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山是一个古老而充满秘密的地方。
它在几千年间诞育了无数修士,从渺无人烟的原始,经过世代繁衍,变成现在这个繁华无双的人间仙境。
高高在上的七十二座山峰代表了古老的内门,而地上这些四通八达的宫阙楼观、青屋雅居则是近年来沈昔全的手笔。
她从人间择选有天赋的能人,将他们带入首阳,提供修炼的心法与机遇,于是,她有了一支又一支嫡系属军。
峰上不乏几百上千岁的老前辈,但这些人向来不掺合俗务,一心悟道。想要插手沈昔全这种扩张行径的修为又都赶不上她。
到最后,只好各峰独立,互不干涉。
及至今日,皇族被驱逐北疆,她在人间的声望日盛,天下权柄集于一人之手,也是亘古罕见。
周清扬被这四月艳阳天晃了眼,她以手略略遮住眉眼,眺望远方,无运峰异军突起,正立在最前头。
“仙尊,你就住在那里吗?”她遥指着那山,一如第一次和沈昔全并肩。
“嗯。”沈昔全的血气被灵气带走,此时一身白衣,只剩下落拓和奇俊的风骨。
她停了停,问:“你喜欢吗?”
呵,喜不喜欢你不都要带我去…
周清扬乖巧地答道:“喜欢。只是我住地上住惯了,一时只怕无福消受如此巍峨的仙居。”
沈昔全不答,很神奇,就连这有些颓唐的言不由衷,都让她感到亲切。
“走吧。”
周清扬拾阶而上,无运峰上的桃花正是热烈的时候,温柔的粉艳漫了整座山。
看到这些桃花,说心里不痛是假的。
前世,她也有花粉过敏的毛病,沈昔全却素爱那些花啊草啊的。
那时她还小,来无运峰的第一年,四月里,全身起红疹,整个人烧的厉害,却不肯开口央告。
她怕啊,能拜在沈昔全座下是她努力挣得的最好机会,哪里能因为这些小事去惹师尊厌倦。
于是,她顶着高热在屋子里修炼,怎么难受也不肯松懈半分。
天资已落魄,志气还能不如人么。
那天晚上,周清扬没吃晚饭,她的房门紧闭,想要把四月的风和桃花的粉一并拒之门外。
沈昔全给她送了一碗面。
周清扬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那面已经坨了。
至于为什么确认一定是沈昔全做的……
因为除了她,没人会用白水煮面条,连一点盐巴都不放!
周清扬做贼似的把那碗面端进去,吸溜着吃了。
然后拄着下巴傻笑,她喜欢沈昔全,没有理由,却又有一万个理由。
她喜欢沈昔全强悍的天资,高贵的出身,整洁而一丝不苟的穿衣打扮,喜欢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喜欢她许多许多。
多到记不清了。
又过了两天,等她再出门,满山的桃花都没了。
这一点甜曾被她放在心尖上,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一番,历久弥新。
但现在嘛…还是别提了。
周清扬捏了一片随风而来的花瓣,落寞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费心培植什么不产花粉的桃花了。
沈昔全走在前面,走出很远,才发现周清扬没有跟上来。
她看见了周清扬指间的桃花,解释道:“这些花没有花粉。每年春天,总是要人用灵力一遍又一遍地灌溉才肯开,真是娇贵。”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不辨喜怒好恶。
周清扬从花枝的间隙中模糊望着沈昔全白玉似的面孔,泪简直要落下来。
沈容跟着一众长老弟子御剑而归,因为技术有待提高,甚至还落后于大部队一点。
她边行边在识海里听着周清扬和沈昔全的对话,心中只有“呵呵”二字。
“再娇贵还不是我在种,你沈宗师又做什么了?”
沈昔全分出心思答道:“本来就是你喜欢。”
沈容噎住:“我喜欢不就是你喜欢?”
“现在又不分你我了?”
…………
论耍嘴皮子,沈昔全还没输过。
沈大小姐败下阵来,索性闭口不言。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加快了速度,很快到了宝华寺,等她登到无运峰顶,周清扬也恰好在自己的居室里安顿下来。
作为沈昔全的嫡传弟子,周清扬有幸在这寸土寸金的无运峰里获得独具小套房一间,就在沈昔全的无运斋边上。
她无财一身轻,身无长物,就一个新捡来的壳子是最珍贵的。
送走了沈昔全和看热闹的峰中弟子,当下便往床上一拍,准备睡个好觉。
疲惫啊…
周清扬眯着眼睛,缓和着连日的奔波。
然而床褥还没捂热乎,门就“哐当”一下子被踢开了。
啧啧啧,瞧这个性的“哐当声”,他喵的这沈宗主的远方亲戚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周清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顶着两个青色的眼圈,皮笑肉不笑地道:“容容,你御剑的天赋很高啊,这么快就回来。”
沈容理亏心不亏,当下便凑上来,紧紧贴住周清扬的胳膊,道:“我们五六个时辰没吃过饭了,你不饿吗?”
“我困了。”周清扬苦兮兮地重新躺下。
…“无运峰的饭你没见识过吧,没有油也没有盐,清水一煮,菜饭混到一起喂你,你吃不吃?”沈容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极尽恐吓之能事。
就这?就这!
周清扬表示:“我们快走吧。”
她当然见识过,不但见识过,还吃了十年!
