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睡了一个午觉,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云海被染得通红,飞舟如同行于火海之上。
她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方要起身去看看捡来的小孩,识海便传来一阵熟悉的撕裂感。
眩晕…幻觉…恨意…连带着对血腥的渴望。
她一下子扑在榻边,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几欲呕吐。
痛苦不强烈,只是令人熟悉的厌倦。
沈容漠然地观察着自己的识海,里面席卷着熟悉的墨色尘埃。
“我告诉过你,白日里要保持意识清醒。”
一道声音自脑海深处浮现,如同一道凛冽的清泉,乍然将那些作乱的气旋平息下去。
沈容平复了下恶心感,倚在软垫上,不禁冷笑:“我也说过,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她拿起小几上的清茶压了一口,轻旋茶杯:“你自以为是得可以,一察觉到那孩子身上熟悉的识海,就忍不住来借我的眼睛亲自看,不怕我一个不高兴,把你的神魂撞散,叫沈宗师你这十年苦功白修。”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最后近乎宽容地叹息了一声:“何必嘲讽我。你也喜欢她,即使你出现时,她已经不在了。”
沈容脸色一变,骤喝道:“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那你为何要叫住一个刚开识海,身份不明的孩子?你怎么把她带到洛河镇,带回首阳山。”声音中含着一丝悲悯,淡淡地开口,丝毫不留情面。
说完,那丝神魂便重新隐没,徒留下一腔愤怒无处发泄的沈大小姐自个儿生闷气。
想了好半天,还是不甘心,她慢吞吞地趿拉着鞋,推门走到外面左往右望,终于在舟尾寻到了周清扬。
晚风中,身着黑色长袍的孩子在打坐调息,那双奇异的眸子一闭,这整张脸显出一种超脱的专注和淡然地冷漠。
然而沈容看不到,她眼里只有周清扬头上那团明亮温暖的金色识海,很漂亮,使人见了就感觉温暖可靠。
她心情好了一些,但还是沉着脸,往弦翼上一坐,贴着周清扬的耳朵吹气如兰,而后大喊一声道:“我——饿——了——”
“啊啊啊啊啊——”
正常人都禁不住这么吓,周清扬重生后还没来及修炼,五感并不通透,给她这一吓差点从飞舟上掉下去。
她从入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低头撞见沈容那张清丽的脸正仰着头,毫无愧色地盯着她看。
“那怎么办?”她茫然地问,心里其实恨不得把这恃美行凶的大小姐锤扁揉圆好好教训一顿。
“下去。”沈容趴在船舷边上,轻轻打了个响指,这飞舟便整个地弯下180度,头向下俯冲下去,穿过那火烧似的云,几乎瞬息便抵达了平地。
周清扬表示:…我的母语是无语。
她问道:“容容的修为这么高,难道不用辟谷吗?”
沈容睥睨她一眼:“你还知道辟谷。”
“哈…哈…仙人不都是吃八宝饭饮清泉水吗?要不怎么生得那么好看。”
在接下来这几天,周清扬充分体会到了齐照口中的“游山玩水”是个什么概念。
原谅她在现代是个社畜,来到这个世界又一直在修仙,未能体会到古代封建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
沈容三天之内上上下下了七十多次,明明两天就能到的路程,硬生生让她们拖到了五天。
周清扬也不急了,她想见沈昔全,但又有那么一点不敢见,正好有人替她拖着,也就落个心安理得。
从洛河镇到首阳山,其间三千余里,名山胜境无数,大小城池各有稀奇民俗和特产,沈大小姐一路买周清扬就一路拿,到最后飞舟的大半房间都堆得满满当当。
终于在第五天夜里,两人降落到平安京城西的城隍庙前,这儿离平安京只有三十里,站在山峰呼啸的崖壁上,能望见平安京四角矗立的摘星台。
通往首阳山的结界就在平安京内城的宝华寺后山。
周清扬沉默地望着那四点小小的光,几乎又要痛哭流涕。
她这几天忍得很好,除了前天吃饭时打了个喷嚏,眼泪糊了一桌子,还有昨天花粉过敏边咳边落泪,给自己加了柔弱美人buff之外,一切都很好,真的。
于是周清扬转头,对上了庙门前的沈容。
“你来推我。”
沈容安坐在一个木头扎得秋千上,喜笑颜开地说道。
…是哪个冤种…到底是哪个!在这里!扎了个秋千!
