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扬用完了饭,被一众乌泱泱的人潮从酒家里推出来。
四月飞花与暖阳下,前簇后拥,难免有洋洋自得之感。
她不禁想,这种场面和待遇,对于沈昔全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吧。
啧,原来天才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枯燥且无味。
头脑虽迷醉,但她还没忘了苏远之的事,拉着身边的沈容,打算再套一波话。
“容容,你是什么时候入的首阳山?你住哪?我们若是离得近,总还可以常见面吧。”
沈容一见她笑眯眯赖叽叽的样子就知道准是有事相求,眉头一皱道:“你是想问沈昔全那两个徒弟的事吧。”
周清扬拜服:“容容知我!”
“切,你那点小心思,我一眼就看穿了!”沈容捏着胸前的小辫子,扬着下巴道:“他们说的没错啊,就是一个死了,一个丢了。可笑沈昔全还是什么天下第一宗师,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
“丢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曾派人去寻吗?”
沈容道:“人都丢到幽冥去了,谁敢去找?再说他现在混得还挺好,我峰派去幽冥的白衣见他麾下数万魔兵,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领主,可不是比在首阳守着一个清汤寡水的师父强。”
周清扬走的时候苏远之十六,个子长得晚,比她还矮一个头。
她想象了一下一个小矮子身披猩红色披风,头戴紫金冠,妖里妖气地道:“看本座荡平天下——一统苍穹!”
咦~~
真是不能想,一想就要裂开。
不过,沈容提到白衣,用直白点的话来说,就是细作、间谍。
周清扬想,该不会其实苏远之是忍辱负重,刺探幽冥机密去了吧。除了这条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走着走着,饭局上的人都散了,只剩赵靖源为她们带路。
机锋是首阳颇具特色的一处地方,里面的修士修仙的天资可以差,但排兵布阵、铸造神兵的功夫却不能马虎。
峰主赵岭是个奇人,一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铸器,二是下棋。
可以理解,毕竟在周清扬看来,下棋和排兵布阵也差不了多少。
赵靖源回头笑吟吟道:“今日家师在峰顶悬镜司与人对弈,不知二位可有兴致一观?”
沈容听了这话差点仰倒,她活泼好动,站在那看两个老头子下棋,憋死她得了。
刚要拒绝,赵靖源看出了她的心思,连忙说道:“与家师对弈的乃是许公子,他今日得空,应了师父的邀约。其他各峰来了不少姑娘观战,倒也热闹得很。”
…管他是红颜还是枯骨,沈容一概敬谢不敏。
刚要拒绝,一旁周清扬却兴致盎然地道:“如此受欢迎,当然得看看是什么人物。”
她哪能不知这位许玄公子,前世他每每上山都要引起轩然大波,无运峰的小姑娘一个个含羞带怯,弃修行于不顾,也要去看上一眼。
最妙的是,这位公子铁石心肠,狂蜂浪蝶不绝,他竟一概不放入眼里。
对于周清扬来说,他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暂时牵制住了找事精齐小公主。
他一来,齐照必得盛装打扮,前去晃荡一圈。
周清扬也就能安心修炼。
要不说齐小公主有毅力呢,被拒绝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这块肉,非得吃到嘴不可。
而今她除妖未归,错过了这次,回来必定又要捶胸顿足叹悔一番。
周清扬提溜着那身破烂袍子,美滋滋地准备和人家去看戏。
沈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那么多人,你这衣衫不整的,凑什么热闹。”
哎?
刚才那么多人一起吃饭,也没见你说我丢人!
周清扬脑袋里转了几个弯,忽而又想起“一见钟情”这回事来。
她狐疑地盯住沈容,把大小姐盯得虚了。
赵靖源也摸不着头脑,他听沈容这么说,很怕扰了两位朋友的兴致,憨憨地捏了个诀,周清扬那身袍子霎时整整齐齐,比新的还新。
“…赵师兄…好术法,不愧是机锋派传人。”沈容冷冷说道,随后一马当先,往山顶而去。
周清扬尬笑两声:“谢谢…谢谢…”
三人在一片诡异的气氛里走到了山顶,沿途许多房舍倚山而建,最上边巍峨宫殿错落分布,看上去竟比无运峰还要气派几分。
一登临绝顶,周清扬都不必用赵靖源领路。
满山山花也比不上悬镜司门前的那些姑娘妍丽,她们嘻嘻哈哈挤着进去,有些站在门口与值班的弟子闲聊,将“高处不胜寒”的冷寂一扫而空。
沈容拨开人群,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路过关斩将,带着周清扬和赵靖源两人弄了个最好的位置。
那些被她挤到边上的姑娘敢怒不敢言,毕竟是宗主唯一的亲人,谁敢对她说半个不字。
周清扬第一次仗势欺人,缩了缩脑袋,站到了沈容身后。
说是观棋,实际上这些人离堂中央的赵岭、许玄二人还很远,况且有隔音结界,外面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去。
高台之上,两人分席对坐,儒雅敦厚的自然是赵岭。
而对面那位麻布素服,披发跣足,奈何天生丽质,反而显出一万分的风流恣意。
许玄正对着周清扬的位置,他的发实在过于乌黑,被风一拂,生生从墨色中逼一抹浓丽来。
要说他长得多么精致,倒也不见得。只是一届凡人,却有着一副仙风道骨,他皮肤极白,身材高而瘦,那双手最好,指节分明,修长又不干瘦。
周清扬看了一会,嗯…尚可。平心而论,是绝没有沈昔全那般动人的。
真是奇怪,即使换了世界,人们对于男人的姿色要求,还是这么低。
稍可入眼,就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沈容捏着栏杆,指甲发白,话里的酸味酿得又厚又重:“怎样,好看吗?”