一想到被清水混合物支配的恐惧,困意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两人沿着桃花盛开的小路,一路挨挨蹭蹭地下了山。
刚离开一小会,准备来送心法送温暖的沈昔全:……
沈容,你很可以。
她把心法册子放回储物袋,满不在乎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又若无其事的推开无运斋的门。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桃花落了满堂,她在案前坐下,轻轻把那些桃花收拢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拼拼凑凑。
花瓣串成了线,拼成名姓,自以为牢固地钉在墨色的小案几上。
沈昔全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打了个哈欠,回到榻上卧下。
阳光很好,她也就睡得很安心。
可不防一阵风骤起,那满桌的粉,终于又零落了一地。
周清扬来到地上,才明白自己那套独居小隔间的价值。
唔,也没啥,大概就等同于现代京城市中心三室一厅吧。
她逛来逛去,发觉如今的首阳真是烟火气十足。
能不足吗?毕竟这地上人人都不辟谷,又因天之骄子在此荟萃,名厨齐聚一堂,油烟味隔着十里都能闻到。
沈容拉着她,挑了一间最阔气的进去。
堂内陈设高华,其内不仅有后入门的“地表暴发户”,还有许多如沈容一般内门弟子前来“打野食”。
周清扬望着这奢华的布局,觉得自己简直从修仙剧组穿越到了宫斗剧组。
“哎!这不是周师姐吗?”
“周师姐好,快来上坐。”
周清扬脸皮一抖,看沈容拿出了那玉牌,上边呼啦啦闪现着她的黑白画像,真是音容犹在…啊不,栩栩如生——咳,惟妙惟肖!
关于她入门的事经过这半日便已传得沸沸扬扬,加之她这双异瞳,想低调都不行。
幸好,周清扬原是个脸皮塞城墙的主,只是心颤了一颤,马上就对自己的特殊待遇接受良好。
她和沈容混到一堆人中间,只见圆桌对面那一人正是“机锋”门下弟子赵靖源。
这位在首阳广有声名,并不是因为他是机锋派赵岭的亲传弟子,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的天赋,只是——他太助人为乐了。
简直可以说是位活菩萨,无论何人何事,只要身处困境向他求助,这位赵公子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且随手施恩不图回报,也不去彰显自己的声名。
做好事对他来说,好像只是一种乐趣。
周清扬当然理解不了这种乐趣,她最开始甚至总觉得赵靖源此人心思深沉别有图谋,但…一个人若能十年如一日的假装,那也不失为一种善行。
她从前也是受过赵靖源的恩的,大到被围攻时的合作,小到被奉还丢失的玉牌,这种温润如水的人,真是很难让人有恶感。
此时,见她俩坐下,赵靖源率先起身敬了杯酒:“今日沈宗主喜得高足,大家都该来敬我们周师姐一杯!”
周清扬忙站起来,师兄师姐一通混叫,把这杯酒喝了。
接下来,沈容又攥挑着几杯酒下肚,一帮人酒酣耳熟,讲话也就不像之前那么规矩了。
“哎!周师姐,你以后进了无运峰,可该记着两件事绝对不能提。”机锋派与赵靖源同来的一位小弟子开口。
周清扬往椅背上一靠,笑问道:“什么事?”
“害,还不就是宗主那两个逆徒…”
“住口!”赵靖源厉色止住那弟子的话头,接着对周清扬道:“别见怪,这孩子说话没个正经。”
周清扬的耳朵已经树起来了,怎么还肯罢休,只向那个小弟子道:“这里都是平辈之交,还有什么不能讲的。若是今天过后这桌上的话有人传扬出去,那才是让人瞧不起。”
那小弟子点头如捣蒜,赵靖源又一向是个心软的,他并不真怕:“方才是我措辞失当。只是沈宗主的前两个弟子一个天赋极差,一个品行不当,我们做晚辈的自然该忌讳着,不在她老人家面前提。”
“品行不当…”周清扬默默回味这两个字。
天赋奇差的自然是她,可苏远之怎么就品行不当了呢。
“文源,你再说,小心师父回去打断你的腿。”赵靖源脸色真的不好下来,那小弟子只好悻悻闭了嘴。
“我今日入峰并未见到宗主有旁的弟子,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赵靖源为防自己峰上弟子再胡言乱语,抢先答道:“宗主的首徒三年前对战九尾,不幸罹难,另一人…有人说他投身幽冥,但毕竟只是谣传,不可尽信。”
!周清扬差点拍案而起。
投身幽冥?
那个小屁孩,今年算算也才十九岁,被虫子咬了都要哭哭唧唧的,怎会叛出仙门,跟一群凶神恶煞的妖物厮混在一起。
她喉中酒艰难地滚落下去,一旁沈容无聊地把玩着杯盏,道:“别说这些了,用完饭我们跟着赵师兄去他们山门玩玩。”
赵靖源笑着应承下,又怒瞪一眼身边的小弟子,示意他不准再说话。
这些人…根本不懂沈宗师的心思,三年前就因为有个人口不择言,说了一句宗主首徒实力不济,差点被打死,最后宗主亲手毁了他的灵脉,赶出了首阳。
这般决绝,难道仅仅出于羞耻吗?
赵靖源心里明镜儿似的。
有些事不提,大概是因为…实在不忍再提吧。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