也许不能等到她回来了。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沈昔全白裳一丝不苟,她看着身边的少女,从齿缝间洇出两个字:“快滚。”
青衣少女委委屈屈的蹲着:“我还不想跟着你呢,我头疼,我要找阿娘。”
她抱着头,恨不得把头磕在地砖上磕个四分五裂才好。
沈昔全的感觉和她共通,两个人一块生不如死还要相互辱骂。
“胆小鬼。”
“大魔头!”
殿外进来一个人:“…宗主,我们现在启程吗?”
高铭阳低着头,颤颤巍巍地问。
当然,即便他抬着头,也是看不见阶上那青衣少女的。
只有沈昔全,能看到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像是长在她身上了。
能听见她腹诽的沈容:……
“走。你去,先把宫里最后那几个人处理了。”
高铭阳跟在她身后,为难道:“宗主可得想好了,如今齐氏的人大多在北疆,龙脉尚在,若是将这几个再…难保他们不会突破凡人的壁障…”
他的话没说完,沈昔全的扇子已经抵在了他的心脏上。
“你做不到?”她的黑眸又凉又深,还蕴藏着某种疯狂的执拗,让人心惊。
高铭阳连连点头,然后疯狂摇头:“能能能。”
断龙脉这件事一直是宗主心头大患,试了八次,次次铩羽而归,他也是脑子抽了才提这茬。
殿门口,齐照匆匆而来,她一来便冲着沈昔全直直跪下,道:“宗主要前往瘴气谷,何故单单撇下弟子?”
沈昔全绕过她,面无表情:“你不是我弟子,我为何要事事知会你?”
齐照的泪在眼圈里打转,她跪在大殿中央,心知肚明,不提她的姓氏,已是沈昔全给的最大宽容。
“也不知会周师姐一声么。”
沈昔全骤然回身,齐照感到一阵阴冷的杀气掠过。
“你虽是首阳七十二峰嫡传弟子,可我要除你,也不是什么难事。”沈昔全居高临下:“闭上你的嘴。”
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齐照追上去,握着门沿,忍不住大喊:“我是担心你啊宗主!”
她慢慢走出去,还有一句话咬住了没有说出来。
除了这几个人,谁还肯真正对你舍命相护呢?
沈昔全从文灵院带走了三千修士,一行人声势浩大,御剑东下。
她看着自己左右两边,周清扬和无风都不在,空空荡荡,宛如失去左膀右臂。
青衣少女飘在她身边:“我想清扬姐姐,你去叫上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在我身边,如何能安全?”沈昔全自嘲。
前天夜里她意外伤了院中巡视的弟子,再往前数,砍断了近她身的长老一条手臂。
她瞧着与自己神情迥异少女,也觉察出些规律,只要自己的这道神识残影分离出去,她的神智就会清醒许多,否则别说条清理晰地说话,就是认人也常常恍惚。
她忽然问:“你有名字吗?”
青衣少女答:“当然!我叫沈容,仪容的容。”说罢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仪容的容…”沈昔全念叨着这个女孩子气十足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丝隐忍的羡艳。
“你就在我识海之外带着。”她命令道。
沈容还以为她要和自己说话,没想到才聊了一句又变回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你…沈容扯着自己胸前的小辫子,在心里可劲儿地挤兑人。
沈昔全恍若未闻。
一行人跨过大江大河,前往传说中的荒凉绝域。
首阳山,机峰阁。
赵靖源端出一杯香气四溢的香茗,笑着安慰道:“齐师姐可快别哭了,为着这点小事,眼睛都要哭肿成个核桃了。”
齐照抽抽嗒嗒,上气不接下气:“哪里是小事,整个文灵院的人都去了,偏我被留下,以后要我怎么在院里待?”
赵靖源耐心十足,一边打自己的软银盔甲,一边说:“说不定宗主是怕你受伤呢。再不成文灵院也需要人镇守,何不将这当作是宗主对你的信重。”
齐照冷笑,要说周清扬不去,那才是保护,至于她,呵呵…
真是越想越气!