周清扬僵硬地走了过去,把手放到那单薄的背上,感受着尚有凉意的春风中透着暖的脊背。
她认命地开始推,并没发现前面的沈容脸上开始一阵青一阵白。
“让我坐坐。”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这几天已经坐了好几次了。”
“你小时候也坐过很多次。”
沈容轻轻扶着脑袋,和识海里突然幼稚起来的沈昔全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终于忍受不住地吼道:“别推了!”
周清扬的手刚伸出去,到这也来了脾气。
想我曾经也是人穷志不短的好姑娘,怎么重生两次,待遇一次差过一次,不但成了陪人游山玩水的小厮,现在还得做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侍女!
她这股子气发不出去,干脆假装反应迟钝,最后这一下加大了力气。
没想到,猎猎山风中,沈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从荡起的秋千上飞出好远。
周清扬完全来不及反应,脑子里只有“完了”二字。
当即飞身上去——
垫在了沈容身底下,结结实实地做了一回人肉垫子。
“啊——!”
两人具是惨叫连连,周清扬是被压的,沈容是气的。
“你!!!”她一时竟不知道先骂谁,沈昔全早隐了,周清扬又为了护她摔得不轻。
“容容,幸好你没事,你看你长得这么瘦,摔着了可怎么好。”周清扬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擦伤的肋骨,这个时候了还不忘买一波好。
沈容歇了气,上前去扶她,再不说话。
两人一起坐在秋千上,沈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真不知道你是太聪明还是太傻,小哑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扔下同门自己先回来,也不问我为什么带上你,甚至也不好奇为什么我明明捉到了九尾,却还要让他们继续查案。”
周清扬望月沉吟道:“没想过,反正无论你怎么想,我都做不了主,我只是个凡人罢了。”
她装得深沉,其实想的很简单,有人要带她去首阳那种汇聚了天地灵气的地方修炼,又能实时监视沈昔全动向,这种好事何乐不为。
但没想到沈容误会了什么,面上的表情变得很哀戚。
她道:“若你不想来,我不会勉强你。”
哎哎哎?别!
“我当然想!我的意思是容容你怎么可能会害我,凡人能入首阳是修了八百辈子的福,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周清扬急忙辩道。
沈容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一静下来,周清扬还有点不习惯,她起身走了两步,推开庙门,望见里面黑漆漆一片毫无人气儿,不由得“咦”了一声。
庙内似乎没有窗,阴森森潮乎乎连粘的空间感让人很不舒服。烛龛内苍白的长明灯摇摇晃晃,微弱的叫人疑心下一秒就会熄灭。
“容容,你来。”
沈容心不在焉,上前去往里面探了探头,问:“什么?”
“你觉不觉得冷?”
庙内的风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和外部的空间完全合不拢,自顾自地调着头往外边吹。
虽然很小,却有一种针砭感,周清扬的门面都被吹的发麻。
她闭了右眼,又向里边看去,还是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看来这“上帝之眼”效果还是挺有限的,作用只在于甄别幻境。
沈容被她这一说,才确实感到这风邪性得很,当下往庙里头扔了两张明火符,只可惜那火光只是昙花一现般亮了一下,便消失在阴冷的黑暗中。
符纸的灰烬被风送回两人面前,竟又自动拼回原状,上面写着:进来看看。
周清扬头皮一阵发麻,就这?!这谁他妈还敢进去啊。
她看向沈容,后者正攥着那张符纸,真要“进去看看”。
“哎!容容,你别进去。”周清扬拉住她的手臂道:“这种土神能力有限,你不进去他也出不来。可一旦活人进去他的地盘,那玩意的功力会直接暴增数倍,我家那里曾来过好些个修士都命丧于这种邪神手里。”
她没撒谎,前世她确实碰到过类似的东西。
若沈昔全这种级别的修士在此自然不在话下,可沈容才修行几年,能拿下那九尾乃是因为其正在幼年,除了幻术攻击力约等于零,而这庙里的东西摸不清底细,怎么好贸然进去。
“这东西早晚要除掉,城隍庙在平京附近,等首阳层层拨人下来,不知要何年何月,且先探个虚实。”
周清扬脑壳冒汗,没想到沈大小姐居然还有如此充沛的正义感,就算暂不能除,只要在门前立块牌子叫人避开就是,难不成真是艺高人胆大吗?
她无奈跟着进去,那风更加刻骨,叫人霎时间浑身汗毛直立,有一种落入蛛网的错觉。
身边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过来,正编织着,只等着最后一刻的收网。
周清扬心里虽还很冷静,嘴上却焦急道:“容容?你等等我,这儿太黑了。”
无人应答,一片空旷的死寂中,沈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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