…周清扬从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看出了危险。
“实在一般,和容容一比,不过中人之资。”她掸掸衣袖,眼神没再往许玄身上飘一分。
沈容冷哼一声,“唰”的一下展开折扇,挡住自己下半张脸,只拿一双眼睛瞧着她:“我看也是…你瞧他那双眼睛,阴冷冷的。”
周清扬倒没看出阴冷,不过目中无人是有一点。
许玄的目中无人和沈昔全不大一样。
沈昔全孤芳自赏,但到底没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而许玄…好似任何事,任何东西,都不能入他的法眼。
他从高处睥睨着众生,冰冷、但公允。
周清扬附和着道:“正是正是,一点也不好看。”
她扭过头,冷不防对上沈容的一双眼,一下子宛如陷入如梦如幻境。那双眼含嗔带喜,欲语还休,千百种滋味都系于这一个眼波荡漾中。
好似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妖精,誓要把人的魂勾去才罢休。
呼——
稳住,周清扬对自己说,见色起意可没有好下场。
但是…太像了。
说来惭愧,前世她做春梦的时候,常能梦见沈昔全用这种眼神勾着她,结果醒来之后半天不能入定,心猿意马,全身燥热。
罪过罪过……
赵靖源专注地盯着棋盘,压根没听见身旁两个人在说什么。
他紧张地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两子交错纵横,自己也跟着心绪起伏。
隔音结界内,赵岭执白的手颓然落下,叹道:“我终是不如你看得远,想的全。”
许玄将玲珑黑子放入棋笥中,淡然道:“前辈为人良善,处事虽刚正,实则还是处处留着余地,晚辈承让罢了。”
赵岭苦笑,这年轻人十年来十次与他对弈,都是稳操胜券,他何曾让过。自己徒劳悟道百年,竟不如一个年轻人懂得棋道的机锋。
“留下用饭吧,正好靖源还说有些铸器上的问题要问你。”
许玄颔首,自结界内向着赵靖源的位置躬了躬身,而后潇洒起身,从悬镜司下面的小门走了。
周清扬无语地“嘘”了一声,心想,要不是许玄坚决不肯入山修行,自己一定要称他为首阳第一逼王,比沈昔全还能摆谱那种。
赵靖源冲着两人一拱手,也跟着走了。
楼中众人又各自谈笑了一会,热闹的悬镜司渐渐人去楼空,只剩下寥寥几个真正对棋道感兴趣的,还在琢磨如何破局。
沈容瘪着嘴说:“还不走——”
周清扬嘻嘻地在前为大小姐开路,边走边回头说道:“真不明白这些人来看什么,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修炼一会儿。”
沈容这几天也看出来了,此人看着吊儿郎当的,实则是个修炼狂魔,稍有功夫就要坐下调息入定,堪称卷不死就往死里卷的典范。
她敲着周清扬的头,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不解风情。首阳山又不禁男女之事,她们春心萌动也是自然的。”
周清扬委屈,她何时不解风情了,往前数十年,她可是最罗曼蒂克的人。
细数一下,诸如跑个三十里折一枝花,大雨天里弹琴鼓瑟,雪色纷飞里做点暖汤甜点等都是小意思。
单就她同沈昔全纠纠缠缠的虐恋史就能谱成一段话本子。
“好好,我不懂。”周清扬耸耸肩,追加道:“我只是觉得他实在孤高,论德行更是不如赵师兄,如此受欢迎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沈容凑近了,轻轻问:“怎的,你不喜欢冷一点的?”
周清扬被骇得退了一步,只感到温香袭袭,暧昧得很。
“哈哈…呵,分对谁。”她挠挠头,赶忙又拉开了距离。
沈容调戏了人,挽回了一点吃醋的面子,得意地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到了无运峰脚下。
守山门的弟子迎着夕阳,远远望见了并肩的两道人影,赶上前来,匆忙道:“两位师姐,宗主召集各位长老明华堂议事,连带着各峰峰主的首徒也都跟去了,应是有大事。”
沈容有一阵子没听见沈昔全的神识说话,轻松道:“怎么着,抽冯五戒那个老王八蛋还要这么多人围观?”
周清扬跟着捡了个乐。
那弟子哭笑不得道:“不是,是齐师姐从洛河回来了。”
沈容一拍脑门。
才想起来自己乾坤袋里还有一条杂毛小狐狸。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