“赵师兄…”她胡乱踢着凳子撒起泼来,反正赵靖源脾气好,山里谁有什么事和他闹对方都不会急。
果然,赵靖源不但不急,还想了一会,笑眯眯地说:“你真别哭了,要不一会可要后悔的。”
他揣着手,神态有些憨憨的,很像下一刻就会从怀里掏出两块糖来哄孩子的老爷爷。
齐照才不听,继续扯着嗓子嚎。
这时,黑纱门帘被人轻轻挑了开。
一道有若山巅积雪般清寒的男声传来:“不巧,有客?”
齐照整个人像被捏了脖子的鸭子,顿时没了声息。
一股清幽的香气由门外缱绻地缠到屋子里,甜而不腻,香而不媚。
“许…许公子!?”
她看赵靖源让出位子来:“有什么不巧的,齐师姐你年年都见,既然来了说两句话有什么妨事?”
齐照一摸自己的脸,不但妆花了,脸还有点肿,嗓子也哑了…
啊啊啊啊啊!她怎么能这么倒霉!
“齐姑娘有什么伤心事?”许玄披着发赤着脚在席子上坐了,微微扬着头看她,再自然不过地问。
“没…没什么……”
齐照看着他干净的样子,一瞬间什么也不会说了。
天下男子大多肮脏污秽,只有许玄,像是高山上的流水,洁白、不染一丝尘世的欲念和尘埃。
齐照只觉得自己一看见他,打心底里就舒坦,就安宁。
“我才在门外听见,沈宗主要去斩妖?”
“嗯,斩得是九尾。”赵靖源接话道:“除了沈宗主,整个世间只怕无人能降住这孽畜,早点了结了,也省得它危害四方。”
许玄颔首,回过头来向齐照道:“姑娘又何必急切,宗主嫡系的弟子都未侍奉在侧,姑娘去了,难免传出些不好的流言,说你贪功媚上,岂不玷污了姑娘你本峰的门楣。”
齐照不以为意,她都多少年没见自己师父了。
她师尊是一心修道的隐者,本来也不愿意见这些弟子…
许玄也似乎就是随口一说,他坐着没事,随手从赵靖源的桌子上取过一只盛浆的小缶敲起来。
低沉的声音回环不绝,齐照不由得有些焦躁,赵靖源也说:“你敲的什么?一点也不好听,换一支曲子。”
许玄从善如流,换了支舒缓的来敲。
齐照却没什么欣赏的心思,她的念头总是在沈昔全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上打转。
…以前也没觉得自己是个这么放不下的人,真是…烦得很。
许玄奏完一曲,见齐照还是闷闷不乐,开解道:“姑娘若实在想去,何不找沈宗主的弟子,有她在,去了倒也不算逾矩。”
赵靖源咳了两声,示意许玄别说了。
齐照却给这话挑动了心思。
凭什么有好处的时候都让姓周的占了,到了这等危险的场面,她就能独善其身!身为弟子,困境本应首当其冲,可恨宗主真是处处偏袒。
她越想心气越不平,干脆告了辞。
赵靖源苦拦不住,人走了,他回过头抱怨:“许兄,你可把人害惨了,得亏周师姐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要不…”
禁制的事不好和他细说,赵靖源只得摇头,又和许玄探讨起铸器的事宜来。
“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周清扬狗狗碎碎地跟着齐照,嫌弃地看着她递过来的手,捏着鼻子握了上去。
齐照作为被握的那个,更像是吞了一斤苍蝇屎。
“你可别匡我,这样真能过去吗?”周清扬试探着走向结界。
“我匡你?!哈…本姑娘给你碰一下少活二十年。”齐照脸皱成一团,她没用通行笏牌,只随随便便地跳下那口枯井。
周清扬深吸口气,握紧了她的手,两眼一闭心一横,跟着跳了下去。
睽违多时的寺中景色安稳地矗立,她真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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